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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8章 曜初的驚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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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8章 曜初的驚嚇

天授二年,正月十五。

這一年的除夕宴擺在了上陽宮,元宵宴則設在了洛陽皇城正殿。

比起築於高處的上陽行宮,如紫微星一般坐北朝南的洛陽皇城自又是另一種巍峨磅礴,以受萬方朝謁。

而這一晚,四夷使節,又看到了另外一種盛景——

不再是騰空而起的焰火,而是近在咫尺的煙花。

姜握仿照張岱(寫《湖心亭看雪》的那一位)《陶庵夢憶》中記述的煙花景象,在皇城正殿的院中,搭了許多煙花屏風。

煙花屏風,也可以叫做煙花架:即將各色小型煙花,按照一定的圖案和順序用火線串起來,綁在架子上,點燃時,就能組成花樣覆雜焰顏奪目的煙花戲。

再配以正月十五,懸掛於皇城內的各色山水、人物、花鳥等燦爍宮燈——莫說四夷使節,連王神玉這種世家出身見慣繁華的人,一入正殿院中,都不覺怔然片刻。

只覺得眼前之景,真應了佛家那句‘如夢亦如幻,如露亦如電’。

*

元宵宴,並不以宴飲為主,而以賞燈為主。

聖神皇帝行於前,宰相們跟隨在後,其餘朝臣與四方使節從之。

王神玉就與姜握讚起了今日燈火煙花,又道:“有如此之景,待到賞燈後,百官做《正月十五夜應制詩》必有好詩文。”

姜握聽了王相之讚,也笑道:“是。正是要這種人如在‘燈中、光中、影中、煙中、火中’之景。”

有王神玉這種讚賞的,自然也有辛相這種搖頭的。

哪怕知道這是陛下登基的第一個新歲,哪怕知道此舉是為了震懾四夷,哪怕知道焰火事只賺不賠……

但辛相望著粲然紛繁的煙花屏風,還是覺得這燒的就是一串串的錢。

又因席間多喝了兩杯酒,此時就忍不住心疼,上前兩步擠開王神玉,跟姜握念叨道:“大司徒啊,如此可不是過日子的常法!從前新年也未見你如此行事。這回簡直是過了今年,明年不過了似的!”

“辛卿!”

而辛茂將這話說完,就見大司徒還未回答,倒是行在前的聖神皇帝立時止步,鳳目含威道:“慎言!”

大冬日的,辛茂將卻立刻出了一身的冷汗,當即請罪:確實是他一時口無遮攔說錯了話,這大好佳節說什麽‘不過了’,實在是……

辛相只見陛下並未繼續對他發作,倒是叫過大司徒去,取下一盞五色琉璃的‘鳳頭銜帶玉交枝’宮燈,遞了過去。

而大司徒接過宮燈後,與皇帝低聲說了幾句什麽,估計是替他說好話來著,聖神皇帝便繼續向前走去。

這事兒才算翻篇。

好在,發生在帝相們之間的一點點小插曲,後面的朝臣們都未註意到,他們的註意力依舊在煙花上。

尤其是四夷國君和使節——

如果說除夕夜宴遠距離觀焰火,還終究有些令人懷疑:畢竟常來朝謁的使節,多少都是逛過長安的東西市,洛陽的南北市,見過百戲,而百戲裏就有幾種類似於吞刀、吐火之類的戲法。

雖說從理智上,他們覺得那長達兩刻鐘的焰火不能是戲法,但從情感上,周邊四夷還是希望,這不過是一場盛大的戲法罷了。

然而,這個元宵佳節,又近距離看到了煙花架,看到了看到花炮轟雷,火光雜彩……

他們的心情就更差了。

*

姜握的心情極好——

不光是因為第二場煙火的完美落幕,更是因為她終於不用再寫應制詩了!

今歲,她這位大司徒,被聖神皇帝欽點為評詩人。

其實從前,姜握就跟先帝數次表達過此意,然而……

哪怕是死者為大,姜握都忍不住要在心底腹誹一下:先帝這人,黑蓮花一朵,當真是很愛給人找別扭的。

姜握不提還好,提了此事後,先帝那是年年不落地要求她交卷。

有時候還故意道:“讓朕看看姜卿今歲大作。”

而只要她交了,時為天後的聖神皇帝又一定會以‘詩文出眾’賞宮燈,以至於姜握要接受宰相團的註目禮。

現在,她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不交作業了。

說來,今歲元宵前,還有史館的女官來尋她,想要求她過去多年所作的應制詩,作為歷史資料存留。

姜握艱難表示,底稿她皆未有留存,已然不可記。

史館女官忍不住道:“那當真遺憾。”

姜握在內心為自己開脫:並不是她知法犯法,作為院長,不願意承認‘真正的歷史’,這不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嗎?

