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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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1 章
三更寒意沿著脊骨入侵, 冷風裹挾細雨撲面而來。
盛姝轉醒，攏了攏褶皺衣衫，撣過袖上塵土, 自偏僻處起身, 四處已噪雜起來。
忽遇驟雨, 荒野無處可避, 眾人商定連夜趕路，以免夜長夢多。盛姝點頭應允，沒太多異議。
糧草已被油紙嚴密包裹，軍營距此地不過百裏，細算路程, 明日午時前即可抵達。
或因急雨罩天幕，暗沈的天色極為壓抑, 一行人只低頭趕路，無人言語，只留下車行過後碾起的泥水聲。
越靠近軍營駐地，盛姝越是細致地觀察環境。
時節入秋, 草木零落, 斷井頹垣下只餘滿目荊榛。蓑草漫天, 卻連寒煙都難以得見，甚至連鴉鳴都空絕，此地已無人跡。
不對！盛姝的心陡然一凜, 村落十室九空, 自然無人開竈，但前往不遠便是軍營, 為何不見煙火？
想起那日畢驍談及軍營情況，盛姝掩在衣袖下的手微微一顫。她不會來遲了吧？
不, 盛姝定了定心神，她信晏之緒，且有十萬將士在此，不可能悄無聲息的全軍覆沒。
又行路半日，軍營近在咫尺。一眼看去，守衛森嚴，有條不紊。
主事拿了過關通牒，盛姝站在不遠處聽他們交談。此次運糧並未過明路，自然不會有什麽正經通牒。
此物為盛姝借首輔府之力所造，雖無法糊弄過軍營，用來作為見晏之緒的憑證卻是足夠。
誰知這邊尚未談妥，運糧車上不知哪袋糧食被劃破了口，黍米汨汨地流瀉而下，在滿是臟汙的泥地上分外晃眼。
“他們有糧！”
營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像陡然碎裂的薄冰，引起不小的騷動。
原本井然有序的軍營如沸水般炸開，數不清的將士湧出來哄搶糧食。
參與運糧的人雖不算少，在餓狼般的將士面前依舊不夠看，抵擋不住，霎時便亂作一團。人與人互相踐踏，只為搶一□□命糧。
盛姝被擠到一旁，見到如此情形，倒吸一口冷氣。
原來所謂秩序只是強行約束下的假象，只“糧食”二字，便輕易擊垮這搖搖欲墜的平靜。
聽之任之不是對策，盛姝一把奪過身側主事背著的鳴弓，兩步跑上最近的小土坡，行雲流水地挽弓搭箭。
“啾——”的一聲，射向天空的箭羽發出尖銳響鳴。
眾人齊看過來。
盛姝目光沈靜，厲聲道：“都給我住手！”
在這群人有下一步動作之前，盛姝用盡全力，以確保在場的人都能聽見她的聲音：
“我乃首輔夫人。我會保證接下來糧食的供應，現在，放下你們手中的糧食！否則斷了供應，你們依舊會餓死此地！”
空中回蕩著她激昂的聲音，是女子的清絕，又帶著上位者的氣勢。
和盛姝相處良久的幾位主事見狀震驚不已。當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同行日久，竟沒能發現盛姝性別。
這番聲響之後，軍營裏踱步出一個面容俊逸的青年，凡他所行之處，將士皆自覺退避。
空氣極靜，眾人一時間僵持不下，又無人再敢動作。
盛姝居高臨下地看著那人，只一眼，險些熱淚盈眶。
晏之緒定定地看她，而後向身側副官低聲交代著什麽。
不消片刻，秩序恢覆正常，晏之緒逆著人流，擡步走到盛姝面前，伸出一只手，語氣溫柔：“阿姝，你來了。”
難得被晏之緒這般親昵稱呼，盛姝卻不應，只不錯眼地打量他。
他本就清瘦，平亂之後更顯單薄，像受傷的孤鶴，在蘆葦蕩無處依憑。
如何能不消瘦，後方被朝廷算計，前方有數萬敵軍，他一人支撐戰局，無人能襄助毫分。
盛姝想，還好，她來了。
她緊緊握住晏之緒的手，慢慢地走過去。事急從權，她鳴箭時沒想太多，緩過勁頭才覺自己腳背陣陣鉆心疼痛。
盛姝腳步極慢，隱忍著痛楚。大軍壓境，糧草剛至，此時有太多事情等待晏之緒去統籌，她不能耽擱晏之緒太久。
但晏之緒太了解盛姝，沒等盛姝邁出下一步，他擡手將盛姝橫抱，徒留盛姝低低地驚呼。
“你的腳怎麽了？”晏之緒沈聲詢問。
盛姝抿了抿唇，知道隱瞞不過，半真半假地說道：“走路太多，起了水泡，有些疼而已。”
真實情況自然不是如此，但盛姝不希望晏之緒分心。
被晏之緒抱著的這段路顯得分外珍貴。許是晏之緒在軍中威望日隆，路過的人皆低頭向晏之緒行禮，不敢多看他懷中盛姝一眼。
盛姝便放心大膽地向晏之緒懷中倚了倚。
她感受到晏之緒的身體短暫僵硬。不是因為她的靠近，那便是……受了傷。
不動聲色地遠離了晏之緒胸膛位置，盛姝垂下了眸：“放我下來。”
晏之緒沒說話，只大步流星向前走。
盛姝便又道了一句：“晏之緒，放我下來。”
她這般肆無忌憚地直呼晏之緒的名諱，倒惹得周圍的小兵驚詫地看過來，對上晏之緒冷沈的目光，小兵們又紛紛縮頭。
晏之緒一路將盛姝抱去了自己的營帳，往床榻的位置走去。
盛姝扯住了晏之緒的衣袖，搖了搖頭：“我衣服很臟，若是直接過去，稍後還要收拾床榻，不如直接把我放椅子上。”
見盛姝目光固執，晏之緒方才已難得地違逆她一次，不好一再如此，只能依從。
將盛姝放到寬大的椅子上，晏之緒不由分說便要去脫盛姝的鞋襪。
盛姝一陣緊張，連忙摁住晏之緒的手：“糧草已到，接下來必然有很多事情，我自己清洗一下就好。”
晏之緒黑眸沈沈，反手攥住盛姝的手腕，將她的鞋子褪下。
昨夜剛換過的紗布又浸出多處紅色，只看這情形便可知被包裹在裏面的腳已經變成了何種模樣。
晏之緒的手都有些不穩，盡量放輕動作，生怕弄疼了盛姝。
盛姝靜靜地看著他，幽幽地嘆了一口氣。罷了，既然瞞不過，那就讓他看吧。就算晏之緒不來，她也是要借營中藥物治療傷口的。
層層的紗布被解開，晏之緒垂眸看著盛姝滿是傷口的腳，只覺得心如刀絞。
他是希望盛姝好好地生活，而不是這樣滿身風雨的來救自己。她本該是嬌俏的小姑娘，享受榮華，而不是千裏跋涉，落下一腳的傷疤。
盛姝看出了晏之緒的心思，擡手撫了撫他的眉眼，低聲道：“這是我選擇的路，我甘之如飴。”
晏之緒沒說話，從一旁的藥匣中取出藥膏，輕柔地為盛姝上藥。
盛姝因為疼痛，腳不住的顫抖，晏之緒為她上藥的手也在顫抖。盛姝覺得好笑，便說起別的事情分散晏之緒的註意力：
“兩軍對峙，應該分毫必爭，你這般陪我沒問題嗎？”
晏之緒平靜地回答：“你已幫我解決迫在眉睫的問題，有蔣將軍他們在，餘下小事不需要我出面。”
“我沒來之前，你們是什麽情況？”
晏之緒溫聲道：“以米粥和草粥為主，難見幾粒米，都是靠喝水飽腹。”
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維系軍營表面上的平靜，已是非常不易。
盛姝探究地問道：“你們如今的情況，李嘉賜沒有趁虛而入？”
晏之緒嗤笑一聲：“他倒是想，可惜那邊出了些問題，和南蠻首領內訌。又被定安長公主拖住，想必他料定我沒有後援，索性等著拖死。”
