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劍篇（中）·11

地牢裏，躍動的火炬將壯碩而佝僂的背影投射到石壁上。火紅的披風拖在地上，一級一級地撫過石階。周義鴻緩步沿著臺階而下。

匯龍寨中，流寇匪幫蠢蠢欲動；而鬼刀趙偏偏在這個時刻與人勾結，威脅到自己摯愛的安危；原本只有他和孫庸知道的“萬劍歸宗”計劃，如今被公之於眾，全寨上下等著他的解釋。周義鴻空有一身蠻力，卻被陰謀陽謀裹挾，只覺得頭腦發脹，無計可施。此時的他只想找一個逃避一切的地方，不知不覺竟來到了地牢。

他一腳踏下石階，來到了牢房前，登時被火光照亮的景象震撼了。鐵柵欄內側的石壁上，用黑炭塗滿了躍動的人影。那些人或者手持碧璽劍，或者手持重劍，似乎在與人對招。三面畫滿人影的石壁，如千軍萬馬包圍著中央一個盤腿而坐的背影。她身穿被血色暈染的白色薄衫，正襟危坐，出神地望著石壁。柔軟的長發隨意披散在肩背上，在素衣的襯托下仿佛一幅妙手偶得的水墨畫作。

周義鴻輕嘆一聲：“我的劍招，竟全都被你記住了。”

他本以為自己會驚到對方，可江北卻並沒有什麽反應。火光中，黑炭人影似乎有了生命，在石壁上群魔亂舞。

周義鴻又低聲道：“你畫的另一個人，是何彪吧。”

江北似乎是在對他說話，又似乎是自言自語：“以劍術來看，我至少是不該輸的……我也是不能輸的……但我拿不起那把劍……無論如何也拿不起它……”

周義鴻看不到她的表情，卻聽出她言語間的哽咽，百感交集，化為一聲輕嘆：“你體內的災相碎片，又稱為‘萬劍歸宗’，是理線師紛爭中的怨魂所化。掌握它的人就能在萬千劍術中自由切換，成為獨步天下的劍神。”

江北緩緩轉過身，扶著墻壁站起來。亂發之下，褐色的眼眸映著躍動的燈火。面色憔悴，更顯楚楚動人，但那眼紋卻在蒼白的皮膚上分外可怖。望著她覆雜的眼神，周義鴻沈聲道：“但對於無法掌控它的人來說，這就是一生背負的詛咒。”

“萬劍歸宗……” 江北啞聲重覆了一句，“我懂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所以你們才留了我的命，所以我身邊的人也受到了牽連……”

“是的。唯有你自願激活災相碎片，我才有可能得到它。”

江北搖了搖頭。

周義鴻上前一步，突然問道：“你如何看我？”

“你？”江北困惑地望著他，“我只知道你是周伯雄的兒子……”

周義鴻猛地用手掌緊緊攥住欄桿：“世人皆是這樣看我的！三十年了，我只能躲在父親的陰影裏，他們眼裏只有周伯雄，沒有我！”他望著滿墻的人影：“有了萬劍歸宗，我會超越父親！先穩定匯龍寨，然後重振理線師一職，讓九州重新獲得與災相抗衡的力量，名垂青史！”見江北對這豪言壯語並無反應，他高聲問道：“你也是理線師，難道不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天下無災’嗎？”

“災相產生於人與自然的失衡，又怎可能輕易被除掉？——人的強大與否，又怎能單用劍術的高低衡量？”江北直視著周義鴻的雙眼，頹喪的眼神中忽然閃過一絲淩厲的光，“你口上說的是為了重振理線師之職，但落到實處的，不過是在匯龍寨這一方土地上穩固自己的地位。”

周義鴻矢口否認：“這不是我的目的！鴻鵠之志，焉能限於一寨之中！”

江北困惑地看了他半晌，然後笑了起來。

這笑聲如根根針芒，刺在周義鴻的脊背上。他的臉色也沈了下去：“你笑什麽？”

“笑這可悲的命運。”

陰暗而潮濕的地下，武瘋子的嚎叫聲此起彼伏。周義鴻和江北隔著鐵柵欄對望，一時間竟分不清是誰在牢外、誰在牢中。

江北忽然止住了笑聲，嚴肅地問：“如果我激活了它，你有什麽辦法阻止一個殺人狂魔呢？”

“孫叔已經安排好了：激活災相，殺死宿主，把萬劍歸宗引入我的體內。”周義鴻沈聲道，“我保證，你不會白白犧牲。理線師的覆興之路上，你是被後人銘記的英雄。”

“莫妄言了，我也不信這些。”江北摸了摸前額的眼紋，“……容我再想想吧……”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細若蚊吟。

周義鴻點了點頭，然後轉身離開了。

江北望著那紅色的披風消失在石梯的轉角，然後靠著欄桿癱坐在地。她蜷起身子，把頭埋到雙臂之間。四面楚歌中，黑炭人影如四面八方席卷而來的鬼魂，要將她拖進阿鼻地獄。她抽泣了一會兒，又輕笑了一聲，昂起頭來靠在邊緣的石壁上。疲憊而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釋然的神色。

“破相。”一個沙啞的聲音忽然從側面響起。

江北困惑地側頭，看到隔壁的灰發瘋子正肅穆地望著她。

“破相。”他又說了一遍，然後指了指江北的額頭。

她摸了摸眼紋，聳肩苦笑道：“是啊……破相了……”

灰發瘋子皺眉嘆息一聲，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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