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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9章 開學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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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9章 開學的早晨

九月的清晨,已經帶了涼涼的露水。

臨近重陽,坊間許多食鋪,晨起的早點,都開始賣起了麻葛糕、米錦糕、菊花糕等重陽花糕。

道光坊是離皇城頗近的一個坊子,住的多有朝臣富戶,故而門戶都修的鮮亮。

在街頭劃出的指定片區支攤子賣花糕的胡阿婆,就見一扇黑油宅門打開,走出來一個女娘,各色早點都買了些,最後停在她的花糕攤前。

無論是行止還是口音,一打眼都能看得出這個分外利落颯爽的女娘,絕非本地人,更不是尋常人家的娘子。

到底哪裏不像……

胡阿婆仔細想了想:是了。此時太陽還未升起,天兒還黑蒙蒙的。尋常人家的娘子或是小女孩子,摸黑出門是極少的。

雖說皇城中晝夜有金吾衛巡邏(尤其是夜裏,會抓犯宵禁之人),但女娘們出門,自然還是更小心些。

胡阿婆常年擺攤,也見過早起不得不出門買早點的娘子,若是找不到伴,不得不單人出門,一旦被蹲在街角候著拉驢車馬車的力工,或是在街上游蕩的閑散男子多看兩眼,都會露出難以抑制的緊繃。

這時候,胡阿婆往往會招呼她們過來吃塊糕。

她怎麽不明白,有時候也不是真有危險,但,總是讓人害怕。

不過這位女娘就不同了。她生的雖不如何高大,但看起來很有力氣,哪怕就這樣隨意逛著早點的攤子,步伐也穩健而紮實,最難得是身上還有種她說不上來,但能感覺到的攝人的氣勢。

胡阿婆直覺:路上閑逛的男子,見了她反而要怵上一怵。

至於這位女娘是外地人這點,胡阿婆倒沒有多在意——今歲四月,可是有聖神皇帝登基典儀,那九日取消了宵禁,她還去南市擺過食鋪,南來北往的人的外地人她見多了,連‘外國人’也沒少見。

在女娘來買花糕的時候,阿婆只是好奇且關心地問道:“天兒涼了,你穿這麽少,不冷啊?”

陸棘笑了笑:“不冷。”

趁著阿婆給她包糕的時候,還道:“我們安西都護府那邊的晝夜冷熱可比洛陽大的多。”

開始她到洛陽城時,會具體說起諸如疏勒等西北地名,但發現很多人會再問:那是哪兒呢?

陸棘就全都改成說‘安西都護府’了。

她說完後,看向了今日的糕:重陽糕的表皮上,多會用草汁或是花汁染成紅紅綠綠的顏色。

陸棘看向其中一枚綠色的花糕,像是荊棘叢:這些年生活充實的很,她很少想起過去。倒是此番到了洛陽,適應了幾日無事做,又在與西北截然不同的異鄉,她才想起了許多往事——

她的家鄉在於闐,被引月部與吐蕃洗劫一空。她是躲在荊棘叢裏活下來的。

“娘子,糕包好了,你拿的過來嗎?”沈甸甸的花糕落在手上。

陸棘想,如果那時候的她,沒有勇氣出聲,叫住帶著女兵路過的大都護,她一定是默默化作荊棘叢中的白骨。

但後來,哪怕被李大都護救下來,她也只是慶幸自己活下來了,根本沒想過這一天。

聖神皇帝,神都洛陽,軍事學校……

哪怕走到了這裏,陸棘有時候回想過去,都不可置信。

*

“我自己去買早點也罷了,你們門都不給我開?”

雙手占的滿滿的,陸棘還是自己提膝開門進來的。

院中,正在兩兩捉對訓練的女兵,這才停下來,其中一個跟陸棘最熟的,如今正是鎮守四鎮之一於闐的守將,她笑道:“誰讓這次咱們來了五個人,兩兩為訓,抽簽總有一個人要落單,得去買早點。”

陸棘招呼她們:“那就快點吃吧,今天開學第一天,總是趕早不趕晚的。”

說來,這幾位已經在安西之地,做到能夠鎮守一鎮一城,放眼朝堂雖然還是七品的下級將領,但在安西已經算是中級將領的女兵。對於大都護李文成忽然召她們來到洛陽,進入軍事學院深造,心態也是不一樣的——