如果盛姝不來，李嘉賜確實打的是極好的算盤。
周邊已無處可以籌糧，之前籌的糧食也快見底。等到疏通完朝廷關系，恐怕不等糧食運送過來，十萬大軍就已經被餓死。
塗完藥膏，晏之緒揉揉盛姝的腦袋。她當真是自己的福星，其實晏之緒已經做好可能死在戰場的心理準備，否則也不會派畢驍帶走盛姝。
盛姝明白他的意思，但這麽多年都繃著心弦，她其實很想歇息。渾身黏膩，又不太舒服。
“營中有備好的熱水，你是否想沐浴？”晏之緒看出盛姝的不適，開口詢問。
盛姝點了點頭，晏之緒轉身出去，片刻之後提著一桶熱水進入營帳。
往日這些事情皆有婢女小廝負責，這還是盛姝第一次瞧見晏之緒親自做這些，不由驚異地打量。
晏之緒被她看的有些不太自在，慢聲解釋道：“軍營內幾乎沒有女子，旁人過手你要沐浴的東西，我不太放心。”
盛姝頷首，然後想要起身沐浴，略一用力就覺得腳部疼的厲害。
她不由蹙眉看向自己的腳，之前也沒覺得多自己多嬌氣，但是晏之緒在身邊之後，她怎麽忽然之間就好像嬌氣了很多？
晏之緒將水桶提到盛姝身側，然後低聲道：“我幫你吧。”
那可是沐浴，晏之緒要怎麽幫？盛姝有些懵，擡頭茫然地看向晏之緒，他該不會是想……
“不是你想的那樣。”晏之緒對於情緒的感知非常敏銳，在盛姝思想天馬行空之前輕咳一聲打斷，自衣袖中取出一條白綢，遞給了盛姝，“幫我系上。”
說罷，晏之緒俯下神湊近了盛姝。
他本就生得好看，這般近的距離，更讓人呼吸急促。
盛姝睫羽輕顫，壓下萬般旖旎心思，擡手用白綢將晏之緒的眼睛遮上了。
兩人一時無話，盛姝將衣衫層層褪去，然後扶住晏之緒的手臂借力，簡單地將這一路沾染的黏膩灰塵擦拭掉。
她的腳受傷了，身上濕漉漉的又不好直接倚靠在晏之緒身上，所以分外艱難。
擦著擦著盛姝便有些委屈，千裏迢迢跋山涉水的，結果沐個浴都又折騰又累。
她撇了撇嘴，有些抱怨地看向晏之緒低訴：“夫君，你幫我一下，我腳使不上力，有些地方手就碰不到。”
一時間晏之緒的手不知往哪裏放，他看不見，只能盡量若無其事地道：“你哪裏不方便，將我的手帶到那邊就是了。”
盛姝便將晏之緒的手拉過來。她並沒有起什麽作弄晏之緒的心思，但晏之緒的手指也會不小心碰到她的肌膚，然後若無其事地擦拭。
雖然是老夫老妻，但卻純情的不行。盛姝腹誹一句，想到晏之緒抱著自己進來時或許有的傷口，又暗自皺眉。
現在的自己肯定是強壓不了晏之緒的，既然這樣不如趁著他看不見，看看他身上的傷口究竟是什麽情況。
“好了。”盛姝洗掉了風塵，覺得分外輕松。
擦拭幹之後，盛姝用手指點了點晏之緒的肩膀：“把我抱去裏面的床榻裏，我換洗衣物不在這裏，先用你的。”
進來的時候盛姝就看到晏之緒床榻上有一套白色的中衣疊放在那裏。
晏之緒沒有異議，軍營裏的條件總歸是艱苦一些。
“朝左一些，你面前是水桶。誒誒誒，朝右走，要撞到案幾了！”在盛姝的指揮下，晏之緒蒙著眼將盛姝抱進了裏面。
放下盛姝後晏之緒轉身要走，盛姝一把拉住晏之緒的衣袖：“我有旁的事情，你等我片刻。”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後，晏之緒聽到了盛姝的聲音：“你過來。”
晏之緒湊近了些。
“彎一下腰，我現在坐在床榻上夠不到。”
晏之緒聽話地彎下腰。
下一瞬，盛姝抓住了晏之緒的上衣，猛地向外一扯。
晏之緒一陣緊張，連忙道：“阿姝……”
但他沒有來得及說話，便聽到盛姝略帶怒氣的聲音：“你受傷了，為什麽不告訴我？”
盛姝擡手扯落晏之緒蒙眼的白綢，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傷口開裂了，需要重新包紮，你常用的藥拿來，我幫你。”
晏之緒的身體盛姝也不是沒見過，那時候他脊背和胸膛雖然也有傷痕，卻遠沒有如今觸目驚心。
舊傷疊新傷，足以看出這一仗究竟打得有多麽艱難。
被當面揭穿，晏之緒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只能放緩了語氣去安撫盛姝：“習慣了，其實也不疼。”
這一句話反而是火上澆油，盛姝瞪了他一眼：“誰能習慣受傷？快去拿藥。”
晏之緒默默地將藥遞過來，盛姝向後退了退，留出空隙示意晏之緒躺在床榻上。
像晏之緒給自己上藥一般，盛姝一點點地把他胸膛那些可怖的傷口重新上藥包紮，神色低落地向後縮了縮。
她有些後悔同意晏之緒前來平亂。這些縱橫交錯的傷口，本來就不該由晏之緒來承擔，是大綏一朝無能！
晏之緒坐起身，整理好衣衫之後，擡手將盛姝攬進懷中，淡淡地笑：“真的沒事。”
盛姝不敢用力倚靠，只虛虛地倚在他的臂彎裏，想到那些傷口，莫名就覺得委屈。
在晏之緒面前，情緒本就更易流瀉，她忍不住一口咬住晏之緒的肩膀，簌簌落下淚來。
晏之緒感知到盛姝情緒不對，後退了一些距離，看到她眼睫上粘連的淚珠要落不落，甚是可憐，不由有些慌神。
他緊張地為盛姝擦拭去淚水，不知所措地哄她：“你別哭，下次我當心一些就是了。我只是受傷，傷我的人卻都已經命喪黃泉，相比之下我已經算是幸運……”
晏之緒基本沒怎麽見過盛姝哭，印象裏的盛姝都是溫婉的，愉悅的，樂觀的，她這一哭讓晏之緒的心都揪成一團。
無論是朝堂還是官場，這個都能運籌帷幄的首輔此時低低嘆了一口氣，滿眼無奈：
“你這一哭，真是讓我久違地感知到難受。是你咬我把你惹哭的，不然，我再讓你咬幾口，你別哭好不好？”
盛姝沒搭理他，只依舊抽抽噎噎地哭著。
晏之緒頓了頓，又試探性地說道：“那……要不我陪你一起哭，把你的那份一起哭出來”
晏之緒日常說話都是權衡，哪裏用言語哄過心上人，是以越說便越離譜。
盛姝見他六神無主的模樣，一時心酸一時好笑，又忍不住破涕為笑。
她嗔怪地埋怨道：“哪裏有你這樣哄人的，你倒是哭給我看啊！”
晏之緒楞楞地看著她情緒一會陰一會晴，竟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但好不容易哄住了盛姝，晏之緒松了一口氣。
他目光和煦：“我確實不太擅長這些。怎麽樣說你才會開心，由你親自來教我好不好”
這些時日晏之緒都緊繃著心弦，如今和盛姝笑鬧，不知不覺放下了心防，真實的狀態便也暴露無遺。
他的臉色蒼白，像籠了一層照雪的月色，又脆若霜花，仿佛被風一吹便會從枝頭拂落。
盛姝不忍再分他心神，垂眸點頭，又忍不住說道：
“我的傷不願讓你知道，你也隱瞞著自己的傷勢，結果誰也沒瞞住。真是，你我簡直是一對笨蛋夫妻。”
晏之緒默念盛姝的形容，覺得極為歡喜，便應了一聲：“嗯，一對笨蛋夫妻。”
盛姝又和晏之緒說了幾句話，露出幾分困倦。
晏之緒擡手撫了撫盛姝的眼眸，起身自一旁的幹凈水盆裏擰出一塊手帕，幫盛姝擦拭臉頰之後道：
“你應該是累了，又哭鬧發洩了一回，先歇息片刻養精蓄銳。”
盛姝本來就是想休息的，鬧騰過後確實有些累，便“嗯”了一聲。
誰知晏之緒笑看她一眼，慢條斯理地道：“嗓子都哭啞了。”
