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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心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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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心跡

王夫人走遠後,紫鵑哐當關了門,氣憤難忍:“他們將天捅破了窟窿,倒叫姑娘你舍身去補!”

黛玉何嘗猜想不到,寶玉還是那個寶玉,金船並非那只金船。

她自嘲一笑,再無一顆眼淚可流,反倒勸紫鵑消氣,雖然早有預料,自己與寶玉有緣無分,原以為會是死別,何曾想竟是生離!

她心痛無極,垂頭咳嗽了一陣子,只覺腮上火燒,身重如鐵,亂發墜地徐徐掃著床下的腳踏,汗濕的脖子如何都擡不起來。

紫鵑忙絞了熱帕子過來,一面給黛玉擦汗,一面給她捶背。

“你不用忙。”黛玉緩緩搖頭,將手覆在了紫鵑的手背上,“我已是不中用的人了,此時死了也是幸事。若一時死不了,花轎臨門日,大不了你拿繩子勒死我,也算全了我一世清白。”

紫鵑慌得跪下哭道:“姑娘,不能啊,不能啊……寶玉又不曾負你,他也許只是不知情……”

“傻丫頭,便是聖旨不下,寶玉也不會來了。我眼下熬一時,是一時傷心。熬一刻,是一刻傷心。我只能傷心到不再為寶玉傷心為止,可除了死,我還有什麽法子不傷心呢?”

“姑娘……我可憐的姑娘……”紫鵑跌坐在地淌眼抹淚,好一會兒才想到法子阻攔黛玉:“寶玉天生性怯,最是畏懼鬼神,姑娘你卻想作死嚇他,鬧得他往後不安生,姑娘於心何忍?”

“也對,我何苦嚇他……”思來想去,黛玉放棄了拙志。

這一下午,黛玉聽著紫鵑殷殷苦勸,又被她不錯眼地盯著,漸漸神疲體乏,到了夜間終是捱不住昏睡過去。

紫鵑立在床頭,看著病體懨懨的姑娘,可憐她無人庇佑,無枝可依。又恨寶釵道貌岸然,陰險狡詐。人前是金蘭姐妹,人後卻想鳩占鳳巢。

更可悲的是什麽真寶玉、假寶玉的,一點剛性也無,受人蒙騙而不自知,到頭來也不過是燈草欄桿靠不住。

她幾次三番想要闖出大觀園,找寶玉問個清楚,奈何她根本進不了賈府的門。

事到如今,回天乏力,紫鵑心裏像針紮似的疼,忍不住嘆息流淚,又恐驚了黛玉,只得悄悄臥在外間。

夜更三鼓,黛玉方朦朧入眠,恍惚見老太太拄著龍頭拐,顫顫歪歪走來。黛玉見外祖母掙命似的來了,又急又悲,慌忙跑去攙扶。

老太太按品大妝風塵仆仆,滿頭銀發蓬飛,襯著衣弊履穿,珠黃翠亂,好似老戲簍子戴了假鳳冠,更顯老邁龍鐘,寒酸潦倒。

黛玉記得老太太大殮時就是這樣一身,所有值錢的東西早被不肖子孫拿殘次贗品換走了。那些人一面仰天嚎啕,一面掩袖竊笑,真真讓她開了眼。

賈母將黛玉摟在懷裏,老淚縱橫:“你本是三生石畔絳珠草,何必久亙塵寰,離恨天外是原鄉。歸來吧,歸來吧……”

黛玉含淚喚了一聲“老太太”,貼膝跪下,“玉兒這就坐船回家……”

二女發嫁那日,恰值清明,大觀園裏彩綢高掛,喜氣洋洋。炸得遍地都是火紅的爆竹碎屑,硝煙氣味兒彌漫開來,像海船炮膛裏的灰,落到了新嫁娘的轎前。

黛玉坐一乘八人大轎、探春坐一乘四人轎,出了大觀園。隨行執事、錦衣甲胄、鼓樂吹打者浩浩蕩蕩,都往江邊渡口行去。

西角門外,惜春斷簪棄畫,拋家而去,再無回顧。

賈府絳蕓軒中,臥床的寶玉被喧聲所擾,擁被而起:“臨街是誰家娶親?好大排場。”