這要是她的應制詩留於史冊,陛下那‘頗涉文史、雅好文學’的名聲可怎麽是好?

總之……姜握忍不住再次腹誹:這些事,都要怪先帝。

而這一年的正月十五元宵宮宴,得到‘上佳詩文’宮燈獎勵的是蘇味道。

此乃實至名歸。

因讓他得了宮燈的,正是那句出名的:“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1]

短短十個字,實寫盡盛景,足流傳後世。

**

正月十六日夜。

帝相二人換了家常衣裳,準備出宮看燈。然而在素紋馬車駛出皇城前,聖神皇帝忽然道:“你先與朕去則天門上看一看吧。”

姜握頷首笑道;“好。”

待到了則天門上,姜握就不免感嘆:還是陛下會賞景,登高而望燈——

只見整座洛陽城燈月交輝,城內主道之上行人摩肩擦踵故而燈火相接,宛如星河倒流;而坊內則是點點燈光,則像是螢火散於山谷間。

若不是還要出宮,姜握覺得,自己簡直可以站在這裏看一晚上。

而在則天門上看了片刻,姜握就選了燈光最亮之處:“陛下,咱們去南市如何?”

“好。”

*

待真置身於南市燈火喧鬧之中,又與在高處觀燈不同了。

周遭車馬人聲,笑顏紛紛,滿是人間煙火之氣,路邊小販招攬之聲不絕。

在這樣熱烈的氛圍中,姜握甚至買了一堆根本不會用的東西:香袋、扇墜、簪花、泥人……尤其是扇墜等物,家裏有許多,宮中更多。

但隨著人潮往前走走停停,看到有小娘子們圍著挑選的鋪面,姜握也就忍不住過去湊一湊熱鬧。

以至於後面跟著的女親衛,都十分緊張,生怕大司徒這樣好奇的之字形亂走,人潮會將聖神皇帝和大司徒沖散了。

她們是做過預案的,一旦被沖散,哪幾個人專門負責保衛陛下,哪幾個人跟著大司徒。

但好在,陛下和大司徒顯然不是第一回 出門逛街,並不分開。無論去哪兒皆是挽臂而行,也省了女親衛們好大的麻煩。

如此一來,花了足足一個時辰,一行人才從南市主街的街頭,走到了街尾,離開了星河一般的人潮。

姜握手裏還拎著麻繩捆好的點心。

她止步在一株柳樹下,轉頭回望燈火闌珊處。

只覺一切美如畫卷,也美如——

告別時悠揚的尾調。

她怔怔然望著無數燈火笑靨,忽然想到了那句:“在光亮中,世界始終是我們最初和最後的愛。”[2]

也是這一刻,姜握忽然想用掉那枚紅色的骰子。

這一年,這一刻太好了。

以至於,她真的差點抵擋不住離開的誘惑——

她不需要承受任何痛苦,只需要輕輕捏碎系統裏那枚紅色的骰子。

如果現在離開,不但一切都如她所願,開始有了小小的萌芽,而且她將不用再面對漫長的無數的別離。

她就可以再也不為別離而傷心了。

當然,這樣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很快理智和真正的情感,就戰勝了這一點‘輕松的誘惑’。

就在姜握轉頭想與陛下說回宮之前,忽然覺得手臂一重,身畔人的聲音自燈火中傳來,清冷如霜雪般令人清醒:“回宮吧,朕累了。”

姜握側首笑應。

是啊,陛下一個人的話,也太累了。

**

說來,世事也多有巧合。

正月十七日,姜握自宮中回到姜宅。

不多時,天色倏爾陰沈下來,起了風雪。

因崔朝在鴻臚寺,也並不在家無人對景閑談,姜握自己看了一會兒雪景,又隨手寫了幾句詩詞,頗覺百無聊賴。

就決定睡個‘雨雪覺’。

她從前世起就是這樣,並不討厭下雨下雪的陰沈,反而覺得特別適合睡覺,有時候比夜裏睡的還香甜。

姜握甚至都懶得離開書房,而是就在書房的搖椅上,蓋著鶴氅睡著了。

不知道是昨夜正月十六的花燈焰火,亦或是那些女孩子們的笑靨歡聲,勾起了她藏在最深處的回憶。

總之,在這風雪之中,姜握久違地夢到了家人——

前世的她,後來病得太重了。因而覺得最終的死亡,對自己對家人,或許都是一種解脫。

但要說遺憾,也不是沒有。

她沒有趕上妹妹二十歲的生日。

然而這一天,她夢到了給妹妹過生日。

真實到她甚至沒覺得這是夢。

*

姜沃走入客廳,家裏人都已經坐在餐桌前等她了。

媽媽轉頭笑道:“怎麽回來的這麽晚,我們都在等你,快過來坐。”

“姐姐,我在等你點蠟燭!”

