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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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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嬉皮士的村子後,我沒有回中國,那時也不知如何回國,我去了舊金山的唐人街。在一家古董店,找到了一份事做,給一個老人當店員。老人有一個女兒叫樂華,有時也來店裏幫忙,第一次見到她時,我不禁驚呆了,她和被割掉舌頭的她很像,不是五官面貌的相似,而是整個人散發的氣息,她們很相像。和老人熟悉後,我了解到老人是臺灣人,1949年時從北京逃去臺灣的,之後又從臺灣來到美國,開了這家店鋪。老人對我也很好,知道我是從大陸來的後,也沒有對我沒別的看法,老人也絕口不問我大陸的事情,後來從樂華那裏我才知道,老人的弟弟留在了大陸,□□時,1969年,全家開煤氣自殺了。打那以後,老人就對大陸的一切保持著距離,好像在他的大腦裏已經沒有那個地方了。我和樂華很聊得來,樂華會問我過去的事情,面對樂華,我有種感覺,就像面對割掉舌頭的她一樣,我不忍有任何隱瞞,將我的過去都告訴了樂華,包括被割掉舌頭的她。樂華知道了我的往事後,我從她的眼裏讀出的只是同情,樂華信仰基督教的,所以樂華會喊我去教堂懺悔,我也去過幾次教堂,但沒有興趣走進那小小的懺悔室,只有面對樂華時,我才能夠面對自己的過去,不然就是面對基督,我也不願說出她因自己被割掉舌頭的往事。但樂華對基督教卻很虔誠,還送了我一個銀十字架,叫我帶在身上。

和樂華相處久了,我知道自己愛上她了,但我卻覺得自己是背負著罪孽的人,怎能有資格愛上這樣一個純潔、美麗的人,她身上散發的光芒,簡直就是另一個之前的她,我惴惴不安的愛著樂華,就像在夢裏一樣。跟樂華表露愛意,是在那個雨後的黃昏,老人出去有事了,我和樂華待在店子裏,時候也晚了,沒什麽客人會進來的,樂華用收音機放了一盒磁帶,音樂流淌出來,是甲殼蟲的《昨日》,聽著那首歌,不覺想起過往,心裏也悲哀了,我不自覺的握住了樂華的手。意識到我的舉動時,我不禁嚇了一跳,我看向樂華,只見她低著頭,臉也紅了,看到我的目光後,淺淺的笑了笑,那刻我像是得到了神祇的祝福,覺得自己終於得到幸福了啊。老人回來後,我和樂華的情緒依舊沒有平靜,那天老人喊我留下來吃晚飯,樂華做了一頓地道的中餐。吃飯時,老人說:“我老了,你以後想留下來幫我打理這店子嗎?”我感到有些難為情,不過看向樂華的瞬間,我不在難為情了,我對老人說:“我願意,就是喊我去死,我也願意。”老人笑道:“好好的,說什麽死啊,活啊。”晚飯後,樂華送我回去,走在夜晚的唐人街,看著街旁的霓虹燈,我覺得像是回到了家。

後來,老人給我和樂華辦了婚禮,在一家小飯館裏,請街坊們一道吃酒,我和樂華作為夫妻接受大夥的祝福和玩笑,婚禮後,我也搬進了樂華的家。老人也很少來店子了,都交給我和樂華打理,樂華從小跟父親做買賣,對古董那些很在行,我也是跟著樂華學了不少古董的知識,只有有時碰見特別貴重,樂華又拿不準時,才請老人過來掌眼。那天一個白人,拿著一本古書過來賣,我拿過書看了看,見是清代的《寒山子詩集》,不免有些心動了。那個白人要100美元才賣,我見書是真品,便還價到60美元,不過那個白人不肯,非要100美元,還說道:“就是在中國你們也買不到這樣的書了,100美元可不貴。”我說道:“你怎麽知道在中國買不到。”白人笑道:“中國的書不是都被燒了嗎,這還是我在日本買的。”我楞了一下,便說道:“誰說中國的書都被燒了?”白人聳肩笑道:“廣播裏不是都說了。”

