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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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5 章
老皇帝看著李嘉賜呈遞來的那封信, 只草草地翻了幾頁，便不以為意地笑了一聲。
隨即他招了招手，吩咐禦前內侍前去通稟皇後。
半晌, 皇後過來, 老皇帝將李嘉賜的信遞了過去, 關切地說道：“小二從嶺南遞過來的家書, 都已經被流放到嶺南，還有那膽大包天的想要刺殺他。”
皇後仔仔細細地將信看了一遍，立刻會意老皇帝的意思，傷心地嘆氣：
“定安也在那裏，那孩子太倔了, 如果嘉賜不回京城，定安怕是不會回來的。臣妾想求皇上的恩典, 嘉賜流放了那麽久，也該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不如……讓他歸京吧。”
李嘉賜被流放，說白了是晏之緒的手筆。對於這樣一個紈絝二皇子, 流放不流放朝臣基本沒什麽態度, 端看皇帝是怎麽想的。
之前李嘉賜撐死也就是個逗樂的兒子, 老皇帝雖然兒子不多，但是除了早逝的明嘉太子，也沒哪個兒子能真正入他的眼。
而彈劾他的晏之緒則是受老皇帝的重用的國之重器, 兩者對比之下, 流放二皇子便也就流放了。
但是如今……
老皇帝眼裏精光閃爍，他握住了皇後的手, 做出一副慈父的模樣：“之前流放小二，也不過是希望他能懂事。朕看他這封信情真意切, 想必是明白了道理，讓他回京城也無妨。”
生殺予奪皆由帝王，不過帝王隨口的一句話，二皇子李嘉賜即將回京的消息便在京城流傳開來。
於此同時，盛姝這段時間過得頗為太平。每日去墨隱坊逛一逛，那些話本先生已熟練了許多，不需要盛姝操心太多。
倒是晏之緒一日比一日清閑下來，大多數時間都能在府裏瞧見他。盛姝直覺朝堂之上應該是發生了什麽，但盛姝看到晏之緒淡然的姿態，便也沒有多問。
這天，老皇帝邀晏之緒入宮。
最近這些時日，老皇帝對晏之緒多有厭棄，已是許久沒有招他入宮了，突然傳召，倒讓晏之緒隱隱有一些不祥的預感。
晏之緒像平時一樣入宮，同老皇帝見禮之後，等著老皇帝下一步問話。
老皇帝坐在案幾後，瞇縫著眼睛。聽見晏之緒的聲音，他掀了掀眼皮，不緊不慢地詢問道：“前些日子，平王遇刺，此事交由你查辦，結果如何？”
平王遇刺這事說難辦也難辦，說不難辦也不難辦。只不過根據下人呈上來的線索，這件事多多少少有一些賊喊捉賊的嫌疑。
若晏之緒還是從前被倚仗的晏之緒，那他自然會將事實一五一十的講明。但在如今這種時候，他若是將這些事情說明，恐怕會引來更大的麻煩。
權衡之下，晏之緒平靜地站在原地，淡聲說道：“臣無能，此事進展緩慢，恐怕尚需時日。”
聽到晏之緒的話，老皇帝不陰不陽的冷哼了一聲：“無能？朕看未必。”
“朕接到消息，平王遇刺時，明明求助於你，你卻於此時離席，丟平王在原地。原本朕覺得奇怪，後來朕才得知，原來你那夫人當時也在宴會上。”
“晏之緒，是朕過於縱容你，讓你連自己的身份都忘記了。還是說，你想回顧一下在晏府的當年？”
聽到老皇帝的指責，晏之緒垂眸，身姿筆挺，他不卑不亢地回覆：
“臣離席是為了查歹人的源頭，並不是如陛下所想。至於遇見內子，只是恰好而已。”
“哼，”老皇帝冷笑一聲，“朕不在乎過程，朕只看結果。你早就沒了過往那令朕放心的心性。而這一切的根源，就在於你那夫人。”
“一柄鋒利的劍，若是鈍了，就只能重新打磨。如果這柄劍不願意再變得鋒利，那就只能將之拋棄。”
“朕最後給你一次機會，你要好好思量。你從少年時便跟隨朕，和該知道朕待你不保。只要你悔過，正既往不咎。”
“至於你那夫人，你的名聲本也就不好，多上一條克妻也無甚所謂。這世間，優秀的女子多的是，朕會選一個更好的為你賜婚。”
聽到老皇帝的這番話，晏之緒掩在衣袖下的手指攥得骨節泛白。
皇帝再一次對盛姝動了殺心，他能再扛過這一次，隨著老皇帝的不信任，他又再護下盛姝幾次？
至於老皇帝說的那些，只是聽一聽，他就覺得耳朵被玷汙了。盛姝之於他的意義，又豈是一個好看的夫人那麽簡單？
已經看到了光明的人，自然不願再沈沒於黑暗。
晏之緒深吸了一口氣，擡頭看向老皇帝，剛要開口，就被老皇帝猜測出了他的真實意圖。
老皇帝猛地將硯臺砸在地上，渾濁的眼中盡是兇狠：
“將你手上的全部事務都移交，既然近日身體抱恙，那就好好休養吧。這段時間之內，你不必出府，靜心思過。等你病好了，朕自然會再次召見你。”
老皇帝已經老了，他已經沒有太多的精力培養像晏之緒這樣鋒利的劍。所以當這柄好用的劍將要脫離它的時候，老皇帝還是不合時宜的產生了幾分再利用的念頭。
為著晏之緒的才能，老皇帝願意給他最後一次機會。
他相信晏之緒如此執著，是因為他在高位站了太久，已經忘記他當年如喪家之犬的模樣。
只要將晏之緒重新丟進泥沼裏。他相信晏之緒會清醒，不過一個女人而已，又能算得了什麽？
聽到老皇帝的這番話，晏之緒心念一動。老皇帝是真的老了，若是放在當年，他此時應該已經是個廢人了。
既然如此，不如利用到底。他擡起頭，眉宇間流露出幾分猶豫和思量，而後給皇老皇帝行了大禮，這才慢慢退了出去。
晏之緒上午入宮，不過半晌消息便傳了出去。
首輔府大門緊閉，下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都有些惶惶不安。
盛姝恰巧今日沒有出府，被人封府這麽大的動靜，她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
得知晏之緒回府的消息，盛姝只平靜地坐在內室，翻看著書卷。
不多時，晏之緒進來，坐到了盛姝身後，無聲地攬住了盛姝的腰，將她往自己懷裏帶。
盛姝便依偎著他，溫聲問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被陛下責罰，閉門思過，連累了你們。”晏之緒揉了揉眉心，語氣很輕，“接下來一段時間，日子恐怕不會好過。”
以晏之緒對老皇帝的了解，所謂的“閉門思過”絕不是閉門那麽簡單的事情。
果然晏之緒回府不久，老管家就過來稟報，首輔府所有的門都被關閉且有官兵把守的情況下，外面的任何東西都無法傳進來。
甚至連飛上首輔府上空的鳥都會有專門的人射下來。
一般像首輔府這樣的府邸，每一日對於食物、物品的采買不是小數目，如今被封死，就意味著只能用存貨。
晏之緒清楚老皇帝不會那麽輕易放過自己，聽到這些並不意外，只擺了擺手：“盤查一下如今首輔府內的存糧，目前的情況可以支撐整個首輔府多久。”
首輔府養得不止是盛姝和晏之緒兩個主子，還有一大群各司其職的奴才們。府內只要是活著的，每一日的吃穿用度都是消耗。
如果消耗完了，禁閉還在繼續，那麽首輔府內部會不會先亂起來？
盛姝自然是明白這個道理的，等到老管家領命離開之後，盛姝神色凝重地看向晏之緒：
