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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開始時,我正讀高一,那時我15歲。第一次遇見她,是在語文課上,她是我的語文老師,不過也很年輕,二十出頭的年紀,那時她紮著馬尾,穿著白襯衫,胸前的毛主席徽章,像是一朵小紅花。她走進教室的那一刻,讓人覺得把門外白生生的陽光也帶進來了。她做了自我介紹後,給我們上了第一節課,課文是毛主席的一篇文章,內容我記不住了,不過在快要下課時,她講起了毛主席的《沁園春·長沙》,並用“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這句詞,來激勵我們,當時,我只是覺得難為情,誰能和毛主席比呢。下課後,她對我們揮揮手,然後走了,之後的一天,我都沒心思去聽課了,感覺她的影子還在教室裏一樣。

放學時,我和剛認識的幾個同學,走在傍晚溫暖的陽光裏,討論著今天的老師,有人說哪個老師不錯,有人拿哪個老師開玩笑,但我們幾個男孩都沒有提起她,不過我感覺到了,每個男孩都想說起她,又不好意思開口,是因為她太漂亮了吧,那種漂亮格外的純凈、溫柔,不是革命電影裏的那些女英雄那樣,有著生硬的、政治傾向的美麗,她的美是無目的,無意識形態的。回到家後,父親在部隊裏演練去了,已經半個月沒回家了,母親在家做飯,哥哥也去部隊了,只有我和母親在家。我坐在沙發上,打開收音機,裏面傳來《北京的金山上》,不過我忽然覺得沒心思聽了,覺得有些吵鬧,便關了收音機,躺在沙發上,想著今天上課時的她。母親將飯菜端上來,笑道:“今天你開學,給你做了最喜歡的紅燒魚,今天運氣也好,供銷社裏就剩這一條了。”我坐在飯桌前,吃了一筷子魚,覺得沒之前的好吃,不過也沒說什麽。母親又問道:“今天上課,覺得怎樣?”我輕聲的說:“還好吧。”母親又說:“老師怎樣?”我想起她來,低頭說:“都還可以。”母親給我夾了一筷子的魚肉,說道:“你啊,把語文好好的學好,將來去做文化人,不要像你爸、你哥那樣。”我看著母親,說道:“解放軍戰士,農民,還有知識分子都是一樣的,都是毛主席的孩子。”母親楞了片刻,拿筷子打著我的頭,笑道:“少跟我貧嘴,叫你學你就學。”我說:“你這是□□的思想。”母親笑道:“少跟你老子鬥嘴,把魚都吃完了。”我的母親在部隊的文工團上班,她年輕時就喜歡文學,一直向往著成為女作家,不過卻沒能如願,最後嫁給了我父親。吃完晚飯後,我聽見樓下有院裏的夥伴在喊我,我走到窗口,見是幾個要好的夥伴,便告訴母親一聲,去樓下玩了。樓下有一間地下室,是我們的地方,那裏放著我們不少的東西,有打架用的器械,也有一些平日收集的物件,還有一把壞掉的老式□□,是一個夥伴,從他爸那裏偷來的。在地下室裏,我們瞎聊著,不知是誰開始的,聊到了女人,年紀大點的一個夥伴,說到他和一個女孩的事,我們年紀小些的人,都默默的聽著,心跳個不停,臉上也熱辣辣的。待到八點多後,我們回家去了,我在房間裏,想起今天的她,找出那本《毛主席詩詞》,將那首沁園春·長沙抄寫了一遍,又在房間裏坐了一陣,直到門外響起我媽的話聲,喊我關燈睡覺了。我脫掉衣物,躺在被褥裏,想起剛才在地下室,那個夥伴說的關於女孩的事情,□□竟然□□了,我定下心來,越想忘掉,他說的那些細節就越往腦袋裏鉆,□□硬得一塌糊塗。