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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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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越向北,天氣就越來越幹燥,熱浪隨風而至。火車並非直達,中間要換乘一趟,很遺憾,我忘記了那天的換乘地,所以無法指引你。收拾行李,下車,車站簡陋且來往稀疏,向遠看,有一片白楊林。白楊的葉子隨著熱風沙沙作響,閃著耀眼的銀光,不知道為什麽,在那時,我才真正感覺到今夏的炎熱。

周盼山,如果有時間,也請你看一看。

我與它相見時,如同久違的愛人,我與它分別時,已是相連的至親。”

(二)

零四年夏,風和日暖。三月鶯飛,雜花辭樹,又是一年春光好。

我寫完診斷書,遞給面前的女孩:“去做個檢查吧,現在還不能看出來什麽。”

女孩明顯不悅,蹙了蹙眉,問我:“嚴不嚴重啊?怎麽還要做檢查?”

我笑:“做了檢查才知道嚴不嚴重,你可以不做啊,生病的又不是我。”

她“哼”了一聲,從我手裏扯過檢查單,伴隨著刺啦的聲音,關上門,氣鼓鼓地走了。我並不在意她的態度,悠閑地往靠椅上一躺,開始閉目養神。

今天的太陽格外的好,我的診室是整個醫院最好的位置,那些陽光毫不吝嗇地鋪陳到我身上,我也毫不吝嗇地汲取著生命給我的饋贈。窗外的蟬扯著嗓子亂叫,蟄伏七年,一朝破土,自然要好好鳴上一番。

只是這種清凈總是難得的。

門在這時推開,我微睜著眼,看見一張陌生的臉——十七八歲的樣子,說不上特別好看,但有種不一樣的感覺。我無法形容,這孩子並不在外貌上多麽突出,但眼神中是少有的堅韌。

他有著少年特有的羞怯,在看到似乎把我吵醒時,不自覺往後退了一小步,說了聲抱歉。

“別抱歉了,說吧,哪不舒服?”我有些不耐煩地坐起身,重新回到醫生的角色。

“我叫陳邶風。”他說,“我是來找人的。”

這是他的第一句話。

“我來找宋爾。”

這是他的第二句話。

我楞了一下,看向他,他說他叫陳邶風。

關於這個名字,我並不陌生,甚至可以說得上極為熟悉。因為我曾在宋爾給我的信中,見過它無數次。

(三)

我曾有兩次失去宋爾。

但幸好,僅是在距離上。

第一次是一年以前,宋爾高考發揮失常,被她爸媽從祁鎮接到遠在千裏之外的澄州覆讀,走的時候一個招呼都沒打,安頓好之後才給我寄了封報平安的信,說自己一切都好,讓我勿掛勿念,順便讓我照顧好自己。

現在想來,那似乎是唯一一封沒有陳邶風名字的信,也是唯一一封專為我而來的。

此後她也常給我寫信,無非一些生活瑣事,二三言語之間,倒也不乏那年少女獨有的情懷,我畢竟長她幾歲,對於她的文字,我在幾年前就皆了然於心。

就是在那時,陳邶風嵌入她的生活裏,和那些字句血肉相連。

也唯有他,是我竭盡所能,絞盡腦汁也無法在腦海中構想出來的。原因無二,在宋爾的信裏,永遠無法客觀的看待他。

只是我沒想到,有一天,陳邶風會不遠千裏地來尋找她,如果她知道,大概是會開心的。

畢竟此時,他也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

而太過不巧,宋爾第二次離開我,就在他來的不久之前。和她去澄州時一樣,是在一個連燥熱都來的猝不及防的夏天,所有的離別也如這盛夏,在我無法望見的黑夜裏悄然生長,讓我猝不及防。

可我始終堅信,這是命中註定,我要做的和我能做的,都只有接受。所以這也註定了,我永遠都無法像陳邶風一樣,試圖用自己的雙手與奔流的命運做抗爭。於我而言,困獸之鬥。

宋爾在臨走之前,特意向我交代了陳邶風,這倒也好,也省的我再費心敷衍他。於是我按照她之前的話,原樣覆述給他。

“宋爾走了,她會回來。”我說,“不會有多長時間,我跟你保證。”

我天生不會撒謊,一說謊話的時候,小動作特別多,所以每次都會被宋爾一眼看穿,無論是小時候還是長大了,我從未成功地騙過她一次。可是這一次我成功騙到了陳邶風。

他對我的話深信不疑,甚至沒有任何猶豫。我曾在美國讀博的時候交過一個學心理學方面的女友,她告訴我人的大腦都會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相信,如果一個人相信了一個幾乎不可能的謊言,那麽大概率,他已經退無可退了。

現在的陳邶風是這樣嗎,我不合時宜的想。

他又問道:“她為什麽要走?”