“平日裏朝堂的事情我不過問也就罷了，但今日的禁閉非同小可，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
老皇帝要殺盛姝的事情，晏之緒本來不欲讓盛姝知道，但此時清醒的惶恐總比糊裏糊塗的渾渾噩噩要好。
晏之緒垂眸，長睫在他的面容遮下淡淡的陰影。他語氣很慢很沈，低嘆一聲：“是我連累了你。”
“我是陛下手裏的利器，他認為成家之後的我不再鋒利，所以要殺你。”
聽到這話，盛姝震驚，感覺極為不可思議：
“當年你投靠了陛下，好歹說明他也知人善用。現在的你明明比之前更有活著的人的模樣，他卻認為你不再鋒利？”
晏之緒擡手撫著盛姝的頭發，輕輕地笑了起來：“除了你，恐怕沒有人把我當做活生生的人來看。”
他之於世人，是陛下手中的劍，是殺人的利器，是背負罵名的佞臣，卻獨獨不是一個活著的，平等的人。
盛姝擡手撫上晏之緒的側臉，感受他的溫度，語氣茫然：“你明明也是一個人，有人的感情，也有人的溫度。為什麽，為什麽他們會認為你是異類？”
“聽說過三人成虎嗎？”晏之緒環抱著盛姝，將頭微微倚在她的肩上，淡聲道，“或許我曾經只是一個情緒上略微有些愚鈍的人，有人慢慢教導會好起來，但是我的父親憎惡我，打壓我。”
“我的父親是光祿寺少卿，光祿寺本來主掌祭祀、朝會，我的父親本就是古板的人，對於‘禮’之一字極為看重。因為我幼年不甚通七情，在他眼裏就是異類，是不該活著的人。”
“我的母親不過是商女，嫁給我父親是高攀，她生怕我連帶她也被父親憎惡，所以比父親待我更為苛刻。身為我的父母是這種態度，一府之人便認為是我的問題。”
“這種情況逐漸蔓延到左鄰四舍，我就成了那個人人喊打的異類。也不是沒人憐憫過我，但憐憫的人也會被打成異類，遭受和我一樣的待遇，因此逐漸的，所有人都變成了惡人。”
“再後來和晏府斷絕血緣，更是印證了旁人眼中我無情無義的事實。哪怕後來拜入太傅門下，也只是太傅一人信我而已。可惜……”
可惜，拜入太傅門下也無法能走出一條路來，除了太傅一時的庇護，晏之緒看不到前程。所以他選擇了離開太傅……
想到太傅，晏之緒頓了頓，才慢慢地繼續說道：
“再後來，我成為了陛下的犬牙。為了能讓我行動更為利索，並且陛下可以保持明君的身份，陛下默許了眾人對我的看法，甚至在推波助瀾。”
“陛下以為他瞞過了我，實際上我都知道。但為了站在高處不被□□，我選擇忍下。”
“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站到高處確實不被□□，卻是樹立了更多的敵人。無論他們到底如何看待我，只要我不是一個‘人’，他們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攻訐我，辱罵我。”
“漸漸地，我的名氣便也傳得天下皆知。傳播的人不會在意真相，或許只是覺得有趣，便傳播了。但到最後，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無論我究竟是不是，也已經徹底成為了異類。”
盛姝是知道晏之緒的過往的，也清楚他的情況，但那些冷冰冰的消息遠遠不止晏之緒親口敘說來得觸動人心。
這或許只是晏之緒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但是卻是他辛苦走過的、那麽多年的黑暗。
一時失語，盛姝只能轉過身，緊緊地抱住晏之緒。
晏之緒任由盛姝抱著，他忽然艱難地開口，仿佛被大雪揉碎的殘破的影，隱忍著他的不確定：“姝姝，事到如今，後悔嫁我麽？”
他很清楚盛姝一開始嫁入首輔府就是算計，但他就是縱容了。
給小姑娘一方天地而已，他不是做不到。
但萬萬沒想到，他以為自己可以為她遮擋一生的風雨，如今卻讓她受了委屈。
盛姝感受到晏之緒將頭埋在自己頸窩，他的睫羽輕輕顫動，偶爾拂在脖頸處，帶來陣陣癢意。
她不由笑了起來：“怎麽會？算起來，陛下想殺我，是因為在他眼裏，我搶走了你。自古以來和陛下搶人的，我也算頭一份了吧？”
晏之緒坐起來，怔怔地看向盛姝。
他原本惴惴不安，他並不畏懼陛下的刁難，卻恐懼盛姝會遷怒於他，厭棄於他。
也對……他怎麽忘記了，自己這位夫人絕非一般貴女可比擬。拿那些世俗裏的心思來衡量盛姝，是對盛姝的不尊重。
定了心，晏之緒又恢覆了那個淡然的首輔，哪怕禁閉思過，依舊像高不可攀的謫仙。
他揉了揉盛姝的腦袋，擡步出去收拾首輔府接下來要面臨的爛攤子了。
盛姝眼睜睜瞧著晏之緒從那個脆弱的模樣變成了穩如老狗的權臣，不由覺得好笑，無奈搖了搖頭。
半晌之後，晏之緒回來了，他坐在盛姝身旁，撩起盛姝一縷烏發，漫不經心地纏繞著：
“你的婢女，有哪幾個是絕對可信的？”
一個在朝堂上運籌帷幄的男人，只要願意，處理這些內宅的事情自然也是得心應手，盛姝沒多問，直接回答道：“多寧和三柒。”
“唔，那回頭用晚膳的時候，讓她們留下，其他人退下。”
盛姝困惑地擡頭，她不太明白晏之緒的意思。
“晚膳時候你就明白了。”
誠如晏之緒所說，盛姝晚膳時候很快就明白了。
因為府外的任何東西都無法送進府裏，所以首輔府的用度都被晏之緒重新劃分，最明顯的就是比往日少了一多半的菜肴。
盛姝坐下剛好動筷，就被晏之緒拉了起來。他瞥了一眼多寧和三柒，淡聲道：“這些都賞你們了。”
這是主子的飯菜，主子還沒有吃過，兩個婢女哪個敢動？不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不約而同地看向了盛姝。
盛姝此時也不知道晏之緒要做什麽，只能點了點頭，示意兩個婢女聽話便是。
拉著盛姝往內室裏走，晏之緒留下一句話：“吃完也不要出去，直到看到我們出來才可以收拾。”
兩個婢女不明就裏，只能坐下用膳。
看著晏之緒往內室裏走，盛姝玩笑道：
“知道今晚菜色少了些，可是你把我拉出來，是打算叫我今晚餓著肚子嗎？”
當然是不可能讓盛姝餓著肚子的。
首輔府有很多密道，當初移府的時候晏之緒命人建的，以防萬一。
盛姝一路震驚地看著晏之緒解開床榻上的機關，帶著她離開了首輔府外，直接上了京城極為繁華的酒樓，包下了包廂。
老皇帝這禁閉，關的只是首輔府的下人，對晏之緒毫無影響。
看著一桌子豐盛的佳肴，想到晏之緒拉走自己之前把晚膳都“賞”給了自己的婢女，盛姝不免覺得好笑。
酒足飯飽之後，盛姝單手支頷，歪著腦袋詢問道：“接下來你打算怎麽做？”
晏之緒不是坐以待斃的人，老皇帝如今的做法是明擺著要給他施壓，如果晏之緒不低頭，這件事就不會有盡頭。
“如果，”晏之緒垂眸，低聲道，“若我不是首輔了，你還願意留在我身邊嗎？”
聽出了晏之緒的話外音，盛姝輕笑道：“怎麽，你現在打算帶我私奔嗎？”
“如果我說，是呢？”晏之緒定定地看著盛姝。
知道晏之緒沒有開玩笑，盛姝收了笑，細細地打量晏之緒：“你認真的？我若是陪你出逃，能去哪裏，能頓頓吃飽飯麽？”
