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雨篇·3

本以為隱居的世外高人都是全才，不過看來霞客在廚藝方面也沒有多深的造詣。一條魚扔到鍋裏，加點鹽，加點水，便是一道菜；但文人墨客終歸是有自己的講究——美其名曰“返璞歸真”。兩人盤坐在隨意江邊，借著日暮的霞光就餐。霞客避世已久，自然對外面的人世變故充滿了好奇。江北便將自己身為理線師的所見所聞講與她聽——消失的鎮民、林間的肉參……霞客被這些奇聞異事深深地吸引，感嘆道：“凡人皆有愛慕虛榮、貪生怕死之心。這些光怪陸離的災相，莫不是自然界降與眾生的懲罰？”

江北搖頭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一切皆因自然規律而生，並無善惡之分。”

“既然如此，理線師們何必致力於消解災相？”霞客飲了一口酒，笑道，“災相的產生既然是規律使然，你們豈不是逆天而行？”

此話竟與杜仲所說不謀而合。江北如鯁在喉，陷入沈默。一個人被災相樹化她都無力阻止，更何談“消解災相”這種宏大的願景？

見對方似有難言之隱，霞客舉起酒壇，做了個邀請的姿勢：“也罷！與覆雜的人事相比，還是這江山風月更純粹一些。愛恨情仇、喜怒哀樂，終究比不過一碗清酒。”

江北自知酒量不高，於是只敢輕抿一口。她迎著霞客的目光，問道：“你的眼睛，為什麽是藍色的？”

“沒想到你竟然現在才問！”霞客放聲大笑一會兒，又灌了幾口酒，才自顧自地講道，“第一場藍雨過後，我曾經大病一場，在生死線上徘徊了許久。但是啊，老天爺似乎也不想收我這個無所事事的閑人，最後還是放我活了過來。清醒以後，我這身體上也發生了奇特的變化。”

“眼睛變成了藍色？”

霞客點點頭，又搖搖頭：“不僅如此——還會看到不該看見的東西。”

“什麽？”

“你不是來調查藍雨的麽？”霞客揮袖指向隨意江，“每逢黃昏，便會有大批魂魄自上游的山野之中奔騰而下，飛鳥走獸不計其數。它們奔跑一段後，便會化為藍色水珠升向空中。”

“黃昏？那不正是此時嗎？”

“是的，冤魂正沿江奔騰哀嚎，”霞客的目光投向洶湧的江水，落寞地嘆道，“看來你也是看不到、聽不到的。”

日光漸隱，兩岸的樹林只剩黑色的剪影。絢爛的晚霞為奔流的江水染上了蕩漾的血紅色，星星點點的藍色熒光從江水中飛濺而出，彌散在空中。不絕於耳的水聲漸漸有了模糊的音調，仿佛遠處有人聲嘶力竭地吶喊，又仿佛有人伏在耳畔伴著氣聲低語。在人類無法感知的世界中，百獸的魂魄正在沿江而下。不過，江北還是註意到了對方措辭的微妙之處。“你說，‘冤魂’？”

霞客凝視著江面。那雙澄澈的藍眼中，仿佛映出了一些模糊的影子。“是的。大病初愈後，我便能看到它們了。每天都是不同的樣貌，從四面八方匯入江水，不甘地哀嚎、痛訴，仿佛充滿了冤屈，自認為命不該絕……”

借著餘暉，江北隱約在霞客的身側看到了一根若有若無的綠絲。對理線師而言，紅色的線意味著矛盾與沖突，而綠色的線則代表著和諧。只有心懷自然、胸中無我的人，才能通過綠線與萬物相連。這一境界，連理線師中都尚未有人達到。

“怎麽？覺得我誆你？”對方一直沒有答話，倒讓霞客覺得無趣起來。

江北搖頭道：“我只是覺得，既然有‘冤’為果，那必然存在一個未知的‘因’。找到它，藍雨災相便能消解。”

“找到它，消解了災相，又如何？”霞客伸了個懶腰，躺在了一塊平整的青石上。

“太平鎮便能安居樂業。”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這便是我所求的。”江北答道。

霞客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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