這種話很有歧義，盛姝瞪了晏之緒一眼，轉過身不搭理他了。
幫盛姝蓋好了被子，晏之緒轉身出了軍帳。
雖然蔣將軍那些人會將事情都安排妥當，但是晏之緒還是要去看一眼才能安心。
晏之緒進入軍帳的時候，蔣易和幾位將軍正滿面紅光地商量著下一步計劃。
原本以為是必死之局，未曾想峰回路轉，眾人都格外的情緒高漲。
見晏之緒出現，眾人收斂些許，將上首的位置騰讓出來。
這些時日為了保證軍營不亂，晏之緒實行了高壓對策，這會無人敢主動開口。
倒是蔣易代眾人詢問道：“那位籌措糧食的貴人可還安好軍營上下皆要感謝貴人救命。”
今日盛姝為了震懾，親口說出自己的身份，眾人都很清楚。
但是在場的人沒一個是傻子，他們早就聽聞盛姝被留在京城做人質，此時卻出現在明州，還帶著不屬於朝廷劃撥的糧食，這其中的含義可太值得琢磨。
幸好他們這些常年鎮守邊關的人常年不能回京，首輔夫人又是在內宅難以見到，所以眾人不約而同地裝傻，無論如何，盛姝送糧的恩情總歸是真的。
晏之緒寒暄了兩句，撇開這個問題，又回歸到了攻打李嘉賜這件事上。
運糧鬧出來的動靜不算小，李嘉賜那邊又不是瞎的，必然能打探發生了什麽。恐怕很快，就要兩軍對峙了。
目前軍營駐紮的地方非常有意思，它背靠城池，正面便是他們要攻打的李嘉賜占領的城池。
中間有一片極為平坦開闊的土地，很適合正面迎敵。
如今糧食到位，軍中士氣大振，而李嘉賜那邊和南蠻的內訌絕非一朝一夕可以解決，更何況還有一個長公主殿下牽制，如今是出擊的最好時機。
幾日之後，在晏之緒的計策下，李嘉賜不得不帶領軍馬，從城池內出來正面迎敵。
雙方隔了一段距離，這是在將李嘉賜流放之後，奉命平亂這麽久之後，晏之緒第一次見到李嘉賜。
他變了很多，不覆在京中的紈絝模樣，倒是有了幾分當年明嘉太子的神韻。
李嘉賜是如何變成如今的模樣，晏之緒也已經隱約猜到了幾分，只覺得天意弄人。
在李嘉賜那群大儒先生的影響下，老皇帝也先入為主地認為李嘉賜不行。可若多給李嘉賜一些信任，或許大綏能出第二個明嘉太子。
只不過，現在不是感慨這些的時候。
李嘉賜看向晏之緒的目光，帶著志在必得的陰沈。他坐在軍馬上，冷然，沈穩，已是大將風範，也做好了下令的準備。
晏之緒深知不可小覷李嘉賜，神色淡漠，卻又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
兩方軍馬都緊繃到極致，大戰一觸即發。
在這樣壓抑的時刻，變故陡生。
“噗嗤”一聲細響，晏之緒聽不到，李嘉賜周圍的人卻聽得一清二楚。
刀刃從李嘉賜的後背刺入，自心臟處露出銀光。
血從尖端向下流淌，那色彩艷麗，幾乎要刺痛李嘉賜的眼。
他不可置信地回過頭，在看清手握刀柄人時，一時間閃過多種情緒，最後皆化作釋然和不舍。
他聽見了定安長公主的聲音，是他這些時日祈盼的，屬於曾經的定安才會給予的溫柔。他還以為，此生再也聽不到定安長公主用這樣的語氣和自己說話了。
她說，“阿賜，走好。”
“長……”李嘉賜口中的“姐”字還未出口，他變看見定安長公主利索地拔出刀刃。
未竟的話變成了血沫，染紅他的嘴角。
李嘉賜深深地看著面前的定安長公主，拼盡全力，想要將她的模樣徹底刻在心上。
若是他能早些醒悟，懂得珍惜長姐，那麽他們的結局，會不會有些不同
李嘉賜顫抖地伸出手，想要去撫摸定安長公主的臉龐。
但他早已失了力氣，只是徒勞地動了動手指。
“嘭”地一聲，李嘉賜從馬上跌落，重重地摔在地上。
連掙紮都沒有，就這樣斷了生息。
定安長公主的聲音在下一瞬響起：“我乃大綏定安長公主！大綏的將士，怎可將刀刃對準自己的同袍現在和我一起，殺光南蠻！”
許是冥冥中的註定，大綏投奔而來的士兵都圍繞此處，遠處的南蠻想要射擊擾亂軍心的定安長公主，卻不在射程內。
長公主一聲令下，四下打做一團。
晏之緒當機立斷下令，共同出擊。而後他乘坐著馬，奔馳到定安長公主身邊。
“長公主殿下，此處危險，我派人護送你回軍營。”
定安長公主已下了馬，就站在地上的李嘉賜身側。
她擡頭看向晏之緒，語氣平靜又欣慰：“晏首輔。”
沒等晏之緒應答，她便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是大綏的長公主，百姓供奉著我，為他們剿滅反賊，是長公主的義務。”
她微微一笑，看向京城所在的方向，語氣認真地交代：“我死之後，勞煩首輔幫我扶靈柩回京，我要葬入皇陵，看著大綏的江山。記得告訴父王母後，長公主無愧於百姓，卻無法盡孝於身前。”
晏之緒盯著定安長公主，忽然湧上一種不好的預感。
定安長公主自衣袖中取出一封信，鄭重地遞給晏之緒：“這封信，幫我帶給父皇母後。”
“長公主殿下可以親自面送。”晏之緒並未接過。
定安長公主強塞過去，搖了搖頭：“已經來不及了。”
下一瞬，晏之緒就看到定安長公主的嘴角流出血跡，竟是劇毒發作的模樣！
“長公主……”晏之緒只喚了一聲，看了一眼地上李嘉賜的屍體，便已經明白了。
定安長公主跌坐在李嘉賜身旁，緩緩地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目光溫柔又悲傷。
她像是開盡的荼靡，頹然地落下枝頭，只剩下艷到極致的綺麗。
那年意氣風發的少年纏著長姐撒嬌，說，長姐待他極好，若他辜負長姐真心，便不得善終。
那年金尊玉貴的長公主笑容寵溺，擡手捂住他的唇，搖了搖頭。後來長公主為他遮雪，護他周全。
卻在紙醉金迷的尋歡地，觸及他心虛的目光。而後一步錯，步步皆錯。也好，她與他就此結束吧，只是從今往後，當年躲在她身後，步步癡纏的少年郎，終究是徹底消散。
大抵無人會記得。
晏之緒攥緊手中的信，看著定安長公主依靠在李嘉賜身邊，逐漸失去了生機。
而後他示意身邊人將定安長公主擡回營地。
那得了吩咐的小兵猶豫地問道：“旁邊那個，還需要擡嗎”
晏之緒沈吟道：“不必，就地埋了吧。”
定安長公主親口說出她要入皇陵，像李嘉賜這樣的亂臣賊子，自然沒有入皇陵的資格。
既然無法合葬，那不如就讓李嘉賜死在定安長公主親手了結他的地方，這對於李嘉賜而言，未嘗不是一種仁慈。
因為有定安長公主的刺殺以及策反，這一戰極為順利。
倒是盛姝在軍營睡醒，卻得知長公主自戕的消息，並且親眼見到了長公主的遺容，震驚不已。
晏之緒奪回新的城池，便傳令軍營移動，並過來接應盛姝。
盛姝這會兒已經從噩耗中緩了些許，忍不住詢問晏之緒：“定安長公主她……真的是在李嘉賜面前自殺”
雖然盛姝已經從搬運定安長公主的小兵口中得知全部經過，卻也想再次向晏之緒求證。
晏之緒給予肯定的回覆。
盛姝坐在一旁，看著晏之緒整理東西，忍不住感慨道：“長公主殿下實在是太傻了。如果我是她，一定不會去死。”
說到這裏，盛姝語氣堅定：“能活的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無論我遭遇什麽，無論我的愛人是生是死，我都會好好的活著。”
