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參篇·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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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參篇·6
先是一個人，然後兩個人、十個人……杜仲的身影出現在村口之後不久，匆匆趕來的村民便將狹窄的土路圍得水洩不通。叫罵聲、吵嚷聲此起彼伏，人們紛紛在質問杜仲為何要蓄意謀害同村的親友。翠姨聽說杜仲來了，便抱著楠楠擠過人群來到杜仲的面前。她的頭發經過一陣擁擠過後已經散亂不堪，但翠姨卻已然顧不得了，聲嘶力竭地質問道：“小峰把你當成哥哥，甚至是偶像，你為什麽要害他？”楠楠茫然地蜷縮在翠姨的懷中，似乎還不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被如此兇惡的場面嚇得大哭不止。
江北雖然也被圍在人群之中，但此刻杜仲已然成為了人們關註的焦點。她看見了驚慌失措的楠楠，內心一陣惋惜，卻無法跨越憤怒的人群前去安慰。
“大家聽我說——”杜仲急得漲紅了臉，豆大的汗珠滾滾而落。但他的聲音迅速地被淹沒在眾人的責罵聲中。沒有人關心杜仲想說什麽，他們只是想宣洩自己的情緒。“逢年過節，我父親都會給你家裏送餃子，你居然下藥害他！”“我妹妹都和村外的人訂了婚，就因為你，喜事要變成喪事了！”在場的每一家都有自己的苦衷，悲傷和憤怒的情緒在彼此的回音中被瘋狂放大。世界瞬間變得十分狹窄，狹窄到只剩下了他們與這個害人醫生的仇恨。伴著楠楠不知所措的哭聲，人群的包圍圈逐漸縮緊。杜仲被夾雜在人浪之中，如同一片無助的白帆。漸漸地，罵聲變成了推搡，推搡變成了攻擊。終於，一個憤怒的人揮起了鐵鍁，劈頭蓋臉地砸向杜仲。
一個人影伴著一陣風閃過，鐵鍁的軌跡在空中被扭曲。“鐺”的一聲，鐵鍁垂直地插在了地面上。然而這撞擊的聲響被淹沒在混亂之中，除了揮鐵鍁的人，沒有人註意到江北這個陌生的面孔。
皮膚黝黑的大漢似乎沒看清電光火石之間發生了什麽，懵了一下，緊接著便咬牙切齒道：“哪兒來的外人？！多管閑事！滾開！”
“村人還有救。”江北沈聲說。
“有救？！我爹死了——變成樹了！都是杜仲害的！”大漢揮起鐵鍁，猙獰的面孔上淚水縱橫，“閃開！不然你也陪葬去！”
江北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鐵鍁撕裂了空氣，發出一聲嘯鳴。
“咚——”鐵質與粗糙的表面碰撞，發出一聲悶響。憤怒的村民們在驚訝中沈寂了下來——杜仲不知何時甩開別人沖到了江北身前，伸出樹化的左臂擋住了這一擊。他的左臂上裂開一道細微的縫隙，樹皮的碎屑在空中飛舞。杜仲久病消瘦的身體承受不住木棍的沖擊，踉蹌著向後摔去。江北側身扶住他的後背，幫他站穩。村民們沒有想到杜仲居然也在樹化，楞在了原地。
“對於死去的人，我們無能為力。但眼下，還有辦法挽留活著的人。”江北話音落下，一些村民們臉上的憤怒瞬間消了幾分。楠楠抹掉了臉上的淚水，瞪大了眼睛。
江北輕輕拍了拍杜仲，示意他繼續說。
他點點頭以示感謝，轉而面向村民，大聲說道：“我曾經用泡過藥水的山參來為大家治病，使你們誤以為這種山參是‘包治百病’的神藥。現在，這種山參已經被大家挖沒了。村裏這種變成植物的怪病，就是把山參挖沒後的天譴。但咱們還有彌補的機會。只要把對應的山參埋回山裏，人就有救了！”
“這麽簡單？你騙誰呢！”一個村民啐了一口唾沫，“你以為我們還會上當嗎？”“對！這回不能讓他趁機跑了！”村民們對杜仲提出的解決方案並不滿意，眼看著又要吵嚷起來。
忽然，翠姨想到了什麽，上前一步握住了江北的衣袖：“你——你是不是把我給你的那些藥埋回去了？”
江北點點頭。