盛姝可不是什麽一門心思只關註“有情飲水飽”，她自母親去世之後吃了太多苦，很多事情她也會考慮很多。
她從不否認自己喜歡晏之緒，但喜歡晏之緒的前提是，她要先活成一個獨立的人。
這樣現實的反問，晏之緒沒有生氣，反而忍不住低笑起來。
他可真高興，當年的小姑娘也長大了，知道長遠考慮，不會那麽容易就被人拐跑。
盛姝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忍不住伸手捶了他一把：“都這種時候了，你還有心思笑！正經一點好不好！”
晏之緒很正經，既然已經明白盛姝的意思，那他就可以安心籌備接下來的事情。
端起已經涼透的茶一飲而盡，晏之緒起身牽著盛姝：“目前還在準備，時機到了告訴你。”
兩個人回府之後，多寧和三柒已經將桌上的飯菜一掃而空了。
多寧和三柒是盛姝母親從崔家帶來陪嫁的後代，只認盛姝這個主子，因此見盛姝出現，兩個人什麽也沒問，只默默地收拾東西了。
接下來幾日全部都是這樣，明面上主子的菜例降低了很多，下面人領到的東西也少了不少。
雖然為了穩定人心，盛姝特地讓三柒給首輔府的下人都額外多發了一個月的月銀，但是肯定依舊有蠢蠢欲動的下人。
距離晏之緒被“閉門思過”也不過就過去三天而已，首輔府的下人們已經是肉眼可見的懈怠。
眼瞧著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往年首輔府財大氣粗，早早地就備下了冰，時不時下人們也能領到帶冰子的份例。
今年到了時間，什麽也沒有，哪怕是多發了月銀，但已經有不少人從中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意味。
盛姝坐在二樓的閣樓上乘涼，這邊的閣樓很少有人走動，因此格外的陰涼。
坐在角落裏，盛姝百無聊賴地搖著手裏的團扇，卻忽然聽到樓梯拐角處傳來婢女的竊竊私語。
大抵是跑來偷閑的婢女，沒有想到盛姝竟然會在閣樓上，隔著半個樓梯，兩個婢女調笑。
其中一個聲音尖細些的說道：“首輔府是不是要倒了？我原本還想著有沒有機會勾上首輔，混個通房的身份，現在也是不用想了。”
“勾首輔？你可真敢啊，首輔在外面的名頭，你是一點也不怕？”另一個驚訝不已。
“怕啊，和銀錢地位比起來，這點怕算得了什麽。何況首輔夫人在首輔身邊那麽久，不活得好好的？看起來滋潤的不行。”聲音尖細的劈裏啪啦地說了一大段，話鋒一轉：
“說起來，你是不是和守側門的一個侍衛勾搭上了？反正這首輔府看起來也堅持不了多久了，記得多討好討好，萬一出了事，我們也來得及逃出去。”
“放心好了，我到時候要逃，一定帶上你。”
兩個婢女又碎碎念地絮叨了許多，無非就是覺得如今的首輔府危在旦夕，想要另謀高就。
多寧聽得臉色煞白，想要下樓去狠狠教訓那嘴碎的婢女，被盛姝無聲地攔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兩個婢女偷夠了閑，終於離開了。
多寧在閣樓上瞪著那兩個婢女從另一處離開的身影，忍不住氣道：“小姐，為什麽不讓我下去撕爛她們的嘴！還想當通房，我呸！”
“罷了，都不是傻子，自然看得清眼前的情況。”盛姝嘆了一口氣，“想要離開合情合理，也沒必要和這樣的人去爭一時意氣。”
只是經過這麽一遭，盛姝是實實在在地沒了乘涼的興致。只是兩個婢女，就已經有了那麽多的小心思，其他的人面對如今的境況，林林總總能生出多少種心思？
如今的首輔府千鈞一發，稍有動靜就有可能產生極大的餘波。
盛姝嫁入首輔府後，營造出的那種溫馨的氛圍，在這種緊張的情形下一點點地消散。
這天傍晚晏之緒帶著盛姝在外面用完晚膳回府，剛剛從內室出來，就見多寧和三柒兩個婢女“騰”地一下站起來。
也不知道為什麽，今天傍晚時分，首輔府門外忽然聚集了很多“百姓”。
說是“百姓”也不太對，實際上是一群前來鬧事的人，仗著首輔府現在閉門，府門前已經被人丟了太多的臭雞蛋爛菜葉子，甚至還有人在府門前罵罵咧咧。
聽見這個消息，盛姝扭頭瞥了晏之緒一眼：“這是那位做的？”
擔心隔墻有耳，盛姝只含糊地指代了一下老皇帝。
晏之緒道：“不是，恨我的人不算少，如今都來落井下石了。”
能在官場上混下來的，哪個不是人精。
晏之緒得老皇帝信任的時候，那群人敢怒不敢言，也只能在晏之緒面前恭恭敬敬。但過了這幾天，大多數人都能明白晏之緒是真的遭了老皇帝的厭棄，自然要來洩一口惡氣。
何況首輔府並不是鐵桶一塊，人心早就渙散了，想要收買幾個人從內部搗亂也容易得很。
盛姝擡手揉了揉額角：“算了，眼不見心不煩，暫且就這麽著吧。”
多寧和三柒對視一眼，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兩個主子都沒什麽反應，她們自然也不好再說什麽。
被封在府邸裏著實有些無聊，盛姝隨意看了本話本子，看了一眼窗外的月漸漸升起，便喚水要去沐浴。
剛沐浴出來，用柔軟的綢布包裹著頭發輕輕擦拭著水分，忽然就聽到遠處傳來一聲極重的響聲。
沒等盛姝反應過來是什麽情況，多寧便慌裏慌張地沖了進來，說首輔府外聚集了好多人，現在正在砸首輔府的門。
在多寧說話的這段時間裏，外面的砸門聲更響了些。
盛姝停下了擦拭頭發的頭發，神色嚴肅：“能看到他們有多少人嗎？是真的砸門還是恐嚇？”
多寧搖了搖頭，她哪裏見過這樣大的陣仗，遇到之後便六神無主了，聽了三柒的話立刻來稟告盛姝情況，其他都是一概不知的。
“二十多個人，是恐嚇。”門外忽然傳來晏之緒的聲音，他邁步入內，坐到房間桌旁的椅子上，自顧自地斟了一盞冷茶。
聽到晏之緒的話，盛姝微微放了心。
雖然現在首輔府人心不齊，但好歹守著首輔府有錢拿，召集一些下人抵抗二十多個人還是沒什麽大問題的。
擺手示意多寧下去，盛姝搬著椅子極為自然地坐到了晏之緒身前，將手中的綢布遞給了他，微微擡起頭，示意他給自己擦頭發。
晏之緒縱容地笑了一下，擡手溫柔地為盛姝拭幹烏發上的水漬，氣氛很是靜謐，兩個人很久都沒有開口說話。
等到盛姝的頭發只是微微潮濕的時候，晏之緒將綢布放下，低聲開口道：
“之前同你說的事情，如今已經安排好了。”
“揚州那邊已經準備就緒，首輔府除了明面上的錢財不能轉移，大部分銀兩都轉入了揚州那邊的私庫。”
“新的符牒也已經準備好了，會打點好一切，到時候以一個新的身份在揚州生活。”
盛姝平靜地聽著晏之緒說著他做的事情，忽然問道：“所以，是私奔，還是你送我離開？”
老皇帝那邊的情況，晏之緒是沒有隱瞞盛姝的，所以盛姝很擔心晏之緒的下一步。
“正如陛下所言，我如今沒了成為利劍的心性。”晏之緒低雲淡風輕，“若不是遇到你，可能要不了幾年，我就不在人世了。”
這說的確實都是實話。
對於晏之緒而言，他之所以向上爬，是想要活成一個“人”。
他原本以為，只要他有了權勢，有了錢財，世人就會把他當成一個人，所以晏之緒才會願意成為老皇帝的最強之刃。