麝月有口難言,只作佯憨,搖頭道,“好二爺,不與你相幹,且睡你的。”

“唉,只嘆世上又少了一個好女兒。”寶玉不免傷心,又臥在枕上流淚嘆息。

耳畔鼓樂笙簫盡絕了,寶玉卻又寂寞起來。

他摸出枕下的通靈寶玉,見玉絡子顏色已舊,嘻嘻自語:“等明兒身上病氣去了,再求林妹妹給我穿穗子。”

寶釵聽了這話,扶住門框急剎了腳,悄然袖了手裏簇新的絡子,轉身離去。

院中絮花飄忽,煙雨微浮,寶釵伸手向迷蒙的天空,全然不顧珞子墜地,喃喃道:“絳珠,絳珠……仙姝遠,鸞鏡孤,不堪歡喜不堪哭。”

上輩子她薛鸞也曾有青雲志,也想做帝王妃,後來哥哥犯了事,她的青雲路斷。她只能和母親茍賴在賈府一年又一年,巴望著“金玉良姻”能成,自己終生有靠,薛家不至於一敗塗地。

她慢慢熬死了多病的新奶奶林黛玉,熬到青春已大,賈府敗落,二十三歲得嫁寶玉做續弦。她停機勸學,敦促寶玉讀書上進,寶玉也如己所願,翌年蟾宮折桂成了狀元郎。偏偏丈夫功成名就後,還是舊情難忘,口裏心裏還是念著那個林妹妹。

為賈家、為寶玉,她含辛茹苦針黹紡織,磨粗了纖指,熬白了青絲,換來一家子片瓦遮身、暖衣飽食。結果呢?她過手經緯千千萬,尤不及瀟湘舊帕詩一行。

要說恨,並沒有很多,黛玉也是她心靈相契的金蘭友,她們也曾相偎相依互訴衷腸。若黛玉不那麽早死,她也會埋藏對寶玉的點滴綺念,嫁給別人。

她不曾料到,嫁給賈寶玉,只換來半生意難平。一心等著苦盡甘來的自己,卻眼睜睜地看著丈夫為死去的黛玉蠱心喪志,不是癡望破竹淚滿襟,就是廢寢忘食寫悼詩,官也不做了,家也不要了,人也不成人樣子。

再如何大度無情,勸自己不要與死人爭,可依舊痛徹心肝,難受至極,以至於聽到“林”字,就無明火起,嗔怨難消,不管不顧地與寶玉爭吵不休。

寶玉三番兩次拋家而去,有人說他做了乞丐,有人說他做了梁強,有人說他做了和尚,還有人說他瘋癲了……

她的丈夫,為了一個死人,從她身邊逃走了……

還是不甘心吶,活著的薛寶釵,如何也比不上與死去的林黛玉。

後來賈家遭劫,財產盡失,她從一個雪洞搬到另一個雪洞,在顛沛流離中倍嘗艱辛,受盡欺淩,直到紅顏枯槁,淒慘死去。

她是才德兼備,姿容端雅的閨英闈秀,本該成為從容優裕的世家貴婦,為何最後卻落得草席裹屍大雪填井的下場?

死過一回才醒悟,自己只是半部《石頭記》中求而不得的炮灰女配,而寶玉至死癡戀黛玉。為了絳珠還淚的前情,他可以心硬如石,可以萬事皆拋,可以視她如無物。

在書裏她沒有前世,也曾自恨自怨地想:或許我只是相伴木石下界的風流孽鬼,表面是端莊嫻雅的姑娘,實則是老太太指桑罵槐說的鬼不成鬼、賊不成賊的偽佳人,是寶黛之間撥亂的小醜。