翠姨的臉上忽然露出了帶著希望的苦笑，她的眼淚又一次噴湧而出：“這——這就對了！早上，早上小峰胳膊上的斑塊少了一點！我每天都看著——真的少了！”
聽翠姨這麽說，村民們安靜下來，面面相覷。
滿目瘡痍的樹林之中，村民們奔走著、忙碌著，將手中的山參小心翼翼地埋回大地。綠色的柔光此起彼伏地閃爍著，嫩綠色的幼芽爭相破土而出。與逐步恢覆生機的土地相稱，村民們的臉上逐漸洋溢出希望的微笑。一片熱火朝天的忙碌之中，杜仲獨自扶樹站著，顯得格格不入。
江北見狀，便走過來問道：“你的服用的那些山參在哪裏？”
杜仲苦笑了一下：“只有埋下的碎片與所服用的來自同一株山參，植物化怪病才會消除。這也許是天意吧。我喝的，是當時老師喝下那棵山參的最後一塊，已經沒有什麽可以種回去的了。”
江北眉頭微皺，似是在思考解決的辦法，便沒有接話。兩人陷入了沈默。
“說到底，災相還是因我而生。老師也是因我而死——若反而讓我茍活下去，日後倒真的不知道怎麽面對他老人家了。”杜仲摩挲著左臂粗糙的樹皮，安詳而釋然，“這個結局，從我決定用山參欺騙村民服藥的時候，就註定了吧。我也是糊塗，身敗名裂之後，喝了藥，又反了悔。現在心願已了，也沒什麽放不下的了。”
江北面露難色：“當時你問，將那株碩大的肉參砍倒是否可行……”
杜仲拍了拍她的肩，說道：“當初可是你說的，繩結要慢慢地解。村民生病，盲目地采挖山參治病；過度的采挖生出災相，使人樹化而死。若再砍倒肉參，豈不是在相互憎恨的鎖鏈上再添一環？”
面對杜仲的理解，她如釋重負，卻又感到惋惜：“村民們會迷信山參的作用，本質上是因為你能準確地識別覆雜的病征，然後對癥下藥。這說明你的醫術沒有辜負你老師的信任。”
杜仲得意地笑了一下，轉而望著峽谷的方向。
他沈默許久，說道：“我的棚屋，也該換個地方了。”
村裏的怪病幾日後便銷聲匿跡了。江北離開之後，便不曾再踏入這個村子。只有一次，她路遇外出采購的楠楠和小峰，聽他們說，村後的亂葬崗裏突然出現了一棵枝葉茂密的巨樹。那巨樹如同一把傘，遮在一座無字碑之上，冬夏長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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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一個人，然後兩個人、十個人……杜仲的身影出現在村口之後不久，匆匆趕來的村民便將狹窄的土路圍得水洩不通。叫罵聲、吵嚷聲此起彼伏，人們紛紛在質問杜仲為何要蓄意謀害同村的親友。翠姨聽說杜仲來了，便抱著楠楠擠過人群來到杜仲的面前。她的頭發經過一陣擁擠過後已經散亂不堪，但翠姨卻已然顧不得了，聲嘶力竭地質問道：“小峰把你當成哥哥，甚至是偶像，你為什麽要害他？”楠楠茫然地蜷縮在翠姨的懷中，似乎還不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被如此兇惡的場面嚇得大哭不止。
江北雖然也被圍在人群之中，但此刻杜仲已然成為了人們關註的焦點。她看見了驚慌失措的楠楠，內心一陣惋惜，卻無法跨越憤怒的人群前去安慰。
“大家聽我說——”杜仲急得漲紅了臉，豆大的汗珠滾滾而落。但他的聲音迅速地被淹沒在眾人的責罵聲中。沒有人關心杜仲想說什麽，他們只是想宣洩自己的情緒。“逢年過節，我父親都會給你家裏送餃子，你居然下藥害他！”“我妹妹都和村外的人訂了婚，就因為你，喜事要變成喪事了！”在場的每一家都有自己的苦衷，悲傷和憤怒的情緒在彼此的回音中被瘋狂放大。世界瞬間變得十分狹窄，狹窄到只剩下了他們與這個害人醫生的仇恨。伴著楠楠不知所措的哭聲，人群的包圍圈逐漸縮緊。杜仲被夾雜在人浪之中，如同一片無助的白帆。漸漸地，罵聲變成了推搡，推搡變成了攻擊。終於，一個憤怒的人揮起了鐵鍁，劈頭蓋臉地砸向杜仲。
一個人影伴著一陣風閃過，鐵鍁的軌跡在空中被扭曲。“鐺”的一聲，鐵鍁垂直地插在了地面上。然而這撞擊的聲響被淹沒在混亂之中，除了揮鐵鍁的人，沒有人註意到江北這個陌生的面孔。