後來他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老皇帝從未把他當人看，只是把他當成一件順手的工具，而他在執行任務時，一遍遍在重覆那些殘忍冷漠的事情。
哪怕他有了權，世人也不過是更避他三分而已，反而更不將他當做一個“人”去看。
惡性循環，了無生趣。若不是後來娶了盛姝，晏之緒這具行屍走肉的軀殼，不知道還能再堅持多久。
盛姝心中一緊，她握住了晏之緒的手，語氣溫柔：“是你陪我一起去就好。”
她對於權沒什麽留戀的，哪怕她謀算過晏之緒，費盡心力地嫁入首輔府，想要的也不過是好好地生活。
晏之緒輕撫盛姝柔順的頭發，湊在她耳側壓低聲音：“明日我會向陛下奏疏，言明要舍棄你，但是讓他最後給我三天做個了斷。”
知道晏之緒是害怕隔墻有耳，盛姝同樣用氣音問道：“你這樣說，那位會信嗎？”
從老皇帝要求晏之緒閉門思過之後默許發生的這些事情就可以看出來，老皇帝是真的老了，昏庸又荒誕。
但凡一個腦子清醒的皇帝，又豈會想出那樣離譜的辦法去刻意折騰自己的臣子？
“信也罷，不信也罷，都只是緩兵之計。上了奏疏的當天夜晚，我們就走。”晏之緒將話說完，雲淡風輕地將盛姝攬進懷裏。
籌算人心這些，盛姝不懂。但盛姝相信晏之緒的能力，也相信晏之緒可以處理好眼前的這件事。
只是……
盛姝將頭埋進晏之緒的臂彎之中蹭了蹭，掩蓋住眼中的憂慮。
如今的情況，忍不住讓她想到幫忙蔔卦的崔老所說的事情，崔老說她的夫君在波折之中會有性命之憂，不知道崔老所說之事是不是這件……
再多的叮囑也是無益，只能希望這一劫能盡快度過吧。
在晏之緒身邊，盛姝向來睡的很安穩。
但今日不知怎麽了，她總覺得不太對勁，雖然深夜非常困倦，但她還是掙紮著睜開了眼。
這一醒她立刻便明白自己為什麽覺得不對勁，因為內室中已經亂成一團！
六七個黑衣人圍攻上來，晏之緒站在床榻邊，身姿燦然又冷厲，一招一式之間都是毫不留情的凜冽。
內室沒有點燈，月光透過窗柩灑在他眉骨旁，像是燃燒之後的黃泉灰燼。
又出手解決了一人，晏之緒感知到盛姝的動靜，微微側眸便發現盛姝醒了，他正面對上僅剩的黑衣人，目光更冷。
但對盛姝說話的語氣卻格外溫柔，像連綿雪山上唯一融化的堅冰，吐露出盎然的翠色：“醒了？若是害怕，就閉上眼睛。”
盛姝輕輕地應了一聲，但並沒有閉上眼睛，而是入神地看著晏之緒出手。
血腥氣逐漸在內室蔓延，首輔府豢養的暗衛終於趕了過來，晏之緒快速後退，將盛姝裹成了一團。
她在床榻上的模樣，晏之緒私心裏不願意任何人看到。
那群黑衣人看到也就罷了，畢竟不久之後就要成為死人了，但首輔府的暗衛畢竟是活人。
除了晏之緒解決掉的那些黑衣人，後續還有黑衣人湧了過來，雙方纏鬥在一起。
這群人的打鬥全部都在內室，整個內室東西亂七八糟，晏之緒皺了皺眉，直接裹著被子將盛姝橫抱起來，往偏房走去。
但奇怪的是，那群瘋狂湧入內室的黑衣人見盛姝被抱走，立刻朝著盛姝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
事到如今了，盛姝哪裏還能不明白，這群人的目標就是自己！
雖然盛姝沒怎麽見過首輔府的暗衛，但是晏之緒養出來的人還算是穩妥的，將黑衣人都攔截了下來，偶爾有的漏網之魚也被晏之緒順手解決了。
不知打鬥了多久，首輔府內大多數下人都被驚動了，黑衣人才全部被剿滅。
畢驍吩咐手下收拾一地血腥狼藉，盛姝就坐在床榻面前，擡起那張嬌俏的臉看向晏之緒：“這是來殺我的。”
“陛下已經沒有耐心了。”晏之緒神色凝重，他這柄劍在老皇帝那裏的作用似乎比自己預想的要高，以至於老皇帝不惜出動這麽多人去暗殺盛姝。
這種事情不能再拖，晏之緒當機立斷，吩咐多寧和三柒給盛姝送一套幹凈的衣物進來。
盛姝本來以為這套衣物是留著天明的時候，卻沒有想到晏之緒在拿到衣物的時候，就展開了衣物要給盛姝穿上。
盛姝這才註意到，多寧送進來的那套衣物，只有最外層裹的是女裝，裏面竟然是一套普通的小廝衣物！
見盛姝楞住了，晏之緒壓低聲音道：“事不宜遲，今晚趁亂離開。”
黑衣人剛剛襲擊過，首輔府內的眾人都醒著，屬於最混亂也是最明目張膽的時候，基本是沒有想到盛姝會在這種時候離開首輔府。
因為是男子的衣物，晏之緒手上的動作很流暢，他一面幫著盛姝穿著衣物，一面叮囑道：
“禮部侍郎家的小兒子周頤向來荒唐，喜歡狎妓，且好男風。”
盛姝靜靜的聽著，既然是要離開，晏之緒就不會在這種時候說什麽無關緊要的廢話。
“但是禮部侍郎禁止周頤和男人廝混，因此每到深夜，周頤都會帶著一群狐朋狗友出城去尋樂子，說是出去尋樂子，其實都是在馬車上帶著俊俏的小廝，防止被抓住而已。”
晏之緒這麽一說，結合著自己這一身裝扮，盛姝立刻就明白了，看來自己和晏之緒是要扮做紈絝少爺以及小廝，和周頤那群狐朋狗友一起出去了。
見盛姝明白，晏之緒便直接解釋道：“周頤身為紈絝子弟，從來沒有見過我，很久之前我曾改換樣貌和他相識，一直斷斷續續地接觸他，今日出去他不會起疑。”
其實晏之緒還做了更多的準備和後手，但是時間緊迫，也來不及細細地說了，只將大致的情況給盛姝說一下，讓盛姝明白應該怎麽做。
首輔府的密道足夠多，為了不引起註意，晏之緒帶著盛姝走另外的密道出來。
離開首輔府之後，一路甩開可能跟蹤的人，晏之緒帶著盛姝去了清諾館。
清諾館並不是青樓，因為青樓裏的基本都是女子，而清諾館裏都是小倌，但並沒有任何顯貴夫人來此，來到這裏的，都是好男風的人。
嚴格來說，此處不是首輔府的產業，卻是晏之緒私產。
這種地方本來就是打探消息的極佳場所，晏之緒混跡官場，見不得臺面的手段太多了，但是那些產業並沒有讓盛姝知道，也包括此處。
已經提前吩咐過清諾館的人清理出一條路來，晏之緒帶著盛姝上樓的時候還是將盛姝嚴嚴實實地護在懷裏。
這裏看著幹凈，誰知道那群紈絝子弟湊在一起的玩過什麽花樣，汙穢的很，他不願意盛姝沾染上分毫。
兩個人一路上了單獨的廂房，這件房是特意留出來的，沒有是很麽烏七八糟的人用。
晏之緒松開盛姝的手示意她隨意，站在窗前打開了一個縫隙，居高臨下看。
根據清諾館送過來的情報，那位荒唐的周頤公子今夜也剛好在，不然晏之緒也不會臨時將計劃提前至今天。
剛一錯身，晏之緒就感受到了盛姝投過來的目光，擡手便將窗戶關了個嚴實，低聲道：“外面汙穢，別看。”
在這種時候，盛姝卻忽然生出幾分逗趣的壞心思，於是眨了眨眼睛，故意好奇問道：“有多汙穢？”
晏之緒垂眸，看著盛姝那如同點墨的杏眸裏滑過狡黠，走到她身邊，慢條斯理地回話：
“比那日你我一起看的話本子演繹還要嚴重。”
話一落，盛姝就聯想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頓時縮成一團不敢開口了。
晏之緒還想說什麽，門外忽然傳來規律敲門聲，先是連敲三下，然後連續敲了三次一下。