愛一個人，便願為其生，願為其死。
很顯然，定安長公主可以為其死，卻沒有為其生的勇氣。
說完這些，盛姝忍不住偷瞄晏之緒一眼。
晏之緒作為她的夫君，她就這樣信誓旦旦地放話，是不是有點……太任性了
感受到盛姝的目光，晏之緒雲淡風輕地說道：“你有這種想法很好。無論何時，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不是因為有盛姝在，晏之緒不知何時就消亡了。
正因為他此刻明明白白地活在世上，才更能明白盛姝這番話背後的深意。
關於愛與生死的討論便就此告一段落，因為盛姝的腳傷未好，收拾完東西，晏之緒便抱著盛姝上馬，將她帶進新奪的城池中。
軍營中其他的人只當做沒有看見此景。
自此，盛姝便在軍營之中常駐。偶爾晏之緒打仗歸來，也會同盛姝說一說目前的局勢。
又經過幾場戰爭之後，南蠻已經不成氣候，逐漸敗走，直到徹底被驅逐出大綏的疆域。
畢驍在朝堂的斡旋還是有些效果，至少邊境缺糧的消息確切地傳入朝廷。
朝臣一番博弈之後，糧草姍姍來遲。
這一仗好歹是結束了。
定安長公主的棺已經被晏之緒先行派人往京城押送，盛姝本來想再送定安長公主一程，但被晏之緒攔了下來。
一切整頓完畢，晏之緒準備班師回朝。
盛姝也在收拾東西，定安長公主的死讓她很是傷心，這些日子情緒都不高。
“你是不是打算和我一起回京”晏之緒詢問。
盛姝點了點頭，她這些時日她都在晏之緒在一起，回京自然也是要同晏之緒一路。
卻不曾想晏之緒道：“我收到消息，前些時日你逃出皇宮的事情已經敗露。我回京也要處理此事，若你也在，只會方便他們發難，不如先回揚州。”
之前在京城待了那麽久，盛姝自然是知道京城的局勢，晏之緒所言不無道理，何況她若是回京，也會讓晏之緒分心。
前後權衡之後，盛姝也覺得去揚州或許是當下比較合適的辦法，只能無奈同意了這件事。
兩人分別之前，盛姝再三叮囑晏之緒，若京城的局勢好上一些，便立刻給自己傳信，她要回京。
京中還有平王，老皇帝又神志不清，盛姝太清楚晏之緒回去之後要面對的是什麽，所以能早陪伴晏之緒一日也好。
晏之緒皆應允。
向來晏之緒對盛姝都是有求必應，見晏之緒如此，盛姝也稍微放心。
自此兩人分道，盛姝去揚州，晏之緒則馬不停蹄地趕回京城。
因為長公主生前有過交代，要求晏之緒扶靈回京，所以晏之緒需要先同送長公主回京的人匯合。
如是過了數日，晏之緒終於回到京城。
京城百姓夾道歡迎，盛姝之前留在京城幫忙傳播晏之緒的辛苦收到極好的效果，目前百姓都想來看看大功臣是何等模樣。
以平王為首的官員也親自在皇城下迎接，除了老皇帝在宮中養病，一切看起來都是歲月靜好的模樣。
但晏之緒知道這件事沒那麽簡單。果不其然，翌日早朝，平王便開始發難。
朝堂之上攻訐晏之緒的聲音有很多，但晏之緒這麽多年培養的勢力不容小覷，老皇帝如今無法主事，便隱隱由晏之緒和平王對峙起來。
在早朝幾番交手，平王也沒能將晏之緒如何，一句功過相抵便可以抹去太多事情。
這些事畢，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定安長公主下葬相關事宜。
定安長公主“為國捐軀”的消息很早便傳回了京城，舉國哀痛，如今靈柩回京，便直接入了靈堂。
晏之緒也當著眾人的面，將定安長公主的親筆信遞交給皇後。
皇後顫抖著手打開定安長公主的遺書，最後哭的不能自已。
哪怕見到定安長公主信中字字句句的訣別，皇後也不願接受這個事實，在看到定安長公主遺容的時候，一度哭暈過去。
時節已然入冬，幸好天氣嚴寒，定安長公主的身體保存的還算完整。否則皇後只會哭得更加淒苦。
皇後悲痛了幾日，情緒逐漸冷靜下來，這日便召晏之緒入宮覲見。
她自己的女兒她最清楚，什麽“為國捐軀”，晏之緒拿來為定安長公主粉飾太平的理由，皇後卻是不太相信的。
她要親自問一問晏之緒，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面對皇後的詢問，晏之緒也未曾隱瞞，清清楚楚地將當時的場景講述了一遍。
皇後久久地沈默。
晏之緒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皇後，他說的很清楚，明眼人一看便知定安長公主和李嘉賜之間是有些不太一樣的關系。
看皇後此時的模樣，她很明顯是知道這件事情。
“定安，母後終究是害了你……”良久，皇後喃喃自語，留下兩行清淚。
晏之緒垂眸，只當沒看見也沒聽見。
“晏首輔，本宮老了，也沒個可以說話的人，有些事情，不知你可願一聽？”皇後問。
這些事情本來最不該的就是說給前朝的大臣聽，畢竟事關皇帝的後宮。
但或許是因為晏之緒見證了定安長公主的死亡，又或許是此時老皇帝大多數時間神志不清，唯一的女兒也不在人世，皇後幾乎沒有了顧慮。
她沒等晏之緒回話，便自顧自地講了起來。
李嘉賜的母親頤妃，本是有夫之婦，少年時期是皇後的手帕交。
皇後入了後宮，頤妃雖然不舍，但她不願入後宮，便尋了個門當戶對的少年郎嫁了。
出於閨閣中的情誼，頤妃經常入宮探望皇後，也會在無意間遇到老皇帝。
頤妃貌美，被老皇帝看上，強行擄掠到宮中。因為頤妃的丈夫為人正直，寧死不從，老皇帝尋了理由自己賜死了頤妃的丈夫。
頤妃本欲以死謝罪，卻在此時發現自己懷了身孕，於是求助皇後。看在過往的情面上，皇後幫忙遮掩，“早產”生下的孩子便是二皇子。
但頤妃卻因為難產而死，臨終前將孩子托付給皇後。這個孩子是個男孩，還占據了皇子的名分，皇後心中極為不安。
於是她便假借照顧為由，將孩子接到自己身邊教養。縱然如此她還是不放心，生怕這個來路不正的孩子搶奪自己兒子，也就是明嘉太子的地位。
隨著李嘉賜長大，皇後任由各種關於李嘉賜的流言在宮中傳播，並且在多年後叮囑當時的定安公主靠近他，不動聲色地監視他。
但誰也沒想到，定安長公主會泥足深陷。後來的事情便是那樣，所有的一切，都是當年釀下的惡果，都是因果報應。
晏之緒卻有些奇怪，這一切只能說是機緣巧合，皇後也只是私心而已，倒也談不上惡果。
似乎是看出晏之緒的困惑，皇後癡癡地笑了：“你可知本宮入宮，卻從未愛過皇帝。只因本宮早就有心愛之人，為了拉近我們的距離，造就今日讓我後悔莫及的結局……”
哪怕晏之緒喜怒不形於色，也在此時擡頭瞥了皇後一眼。
也就是說，皇後她心有所屬的人是……！那所謂惡果，一切便說得通順。
情之一字，倘若不能善加利用，便是害人不淺。
皇後說完這些，似乎放下沈重的負擔，擺擺手示意晏之緒退下。
這廂晏之緒剛踏出皇後的坤寧宮，那廂便聽到宮人尖銳的哭聲。
皇後娘娘，歿了。
晏之緒回過頭，看了一眼坤寧宮的宮門，擡手揉了揉眉心。
這廂皇後一死了之倒是輕松，卻為晏之緒引來了後續大段的麻煩。