“唉,這千裏迢迢,讓咱們連手裏的兵也暫且交給副將,來到這神都‘念書’。也不知學什麽?且咱們可是大都護教出來的,難道還有人比大都護教的好嗎!”這是喜歡實戰不喜讀書兼力挺自家將軍派。

“不一樣的!聽說裴相也是軍校的老師,會教授戰略學。他可是師承自李靖大將軍和蘇定方大將軍。不只如此——當年大都護打吐蕃的時候,他那招借口送波斯王子回國,裝作路過突厥,然後直接急行軍拿下吐蕃的瞞天過海一劍封喉,咱們不也感嘆過?”這是準備博采眾長派。

“能學些新的戰略、軍械自然是好事。只是不知道怎麽才算‘畢業’,我可是打聽過,據說文武考都有,考不過還不讓走!”這是未雨綢繆兼害怕考試派。

此時,陸棘已經吃完了一個夾肉的胡餅。

曾經的過往,直到現在還在影響她。陸棘格外珍惜所有的食物和水,吃東西的時候也很專註不說話。

直到全部咽下去才開口道:“說起考試,此番入軍事學校的女將女兵,可不止咱們。還有遼東歸來的女將,亦有一直跟在陛下和大司徒身邊的女衛。咱們可不能垮大都護的臺。”

“這是其一,且也是小事。”說來,與其餘女將女兵的比較,不過是內部的良性競爭,兼之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的好勝心罷了。

這不是最要緊的。

“最要緊的是……”不等陸棘說完,已經有人接過話來了。

“我知道,你是說之前聖神皇帝行騎射賽事,結果十六府衛多不如番將之事吧。”

幾人的眉毛是整整齊齊全部緊緊蹙了起來:“那著實是丟人了!”

尤其是後來,拔得頭籌的前高句麗番將,還特別忠心耿耿上書道:“陛下令選善射者,今多非漢官,竊恐四夷輕漢,請停此射。”[1]

就……更紮心了。

這位泉將軍倒確實是很忠誠,自歸降以來還立過戰功。也是真心去陛下跟前說寧願不要獎賞和榮譽,也不想讓此消息傳出去,萬一再讓四夷蠢蠢欲動,再起戰事就不好了。

但這話,實在是,堵心!

陸棘從宅院的墻頭望出去,看到天邊破曉之光。

“是啊,如今四夷安服,只是過去那些年被打怕了,又不是死心了。”

就像群狼會窺伺猛虎,從沒有什麽死心塌地的臣服,只是等待強大的王者變得軟弱,便可以來侵占地盤,甚至分食。

“走吧。”陸棘站起身來。

她認真道:“咱們去上學。”

其實原來女兵少的時候,尤其是當年文成公主練兵還未過明路,只能在吐谷渾之地,不能正大光明在安西都護府操練的時候,大都護都會親自帶著她們點撥她們。

然而自從數年前吐蕃一戰,大都護獨自掌安西之後,她們這些得力的手下,自然也不得不分散各地,去鎮守一方。

確實這些年,學到新東西的機會少了許多,基本都還在吃舊年的老本。

陸棘曾經想過,若這樣,她可能一輩子就止步於鎮守一城了。

也不是說不好,畢竟這比起她曾經的日子,自然是天懸地隔。

但,她心底總有種止不住的渴望。

陸棘想,她,不能做到真正的將軍嗎?

故而這次接到大都護的文書,要求她們來神都‘上學’的時候,陸荊是很驚喜的,是那種,原以為走到了一個死胡同,卻忽然發現另有天地的驚喜。

幾人出門,雇傭了馬車,在薄薄的晨色中,向上陽宮趕去。

馬車的簾子都是撩開的——她們到神都才幾日,總是看不夠外面的景色,每日都要出門逛到暮鼓起,才急急忙忙趕回坊中。

陸棘也在看,如此繁榮璀璨的錦繡之地,與西北邊境城池截然不同。實在令人沈醉。

但她,終究還要回到西北去。

因她見過疆邑陳兵,鐵騎呼嘯,踐踏是親人的屍骨,血染的是不再有故人的故土。

為此,她要來這神都學習,然後回去鎮守她的家鄉。

**

離上陽宮最近的積善坊。

天剛蒙蒙亮。

“娘子,實在該起了。”