姜沃走過去坐下,看到鮮奶蛋糕上堆滿了草莓。不知怎的,姜沃下意識道:“好久沒吃草莓了。”*

媽媽笑道:“這孩子又糊塗了,知道你最喜歡吃草莓,昨天不是還剛給你買了嗎?”

姜沃也笑:“我忘記了。”

蠟燭亮了起來。

爸爸媽媽在說,許個願吧。

*

“姨母!”

曜初從公主府出來的時候,天色還沒有變,在趕往姜宅的路上,才下起了雪。

她撩起氈簾望向外面密密風雪,心道:這才是天留客吧。

曜初進入姜握的書房,院門口小屋內的守著的女親衛,見是鎮國公主,就並沒有阻攔。

說來,姜握的書房,就如同城建署的檔案室一樣,因涉及許多機要,甚至是機密公文,是一天十二個時辰不斷有雙數親衛輪班值守的,哪怕她不在家也一樣。

能夠自由出入這間書房的人極少,鎮國公主便是一個。

曜初今日過來,是想要看看不同的火銃圖紙。她自然知道,兵部所存的圖紙都不如姨母書房裏的多。

因聽親衛說起,大司徒在書房中,曜初推門的時候,就很輕,以免擾了姨母的思路。

待她進門後,自然先看向書案,發現座上無人,曜初這才環顧屋內——

原來,姨母在搖椅上睡著了。

於是曜初就像是一只貓一樣,輕輕走進門,預備先不擾姨母小憩,依舊是自己去翻找一下圖紙。

然而剛走到書案前,她的目光就瞥見案上的紙張。

當曜初看清上面的字跡後,忽覺得心中惴惴不安。她忍不住走到搖椅旁,想要喚醒姨母,跟她說幾句話。

*

“許個願吧。”爸爸媽媽說完後,姜沃也對妹妹這麽說。

家人的笑臉在燈火中溫暖可親。

然而就在此時,姜沃聽到朦朦朧朧的聲音傳來,先是很小的聲音,隨後漸漸變得倉惶而急促——

“姨母!”

不過,姜沃並沒有覺得這是在叫她。妹妹才在過二十歲生日,誰會叫她姨母?

直到蛋糕上的蠟燭劇烈搖晃,直到家人的面容模糊而遙遠……

直到一切化為烏有,姜握睜開了眼睛,看到眼前一張焦急蒼白的面容,又陌生又熟悉。

姜握是真的楞了半晌,才在悵然中反應過來。

是夢啊。

只是夢。

果然是,夢裏不知身是客。

窗外風雪,依舊‘砰砰’敲打在窗子上,北風甚至帶著近乎於‘嗚咽’的呼嘯聲。

*

不過,姜握此世到底已經走過了數十年的歲月,很快把自己從傷感中扯了出來,甚至自我安慰道:這何嘗不是一種圓夢?

或許,在另外一條時間線上,她就是這樣身體康健的,與家人一起度過了妹妹的二十歲生日。

這豈不是最好的事情?

那只是夢境,而她的現實,在這裏,在眼前。

“曜初。”

姜握這才察覺,這孩子的手冰涼一片,面容蒼白的像是屋外霜雪。

她忙溫聲安慰道:“別怕,我只是睡著了。”

曜初原本是跪坐在搖椅旁喚她的,聞得此言,便伏在她膝上長久不動,半晌才道:“姨母嚇到我了。”

姜握像她小時候一般,輕輕摸了摸她的發頂:“抱歉啊,安安。”

*

而這一日,曜初並沒有留在姜宅,也沒有直接回公主府,她入皇城來到了蓬萊宮。

雖說姨母堅持道她只是睡迷糊了,但曜初覺得不對。

若只是尋常小憩,久喚不能醒不說,最讓曜初驚心的是,姨母睜開眼的瞬間,似乎根本不認識她是誰。

“晉陽姑姑還未回來,母親,要不要先讓奉禦去給姨母診一診脈?”

而說完姨母的異樣後,曜初不由略微遲疑了一下。

聖神皇帝的聲音與窗外風雪仿佛:“還有什麽?”

既然被母親看出來,曜初也不敢也不能再瞞過去。

“我還從姨母的書案上看到了一句話……”

在皇帝的示意下,曜初走到禦案前,寫下了這句話。[3]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

“故園無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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