我之前也□□過,不過這時想起課堂上的她,卻有些羞恥了,我盡量克制自己,無奈□□遲遲軟不下來,最後,我放棄了抵抗,拿手握著□□,□□起來。只是□□時,卻不知該想著誰,想起她的話,會令我羞恥的,想起那些革命電影裏的女英雄們,又讓我覺得自己背叛了毛主席,汙染了我與大家純潔的革命友誼,於是我便想著戰爭電影裏的那些女特務、那些女敵人,這樣減少了我□□的負罪感。事實也是,那些女特務比女英雄更容易讓人□□,□□了半天,終於一洩而出,我將打濕的手紙藏在衣物的口袋裏,明早去扔進廁所裏。

第二天上課時,又是到語文課了,因為昨夜的□□,雖然我沒有拿她作為幻想對象,但在她走進來的一刻,我還是難以自禁的羞恥。今天她給我們上的依舊是一篇毛主席的文章,不過在要下課時,給我們念了一首李白的《寄東魯二稚子》,她說這是李白最溫柔的詩。我聽了,想起剛才她念的詩句,也很是感動,第一次覺得古詩有這樣感人的一面。不過她講完後,眼看她又要走了,我忽然慌亂的站起來,說道:“老師,毛主席說杜甫書寫廣大勞動人民的疾苦,杜甫的詩才是好的。”她笑著說道:“杜甫的詩當然是好的,不過李白也有憂國憂民的詩,李白的詩也是好的。”我看著她,臉熱得發燙,支支吾吾的不知該說什麽,她又笑道:“你最喜歡杜甫哪首詩啊?”我頭裏嗡嗡直響,之前看的杜甫的詩全都忘了,她見我的窘態,溫柔的笑了笑,讓我坐下,就在她笑的時候,“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忽然從腦袋裏浮起,我便脫口說了出去。她又笑了笑,說道:“這是杜甫的詩,不過有些傷感了啊。”同學們也都笑了起來,我羞愧的想死,正不知所措的時候,她讓我坐下來,對我們說:“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是杜甫在安史之亂時在長安所做的,反映了他對國家,對人民的忠誠,我們大夥也一樣,要像杜甫那樣,對偉大的毛主席,對廣大的人民要保持忠誠的心靈啊。”聽到她這樣說後,同學們才停止了對我的嘲笑。她走出門時,好像對我又笑了笑。之後的一天,我都是在渾渾噩噩中過去的,老是想著她的話,想著同學們對我的嘲笑。好不容易等到放學後,我和同學們離開學校,幾個相熟的同學在談笑著,我悶悶的和他們走在一起,總覺他們心裏在談論我似的,等到了回家的那條路後,我和他們也不告別,快步的跑回家了。回到家後,才覺得松了口氣。我躲在自己的房裏,不想見到任何人,母親做好飯後,喊我去吃飯,我也不覺得餓,有些不想理母親,母親又喊了一遍,我才走了出去。母親見我悶悶不樂的,問我有什麽事嗎?我說道:“沒事啊。”母親說:“那看你魂不守舍的。”我說道:“累了。”母親說:“學校的課聽不懂嗎?”我說:“聽得懂,不就是講那些嘛,我不上課也會的。”母親道:“那怎麽了,和同學有矛盾了。”我見母親要問到底,便點了點頭,拿這個謊言代替真實的心思,以便蒙混過去。母親笑道:“都是小孩,能有什麽大矛盾,過兩天就忘了,吃飯來吧。”吃飯時,母親又說,父親下周就回來了。我想起家中又要多個人,只覺心裏有些煩。吃飯後,院裏的夥伴沒喊我了,我也不想出去,就在房間裏看書,母親年輕時的書,大都被我拿來了,我找出那本《唐詩鑒賞詞典》,找到李白的詩,裏面果然有那首《寄東魯二稚子》,我翻來覆去的看了幾遍,看到折花不見我,淚下如流泉時,真想大哭一場。夜裏我把詞典裏李白的詩,看了幾遍,不過杜甫的詩,卻一首沒敢看。夜裏睡去後,我沒□□了。