我有些生氣的說:“那是你們美國的廣播。”白人笑道:“你們不算美國人嗎?”我倒被問得啞口無言了。後來那白人拿著書要走,樂華出來,看到我臉上不舍的模樣,便喊回了那個白人,給了他100美元。我在一旁說道:“這比行價貴了啊。”樂華笑道:“中國人的書,落在他們外國人手裏可惜了,買回來就買回來吧。”我拿著那本書,翻閱了幾頁,想起在嬉皮士村落的往事,又看著眼前的樂華,感覺大夢方醒似的。

和樂華成家後,我們還去了一次臺灣,看樂華的姑姑,離開中國十多年了,此時走在滿是中國人的街上,聽著身邊的中國話,真是讓人感動,我也想回大陸了,不過不知這時的□□勢會是怎樣,想必很麻煩吧。在樂華的姑姑家,我住了一星期的時間,樂華的一個表哥,她姑姑的小兒子在臺北的學校教書,那時蔣先生剛剛去世幾年,臺灣對島內思想文化的管控依然很嚴厲,一道喝酒時,樂華的表哥總是說起對國民黨的不滿,說□□是□□政治,不過聽我說起□□的事情時,樂華的表哥又嘆道:“中華民族離民主與自由還是太遠了,還是美國好啊。”樂華笑道:“但我們成不了美國人啊。”樂華表哥笑道:“你在美國待了那麽多年,還不算美國人嗎?”樂華笑道:“美國人對華人的歧視一直都在的,我們生活在美國的華人圈子裏,但很難融入美國的主流圈子。”我也說道:“美國也有美國的問題,就是美國那群成天喊著博愛自由,要性不要戰爭的嬉皮士,其實也有種族歧視的。”樂華的表哥聽了,想說什麽似的,又止住了,狠狠的喝了口酒。離開臺灣時,姑姑和表哥他們送我們去機場,樂華邀請表哥他們去美國玩,那位表哥笑道:“我想去美國,美國就那樣,我想去大陸,大陸也那樣,還是待在臺灣吧,雖然報紙上不能罵□□父子,酒桌上還是可以罵的。”我和樂華都笑了起來。

回到美國後,我和樂華依舊在店子忙活,過了一年多,一次吃晚飯時,爸爸先走了,樂華突然對我笑著說:“我好像有身孕了。”我聽了一驚,忙問道:“真的嗎?”樂華不好意思的說:“那東西有三個月沒來了,明天和我去醫院檢查一下吧。”第二天,我和樂華去了街區的醫院,是一位白人醫生,聽了樂華的情況後,又喊樂華做了些檢查,得出了結果,和我們想的一樣,樂華懷孕了。爸爸聽說樂華懷孕了,更是興奮歡喜的不得了,每天去買墨魚幹、海參那些給樂華燉湯滋補,有時樂華喝不下了,便乘爸爸不在,喊我將那些湯喝了,我喝過幾回,也覺得那些湯太膩人了,想起樂華每天都要喝,又不好對爸爸說什麽,我也覺得尷尬得很。樂華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到了五六月時,爸爸就不讓樂華來店子了,又喊我去陪著樂華,自己一人打理著店子,這倒讓我和樂華有些閑得慌。終於等到要臨產了,樂華卻有些緊張起來,我便整天陪著樂華,寬慰著她。有一天,樂華下樓梯時,忽然大喊了一聲,我跑過去,只見樂華坐在樓梯上,捂著自己的肚子。我跑下去,只見樂華的裙子上都濕透了,應該是羊水破了。我趕忙抱著樂華到了樓下,然後喊人幫忙送到醫院去,樂華被推進了手術間,我和爸爸還有幾個幫忙的街坊等在門外。不知過了多久,手術間的門打開了,醫生走了出來,我急忙著問樂華的情況。那個醫生聳聳肩,攤手道:“抱歉,我們盡了全力,但難產大出血,孩子和母親都沒了。”我一聽,只覺腦袋裏嗡嗡直響,直到醫生、護士都走了,還是呆呆的站在原地。還是其他幾個街坊進去了,我才跟著他們走進去,只見樂華躺在手術臺上,蓋著一塊白布。我拖著腳步,走到樂華身邊,拉開那白布,看著閉上眼睛的樂華,大哭了起來,白布被拉開時,那個剛出生就死去的孩子,也躺在樂華的懷裏。我哭得不省人事,後來醫院的工人要來把樂華擡走,我拼死攔住那些人,要和他們撕打,不讓他們碰樂華,還是被街坊們拉住了。樂華被帶回唐人街時,我多少已有些清醒了,在一家殯儀館舉辦了葬禮後,樂華和孩子都被安葬在了一塊美國的華人墓地,看著泥土覆蓋了樂華的棺木,我覺得自己的人生也結束了,沒有任何意義了。

