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湖篇·7

五年前，她只知道自己要逃離哪裏，卻不知道該去向哪裏。如同自我放逐一般，她拼命地荒蕪而遠離人間的地方跑，最終迷失在一片迷霧籠罩的森林裏。

她看到了一汪泛著熒光的林中湖泊。她跪倒在湖邊，透過湖水，凝視著自己的倒影，凝視著災相的紋路和斧子留下的新痕。

這是一個不幸的詛咒。帶著它，隨時都有可能給周圍人帶來可怕的災難。

那一刻，她意識到自己無處可回，也無處可去。

於是她站起身，縱身躍入了湖中。

“惘湖果然是災相……”江北自言自語道，“它是怎麽產生的呢？”

“這裏原本是一片樹林。我從小在這裏長大，打獵，摘果子，遇上我的愛人，結婚，生子……我的人生，也與小草和大樹一樣，在這裏自由生長。直到有一天，熟悉的樹林被砍倒，一切都被高樓取代，石灰建築組成了新的森林。但是啊，我年紀大了，受不了車馬的喧囂，不習慣和別人擠來擠去，也趕不上年輕人著急的步伐了。人越老，就越想念從前在樹林裏簡單的生活。”倒影中的孫婆子微笑著，“在惘湖裏，我回到了過去，也見到了過去的自己。”

江北堅定地說：“既然你們迷失在了惘湖裏，我來就是想要帶你們走出去。”

但孫婆子卻笑了：“傻姑娘，你還不懂嗎？”

“不懂？”

“我們並不是走丟了，而是主動選擇留在這些美好的回憶裏——這裏是我們的桃花源。最後的人生能在快樂的回憶中度過，對我們這些人來說是一種幸福。”

孫婆子挽起江北的手。江北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瘋老頭”趙大寶正在得意洋洋地揮舞著竹竿，畫像中苦大仇深的老李正眉飛色舞地彈著一把不存在的樂器，一字眉的老周用手在磚石上描摹著幻想中的畫作。在常人的視角中，他們都像是瘋子一般，但只有他們自己清楚這樣生活有多麽快樂。惘湖因破壞性的城市化而生，卻也為這些被時代拋棄的老人提供了心靈的庇護。

帶他們回去又會如何呢？

讓他們重新在城鎮生活中無所適從嗎？

“我明白了。”她喃喃地說，“惘湖就像是一面能照出回憶的鏡子，讓生活於此的人流連忘返。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強求了。”

孫婆子神秘地笑道：“可不僅僅是鏡子哦！小姑娘啊！你還年輕，人生還很長，一定得走出去。”孫婆子指著地下河的下游：“繼續沿著它向前走吧！”

江北順著孫婆子的手指望去，泛著熒光的地下河向前方的黑暗與虛無伸展，如同照亮宇宙的銀河一般。

水泡如驚鴻般乍起，汩汩水聲震擊著她的耳膜。朦朧之中，江北看到碧綠色的絲線從頭頂的水面上延展而下。求生的本能使她想要伸手握住，可是她卻覺得自己的身心無比沈重，似乎只有墜向腳下的虛無才能得到永恒的解脫。她無法呼吸，雙眼也被渾濁的湖水刺痛，終於放棄了掙紮。然而，那碧綠的絲線卻不依不饒地向她延伸而來，輕盈地纏在了她的手臂上。她的頭頂，一朵雪白的水花忽然綻放。她閉上了眼，卻看到一雙溫和的目光註視著自己。

“走好腳下的每一步。”

“命運自會引你到該去的方向。”

那輕柔的聲音如羽絨包裹著她無處可依的身體。

她在湖邊醒來，感到做了一場大夢，卻全然不記得發生過什麽。只是，原本郁結在心中的困惑和絕望似乎被一股溫柔的力量融化。清晨的陽光透過樹葉，斑駁地灑在她的身上。

江北沿著熒光的河水在黑暗中摸索，終於來到一個泛著熒光的洞口。一陣刺眼的強光過後，她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車水馬龍的集市。樹林、惘湖、溶洞，竟似一場幻夢，全然不見蹤影。她的面前有一個巨大的紅漆牌坊，寫著“水月鎮”三個燙金大字。

江北擡頭仰望，自言自語道：“原來，我也是被困在過去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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