開學已經好幾天了,我已經適應了與她相見,在她的課上不那麽慌張了。她呢,還是那樣溫柔,那樣美,說到要與反動派鬥爭的話時,都有些害羞似的,每堂課快要完時,依然會給我們講首古詩詞,有些是毛主席的,有些是古人的,雖然講古詩到最後,還是會回到忠誠、熱愛、毛主席、人民這些中心思想來,但之前的過程卻是相當的柔和純凈,沒有階級鬥爭、勞動人民這些術語。記得她講王維的《山居秋暝》,說到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時,對我們微笑著說:“你們能想象這樣的畫面嗎,竹林間微風吹過,洗衣的女孩們,一面說笑,一面走在回家的路上,那蓮花高過人頭,捕魚的男子,在蓮花中乘著小舟,撥開前面的荷花。多美的畫卷啊,對不對。”在她的敘述中,我好像是看書時,走入了書中的境界。同學們也都默默的聽著,好像在身臨其境的浣衣、捕魚,走進了詩中的世界。當然在最後,她也程序性的說道:“這首詩表明了王維,不願與統治者同流合汙,走進勞動人民中的決心。”那時的課堂,滿是政治口號,革命術語,就連上數學課,上物理課,都要不時的批判資產階級,高頌毛主席思想,我們雖然為這種口號心懷激蕩,但聽多了也會覺得無聊。而她的存在,好像給我們打開了一扇窗,透過這扇窗,我們體會到了,一種即熟悉又陌生的美麗的平和的世界。後來每當她上課來時,同學們的心都會格外的平和、安逸,反動派、資產階級那些敵人,暫時的從這個世界消失了。我也慢慢的不在被她的美貌所震懾,而是走進了她所傳達的美麗的境界中,在那裏有清風明月,有山間清泉,有春江花月,有獨釣寒江,讓我忘懷這個世界的喧囂與尖銳。

後來沒過多久,上面的政治指示到了學校,要學生們去廣大的天地接受鍛煉,我們開始了半工半讀的生活,除了上午在學校上課,下午便去工廠做工,真正的工作我們是做不了的,不過是在工廠裏湊人數。我們那個小組被安排到一家制鞋廠,我被分配給一個老師傅做學徒,不過那個老師傅什麽也沒教我,只是每次下班前,喊我給他收拾工具。後來和我聊天時,知道了我父親是軍隊的軍官,便連這點使喚也不喊我了。記得我說我父親是軍政委時,他活都忘記做了,瞪瞪的看我問道:“那是多大的官啊。”我說:“是軍裏的二把手。”他說:“那不是比楊子榮還厲害。”我有些輕蔑的說:“楊子榮才管幾個人。”他有些怯怯的問道:“你爸管多少人?”我說:“二三萬人。”他幾乎是驚呼道:“比我們廠書記還多啊。”我笑了笑,說道:“你們廠裏的書記不過是團級幹部,我爸是軍級幹部,差得遠呢。”他說:“差多少啊?”我有些不耐煩的說:“差好幾級呢。”從這以後,他對我的態度簡直有些謙卑過分了,看出了他的怯弱後,我有時便連工廠也不去了,我聞不慣制鞋廠裏那股塑膠融化的氣味,我和幾個同學經常整個下午、整個下午的游蕩在街上,不過學校是不敢去的,怕被老師們發現了。

半工半讀後,她的語文課也直接改成了思政課,不過還好,老師依然是她,之前上政治課的一個老頭,去管後勤了。那時一個星期只有兩三次上她課的機會,課裏的內容也變成了馬列思想,毛主席文章等,不過我又覺得內容好像沒變似的,她的聲音還是那麽溫柔,她也還是那麽美,每堂課的最後,她也都會給我們講一首古詩,在她的課上,我覺得通向另一個世界的門依舊打開著,有清涼的風從那扇門裏吹拂過來。因為上她課的機會少了,所以在課上我格外的用心,就連她給我們講,我們早已爛熟於口的馬列原理的文章時,我都一個字一個字的聽進耳朵去,說到要打倒資產階級,橫掃一切□□時,她的臉微微的紅了起來,說話的聲音也低了下去,好像她真的面對敵人,要打倒那些敵人時,卻於心不忍了。每當這時,我總有一種想替她將她面對的敵人消滅殆盡的沖動,她那樣溫柔美麗的人,拿起刀槍來,多麽不適合啊,適合她的是,給我們這些戰死的英雄墳墓上獻上鮮花,和落下眼淚。

