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雨篇·1

木制的車輪碾過泥土地面，留下一條幾寸深的車轍。車轍中瞬間被混黃的泥水填滿，蕩漾的漣漪泛起螢火般時明時滅的藍光。布滿泥濘的布鞋毫不留情地踩碎了車轍的形狀，在飛濺的泥點中揚長而去。蜿蜒的盤山小道上，人、車、貨物，組成了一條稀疏的隊伍，如一條風燭殘年的蚯蚓蠕動前行。衣衫襤褸的行者之中，不時響起咳嗽、嘔吐和嗚咽的聲音，然而他們只是麻木地盯著地面，麻木地挪動著腳步，對其他人的痛苦置若罔聞……他們的背後，紅磚青瓦的建築群裏，數不盡的湛藍色水流升騰而起，宛若飛升入天的青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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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嗽，吐黃水，拉肚子……本來不覺得是什麽大病，但卻一直不見好。後來，就慢慢有人咳出了血，吐出了膽汁，最後人就沒了。怕了，但又有什麽用呢？這病總是要死人的。怕死的走了，但家在這兒，走到哪裏都是外人——活著更難，不如安安穩穩地過過最後的日子。”面黃肌瘦、形銷骨立的老嫗一邊咳嗽，一邊斷斷續續地講著。話音落下，她猛烈地咳了幾聲，噴出一片血紅色的泡沫，洇入對面人灰白色的衣襟。

那人的目光從未離開過老嫗憔悴的面孔。她傾斜了一下手中的雨傘，騰出空來取出隨身帶的水壺，塞到老嫗手中。

“好孩子啊……快走吧……這鎮子被詛咒了。”老嫗見她半邊肩膀被藍色的雨水淋濕了，趕忙拾起身邊的破布，撲上去擋住，“這藍雨不吉利，淋了要生病的。快走吧！”

那人扶老嫗重新坐回屋檐下：“我就是來調查這藍雨的。”

“調查？有什麽好查的……”老嫗嘆口氣，臉上縱橫的溝壑間流過渾濁的淚水，“我們這是不知道做了什麽，糟了天譴，肯定是沒幾天活頭了……”

“事在人為。”江北如此答著，幫老嫗蓋好破舊的棉被。她順著雨水擡頭仰望，陰雲低沈，不見天日。寂靜無風的太平鎮上空，雨雲卻似有生命一般自東向西徐徐移動，宛若一頭目中無人的巨獸。

“娘！東西都收拾好了！咱們……”一個穿著開襟大褂的壯漢快步奔了過來，見到外人在場，停下了腳步，閉口不語。

老嫗又咳了幾下，搖頭道：“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你們走吧，我老胳膊老腿兒的折騰不動啦！”

見老嫗想站起來，江北便俯身去攙扶，可一個黝黑健碩的影子瞬間橫插過來，將她擠到了一邊。那壯漢一邊攙著老嫗，一邊說：“不就是出山的那些個山路比較險嘛！只要路上沒有滑坡，咱們走上四五天就能到最近的鎮上了。到時候請最好的大夫來給您把病治了！”

“治病？”老嫗嘆了一口氣，“哪來的錢哪！”

壯漢斜了一眼一旁的江北，伏在老嫗耳邊低聲說道：“這您別管，我們有路子弄快錢來就是了！”

藍雨降臨後不久，有錢人都已經紛紛逃離了太平鎮。他們帶不走的物品大多都直接扔在了鎮裏。若能趕在離開鎮子之前搜刮一下其中有價值的東西，也確實夠湊一筆不小的盤纏——但這並沒什麽好遮遮掩掩的。江北見那個壯漢目光躲閃，又言稱“我們”，心中隱隱擔憂。不過眼下，解決藍雨才是治本之策，於是她便與那對母子告別，逆著雨雲飄來的方向，向東方走了。

寥寥幾位衣衫襤褸的人與江北擦肩而過，從他們渙散的目光中感受不出任何生命的氣息。

三個月前，太平鎮第一次下起一場藍色的雨，隨後便下得越來越密。這種雨在傍晚開始，第二天黎明停止。雨停之後，地上的藍色積水便會匯成一股股水流飛升入天，彌散、消失在天際——直到下一次藍雨再次落到地面，仿佛一個自然存在的循環。

太平鎮裏淋了藍雨的人，輕則嘔吐腹瀉，重則喪命。在無可阻擋的天災面前，人們迫不得已在生存和留下之間作出選擇。於是，大部分的鎮民拖家帶口加入了逃難的隊伍，鎮中只餘下還沒來得及走的窮人家，以及走不了的鰥寡孤獨。

不遠處響起一陣吵嚷聲，原來有兩三個人正在爭搶一個人的包裹。江北趕到時，搶劫的人已經作鳥獸散，只剩一個消瘦蒼白的少年頹然地坐在地上。他手中握著一塊被扯碎的破布，茫然無措地盯著地上散落的稻谷。原本的兩斤糧食，如今只剩下地上散落的一抔。發黴的氣息，混著抽泣的聲音，在大街小巷中蔓延。江北蹲下身，將自己的口糧留給了他。少年緊緊攥著那個素錦布袋，抽泣著。

“不夠啊——不夠啊——”他擡起蒼白的臉，沙啞地哭訴道，“那是我們逃命用的糧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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