平王終於找到了發難的理由，誣陷晏之緒殺害了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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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寒意沿著脊骨入侵, 冷風裹挾細雨撲面而來。
盛姝轉醒，攏了攏褶皺衣衫，撣過袖上塵土, 自偏僻處起身, 四處已噪雜起來。
忽遇驟雨, 荒野無處可避, 眾人商定連夜趕路，以免夜長夢多。盛姝點頭應允，沒太多異議。
糧草已被油紙嚴密包裹，軍營距此地不過百裏，細算路程, 明日午時前即可抵達。
或因急雨罩天幕，暗沈的天色極為壓抑, 一行人只低頭趕路，無人言語，只留下車行過後碾起的泥水聲。
越靠近軍營駐地，盛姝越是細致地觀察環境。
時節入秋, 草木零落, 斷井頹垣下只餘滿目荊榛。蓑草漫天, 卻連寒煙都難以得見，甚至連鴉鳴都空絕，此地已無人跡。
不對！盛姝的心陡然一凜, 村落十室九空, 自然無人開竈，但前往不遠便是軍營, 為何不見煙火？
想起那日畢驍談及軍營情況，盛姝掩在衣袖下的手微微一顫。她不會來遲了吧？
不, 盛姝定了定心神，她信晏之緒，且有十萬將士在此，不可能悄無聲息的全軍覆沒。
又行路半日，軍營近在咫尺。一眼看去，守衛森嚴，有條不紊。
主事拿了過關通牒，盛姝站在不遠處聽他們交談。此次運糧並未過明路，自然不會有什麽正經通牒。
此物為盛姝借首輔府之力所造，雖無法糊弄過軍營，用來作為見晏之緒的憑證卻是足夠。
誰知這邊尚未談妥，運糧車上不知哪袋糧食被劃破了口，黍米汨汨地流瀉而下，在滿是臟汙的泥地上分外晃眼。
“他們有糧！”
營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像陡然碎裂的薄冰，引起不小的騷動。
原本井然有序的軍營如沸水般炸開，數不清的將士湧出來哄搶糧食。
參與運糧的人雖不算少，在餓狼般的將士面前依舊不夠看，抵擋不住，霎時便亂作一團。人與人互相踐踏，只為搶一□□命糧。
盛姝被擠到一旁，見到如此情形，倒吸一口冷氣。
原來所謂秩序只是強行約束下的假象，只“糧食”二字，便輕易擊垮這搖搖欲墜的平靜。
聽之任之不是對策，盛姝一把奪過身側主事背著的鳴弓，兩步跑上最近的小土坡，行雲流水地挽弓搭箭。
“啾——”的一聲，射向天空的箭羽發出尖銳響鳴。
眾人齊看過來。
盛姝目光沈靜，厲聲道：“都給我住手！”
在這群人有下一步動作之前，盛姝用盡全力，以確保在場的人都能聽見她的聲音：
“我乃首輔夫人。我會保證接下來糧食的供應，現在，放下你們手中的糧食！否則斷了供應，你們依舊會餓死此地！”
空中回蕩著她激昂的聲音，是女子的清絕，又帶著上位者的氣勢。
和盛姝相處良久的幾位主事見狀震驚不已。當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同行日久，竟沒能發現盛姝性別。
這番聲響之後，軍營裏踱步出一個面容俊逸的青年，凡他所行之處，將士皆自覺退避。
空氣極靜，眾人一時間僵持不下，又無人再敢動作。
盛姝居高臨下地看著那人，只一眼，險些熱淚盈眶。
晏之緒定定地看她，而後向身側副官低聲交代著什麽。
不消片刻，秩序恢覆正常，晏之緒逆著人流，擡步走到盛姝面前，伸出一只手，語氣溫柔：“阿姝，你來了。”
難得被晏之緒這般親昵稱呼，盛姝卻不應，只不錯眼地打量他。
他本就清瘦，平亂之後更顯單薄，像受傷的孤鶴，在蘆葦蕩無處依憑。
如何能不消瘦，後方被朝廷算計，前方有數萬敵軍，他一人支撐戰局，無人能襄助毫分。
盛姝想，還好，她來了。
她緊緊握住晏之緒的手，慢慢地走過去。事急從權，她鳴箭時沒想太多，緩過勁頭才覺自己腳背陣陣鉆心疼痛。
盛姝腳步極慢，隱忍著痛楚。大軍壓境，糧草剛至，此時有太多事情等待晏之緒去統籌，她不能耽擱晏之緒太久。
但晏之緒太了解盛姝，沒等盛姝邁出下一步，他擡手將盛姝橫抱，徒留盛姝低低地驚呼。
“你的腳怎麽了？”晏之緒沈聲詢問。
盛姝抿了抿唇，知道隱瞞不過，半真半假地說道：“走路太多，起了水泡，有些疼而已。”
真實情況自然不是如此，但盛姝不希望晏之緒分心。
被晏之緒抱著的這段路顯得分外珍貴。許是晏之緒在軍中威望日隆，路過的人皆低頭向晏之緒行禮，不敢多看他懷中盛姝一眼。
盛姝便放心大膽地向晏之緒懷中倚了倚。
她感受到晏之緒的身體短暫僵硬。不是因為她的靠近，那便是……受了傷。
不動聲色地遠離了晏之緒胸膛位置，盛姝垂下了眸：“放我下來。”
晏之緒沒說話，只大步流星向前走。
盛姝便又道了一句：“晏之緒，放我下來。”
她這般肆無忌憚地直呼晏之緒的名諱，倒惹得周圍的小兵驚詫地看過來，對上晏之緒冷沈的目光，小兵們又紛紛縮頭。
晏之緒一路將盛姝抱去了自己的營帳，往床榻的位置走去。
盛姝扯住了晏之緒的衣袖，搖了搖頭：“我衣服很臟，若是直接過去，稍後還要收拾床榻，不如直接把我放椅子上。”
見盛姝目光固執，晏之緒方才已難得地違逆她一次，不好一再如此，只能依從。
將盛姝放到寬大的椅子上，晏之緒不由分說便要去脫盛姝的鞋襪。
盛姝一陣緊張，連忙摁住晏之緒的手：“糧草已到，接下來必然有很多事情，我自己清洗一下就好。”
晏之緒黑眸沈沈，反手攥住盛姝的手腕，將她的鞋子褪下。
昨夜剛換過的紗布又浸出多處紅色，只看這情形便可知被包裹在裏面的腳已經變成了何種模樣。
晏之緒的手都有些不穩，盡量放輕動作，生怕弄疼了盛姝。
盛姝靜靜地看著他，幽幽地嘆了一口氣。罷了，既然瞞不過，那就讓他看吧。就算晏之緒不來，她也是要借營中藥物治療傷口的。
層層的紗布被解開，晏之緒垂眸看著盛姝滿是傷口的腳，只覺得心如刀絞。
他是希望盛姝好好地生活，而不是這樣滿身風雨的來救自己。她本該是嬌俏的小姑娘，享受榮華，而不是千裏跋涉，落下一腳的傷疤。
盛姝看出了晏之緒的心思，擡手撫了撫他的眉眼，低聲道：“這是我選擇的路，我甘之如飴。”
晏之緒沒說話，從一旁的藥匣中取出藥膏，輕柔地為盛姝上藥。
盛姝因為疼痛，腳不住的顫抖，晏之緒為她上藥的手也在顫抖。盛姝覺得好笑，便說起別的事情分散晏之緒的註意力：
“兩軍對峙，應該分毫必爭，你這般陪我沒問題嗎？”
晏之緒平靜地回答：“你已幫我解決迫在眉睫的問題，有蔣將軍他們在，餘下小事不需要我出面。”
“我沒來之前，你們是什麽情況？”
晏之緒溫聲道：“以米粥和草粥為主，難見幾粒米，都是靠喝水飽腹。”
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維系軍營表面上的平靜，已是非常不易。
盛姝探究地問道：“你們如今的情況，李嘉賜沒有趁虛而入？”
晏之緒嗤笑一聲：“他倒是想，可惜那邊出了些問題，和南蠻首領內訌。又被定安長公主拖住，想必他料定我沒有後援，索性等著拖死。”
如果盛姝不來，李嘉賜確實打的是極好的算盤。
周邊已無處可以籌糧，之前籌的糧食也快見底。等到疏通完朝廷關系，恐怕不等糧食運送過來，十萬大軍就已經被餓死。