那天的下午,我沒有去制鞋廠,吃完中飯後,和幾個同學去烈士公園游蕩,一個同學偷了他父親半包有過濾嘴的香煙,我們一人抽著一支煙,走在公園裏。我雖然不喜歡抽煙,但為了同學間的團結,我也尷尬的抽著煙。在公園的一個涼亭裏,我們看見有兩個別的學校的女孩坐在那裏,我們當中一個男孩帶頭走了進去,並和那兩個女孩找話說,要請那兩個女孩喝汽水,其實我們口袋裏都沒錢和糧票。那兩個女孩不理我們,便要離開涼亭,那個同學又攔住她們,說要交個朋友,我們其他人也都笑著看著,其實我是不喜歡這樣的,但也沒說什麽。這時那兩個女孩的夥伴們來了,三四個別的學校的男孩,一個人還抱著幾瓶汽水,他們見我們在調戲他們的女孩,說著便上來動起手來,我們人數多了兩個,但打了之後,全然不知是幾個人在打了,後來旁邊的兩個幹部模樣的大人走來,威脅我們要喊警察來,我們才各自散去。過了一陣,我才發覺臉上有些火辣辣的痛,我摸了摸,好像有一道傷口,不過拿衣袖擦了擦,也沒有見血。打完架後,我們在公園待了一會兒,各自回家去了。我走在街上,想著臉上的傷口,父親也回來了,該怎麽對他說呢,要是知道我逃學打架了,回家是又要挨頓打的。

我獨自一人走在街上,盡繞遠些的路走,覺得這樣離父親的皮帶就遠些了,走到一家服裝店時,我見裏面有鏡子,便想進去看看臉上的傷口,能糊弄過我父親嗎。走進店子後,我到鏡子前看了看,只見一道猩紅的傷口,從顴骨直接延伸到嘴角,應該是被木棍打的,看來是瞞不過父親了。我正失落擔憂的站在鏡子前時,忽然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聲音好熟悉,我擡頭看去,不禁呆住了,是她啊,她站在櫃臺後,對我笑著。我頓時臉紅了,一動也不敢動,她從櫃臺後走過來,看了看我的臉,問道:“臉上怎麽了?”我低著頭,不回答,也不敢看她。她便拉著我的衣袖,對櫃臺後的人說道:“爸,我帶我學生去家裏一趟,他受傷了。”櫃臺後的人說道:“好的。”這時我才發覺櫃臺後還有別人,一個和我父親年紀差不多的男人,笑著看著我們。她帶我走出服裝店,從一道樓梯上到這棟房子的三樓,然後敲開門,帶我走進一間房子,裏面一個女人是她的母親,正在做夜飯。她叫母親找出醫療盒來,又帶我去衛生間洗了臉和手,然後喊我坐在沙發上,拿出棉布沾著碘酒,在我的傷口上輕輕的擦著,我看著她的脖子,真是纖細優美的脖子啊,不過我也不敢多看,偷偷的把視線移開了。給我上完藥後,她站在我面前,有些害羞的裝著老師的氣勢的說:“下午幹什麽去了,沒去工廠嗎?”我低著頭,什麽也不說。這樣對峙了片刻,她的母親走出廚房說:“哪個男孩子不厭的,別說了,等你爸上來,和你學生一起吃晚飯吧。”她聽了,無可奈何的笑了笑,對我說:“下不為例,在我家吃晚飯吧。”我搖了搖頭,偷偷的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去。她笑道:“為什麽,害羞啊。”我低聲說:“我媽在家等我回去。”