回到家後,待了兩個月吧,我每天和爸爸相對無言,只能徒增悲傷,那天我拿著店子裏的那本《寒山子詩集》,想起樂華的模樣,只覺得美國是待不下去了。我給爸爸說:“我要回中國了。”爸爸點了點頭,說道:“你回去吧,我留在美國,陪樂華和孩子。”我哭著,拿著那本寒山詩集,收拾好衣服後,第二天便坐飛機去香港了。離開時,看著爸爸衰老的模樣,雖然也不忍心留下爸爸一個人,但我留下又能怎樣呢?坐到飛機上時,感受著自己往中國的臨近,我忽然又想起被割掉舌頭的她,本來樂華已經拯救了我,但最終,我還是要回中國,去面對那些她的往事,這或許便是命運吧。到了香港後,我沒做停留,以美國人的身份辦好了手續,進入大陸了。然後從廣州坐火車來到我的故鄉,我的家。

找到家時,母親看著我只是哭著,摸著我的臉,哥哥也在一旁落淚,我見父親不在,不免有些疑問,後來才知道父親已經去世多年了。我和母親、哥哥哭了一陣後,母親說著要去給我做飯,哥哥、嫂子還有侄兒侄女陪著我,哥哥也不問我這些年去了哪裏,只是默默的抽著煙。嫂子在一旁給我削了個蘋果,我雖然不想吃,但不願拂了嫂子的好意,接過蘋果吃了起來,只咬了一口,喉嚨裏一甜,又想哭出來了。然後嫂子去幫母親做飯了,哥哥喊侄兒侄女去外面玩耍,等下再回來吃飯。哥哥遞給我一支煙,問我抽不抽?我接過煙,狠狠的抽了幾口。哥哥想說什麽,又忍住了,只是不停的抽煙。吃晚飯時,母親不停的給我夾菜,說了幾句又哭了,還是哥哥說:“媽,別哭了,回來就好了。”母親流淚道:“這些年,我都以為你弟弟沒了。”我低頭道:“是我對不起你們。”媽媽說:“什麽對不起,都是那個時代鬧的,不然你也不會得那病了。”吃完飯後,嫂子在廚房洗碗,哥哥當著母親問了一些我的事情,我簡單的告訴了他們,我說了美國的樂華,但沒說多拉,也沒說被割掉舌頭的她。母親和哥哥聽了後,只是呆呆的坐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晚上,母親安排我去房裏睡覺,我看著房間內,有不少我在家時的東西,明白母親一直給我留著這個房間,心頭又是一陣暖流湧起。我在房間裏,坐著抽了支煙,見書架上放著我的高中課本,還有幾本《毛主席語錄》,看著語錄上毛主席的頭像,他沒再對我笑了,成了一副普通的畫像。我又去衣櫃裏看了看,我過去的衣服都放在衣櫃了,還有一個箱子,就是之前裝那些書的箱子。我有些緊張的把箱子提出來,然後慢慢打開,裏面果然是那些書,一本本的整齊的放在裏面。我百感交集的拿出一本書,是《苔絲》,翻開了幾頁,一股樟腦丸的氣味,看著這些書,又想起她,只覺這人的命運到底算什麽?