聽到這個聲音，晏之緒擡手隨意揉亂了盛姝的頭發，將她摟在懷裏朝外走：“周頤出來了，見機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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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看著李嘉賜呈遞來的那封信, 只草草地翻了幾頁，便不以為意地笑了一聲。
隨即他招了招手，吩咐禦前內侍前去通稟皇後。
半晌, 皇後過來, 老皇帝將李嘉賜的信遞了過去, 關切地說道：“小二從嶺南遞過來的家書, 都已經被流放到嶺南，還有那膽大包天的想要刺殺他。”
皇後仔仔細細地將信看了一遍，立刻會意老皇帝的意思，傷心地嘆氣：
“定安也在那裏，那孩子太倔了, 如果嘉賜不回京城，定安怕是不會回來的。臣妾想求皇上的恩典, 嘉賜流放了那麽久，也該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不如……讓他歸京吧。”
李嘉賜被流放，說白了是晏之緒的手筆。對於這樣一個紈絝二皇子, 流放不流放朝臣基本沒什麽態度, 端看皇帝是怎麽想的。
之前李嘉賜撐死也就是個逗樂的兒子, 老皇帝雖然兒子不多，但是除了早逝的明嘉太子，也沒哪個兒子能真正入他的眼。
而彈劾他的晏之緒則是受老皇帝的重用的國之重器, 兩者對比之下, 流放二皇子便也就流放了。
但是如今……
老皇帝眼裏精光閃爍，他握住了皇後的手, 做出一副慈父的模樣：“之前流放小二，也不過是希望他能懂事。朕看他這封信情真意切, 想必是明白了道理，讓他回京城也無妨。”
生殺予奪皆由帝王，不過帝王隨口的一句話，二皇子李嘉賜即將回京的消息便在京城流傳開來。
於此同時，盛姝這段時間過得頗為太平。每日去墨隱坊逛一逛，那些話本先生已熟練了許多，不需要盛姝操心太多。
倒是晏之緒一日比一日清閑下來，大多數時間都能在府裏瞧見他。盛姝直覺朝堂之上應該是發生了什麽，但盛姝看到晏之緒淡然的姿態，便也沒有多問。
這天，老皇帝邀晏之緒入宮。
最近這些時日，老皇帝對晏之緒多有厭棄，已是許久沒有招他入宮了，突然傳召，倒讓晏之緒隱隱有一些不祥的預感。
晏之緒像平時一樣入宮，同老皇帝見禮之後，等著老皇帝下一步問話。
老皇帝坐在案幾後，瞇縫著眼睛。聽見晏之緒的聲音，他掀了掀眼皮，不緊不慢地詢問道：“前些日子，平王遇刺，此事交由你查辦，結果如何？”
平王遇刺這事說難辦也難辦，說不難辦也不難辦。只不過根據下人呈上來的線索，這件事多多少少有一些賊喊捉賊的嫌疑。
若晏之緒還是從前被倚仗的晏之緒，那他自然會將事實一五一十的講明。但在如今這種時候，他若是將這些事情說明，恐怕會引來更大的麻煩。
權衡之下，晏之緒平靜地站在原地，淡聲說道：“臣無能，此事進展緩慢，恐怕尚需時日。”
聽到晏之緒的話，老皇帝不陰不陽的冷哼了一聲：“無能？朕看未必。”
“朕接到消息，平王遇刺時，明明求助於你，你卻於此時離席，丟平王在原地。原本朕覺得奇怪，後來朕才得知，原來你那夫人當時也在宴會上。”
“晏之緒，是朕過於縱容你，讓你連自己的身份都忘記了。還是說，你想回顧一下在晏府的當年？”
聽到老皇帝的指責，晏之緒垂眸，身姿筆挺，他不卑不亢地回覆：
“臣離席是為了查歹人的源頭，並不是如陛下所想。至於遇見內子，只是恰好而已。”
“哼，”老皇帝冷笑一聲，“朕不在乎過程，朕只看結果。你早就沒了過往那令朕放心的心性。而這一切的根源，就在於你那夫人。”
“一柄鋒利的劍，若是鈍了，就只能重新打磨。如果這柄劍不願意再變得鋒利，那就只能將之拋棄。”
“朕最後給你一次機會，你要好好思量。你從少年時便跟隨朕，和該知道朕待你不保。只要你悔過，正既往不咎。”
“至於你那夫人，你的名聲本也就不好，多上一條克妻也無甚所謂。這世間，優秀的女子多的是，朕會選一個更好的為你賜婚。”
聽到老皇帝的這番話，晏之緒掩在衣袖下的手指攥得骨節泛白。
皇帝再一次對盛姝動了殺心，他能再扛過這一次，隨著老皇帝的不信任，他又再護下盛姝幾次？
至於老皇帝說的那些，只是聽一聽，他就覺得耳朵被玷汙了。盛姝之於他的意義，又豈是一個好看的夫人那麽簡單？
已經看到了光明的人，自然不願再沈沒於黑暗。
晏之緒深吸了一口氣，擡頭看向老皇帝，剛要開口，就被老皇帝猜測出了他的真實意圖。
老皇帝猛地將硯臺砸在地上，渾濁的眼中盡是兇狠：
“將你手上的全部事務都移交，既然近日身體抱恙，那就好好休養吧。這段時間之內，你不必出府，靜心思過。等你病好了，朕自然會再次召見你。”
老皇帝已經老了，他已經沒有太多的精力培養像晏之緒這樣鋒利的劍。所以當這柄好用的劍將要脫離它的時候，老皇帝還是不合時宜的產生了幾分再利用的念頭。
為著晏之緒的才能，老皇帝願意給他最後一次機會。
他相信晏之緒如此執著，是因為他在高位站了太久，已經忘記他當年如喪家之犬的模樣。
只要將晏之緒重新丟進泥沼裏。他相信晏之緒會清醒，不過一個女人而已，又能算得了什麽？
聽到老皇帝的這番話，晏之緒心念一動。老皇帝是真的老了，若是放在當年，他此時應該已經是個廢人了。
既然如此，不如利用到底。他擡起頭，眉宇間流露出幾分猶豫和思量，而後給皇老皇帝行了大禮，這才慢慢退了出去。
晏之緒上午入宮，不過半晌消息便傳了出去。
首輔府大門緊閉，下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都有些惶惶不安。
盛姝恰巧今日沒有出府，被人封府這麽大的動靜，她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
得知晏之緒回府的消息，盛姝只平靜地坐在內室，翻看著書卷。
不多時，晏之緒進來，坐到了盛姝身後，無聲地攬住了盛姝的腰，將她往自己懷裏帶。
盛姝便依偎著他，溫聲問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被陛下責罰，閉門思過，連累了你們。”晏之緒揉了揉眉心，語氣很輕，“接下來一段時間，日子恐怕不會好過。”
以晏之緒對老皇帝的了解，所謂的“閉門思過”絕不是閉門那麽簡單的事情。
果然晏之緒回府不久，老管家就過來稟報，首輔府所有的門都被關閉且有官兵把守的情況下，外面的任何東西都無法傳進來。
甚至連飛上首輔府上空的鳥都會有專門的人射下來。
一般像首輔府這樣的府邸，每一日對於食物、物品的采買不是小數目，如今被封死，就意味著只能用存貨。
晏之緒清楚老皇帝不會那麽輕易放過自己，聽到這些並不意外，只擺了擺手：“盤查一下如今首輔府內的存糧，目前的情況可以支撐整個首輔府多久。”
首輔府養得不止是盛姝和晏之緒兩個主子，還有一大群各司其職的奴才們。府內只要是活著的，每一日的吃穿用度都是消耗。
如果消耗完了，禁閉還在繼續，那麽首輔府內部會不會先亂起來？
盛姝自然是明白這個道理的，等到老管家領命離開之後，盛姝神色凝重地看向晏之緒：