此時,我真想快些逃離啊,再待下去,我都不知怎樣才好。她見此,笑道:“那好吧,快些回家,路上不許玩了。”我點了點頭,她送我離開她家,一道下樓去。我看著她的腳尖,說道:“老師,我自己回去。”她笑道:“我和你一起下樓去,我喊我爸回來吃晚飯。”我聽了,臉又一燙。到了樓梯口,她笑著說:“回家去吧,以後不許逃課了。”“嗯。”我點了點頭,飛快的跑開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時,我忘了回家要被我爸揍的事。那天回到家後,父親去部隊開會了,夜深才回來,母親看著我臉上的傷痕,嘮叨了一番後,也沒說什麽了。吃完飯後,我躲在自己的房間裏,想起她,想起她的家,覺得像做夢一樣。後來,我才知道,她家解放前是資本家,那棟房子都是她家的,後來公私合營了,她家便開了那家服裝店。

去過她家後,我覺得我和她好像有了一個秘密,那種喜悅和憂愁和誰也無法訴說。好不容易過了三天,又到她上課的時候了,上思政課時,她從外面走進來,我覺得她似乎看了一下我,然後為了保守住我們的秘密,又裝作不知道那樣開始講課了。今天她上的什麽課,我都沒聽清楚,只是聽著她的聲音,卻不敢多看她了。講完正課後,她又講起了一首古詩,我只記得“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這兩句,想起她死了,埋在九泉之下,而我在人間,頭發也白了,卻不能再見到她了,我幾乎要哭了出來。下課後,她又走了,我覺得她好像不悲傷,也不知道我的悲傷,就那麽輕快的走了出去,像一陣風吹走了,忘了我這個人,那刻,我真想為她去死了啊。之後,又上了一堂數學課,一堂物理課,我連老師都沒看一眼,只是想著她離開時的模樣。下午,同學又邀我去街上,說去屠宰場看人宰牛,我之前看過宰牛,此時想起那些被掏出的腸子,就覺得惡心,本來也不想去街上瞎逛了,便說自己有事,不想去了。同學們離開後,我也獨自離開學校,該去哪裏呢,想起昨天她說的話,我去了很久沒去的制鞋廠,到了鞋廠,還是那股難聞的塑膠味,不過我也沒有怨氣了,我找到那個老師傅,站在他旁邊,看他一雙雙的從機器裏取出鞋底,又不停的操縱著那些開關把手,他忙完後,看我坐在一旁,倒是有些吃驚,又看見我臉上的傷痕,笑道:“怎麽來了啊,和誰打架了。”我有些不悅的說道:“和牛鬼蛇神打了一架。”他又笑道:“打贏了嗎?”我擡起頭說:“當然打贏了,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他又開啟機器,笑著說:“沒事的,打不贏喊你爸爸啊。”我聽了,真想把他吊死,管他是不是階級兄弟。

不知道過多少天了,我每天回家時,總想從她家的那條街走過,不過又怕遇見她,難為情似的,又不敢走過那街,更不要說去她家的那個服裝店了。一天下午,我又和同學去城裏游蕩了,那個工廠我去了幾天,不過實在看不慣那個師傅,便沒再去了,在烈士公園,我們抽煙聊天到了傍晚時,便各自回家去了。走在街上,我像一條狗似的,嗅著孤獨的,渾濁的空氣,看著身邊的人們,那樣神色匆匆,我似乎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在做夢的人。走到新華書店的門口,我因為無聊,便打算進去逛逛,不過裏面的書,除了毛主席的書和魯迅的集子,還有一些如《沸騰的群山》、《戰地紅英》等套路雷同的革命小說,其他的書還沒有我家裏的多,我母親年輕時確實買了不少的書,有些書此時是再也買不到的。