後來她死而覆生,重回在上京的小轎中。

可惜,她還是稍晚了一步,哥哥已為香菱背上了人命官司,到底還是入宮無望,只能隨命運之流再進賈府。

知道往事不可追,她只能拼命亡羊補牢,將衰敗的薛家支棱起來。依傍賈府的幾年,她也曾想另聘佳婿,成全木石前盟,怎奈人與人是經不起權衡比較的。

尋來覓去,那些王侯公子、富商巨賈,才幹德行有之,功名利祿有之。可若論英俊多情,溫柔小意,真誠體貼,無人能及寶玉一星半點。

人有了真金白銀,更想要真心真意。

她忘懷不了寶玉帶給她的歡愉與滿足,因其短暫又彌足珍貴。繡幕燈前,他們也會溫言笑語,相擁相親。綠窗月下,他們也愛攜手互攬,耳鬢廝磨。紅綃帳底,也嫌春宵夢短雞唱早,也怨玉郎恣意憐無度……

當時只道是尋常,轉眼情逝空餘恨。

她回溯上輩子的得與失,對寶玉的深愛與癡怨,對黛玉的憐惜與嫉妒,最終還是在寶玉面前解了排扣,露出金鎖。

這輩子無價寶我要,有情郎也要,勢必要寶玉莫失莫忘,不離不棄。

她要對得起自己,對得起薛家,就只能對不起林黛玉了。

她學黛玉荷鋤葬花,仿瀟湘纖巧文字,愛枯荷聽雨,喜富麗閑妝,再不住一間簡素雪洞,再不言一句仕途經濟。如此,在黛玉拈酸小性之時,寶玉也會偏她三分。

原想著與其放任黛玉一病死了,不如飲食藥餌精心調養,再讓她遠嫁貴婿,慢慢斷了寶玉的癡想。

懷念病夭的小表妹是舊情難忘無可厚非,肖想敵國王妃,可就是有悖人倫大逆不道了。可惜她那糊塗的姨媽偏狹短視,掌權之後想方設法克扣黛玉的分例。

這些寶釵看在眼裏,疼在心上,卻又莫可奈何。她算計黛玉遠嫁,本就問心有愧,自己供給黛玉再好的吃穿用度,又能彌補幾分?

所以她對黛玉的好,在老太太過世後就戛然而止。對瀟湘館中的少女,她只能遠著、漠視著、暗自慚疚著。

她借著半本書的先知,悉知十二金釵正冊判詞,提前趕走將來會與自己爭權的王熙鳳,伺機讓才智精明擅長理家的賈探春遠嫁和親。

她本性無情,重生一回,沒有救金釧的命,沒有救晴雯的命,沒有救司棋的命,沒有救迎春的命,沒有救尤氏姐妹的命,她們可恨也好,可憐也罷,都與自己無關。

唯一的心軟給了甄英蓮,等將來自己嫁了寶玉,就敦促哥哥把甄氏香菱扶正,再不讓夏金桂那個攪家星進薛家的門。

她設計讓襲人早早嫁了琪官蔣玉菡,又讓姨媽王夫人將碧痕、小紅打發嫁了小廝,只留一個老實的麝月服侍在寶玉身邊。

唯有這樣,她才可以享受寶玉全部的溫柔和顧盼,而後成為榮寵無極的國公夫人。便是將來人老了,情淡了,意懶了,她也能坐擁巨資厚產,笑看紅塵,不必再巴心巴肝嫉妒一個死人。

如此,重活一世也盡圓滿了。

至於黛玉,無論在海上異國是生是死,真消息都透不到賈府來。

前世的絳珠仙草,今生的林氏絳珠,只能在寶玉的記憶中日漸模糊,最後消失無蹤。

“寶姑娘,不好了!”

麝月焦急的呼喊,將寶釵拉回了現實,她眉頭皺起,不悅地問:“你叫嚷什麽,出什麽事了?”

“不知哪個小蹄子在二爺面前饒舌,二爺知道林姑娘和親的事了,眼下他鞋襪不全就闖出門去,我們幾個攔之不及。”麝月額上沁了一頭汗,氣喘籲籲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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