這個問題宋爾倒是沒有給我可以提前參考的答案,我只能選擇對我自己最有利的回答。

“她生病了,很嚴重的病。”

“會好嗎?”

“會好。”

不出所料,他又相信了。

我全身戒備,準備應對他的下一個問題。

只不過他似乎並不打算在此多叨擾,禮貌點頭謝過,記下彼此的聯系方式,前後不過五分鐘的時間,匆匆趕來,匆匆離去。

我怔怔地看著他離開的背影,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有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感覺。像是被人扼住喉嚨的窒息感,而我清楚知道那雙要我命的雙手的來源,同樣的,那也是我的救命稻草。

我關上科室的門,坐回自己的辦公桌後,拉開抽屜,拿出深藏在裏面的,一封封堆放整齊的信件。

我拿出最上面的一封,展開,是第一封。

“展信安,以前你總是告訴我外面的世界有多大,總是沒機會看,這次倒還算是個不錯的機會。聽說澄州很大,是祁鎮的好幾倍,不知道那裏還不會不會有如我們這裏一樣滿山遍野的桃樹,如果有,回去的時候我會給你帶桃子,看在我對你真心實意的份上,就別怪罪我不辭而別了吧……”

我從沒怪過她任何,相反,那天她走的時候不辭而別也並非刻意而為,而是因為我那天一整天都在手術室裏,沒給她留出足夠的時間來道別。直到我閑下來了,能望見的,也只剩被鐵軌拋諸腦後的塵土。

(四)

我與宋爾相識已有十七餘載,青梅竹馬雖談不上,情深義厚聽起來也很別扭,但如果真的要有一個詞,或者一句話來形容她在我生命裏的位置的話,我覺得更應該是伴生體。她像是我的伴生體。

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我與她血肉相連。

我出生在此地,我的根在這裏。可是宋爾不一樣,她是一歲多的時候來這裏的,被她爸媽抱來,放到她姥姥姥爺家裏。我媽一直就喜歡女孩,還喜歡多管閑事,知道隔壁沈奶奶家有小姑娘來了,立刻就拉著我端了碗五花肉就去看,那五花肉不是給小宋爾的,是給她媽媽吃的。

我當時只有三四歲,沒聽大人那些寒暄的話,自顧自地就去了屋裏面看這個小妹妹,她全身都被小被子給裹著,只露出一張皺巴巴的小臉,又黑又瘦,像個小耗子一樣。

我皺著眉,說了句:“好醜。”

誰知道這小老鼠竟然聽得懂我說話,當即嗷嗷大哭了起來。

大人們被她的哭聲引了過來,我媽臉上不好看,沒說兩句話就拉著我走了,回到家就揍了我一頓,還囑咐我不要欺負妹妹,妹妹很可憐的。

我懵懂地點頭,彼時,還不明白她口中的“可憐”,到底是什麽意思。但為了不挨我媽的打,我決定照她的話做,好好照顧這個妹妹。

宋爾幾乎是我帶大的,從會走路就跟在我後面跑,我也不幹好事,上樹掏鳥蛋,下河摸魚蝦,樣樣在行。但祁鎮的人,始終都不曾將我歸為壞孩子的那一類,原因無二,這些劣跡在我天才的光環之下,多麽微不足道。

既然是光環,那麽都不過是他人加之與我的。

我不懂他們對於天才的定義到底是什麽,在我眼裏,這不是我的能力,也不是我的枷鎖,和吃飯睡覺一樣,我的頭腦從來不是我妄圖炫耀的東西。

我幾乎沒有所謂的小升初,初升高的緊張,在我九歲那年,我就直接進了市裏的少兒班,那裏是和我一樣的人,在我們之間,也或多或少有些共同點,這些共同點,在褪去他人加諸的光環後,都是血淋淋的缺點。