在書店的書架前,我百無聊奈的走著,這時是下班的時候,來買書的人也寥寥無幾,我倒喜歡這份安靜。忽然有人從後面拍了一下我的肩頭,我回過頭去,不由得失魂了,是她站在身後,笑著看著我。她見我回過頭去,我當時的神情大概十分狼狽吧,她忍不住的笑了起來,然後說道:“這麽晚了,還不回去啊。”我低著頭,低聲說:“這就回去。”她笑道:“你來買什麽書?”我搖著頭,說道:“沒買書。”她笑道:“喜歡逛書店?”我點了點頭,她又笑道:“和我去找本書吧。”我跟著她,在外國文學那一架上,看了半天,她挑了一陣,買了一套高爾基的《在人間》,又看了會兒,說道:“沒有《靜靜的頓河》啊。”我一直緊張的沒看清書架上的書,聽她這樣說到,我頓時想起家裏有那本書,便脫口而出:“我家裏有的,我給你帶來啊。”她看著,又笑道:“你家有?”我囁嚅道:“我媽買的。”她笑道:“你媽媽不看嗎?”我搖頭道:“不看,她年輕時買的,都送我了。”她想了會兒,笑道:“那我和你借一陣子吧,你把書送到我家的服裝店來吧,還記得我家嗎?”我點頭道:“記得。”她帶著我走到收銀臺,付過錢後,離開了書店。到街上時,她笑道:“現在的書是越來越難買了,我回去了,你家在哪邊?”我緊張的說:“在軍分區那邊。”她笑道:“那和我同路啊。”我脖子臉頰都發熱了,心口直跳,緊張的說道:“我要去南街。”她問道:“怎麽,有事嗎?”我點頭道:“是的。”她似乎看穿了我的謊言和緊張,輕輕的笑了起來,說道:“那好吧,記得快點回去。”我點頭答好。

看著她離開後,我繞到另一條路,走了回去。一路上想著要給她送書,我的心也一直跳個不停,到了家後,我跑去房裏,找到那本《靜靜地頓河》,兩手緊緊的握著,手竟有些不由自主的發抖。直到母親喊我去吃飯,我才小心的放下書,走到客廳裏,父親也坐在沙發上喝茶,上回臉上那到傷痕,父親沒有揍我,此時見我這麽晚才回來,便說道:“去哪裏了,這麽晚才回來。”我說道:“工廠裏有事,師傅才放我們回來。”父親看了看我,又說道:“工廠的事要做好,讀書也要讀好。”我點頭答好。母親把菜端了上來,今天炒了一盤鹹肉,母親說是父親的老戰友送的,我吃了幾片,確實好吃,母親把那盤鹹肉大半都夾給我了。吃完飯後,父親坐在沙發上喝茶,母親去洗碗了,我躲到自己的房間裏,看著那本《靜靜地頓河》,心口又顫了起來,這本書我之前也馬馬虎虎的看過,此時卻只記得書裏的人名相當繞口。我想著明天要送給她了,我該說什麽才好,想了一陣,我鼓起勇氣,找出筆紙,將我對這本書的感受寫給了她,在給她書寫時,我把自己想成一個大人,而不是她的學生,我絞盡腦汁的搜羅自己聽過的學術的名詞,然後一股腦兒的插排進信裏,我想象著,她會為我的博學而驚嘆,她甚至會為此對我格外看重。其實那時我不過是在狂熱的幻想下,寫著自己心中的夢囈吧,雖然信的內容,灼熱且雜亂,純真而做作,甚至不無悲傷,不過在信的最後,我依然像戰友似的,呼喊著為祖國,為毛主席奉獻犧牲的誓言。將信寫好後,我又修改謄寫了兩遍,最後才夾到那本書裏。夜裏,我幻想著將書和信交給她時的場景,她的笑容好像已經漂浮在我的房間裏了,我能聞見她頭發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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