塗完藥膏，晏之緒揉揉盛姝的腦袋。她當真是自己的福星，其實晏之緒已經做好可能死在戰場的心理準備，否則也不會派畢驍帶走盛姝。
盛姝明白他的意思，但這麽多年都繃著心弦，她其實很想歇息。渾身黏膩，又不太舒服。
“營中有備好的熱水，你是否想沐浴？”晏之緒看出盛姝的不適，開口詢問。
盛姝點了點頭，晏之緒轉身出去，片刻之後提著一桶熱水進入營帳。
往日這些事情皆有婢女小廝負責，這還是盛姝第一次瞧見晏之緒親自做這些，不由驚異地打量。
晏之緒被她看的有些不太自在，慢聲解釋道：“軍營內幾乎沒有女子，旁人過手你要沐浴的東西，我不太放心。”
盛姝頷首，然後想要起身沐浴，略一用力就覺得腳部疼的厲害。
她不由蹙眉看向自己的腳，之前也沒覺得多自己多嬌氣，但是晏之緒在身邊之後，她怎麽忽然之間就好像嬌氣了很多？
晏之緒將水桶提到盛姝身側，然後低聲道：“我幫你吧。”
那可是沐浴，晏之緒要怎麽幫？盛姝有些懵，擡頭茫然地看向晏之緒，他該不會是想……
“不是你想的那樣。”晏之緒對於情緒的感知非常敏銳，在盛姝思想天馬行空之前輕咳一聲打斷，自衣袖中取出一條白綢，遞給了盛姝，“幫我系上。”
說罷，晏之緒俯下神湊近了盛姝。
他本就生得好看，這般近的距離，更讓人呼吸急促。
盛姝睫羽輕顫，壓下萬般旖旎心思，擡手用白綢將晏之緒的眼睛遮上了。
兩人一時無話，盛姝將衣衫層層褪去，然後扶住晏之緒的手臂借力，簡單地將這一路沾染的黏膩灰塵擦拭掉。
她的腳受傷了，身上濕漉漉的又不好直接倚靠在晏之緒身上，所以分外艱難。
擦著擦著盛姝便有些委屈，千裏迢迢跋山涉水的，結果沐個浴都又折騰又累。
她撇了撇嘴，有些抱怨地看向晏之緒低訴：“夫君，你幫我一下，我腳使不上力，有些地方手就碰不到。”
一時間晏之緒的手不知往哪裏放，他看不見，只能盡量若無其事地道：“你哪裏不方便，將我的手帶到那邊就是了。”
盛姝便將晏之緒的手拉過來。她並沒有起什麽作弄晏之緒的心思，但晏之緒的手指也會不小心碰到她的肌膚，然後若無其事地擦拭。
雖然是老夫老妻，但卻純情的不行。盛姝腹誹一句，想到晏之緒抱著自己進來時或許有的傷口，又暗自皺眉。
現在的自己肯定是強壓不了晏之緒的，既然這樣不如趁著他看不見，看看他身上的傷口究竟是什麽情況。
“好了。”盛姝洗掉了風塵，覺得分外輕松。
擦拭幹之後，盛姝用手指點了點晏之緒的肩膀：“把我抱去裏面的床榻裏，我換洗衣物不在這裏，先用你的。”
進來的時候盛姝就看到晏之緒床榻上有一套白色的中衣疊放在那裏。
晏之緒沒有異議，軍營裏的條件總歸是艱苦一些。
“朝左一些，你面前是水桶。誒誒誒，朝右走，要撞到案幾了！”在盛姝的指揮下，晏之緒蒙著眼將盛姝抱進了裏面。
放下盛姝後晏之緒轉身要走，盛姝一把拉住晏之緒的衣袖：“我有旁的事情，你等我片刻。”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後，晏之緒聽到了盛姝的聲音：“你過來。”
晏之緒湊近了些。
“彎一下腰，我現在坐在床榻上夠不到。”
晏之緒聽話地彎下腰。
下一瞬，盛姝抓住了晏之緒的上衣，猛地向外一扯。
晏之緒一陣緊張，連忙道：“阿姝……”
但他沒有來得及說話，便聽到盛姝略帶怒氣的聲音：“你受傷了，為什麽不告訴我？”
盛姝擡手扯落晏之緒蒙眼的白綢，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傷口開裂了，需要重新包紮，你常用的藥拿來，我幫你。”
晏之緒的身體盛姝也不是沒見過，那時候他脊背和胸膛雖然也有傷痕，卻遠沒有如今觸目驚心。
舊傷疊新傷，足以看出這一仗究竟打得有多麽艱難。
被當面揭穿，晏之緒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只能放緩了語氣去安撫盛姝：“習慣了，其實也不疼。”
這一句話反而是火上澆油，盛姝瞪了他一眼：“誰能習慣受傷？快去拿藥。”
晏之緒默默地將藥遞過來，盛姝向後退了退，留出空隙示意晏之緒躺在床榻上。
像晏之緒給自己上藥一般，盛姝一點點地把他胸膛那些可怖的傷口重新上藥包紮，神色低落地向後縮了縮。
她有些後悔同意晏之緒前來平亂。這些縱橫交錯的傷口，本來就不該由晏之緒來承擔，是大綏一朝無能！
晏之緒坐起身，整理好衣衫之後，擡手將盛姝攬進懷中，淡淡地笑：“真的沒事。”
盛姝不敢用力倚靠，只虛虛地倚在他的臂彎裏，想到那些傷口，莫名就覺得委屈。
在晏之緒面前，情緒本就更易流瀉，她忍不住一口咬住晏之緒的肩膀，簌簌落下淚來。
晏之緒感知到盛姝情緒不對，後退了一些距離，看到她眼睫上粘連的淚珠要落不落，甚是可憐，不由有些慌神。
他緊張地為盛姝擦拭去淚水，不知所措地哄她：“你別哭，下次我當心一些就是了。我只是受傷，傷我的人卻都已經命喪黃泉，相比之下我已經算是幸運……”
晏之緒基本沒怎麽見過盛姝哭，印象裏的盛姝都是溫婉的，愉悅的，樂觀的，她這一哭讓晏之緒的心都揪成一團。
無論是朝堂還是官場，這個都能運籌帷幄的首輔此時低低嘆了一口氣，滿眼無奈：
“你這一哭，真是讓我久違地感知到難受。是你咬我把你惹哭的，不然，我再讓你咬幾口，你別哭好不好？”
盛姝沒搭理他，只依舊抽抽噎噎地哭著。
晏之緒頓了頓，又試探性地說道：“那……要不我陪你一起哭，把你的那份一起哭出來”
晏之緒日常說話都是權衡，哪裏用言語哄過心上人，是以越說便越離譜。
盛姝見他六神無主的模樣，一時心酸一時好笑，又忍不住破涕為笑。
她嗔怪地埋怨道：“哪裏有你這樣哄人的，你倒是哭給我看啊！”
晏之緒楞楞地看著她情緒一會陰一會晴，竟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但好不容易哄住了盛姝，晏之緒松了一口氣。
他目光和煦：“我確實不太擅長這些。怎麽樣說你才會開心，由你親自來教我好不好”
這些時日晏之緒都緊繃著心弦，如今和盛姝笑鬧，不知不覺放下了心防，真實的狀態便也暴露無遺。
他的臉色蒼白，像籠了一層照雪的月色，又脆若霜花，仿佛被風一吹便會從枝頭拂落。
盛姝不忍再分他心神，垂眸點頭，又忍不住說道：
“我的傷不願讓你知道，你也隱瞞著自己的傷勢，結果誰也沒瞞住。真是，你我簡直是一對笨蛋夫妻。”
晏之緒默念盛姝的形容，覺得極為歡喜，便應了一聲：“嗯，一對笨蛋夫妻。”
盛姝又和晏之緒說了幾句話，露出幾分困倦。
晏之緒擡手撫了撫盛姝的眼眸，起身自一旁的幹凈水盆裏擰出一塊手帕，幫盛姝擦拭臉頰之後道：
“你應該是累了，又哭鬧發洩了一回，先歇息片刻養精蓄銳。”
盛姝本來就是想休息的，鬧騰過後確實有些累，便“嗯”了一聲。
誰知晏之緒笑看她一眼，慢條斯理地道：“嗓子都哭啞了。”
這種話很有歧義，盛姝瞪了晏之緒一眼，轉過身不搭理他了。
幫盛姝蓋好了被子，晏之緒轉身出了軍帳。