“平日裏朝堂的事情我不過問也就罷了，但今日的禁閉非同小可，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
老皇帝要殺盛姝的事情，晏之緒本來不欲讓盛姝知道，但此時清醒的惶恐總比糊裏糊塗的渾渾噩噩要好。
晏之緒垂眸，長睫在他的面容遮下淡淡的陰影。他語氣很慢很沈，低嘆一聲：“是我連累了你。”
“我是陛下手裏的利器，他認為成家之後的我不再鋒利，所以要殺你。”
聽到這話，盛姝震驚，感覺極為不可思議：
“當年你投靠了陛下，好歹說明他也知人善用。現在的你明明比之前更有活著的人的模樣，他卻認為你不再鋒利？”
晏之緒擡手撫著盛姝的頭發，輕輕地笑了起來：“除了你，恐怕沒有人把我當做活生生的人來看。”
他之於世人，是陛下手中的劍，是殺人的利器，是背負罵名的佞臣，卻獨獨不是一個活著的，平等的人。
盛姝擡手撫上晏之緒的側臉，感受他的溫度，語氣茫然：“你明明也是一個人，有人的感情，也有人的溫度。為什麽，為什麽他們會認為你是異類？”
“聽說過三人成虎嗎？”晏之緒環抱著盛姝，將頭微微倚在她的肩上，淡聲道，“或許我曾經只是一個情緒上略微有些愚鈍的人，有人慢慢教導會好起來，但是我的父親憎惡我，打壓我。”
“我的父親是光祿寺少卿，光祿寺本來主掌祭祀、朝會，我的父親本就是古板的人，對於‘禮’之一字極為看重。因為我幼年不甚通七情，在他眼裏就是異類，是不該活著的人。”
“我的母親不過是商女，嫁給我父親是高攀，她生怕我連帶她也被父親憎惡，所以比父親待我更為苛刻。身為我的父母是這種態度，一府之人便認為是我的問題。”
“這種情況逐漸蔓延到左鄰四舍，我就成了那個人人喊打的異類。也不是沒人憐憫過我，但憐憫的人也會被打成異類，遭受和我一樣的待遇，因此逐漸的，所有人都變成了惡人。”
“再後來和晏府斷絕血緣，更是印證了旁人眼中我無情無義的事實。哪怕後來拜入太傅門下，也只是太傅一人信我而已。可惜……”
可惜，拜入太傅門下也無法能走出一條路來，除了太傅一時的庇護，晏之緒看不到前程。所以他選擇了離開太傅……
想到太傅，晏之緒頓了頓，才慢慢地繼續說道：
“再後來，我成為了陛下的犬牙。為了能讓我行動更為利索，並且陛下可以保持明君的身份，陛下默許了眾人對我的看法，甚至在推波助瀾。”
“陛下以為他瞞過了我，實際上我都知道。但為了站在高處不被□□，我選擇忍下。”
“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站到高處確實不被□□，卻是樹立了更多的敵人。無論他們到底如何看待我，只要我不是一個‘人’，他們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攻訐我，辱罵我。”
“漸漸地，我的名氣便也傳得天下皆知。傳播的人不會在意真相，或許只是覺得有趣，便傳播了。但到最後，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無論我究竟是不是，也已經徹底成為了異類。”
盛姝是知道晏之緒的過往的，也清楚他的情況，但那些冷冰冰的消息遠遠不止晏之緒親口敘說來得觸動人心。
這或許只是晏之緒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但是卻是他辛苦走過的、那麽多年的黑暗。
一時失語，盛姝只能轉過身，緊緊地抱住晏之緒。
晏之緒任由盛姝抱著，他忽然艱難地開口，仿佛被大雪揉碎的殘破的影，隱忍著他的不確定：“姝姝，事到如今，後悔嫁我麽？”
他很清楚盛姝一開始嫁入首輔府就是算計，但他就是縱容了。
給小姑娘一方天地而已，他不是做不到。
但萬萬沒想到，他以為自己可以為她遮擋一生的風雨，如今卻讓她受了委屈。
盛姝感受到晏之緒將頭埋在自己頸窩，他的睫羽輕輕顫動，偶爾拂在脖頸處，帶來陣陣癢意。
她不由笑了起來：“怎麽會？算起來，陛下想殺我，是因為在他眼裏，我搶走了你。自古以來和陛下搶人的，我也算頭一份了吧？”
晏之緒坐起來，怔怔地看向盛姝。
他原本惴惴不安，他並不畏懼陛下的刁難，卻恐懼盛姝會遷怒於他，厭棄於他。
也對……他怎麽忘記了，自己這位夫人絕非一般貴女可比擬。拿那些世俗裏的心思來衡量盛姝，是對盛姝的不尊重。
定了心，晏之緒又恢覆了那個淡然的首輔，哪怕禁閉思過，依舊像高不可攀的謫仙。
他揉了揉盛姝的腦袋，擡步出去收拾首輔府接下來要面臨的爛攤子了。
盛姝眼睜睜瞧著晏之緒從那個脆弱的模樣變成了穩如老狗的權臣，不由覺得好笑，無奈搖了搖頭。
半晌之後，晏之緒回來了，他坐在盛姝身旁，撩起盛姝一縷烏發，漫不經心地纏繞著：
“你的婢女，有哪幾個是絕對可信的？”
一個在朝堂上運籌帷幄的男人，只要願意，處理這些內宅的事情自然也是得心應手，盛姝沒多問，直接回答道：“多寧和三柒。”
“唔，那回頭用晚膳的時候，讓她們留下，其他人退下。”
盛姝困惑地擡頭，她不太明白晏之緒的意思。
“晚膳時候你就明白了。”
誠如晏之緒所說，盛姝晚膳時候很快就明白了。
因為府外的任何東西都無法送進府裏，所以首輔府的用度都被晏之緒重新劃分，最明顯的就是比往日少了一多半的菜肴。
盛姝坐下剛好動筷，就被晏之緒拉了起來。他瞥了一眼多寧和三柒，淡聲道：“這些都賞你們了。”
這是主子的飯菜，主子還沒有吃過，兩個婢女哪個敢動？不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不約而同地看向了盛姝。
盛姝此時也不知道晏之緒要做什麽，只能點了點頭，示意兩個婢女聽話便是。
拉著盛姝往內室裏走，晏之緒留下一句話：“吃完也不要出去，直到看到我們出來才可以收拾。”
兩個婢女不明就裏，只能坐下用膳。
看著晏之緒往內室裏走，盛姝玩笑道：
“知道今晚菜色少了些，可是你把我拉出來，是打算叫我今晚餓著肚子嗎？”
當然是不可能讓盛姝餓著肚子的。
首輔府有很多密道，當初移府的時候晏之緒命人建的，以防萬一。
盛姝一路震驚地看著晏之緒解開床榻上的機關，帶著她離開了首輔府外，直接上了京城極為繁華的酒樓，包下了包廂。
老皇帝這禁閉，關的只是首輔府的下人，對晏之緒毫無影響。
看著一桌子豐盛的佳肴，想到晏之緒拉走自己之前把晚膳都“賞”給了自己的婢女，盛姝不免覺得好笑。
酒足飯飽之後，盛姝單手支頷，歪著腦袋詢問道：“接下來你打算怎麽做？”
晏之緒不是坐以待斃的人，老皇帝如今的做法是明擺著要給他施壓，如果晏之緒不低頭，這件事就不會有盡頭。
“如果，”晏之緒垂眸，低聲道，“若我不是首輔了，你還願意留在我身邊嗎？”
聽出了晏之緒的話外音，盛姝輕笑道：“怎麽，你現在打算帶我私奔嗎？”
“如果我說，是呢？”晏之緒定定地看著盛姝。
知道晏之緒沒有開玩笑，盛姝收了笑，細細地打量晏之緒：“你認真的？我若是陪你出逃，能去哪裏，能頓頓吃飽飯麽？”
盛姝可不是什麽一門心思只關註“有情飲水飽”，她自母親去世之後吃了太多苦，很多事情她也會考慮很多。