回家後,我和母親住在一起,哥哥在部隊裏工作,也算是個領導了,哥哥給我把回國居住了手續辦了,過了快一年,審批才通過,我又才重新成為中國公民。跟母親住在一起後,我也安心了下來,後來哥哥找人,給我在一家國企找了份工作。我上班後,生活也安定了,在中國重新接觸社會後,發現很多東西都改變了,很多過去都成為歷史了,人們不在佩戴毛主席胸章了,不再開口閉口毛主席萬歲了,人們聊天時也會拿毛主席打趣,或者抨擊他了,這倒讓我不知如何是好。我也去過和我看書通信的她那裏,她家的那條街,那棟房子還在,但樓下已不是服裝店了,現在是一家五金店,我忐忑的走了進去,一個女服務員過來向我問好,我看著那個女服務員,又看向店裏其他的人,她的父親沒在裏面。我裝作挑選東西看了一會兒,問服務員這家五金店是什麽時候開的,服務員笑道:“開了好幾年了,□□結束沒多久,78年就開了吧。”78年,我尋思了片刻,那時我還在唐人街吧。我問到這裏之前是什麽店子?服務員見我沒有買東西的意思,只是敷衍的說道:“那就不知道了,我也剛來的。”離開店子後,我站在街上,看向樓上她家的房間,她的父母會在裏面嗎?不過我終究還是不敢上樓去敲開那門。罷了,讓她和毛主席都埋在時間裏吧。又在家呆了一年後,母親發現我的病好了,也是很歡喜,又看著我每天一個人生活,便張羅著給我說親。我聽了,便對母親說起樂華的事,說自己這輩子都不結婚了。母親見我說的堅決,又對我有失而覆得的喜悅,所以也沒逼迫我了。我在那家國企裏,因為有哥哥照顧,自己又會英語,所以領導也很看重我,沒多久便被提拔成了辦公室副主任,我倒也覺得無所謂,不過每個月工資多些也不壞。只是見到單位的其他領導,各種貪錢的手段,我卻沒有那樣的興趣,錢對我說沒有什麽意義,只要夠自己生活下去便好了。

因為我們的工廠是國企,跟軍工方面有生意往來,我跟著我們的廠長去軍工廠談了好多次生意,跟我們合作的主要有一所貴州山區的軍工廠,我和領導去了很多次,看著那深山裏的工廠,人們像是生活在一個與世隔絕的社區,每個人又很安寧、充實,我想起了在美國的嬉皮士村落。後來隨著國家政策的改變,不少深山裏的軍工廠都遷移了,那個貴州的軍工廠也搬遷了,不能再去那裏了,我不禁有些惋惜。時間到了80年代中期,社會也變化了許多,看著身邊的人們聽著香港傳來的音樂,跳迪斯科,穿喇叭褲,留長頭發,人們好像第一次接觸到了社會主義之外的新事物,是那樣興奮,那樣歡喜。我不禁嘆道,這些都是美國多年前的東西了,只是徒增我的回憶罷了。之後,母親越來越老了,一場大病後,離開了人世。就像樂華的離去一樣,我覺得這個世界與我沒有任何關系了,這回是真的沒有關系了,我愛的人都已離去了。雖然還有哥哥,但那是另一回事了。安葬好母親後,我獨自一人回到家,坐在自己的房間看書時,覺得母親還在似的,而且母親也變年輕了,不是衰老的她,而是我躲在房間裏給老師寫信時,在門外喊我早睡的母親。不過因為樂華的關系,我回故鄉後,也會去一家剛成立的基督教堂,在那裏默默的坐會兒,聽著別人的禱告,在教堂我也結識了一些朋友,雖然很難說我自己是個虔誠的教徒,但和他們在一起時我總是很心安。母親去世3年後,我覺得我在這種生活裏待不下去了,一次我們教堂裏朋友的聚會上,一對大學的教授夫婦,因為忍受不了女兒的去世,說想離開這個城市,去山裏隱居。我和他們聊了一陣,覺得他們是認真的,而自己也有這樣的想法,回家想了一夜後,我找到那對夫婦,對他們說起貴州那所廢棄的軍工廠,說自己也想找人去那所廢棄的工廠裏隱居。那對夫婦看著我,談了會兒,最後決定和我一道去,並推薦了另外兩個人。我和那對夫婦,還有他們推薦的兩人一道商量了一天,最後決定坐火車去貴州那裏,安頓自己的人生。離開前,我對哥哥說,我要去貴州生活了。哥哥有些不了解,還和我大吵了一架,不過最後還是同意了,並把父母的積蓄,還有那套房子賣掉後的錢,都打在了我的銀行賬戶裏。我們五個人坐了一天的綠皮火車,之後又坐汽車,然後經過一天一夜的步行,終於到了那所廢棄的工廠,我們就像被放逐的天使,在這深山中開始構建我們失落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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