雖然蔣將軍那些人會將事情都安排妥當，但是晏之緒還是要去看一眼才能安心。
晏之緒進入軍帳的時候，蔣易和幾位將軍正滿面紅光地商量著下一步計劃。
原本以為是必死之局，未曾想峰回路轉，眾人都格外的情緒高漲。
見晏之緒出現，眾人收斂些許，將上首的位置騰讓出來。
這些時日為了保證軍營不亂，晏之緒實行了高壓對策，這會無人敢主動開口。
倒是蔣易代眾人詢問道：“那位籌措糧食的貴人可還安好軍營上下皆要感謝貴人救命。”
今日盛姝為了震懾，親口說出自己的身份，眾人都很清楚。
但是在場的人沒一個是傻子，他們早就聽聞盛姝被留在京城做人質，此時卻出現在明州，還帶著不屬於朝廷劃撥的糧食，這其中的含義可太值得琢磨。
幸好他們這些常年鎮守邊關的人常年不能回京，首輔夫人又是在內宅難以見到，所以眾人不約而同地裝傻，無論如何，盛姝送糧的恩情總歸是真的。
晏之緒寒暄了兩句，撇開這個問題，又回歸到了攻打李嘉賜這件事上。
運糧鬧出來的動靜不算小，李嘉賜那邊又不是瞎的，必然能打探發生了什麽。恐怕很快，就要兩軍對峙了。
目前軍營駐紮的地方非常有意思，它背靠城池，正面便是他們要攻打的李嘉賜占領的城池。
中間有一片極為平坦開闊的土地，很適合正面迎敵。
如今糧食到位，軍中士氣大振，而李嘉賜那邊和南蠻的內訌絕非一朝一夕可以解決，更何況還有一個長公主殿下牽制，如今是出擊的最好時機。
幾日之後，在晏之緒的計策下，李嘉賜不得不帶領軍馬，從城池內出來正面迎敵。
雙方隔了一段距離，這是在將李嘉賜流放之後，奉命平亂這麽久之後，晏之緒第一次見到李嘉賜。
他變了很多，不覆在京中的紈絝模樣，倒是有了幾分當年明嘉太子的神韻。
李嘉賜是如何變成如今的模樣，晏之緒也已經隱約猜到了幾分，只覺得天意弄人。
在李嘉賜那群大儒先生的影響下，老皇帝也先入為主地認為李嘉賜不行。可若多給李嘉賜一些信任，或許大綏能出第二個明嘉太子。
只不過，現在不是感慨這些的時候。
李嘉賜看向晏之緒的目光，帶著志在必得的陰沈。他坐在軍馬上，冷然，沈穩，已是大將風範，也做好了下令的準備。
晏之緒深知不可小覷李嘉賜，神色淡漠，卻又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
兩方軍馬都緊繃到極致，大戰一觸即發。
在這樣壓抑的時刻，變故陡生。
“噗嗤”一聲細響，晏之緒聽不到，李嘉賜周圍的人卻聽得一清二楚。
刀刃從李嘉賜的後背刺入，自心臟處露出銀光。
血從尖端向下流淌，那色彩艷麗，幾乎要刺痛李嘉賜的眼。
他不可置信地回過頭，在看清手握刀柄人時，一時間閃過多種情緒，最後皆化作釋然和不舍。
他聽見了定安長公主的聲音，是他這些時日祈盼的，屬於曾經的定安才會給予的溫柔。他還以為，此生再也聽不到定安長公主用這樣的語氣和自己說話了。
她說，“阿賜，走好。”
“長……”李嘉賜口中的“姐”字還未出口，他變看見定安長公主利索地拔出刀刃。
未竟的話變成了血沫，染紅他的嘴角。
李嘉賜深深地看著面前的定安長公主，拼盡全力，想要將她的模樣徹底刻在心上。
若是他能早些醒悟，懂得珍惜長姐，那麽他們的結局，會不會有些不同
李嘉賜顫抖地伸出手，想要去撫摸定安長公主的臉龐。
但他早已失了力氣，只是徒勞地動了動手指。
“嘭”地一聲，李嘉賜從馬上跌落，重重地摔在地上。
連掙紮都沒有，就這樣斷了生息。
定安長公主的聲音在下一瞬響起：“我乃大綏定安長公主！大綏的將士，怎可將刀刃對準自己的同袍現在和我一起，殺光南蠻！”
許是冥冥中的註定，大綏投奔而來的士兵都圍繞此處，遠處的南蠻想要射擊擾亂軍心的定安長公主，卻不在射程內。
長公主一聲令下，四下打做一團。
晏之緒當機立斷下令，共同出擊。而後他乘坐著馬，奔馳到定安長公主身邊。
“長公主殿下，此處危險，我派人護送你回軍營。”
定安長公主已下了馬，就站在地上的李嘉賜身側。
她擡頭看向晏之緒，語氣平靜又欣慰：“晏首輔。”
沒等晏之緒應答，她便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是大綏的長公主，百姓供奉著我，為他們剿滅反賊，是長公主的義務。”
她微微一笑，看向京城所在的方向，語氣認真地交代：“我死之後，勞煩首輔幫我扶靈柩回京，我要葬入皇陵，看著大綏的江山。記得告訴父王母後，長公主無愧於百姓，卻無法盡孝於身前。”
晏之緒盯著定安長公主，忽然湧上一種不好的預感。
定安長公主自衣袖中取出一封信，鄭重地遞給晏之緒：“這封信，幫我帶給父皇母後。”
“長公主殿下可以親自面送。”晏之緒並未接過。
定安長公主強塞過去，搖了搖頭：“已經來不及了。”
下一瞬，晏之緒就看到定安長公主的嘴角流出血跡，竟是劇毒發作的模樣！
“長公主……”晏之緒只喚了一聲，看了一眼地上李嘉賜的屍體，便已經明白了。
定安長公主跌坐在李嘉賜身旁，緩緩地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目光溫柔又悲傷。
她像是開盡的荼靡，頹然地落下枝頭，只剩下艷到極致的綺麗。
那年意氣風發的少年纏著長姐撒嬌，說，長姐待他極好，若他辜負長姐真心，便不得善終。
那年金尊玉貴的長公主笑容寵溺，擡手捂住他的唇，搖了搖頭。後來長公主為他遮雪，護他周全。
卻在紙醉金迷的尋歡地，觸及他心虛的目光。而後一步錯，步步皆錯。也好，她與他就此結束吧，只是從今往後，當年躲在她身後，步步癡纏的少年郎，終究是徹底消散。
大抵無人會記得。
晏之緒攥緊手中的信，看著定安長公主依靠在李嘉賜身邊，逐漸失去了生機。
而後他示意身邊人將定安長公主擡回營地。
那得了吩咐的小兵猶豫地問道：“旁邊那個，還需要擡嗎”
晏之緒沈吟道：“不必，就地埋了吧。”
定安長公主親口說出她要入皇陵，像李嘉賜這樣的亂臣賊子，自然沒有入皇陵的資格。
既然無法合葬，那不如就讓李嘉賜死在定安長公主親手了結他的地方，這對於李嘉賜而言，未嘗不是一種仁慈。
因為有定安長公主的刺殺以及策反，這一戰極為順利。
倒是盛姝在軍營睡醒，卻得知長公主自戕的消息，並且親眼見到了長公主的遺容，震驚不已。
晏之緒奪回新的城池，便傳令軍營移動，並過來接應盛姝。
盛姝這會兒已經從噩耗中緩了些許，忍不住詢問晏之緒：“定安長公主她……真的是在李嘉賜面前自殺”
雖然盛姝已經從搬運定安長公主的小兵口中得知全部經過，卻也想再次向晏之緒求證。
晏之緒給予肯定的回覆。
盛姝坐在一旁，看著晏之緒整理東西，忍不住感慨道：“長公主殿下實在是太傻了。如果我是她，一定不會去死。”
說到這裏，盛姝語氣堅定：“能活的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無論我遭遇什麽，無論我的愛人是生是死，我都會好好的活著。”
愛一個人，便願為其生，願為其死。
很顯然，定安長公主可以為其死，卻沒有為其生的勇氣。
說完這些，盛姝忍不住偷瞄晏之緒一眼。