她從不否認自己喜歡晏之緒，但喜歡晏之緒的前提是，她要先活成一個獨立的人。
這樣現實的反問，晏之緒沒有生氣，反而忍不住低笑起來。
他可真高興，當年的小姑娘也長大了，知道長遠考慮，不會那麽容易就被人拐跑。
盛姝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忍不住伸手捶了他一把：“都這種時候了，你還有心思笑！正經一點好不好！”
晏之緒很正經，既然已經明白盛姝的意思，那他就可以安心籌備接下來的事情。
端起已經涼透的茶一飲而盡，晏之緒起身牽著盛姝：“目前還在準備，時機到了告訴你。”
兩個人回府之後，多寧和三柒已經將桌上的飯菜一掃而空了。
多寧和三柒是盛姝母親從崔家帶來陪嫁的後代，只認盛姝這個主子，因此見盛姝出現，兩個人什麽也沒問，只默默地收拾東西了。
接下來幾日全部都是這樣，明面上主子的菜例降低了很多，下面人領到的東西也少了不少。
雖然為了穩定人心，盛姝特地讓三柒給首輔府的下人都額外多發了一個月的月銀，但是肯定依舊有蠢蠢欲動的下人。
距離晏之緒被“閉門思過”也不過就過去三天而已，首輔府的下人們已經是肉眼可見的懈怠。
眼瞧著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往年首輔府財大氣粗，早早地就備下了冰，時不時下人們也能領到帶冰子的份例。
今年到了時間，什麽也沒有，哪怕是多發了月銀，但已經有不少人從中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意味。
盛姝坐在二樓的閣樓上乘涼，這邊的閣樓很少有人走動，因此格外的陰涼。
坐在角落裏，盛姝百無聊賴地搖著手裏的團扇，卻忽然聽到樓梯拐角處傳來婢女的竊竊私語。
大抵是跑來偷閑的婢女，沒有想到盛姝竟然會在閣樓上，隔著半個樓梯，兩個婢女調笑。
其中一個聲音尖細些的說道：“首輔府是不是要倒了？我原本還想著有沒有機會勾上首輔，混個通房的身份，現在也是不用想了。”
“勾首輔？你可真敢啊，首輔在外面的名頭，你是一點也不怕？”另一個驚訝不已。
“怕啊，和銀錢地位比起來，這點怕算得了什麽。何況首輔夫人在首輔身邊那麽久，不活得好好的？看起來滋潤的不行。”聲音尖細的劈裏啪啦地說了一大段，話鋒一轉：
“說起來，你是不是和守側門的一個侍衛勾搭上了？反正這首輔府看起來也堅持不了多久了，記得多討好討好，萬一出了事，我們也來得及逃出去。”
“放心好了，我到時候要逃，一定帶上你。”
兩個婢女又碎碎念地絮叨了許多，無非就是覺得如今的首輔府危在旦夕，想要另謀高就。
多寧聽得臉色煞白，想要下樓去狠狠教訓那嘴碎的婢女，被盛姝無聲地攔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兩個婢女偷夠了閑，終於離開了。
多寧在閣樓上瞪著那兩個婢女從另一處離開的身影，忍不住氣道：“小姐，為什麽不讓我下去撕爛她們的嘴！還想當通房，我呸！”
“罷了，都不是傻子，自然看得清眼前的情況。”盛姝嘆了一口氣，“想要離開合情合理，也沒必要和這樣的人去爭一時意氣。”
只是經過這麽一遭，盛姝是實實在在地沒了乘涼的興致。只是兩個婢女，就已經有了那麽多的小心思，其他的人面對如今的境況，林林總總能生出多少種心思？
如今的首輔府千鈞一發，稍有動靜就有可能產生極大的餘波。
盛姝嫁入首輔府後，營造出的那種溫馨的氛圍，在這種緊張的情形下一點點地消散。
這天傍晚晏之緒帶著盛姝在外面用完晚膳回府，剛剛從內室出來，就見多寧和三柒兩個婢女“騰”地一下站起來。
也不知道為什麽，今天傍晚時分，首輔府門外忽然聚集了很多“百姓”。
說是“百姓”也不太對，實際上是一群前來鬧事的人，仗著首輔府現在閉門，府門前已經被人丟了太多的臭雞蛋爛菜葉子，甚至還有人在府門前罵罵咧咧。
聽見這個消息，盛姝扭頭瞥了晏之緒一眼：“這是那位做的？”
擔心隔墻有耳，盛姝只含糊地指代了一下老皇帝。
晏之緒道：“不是，恨我的人不算少，如今都來落井下石了。”
能在官場上混下來的，哪個不是人精。
晏之緒得老皇帝信任的時候，那群人敢怒不敢言，也只能在晏之緒面前恭恭敬敬。但過了這幾天，大多數人都能明白晏之緒是真的遭了老皇帝的厭棄，自然要來洩一口惡氣。
何況首輔府並不是鐵桶一塊，人心早就渙散了，想要收買幾個人從內部搗亂也容易得很。
盛姝擡手揉了揉額角：“算了，眼不見心不煩，暫且就這麽著吧。”
多寧和三柒對視一眼，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兩個主子都沒什麽反應，她們自然也不好再說什麽。
被封在府邸裏著實有些無聊，盛姝隨意看了本話本子，看了一眼窗外的月漸漸升起，便喚水要去沐浴。
剛沐浴出來，用柔軟的綢布包裹著頭發輕輕擦拭著水分，忽然就聽到遠處傳來一聲極重的響聲。
沒等盛姝反應過來是什麽情況，多寧便慌裏慌張地沖了進來，說首輔府外聚集了好多人，現在正在砸首輔府的門。
在多寧說話的這段時間裏，外面的砸門聲更響了些。
盛姝停下了擦拭頭發的頭發，神色嚴肅：“能看到他們有多少人嗎？是真的砸門還是恐嚇？”
多寧搖了搖頭，她哪裏見過這樣大的陣仗，遇到之後便六神無主了，聽了三柒的話立刻來稟告盛姝情況，其他都是一概不知的。
“二十多個人，是恐嚇。”門外忽然傳來晏之緒的聲音，他邁步入內，坐到房間桌旁的椅子上，自顧自地斟了一盞冷茶。
聽到晏之緒的話，盛姝微微放了心。
雖然現在首輔府人心不齊，但好歹守著首輔府有錢拿，召集一些下人抵抗二十多個人還是沒什麽大問題的。
擺手示意多寧下去，盛姝搬著椅子極為自然地坐到了晏之緒身前，將手中的綢布遞給了他，微微擡起頭，示意他給自己擦頭發。
晏之緒縱容地笑了一下，擡手溫柔地為盛姝拭幹烏發上的水漬，氣氛很是靜謐，兩個人很久都沒有開口說話。
等到盛姝的頭發只是微微潮濕的時候，晏之緒將綢布放下，低聲開口道：
“之前同你說的事情，如今已經安排好了。”
“揚州那邊已經準備就緒，首輔府除了明面上的錢財不能轉移，大部分銀兩都轉入了揚州那邊的私庫。”
“新的符牒也已經準備好了，會打點好一切，到時候以一個新的身份在揚州生活。”
盛姝平靜地聽著晏之緒說著他做的事情，忽然問道：“所以，是私奔，還是你送我離開？”
老皇帝那邊的情況，晏之緒是沒有隱瞞盛姝的，所以盛姝很擔心晏之緒的下一步。
“正如陛下所言，我如今沒了成為利劍的心性。”晏之緒低雲淡風輕，“若不是遇到你，可能要不了幾年，我就不在人世了。”
這說的確實都是實話。
對於晏之緒而言，他之所以向上爬，是想要活成一個“人”。
他原本以為，只要他有了權勢，有了錢財，世人就會把他當成一個人，所以晏之緒才會願意成為老皇帝的最強之刃。
後來他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老皇帝從未把他當人看，只是把他當成一件順手的工具，而他在執行任務時，一遍遍在重覆那些殘忍冷漠的事情。