皮膚黝黑的大漢似乎沒看清電光火石之間發生了什麽，懵了一下，緊接著便咬牙切齒道：“哪兒來的外人？！多管閑事！滾開！”
“村人還有救。”江北沈聲說。
“有救？！我爹死了——變成樹了！都是杜仲害的！”大漢揮起鐵鍁，猙獰的面孔上淚水縱橫，“閃開！不然你也陪葬去！”
江北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鐵鍁撕裂了空氣，發出一聲嘯鳴。
“咚——”鐵質與粗糙的表面碰撞，發出一聲悶響。憤怒的村民們在驚訝中沈寂了下來——杜仲不知何時甩開別人沖到了江北身前，伸出樹化的左臂擋住了這一擊。他的左臂上裂開一道細微的縫隙，樹皮的碎屑在空中飛舞。杜仲久病消瘦的身體承受不住木棍的沖擊，踉蹌著向後摔去。江北側身扶住他的後背，幫他站穩。村民們沒有想到杜仲居然也在樹化，楞在了原地。
“對於死去的人，我們無能為力。但眼下，還有辦法挽留活著的人。”江北話音落下，一些村民們臉上的憤怒瞬間消了幾分。楠楠抹掉了臉上的淚水，瞪大了眼睛。
江北輕輕拍了拍杜仲，示意他繼續說。
他點點頭以示感謝，轉而面向村民，大聲說道：“我曾經用泡過藥水的山參來為大家治病，使你們誤以為這種山參是‘包治百病’的神藥。現在，這種山參已經被大家挖沒了。村裏這種變成植物的怪病，就是把山參挖沒後的天譴。但咱們還有彌補的機會。只要把對應的山參埋回山裏，人就有救了！”
“這麽簡單？你騙誰呢！”一個村民啐了一口唾沫，“你以為我們還會上當嗎？”“對！這回不能讓他趁機跑了！”村民們對杜仲提出的解決方案並不滿意，眼看著又要吵嚷起來。
忽然，翠姨想到了什麽，上前一步握住了江北的衣袖：“你——你是不是把我給你的那些藥埋回去了？”
江北點點頭。
翠姨的臉上忽然露出了帶著希望的苦笑，她的眼淚又一次噴湧而出：“這——這就對了！早上，早上小峰胳膊上的斑塊少了一點！我每天都看著——真的少了！”
聽翠姨這麽說，村民們安靜下來，面面相覷。
滿目瘡痍的樹林之中，村民們奔走著、忙碌著，將手中的山參小心翼翼地埋回大地。綠色的柔光此起彼伏地閃爍著，嫩綠色的幼芽爭相破土而出。與逐步恢覆生機的土地相稱，村民們的臉上逐漸洋溢出希望的微笑。一片熱火朝天的忙碌之中，杜仲獨自扶樹站著，顯得格格不入。
江北見狀，便走過來問道：“你的服用的那些山參在哪裏？”
杜仲苦笑了一下：“只有埋下的碎片與所服用的來自同一株山參，植物化怪病才會消除。這也許是天意吧。我喝的，是當時老師喝下那棵山參的最後一塊，已經沒有什麽可以種回去的了。”
江北眉頭微皺，似是在思考解決的辦法，便沒有接話。兩人陷入了沈默。
“說到底，災相還是因我而生。老師也是因我而死——若反而讓我茍活下去，日後倒真的不知道怎麽面對他老人家了。”杜仲摩挲著左臂粗糙的樹皮，安詳而釋然，“這個結局，從我決定用山參欺騙村民服藥的時候，就註定了吧。我也是糊塗，身敗名裂之後，喝了藥，又反了悔。現在心願已了，也沒什麽放不下的了。”
江北面露難色：“當時你問，將那株碩大的肉參砍倒是否可行……”
杜仲拍了拍她的肩，說道：“當初可是你說的，繩結要慢慢地解。村民生病，盲目地采挖山參治病；過度的采挖生出災相，使人樹化而死。若再砍倒肉參，豈不是在相互憎恨的鎖鏈上再添一環？”
面對杜仲的理解，她如釋重負，卻又感到惋惜：“村民們會迷信山參的作用，本質上是因為你能準確地識別覆雜的病征，然後對癥下藥。這說明你的醫術沒有辜負你老師的信任。”
杜仲得意地笑了一下，轉而望著峽谷的方向。
他沈默許久，說道：“我的棚屋，也該換個地方了。”
村裏的怪病幾日後便銷聲匿跡了。江北離開之後，便不曾再踏入這個村子。只有一次，她路遇外出采購的楠楠和小峰，聽他們說，村後的亂葬崗裏突然出現了一棵枝葉茂密的巨樹。那巨樹如同一把傘，遮在一座無字碑之上，冬夏長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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