晏之緒作為她的夫君，她就這樣信誓旦旦地放話，是不是有點……太任性了
感受到盛姝的目光，晏之緒雲淡風輕地說道：“你有這種想法很好。無論何時，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不是因為有盛姝在，晏之緒不知何時就消亡了。
正因為他此刻明明白白地活在世上，才更能明白盛姝這番話背後的深意。
關於愛與生死的討論便就此告一段落，因為盛姝的腳傷未好，收拾完東西，晏之緒便抱著盛姝上馬，將她帶進新奪的城池中。
軍營中其他的人只當做沒有看見此景。
自此，盛姝便在軍營之中常駐。偶爾晏之緒打仗歸來，也會同盛姝說一說目前的局勢。
又經過幾場戰爭之後，南蠻已經不成氣候，逐漸敗走，直到徹底被驅逐出大綏的疆域。
畢驍在朝堂的斡旋還是有些效果，至少邊境缺糧的消息確切地傳入朝廷。
朝臣一番博弈之後，糧草姍姍來遲。
這一仗好歹是結束了。
定安長公主的棺已經被晏之緒先行派人往京城押送，盛姝本來想再送定安長公主一程，但被晏之緒攔了下來。
一切整頓完畢，晏之緒準備班師回朝。
盛姝也在收拾東西，定安長公主的死讓她很是傷心，這些日子情緒都不高。
“你是不是打算和我一起回京”晏之緒詢問。
盛姝點了點頭，她這些時日她都在晏之緒在一起，回京自然也是要同晏之緒一路。
卻不曾想晏之緒道：“我收到消息，前些時日你逃出皇宮的事情已經敗露。我回京也要處理此事，若你也在，只會方便他們發難，不如先回揚州。”
之前在京城待了那麽久，盛姝自然是知道京城的局勢，晏之緒所言不無道理，何況她若是回京，也會讓晏之緒分心。
前後權衡之後，盛姝也覺得去揚州或許是當下比較合適的辦法，只能無奈同意了這件事。
兩人分別之前，盛姝再三叮囑晏之緒，若京城的局勢好上一些，便立刻給自己傳信，她要回京。
京中還有平王，老皇帝又神志不清，盛姝太清楚晏之緒回去之後要面對的是什麽，所以能早陪伴晏之緒一日也好。
晏之緒皆應允。
向來晏之緒對盛姝都是有求必應，見晏之緒如此，盛姝也稍微放心。
自此兩人分道，盛姝去揚州，晏之緒則馬不停蹄地趕回京城。
因為長公主生前有過交代，要求晏之緒扶靈回京，所以晏之緒需要先同送長公主回京的人匯合。
如是過了數日，晏之緒終於回到京城。
京城百姓夾道歡迎，盛姝之前留在京城幫忙傳播晏之緒的辛苦收到極好的效果，目前百姓都想來看看大功臣是何等模樣。
以平王為首的官員也親自在皇城下迎接，除了老皇帝在宮中養病，一切看起來都是歲月靜好的模樣。
但晏之緒知道這件事沒那麽簡單。果不其然，翌日早朝，平王便開始發難。
朝堂之上攻訐晏之緒的聲音有很多，但晏之緒這麽多年培養的勢力不容小覷，老皇帝如今無法主事，便隱隱由晏之緒和平王對峙起來。
在早朝幾番交手，平王也沒能將晏之緒如何，一句功過相抵便可以抹去太多事情。
這些事畢，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定安長公主下葬相關事宜。
定安長公主“為國捐軀”的消息很早便傳回了京城，舉國哀痛，如今靈柩回京，便直接入了靈堂。
晏之緒也當著眾人的面，將定安長公主的親筆信遞交給皇後。
皇後顫抖著手打開定安長公主的遺書，最後哭的不能自已。
哪怕見到定安長公主信中字字句句的訣別，皇後也不願接受這個事實，在看到定安長公主遺容的時候，一度哭暈過去。
時節已然入冬，幸好天氣嚴寒，定安長公主的身體保存的還算完整。否則皇後只會哭得更加淒苦。
皇後悲痛了幾日，情緒逐漸冷靜下來，這日便召晏之緒入宮覲見。
她自己的女兒她最清楚，什麽“為國捐軀”，晏之緒拿來為定安長公主粉飾太平的理由，皇後卻是不太相信的。
她要親自問一問晏之緒，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面對皇後的詢問，晏之緒也未曾隱瞞，清清楚楚地將當時的場景講述了一遍。
皇後久久地沈默。
晏之緒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皇後，他說的很清楚，明眼人一看便知定安長公主和李嘉賜之間是有些不太一樣的關系。
看皇後此時的模樣，她很明顯是知道這件事情。
“定安，母後終究是害了你……”良久，皇後喃喃自語，留下兩行清淚。
晏之緒垂眸，只當沒看見也沒聽見。
“晏首輔，本宮老了，也沒個可以說話的人，有些事情，不知你可願一聽？”皇後問。
這些事情本來最不該的就是說給前朝的大臣聽，畢竟事關皇帝的後宮。
但或許是因為晏之緒見證了定安長公主的死亡，又或許是此時老皇帝大多數時間神志不清，唯一的女兒也不在人世，皇後幾乎沒有了顧慮。
她沒等晏之緒回話，便自顧自地講了起來。
李嘉賜的母親頤妃，本是有夫之婦，少年時期是皇後的手帕交。
皇後入了後宮，頤妃雖然不舍，但她不願入後宮，便尋了個門當戶對的少年郎嫁了。
出於閨閣中的情誼，頤妃經常入宮探望皇後，也會在無意間遇到老皇帝。
頤妃貌美，被老皇帝看上，強行擄掠到宮中。因為頤妃的丈夫為人正直，寧死不從，老皇帝尋了理由自己賜死了頤妃的丈夫。
頤妃本欲以死謝罪，卻在此時發現自己懷了身孕，於是求助皇後。看在過往的情面上，皇後幫忙遮掩，“早產”生下的孩子便是二皇子。
但頤妃卻因為難產而死，臨終前將孩子托付給皇後。這個孩子是個男孩，還占據了皇子的名分，皇後心中極為不安。
於是她便假借照顧為由，將孩子接到自己身邊教養。縱然如此她還是不放心，生怕這個來路不正的孩子搶奪自己兒子，也就是明嘉太子的地位。
隨著李嘉賜長大，皇後任由各種關於李嘉賜的流言在宮中傳播，並且在多年後叮囑當時的定安公主靠近他，不動聲色地監視他。
但誰也沒想到，定安長公主會泥足深陷。後來的事情便是那樣，所有的一切，都是當年釀下的惡果，都是因果報應。
晏之緒卻有些奇怪，這一切只能說是機緣巧合，皇後也只是私心而已，倒也談不上惡果。
似乎是看出晏之緒的困惑，皇後癡癡地笑了：“你可知本宮入宮，卻從未愛過皇帝。只因本宮早就有心愛之人，為了拉近我們的距離，造就今日讓我後悔莫及的結局……”
哪怕晏之緒喜怒不形於色，也在此時擡頭瞥了皇後一眼。
也就是說，皇後她心有所屬的人是……！那所謂惡果，一切便說得通順。
情之一字，倘若不能善加利用，便是害人不淺。
皇後說完這些，似乎放下沈重的負擔，擺擺手示意晏之緒退下。
這廂晏之緒剛踏出皇後的坤寧宮，那廂便聽到宮人尖銳的哭聲。
皇後娘娘，歿了。
晏之緒回過頭，看了一眼坤寧宮的宮門，擡手揉了揉眉心。
這廂皇後一死了之倒是輕松，卻為晏之緒引來了後續大段的麻煩。
平王終於找到了發難的理由，誣陷晏之緒殺害了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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