哪怕他有了權，世人也不過是更避他三分而已，反而更不將他當做一個“人”去看。
惡性循環，了無生趣。若不是後來娶了盛姝，晏之緒這具行屍走肉的軀殼，不知道還能再堅持多久。
盛姝心中一緊，她握住了晏之緒的手，語氣溫柔：“是你陪我一起去就好。”
她對於權沒什麽留戀的，哪怕她謀算過晏之緒，費盡心力地嫁入首輔府，想要的也不過是好好地生活。
晏之緒輕撫盛姝柔順的頭發，湊在她耳側壓低聲音：“明日我會向陛下奏疏，言明要舍棄你，但是讓他最後給我三天做個了斷。”
知道晏之緒是害怕隔墻有耳，盛姝同樣用氣音問道：“你這樣說，那位會信嗎？”
從老皇帝要求晏之緒閉門思過之後默許發生的這些事情就可以看出來，老皇帝是真的老了，昏庸又荒誕。
但凡一個腦子清醒的皇帝，又豈會想出那樣離譜的辦法去刻意折騰自己的臣子？
“信也罷，不信也罷，都只是緩兵之計。上了奏疏的當天夜晚，我們就走。”晏之緒將話說完，雲淡風輕地將盛姝攬進懷裏。
籌算人心這些，盛姝不懂。但盛姝相信晏之緒的能力，也相信晏之緒可以處理好眼前的這件事。
只是……
盛姝將頭埋進晏之緒的臂彎之中蹭了蹭，掩蓋住眼中的憂慮。
如今的情況，忍不住讓她想到幫忙蔔卦的崔老所說的事情，崔老說她的夫君在波折之中會有性命之憂，不知道崔老所說之事是不是這件……
再多的叮囑也是無益，只能希望這一劫能盡快度過吧。
在晏之緒身邊，盛姝向來睡的很安穩。
但今日不知怎麽了，她總覺得不太對勁，雖然深夜非常困倦，但她還是掙紮著睜開了眼。
這一醒她立刻便明白自己為什麽覺得不對勁，因為內室中已經亂成一團！
六七個黑衣人圍攻上來，晏之緒站在床榻邊，身姿燦然又冷厲，一招一式之間都是毫不留情的凜冽。
內室沒有點燈，月光透過窗柩灑在他眉骨旁，像是燃燒之後的黃泉灰燼。
又出手解決了一人，晏之緒感知到盛姝的動靜，微微側眸便發現盛姝醒了，他正面對上僅剩的黑衣人，目光更冷。
但對盛姝說話的語氣卻格外溫柔，像連綿雪山上唯一融化的堅冰，吐露出盎然的翠色：“醒了？若是害怕，就閉上眼睛。”
盛姝輕輕地應了一聲，但並沒有閉上眼睛，而是入神地看著晏之緒出手。
血腥氣逐漸在內室蔓延，首輔府豢養的暗衛終於趕了過來，晏之緒快速後退，將盛姝裹成了一團。
她在床榻上的模樣，晏之緒私心裏不願意任何人看到。
那群黑衣人看到也就罷了，畢竟不久之後就要成為死人了，但首輔府的暗衛畢竟是活人。
除了晏之緒解決掉的那些黑衣人，後續還有黑衣人湧了過來，雙方纏鬥在一起。
這群人的打鬥全部都在內室，整個內室東西亂七八糟，晏之緒皺了皺眉，直接裹著被子將盛姝橫抱起來，往偏房走去。
但奇怪的是，那群瘋狂湧入內室的黑衣人見盛姝被抱走，立刻朝著盛姝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
事到如今了，盛姝哪裏還能不明白，這群人的目標就是自己！
雖然盛姝沒怎麽見過首輔府的暗衛，但是晏之緒養出來的人還算是穩妥的，將黑衣人都攔截了下來，偶爾有的漏網之魚也被晏之緒順手解決了。
不知打鬥了多久，首輔府內大多數下人都被驚動了，黑衣人才全部被剿滅。
畢驍吩咐手下收拾一地血腥狼藉，盛姝就坐在床榻面前，擡起那張嬌俏的臉看向晏之緒：“這是來殺我的。”
“陛下已經沒有耐心了。”晏之緒神色凝重，他這柄劍在老皇帝那裏的作用似乎比自己預想的要高，以至於老皇帝不惜出動這麽多人去暗殺盛姝。
這種事情不能再拖，晏之緒當機立斷，吩咐多寧和三柒給盛姝送一套幹凈的衣物進來。
盛姝本來以為這套衣物是留著天明的時候，卻沒有想到晏之緒在拿到衣物的時候，就展開了衣物要給盛姝穿上。
盛姝這才註意到，多寧送進來的那套衣物，只有最外層裹的是女裝，裏面竟然是一套普通的小廝衣物！
見盛姝楞住了，晏之緒壓低聲音道：“事不宜遲，今晚趁亂離開。”
黑衣人剛剛襲擊過，首輔府內的眾人都醒著，屬於最混亂也是最明目張膽的時候，基本是沒有想到盛姝會在這種時候離開首輔府。
因為是男子的衣物，晏之緒手上的動作很流暢，他一面幫著盛姝穿著衣物，一面叮囑道：
“禮部侍郎家的小兒子周頤向來荒唐，喜歡狎妓，且好男風。”
盛姝靜靜的聽著，既然是要離開，晏之緒就不會在這種時候說什麽無關緊要的廢話。
“但是禮部侍郎禁止周頤和男人廝混，因此每到深夜，周頤都會帶著一群狐朋狗友出城去尋樂子，說是出去尋樂子，其實都是在馬車上帶著俊俏的小廝，防止被抓住而已。”
晏之緒這麽一說，結合著自己這一身裝扮，盛姝立刻就明白了，看來自己和晏之緒是要扮做紈絝少爺以及小廝，和周頤那群狐朋狗友一起出去了。
見盛姝明白，晏之緒便直接解釋道：“周頤身為紈絝子弟，從來沒有見過我，很久之前我曾改換樣貌和他相識，一直斷斷續續地接觸他，今日出去他不會起疑。”
其實晏之緒還做了更多的準備和後手，但是時間緊迫，也來不及細細地說了，只將大致的情況給盛姝說一下，讓盛姝明白應該怎麽做。
首輔府的密道足夠多，為了不引起註意，晏之緒帶著盛姝走另外的密道出來。
離開首輔府之後，一路甩開可能跟蹤的人，晏之緒帶著盛姝去了清諾館。
清諾館並不是青樓，因為青樓裏的基本都是女子，而清諾館裏都是小倌，但並沒有任何顯貴夫人來此，來到這裏的，都是好男風的人。
嚴格來說，此處不是首輔府的產業，卻是晏之緒私產。
這種地方本來就是打探消息的極佳場所，晏之緒混跡官場，見不得臺面的手段太多了，但是那些產業並沒有讓盛姝知道，也包括此處。
已經提前吩咐過清諾館的人清理出一條路來，晏之緒帶著盛姝上樓的時候還是將盛姝嚴嚴實實地護在懷裏。
這裏看著幹凈，誰知道那群紈絝子弟湊在一起的玩過什麽花樣，汙穢的很，他不願意盛姝沾染上分毫。
兩個人一路上了單獨的廂房，這件房是特意留出來的，沒有是很麽烏七八糟的人用。
晏之緒松開盛姝的手示意她隨意，站在窗前打開了一個縫隙，居高臨下看。
根據清諾館送過來的情報，那位荒唐的周頤公子今夜也剛好在，不然晏之緒也不會臨時將計劃提前至今天。
剛一錯身，晏之緒就感受到了盛姝投過來的目光，擡手便將窗戶關了個嚴實，低聲道：“外面汙穢，別看。”
在這種時候，盛姝卻忽然生出幾分逗趣的壞心思，於是眨了眨眼睛，故意好奇問道：“有多汙穢？”
晏之緒垂眸，看著盛姝那如同點墨的杏眸裏滑過狡黠，走到她身邊，慢條斯理地回話：
“比那日你我一起看的話本子演繹還要嚴重。”
話一落，盛姝就聯想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頓時縮成一團不敢開口了。
晏之緒還想說什麽，門外忽然傳來規律敲門聲，先是連敲三下，然後連續敲了三次一下。
聽到這個聲音，晏之緒擡手隨意揉亂了盛姝的頭發，將她摟在懷裏朝外走：“周頤出來了，見機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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