十二歲,我和其他和我一樣的孩子去考大學,靠數學物理競賽獲得保送985的資格。

我媽一直不同意我去考,她更想我去學文,學地理,然後子承父業。

我爸是地質勘察員,工作時死在雪山上。他死的那天,我還差一個月就要出生了,鑒於此,他的工作單位拖了一個月才把噩耗告訴我媽。

那天我媽沒哭,之後我媽也沒哭過。她只是靜靜地說,可惜了,沒見到孩子。再後來,她給我起名,叫盼山,周盼山。

其實包括我,誰都知道,我媽盼的不是山,是死在山上的人。

我媽從小給我說,讓我以後努力像我爸一樣,說的我耳朵都出繭子了,但是收效甚微,我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做地質勘察員太危險了,我不是偉人,甚至連善人都算不上,所以我不想死,於是我盡力做個好人,在院校選擇時選了醫學院。

那是我媽第一次哭,準確來說,是我第一次見我媽哭。她大叫著讓我從這個家滾出去,與她的歇斯底裏相比,我冷靜的近乎冷漠,收拾了我的行李,用我攢了幾年的零花錢,讓少兒班老師帶我離開了祁鎮。

那時候我對宋爾就是不辭而別,穩定後,寫信就成了我們的默契。

我媽遠沒有我冷漠,她拒絕和我說話,卻讓宋爾幫忙把錢寄給我。

再後來,我一個人漂洋過海,去美國讀碩讀博,再回來建設祖國,我和宋爾的信從未斷過。但我和我媽的真正破冰,是我執刀的第二年。

那時我小姨冠心病發作,我給搭的橋,出來的時候我媽就撲到我身上,不顧我手上的鮮血和還沒脫下來的手術服,一股腦將眼淚鼻涕都蹭到了我身上。

那時我已長大,可我仍不懂我媽。

(五)

下午女孩就帶著報告來了,我仔細看了兩遍,又問了些她最近的癥狀,得出一個結論。

“很不幸,是心臟衰竭,現在狀況很不好,以國內現在的技術,治愈的希望很渺茫。”

女孩的面色越來越凝重,幾乎是顫抖著問了一句:“如果治不好的話,最嚴重會怎樣?”

“會死。”我毫不避諱地說,“某種程度而言,這是比癌癥更嚴重的病癥,在我的角度,還是希望家屬可以來一趟再細說。”

我想她應該明白了我話裏隱含的“時日無多”的意思,她的臉色變得煞白,我後面的話幾乎都沒聽進去就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我當然理解這種感受,二十歲,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怎麽能一下子接受自己快要死了的這個事實,換誰都會受不了的。而我這個替死神下達命令的人,當然就顯得無比殘忍。可我也沒辦法,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誰讓她倒黴呢?

晚上的時候女孩的家人就陪著她一起來了,一大家子人,爸爸媽媽弟弟,還有一個染著一頭黃毛的男朋友,各個眼睛腫的跟個胡桃似的。

他們還沒說話,我的頭就開始疼——到時候估計又要上演一出哭天搶地的戲碼了。不出我所料,沒說幾句話,家屬又開始哭,我把那個患病的姑娘安頓在我的辦公椅上,將家屬帶出辦公室說話。

“現在這個情況已經不建議留院觀察了,畢竟這也是沒意義的事情。”

我話音還沒落地,臉上就突然一痛——是那個黃毛,生給了我一拳。

“你他媽胡說什麽!”

我被打的歪了一下身子,扶住墻重新找回重心,看著黃毛說,“她有百分之七八十的幾率會死,就算那百分之二三十存在,也一定是我給的。”

他大叫著罵我,還要找院長投訴我,我沒理會,給主任打了電話,讓他幫我處理眼前的糟心事,我只負責拿手術刀和看病,他們要哭就哭,只要別在我面前影響我就行。

我知道我不會被開除,畢竟我有著任何一家比他們規模大上個幾倍的醫院都無法拒絕的優越條件。之所以在這個小縣城上的三甲就職,不過是因為它離我的祁鎮比較近而已。天才總是恃才傲物的,我不知道我算不算,但我面對家屬或患者的眼淚,從來沒有同情和憐憫,只覺得他們吵鬧,吵的我心煩。

直到他們一家人又哭哭啼啼地走後,我才終於可以靜下心來,退到我的辦公桌後,貪婪地汲取著那些發黃信件中所能給予我的養分。

可在那些信件中,有一封是不屬於我的。

那種窒息感又湧了上來,掐住我的脖子,讓我幾乎無法呼吸。

我忘記告訴陳邶風,有時間去西北看看,那裏有她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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