祝明樂其實已經醒了。只是她知道,她一起身,所有人都要跟著折騰起來,她索性就躺在帳子內,看著上面的花紋。

安靜的黑暗中,她想起了很多事。

尤其是想到了自己的名字:明樂。

這是她十歲時,母親過世前給她取的。然而,她之前的人生,實在與這兩個字不符。

可謂是不明也不樂。

不過也沒關系,之前也沒什麽人叫她的名字。

再往前推一年,她是淮南國公夫人。

她今年三十五歲,但做淮南國公夫人,占了她人生中的十九年。

淮南國公祖上,跟李唐高祖李淵是兄弟,被封了蔡王。再往下一輩,跟太宗陛下就是堂兄弟,本身府上沒有任何功績,爵位自然降等。

再往下傳一代,跟高宗陛下親緣更遠,就成了國公。

祝明樂當然知道,為何淮南國公要跟謀反的越王李貞等人,

還不是怕被國除,就想著拼一把,若是有從龍之功,能把自家爵位往上提一提。

也不管也不顧,一頭就紮進去了。

“娘子起來吧,今日不光是娘子第一日去教書,也是兩位小娘子去念書的日子呢。”

跟了她多年的乳娘,素習最喜歡念叨。

此時就邊敦促她起床換衣裳邊說個不停:“還好咱們這坊子,離上陽宮最近,娘子稍微晚起一點也不要緊。”

“說來,鎮國公主想的真是周到,還特意劃了一片……”乳娘上了年紀,對新鮮詞的記性就差了些,此時卡住了。

祝明樂就接過來:“教職工住宿區。”

乳娘連連點頭:“是,是!到底娘子是和離之人,自己帶著兩個小娘子,手裏又有家財,到了這神都,人生地不熟的。就得跟熟識的娘子們住的近便,這才放心呢。”

周圍住的都是與她情況相仿的,從前的‘李唐宗親命婦們’,比另外去買宅,不知街坊四鄰的情形,更令人安心。

其實原本,她們結伴到神都前,就曾約定過:哪怕多花些銀錢也不要緊,大家盡量把宅子買在同一間坊子,盡量近些。

可這些事兒全然沒用她們操心,安定公主早就都準備妥當了。

祝明樂坐到鏡前去梳頭。

從鏡中就看到乳娘收拾了一半床鋪,又停下道:“先不幹這些沒要緊的事兒了,我先去替娘子準備今日的衣裳,再去看看阿劉她們有沒有給兩個小娘子備好校服。”

就這樣念叨著出門去。

祝明樂不由一笑:乳娘還是這麽愛念叨,不過,如今的嘮叨聽來已經不讓她郁悶心煩了——

曾經在淮南國公府,乳娘的念叨,都是帶著眼淚的,苦的像黃連似的念叨:“國公雖喜眠花臥柳,行事又……但夫人也不能全然不給他一點好臉色看。”

“您到底要管管才好,若是這家私都要叫國公霍霍盡了,將來夫人可怎麽過日子?”

“這淮南國公府,庶子庶女十多個,偏生夫人就沒有個一兒半女,將來怎麽辦呢?”

這還是頭幾年,後來她過了三十歲,乳娘反倒不太敢念叨了,怕戳她的心,只是私下裏有擦不幹的眼淚。

是。

她沒有兒女。

方才乳娘提起的‘兩個小娘子’都不是她的孩子。

說來……祝明樂對著鏡子想,她進入淮南國公府,也不是沒遇上好人:還好有婆母,當年的郡王妃,在支持皇後封禪泰山祭祀地祇的奏表上,也帶上了她這位兒媳婦。

那時候,她還很年輕,有些懵懂地跟著上書,跟著聖駕到泰山。

遠遠地看到了那個與皇帝一同祭祀封禪的武皇後,也看到了參與祭禮的唯一女相姜相。

她記得那天,陽光很好。

後來婆母不在了,這府上就更是亂成了一鍋粥,她懶得管,當然也管不了。

*

“母親。”“舅母。”

兩個小娘子進來給她問好,祝明樂含笑道:“快去用早膳吧,用過了好換校服。”

這兩個孩子跟她都沒有血緣關系。

一個是淮南公府的庶女:淮南公是個喜新厭舊之人,帶回府裏的姬妾新鮮勁過了就不管了。這孩子出生母親就去世了,祝明樂其實不愛養孩子,但沒法子,用乳娘的話說,她不管這孩子絕對長不大。

而另一個,則是她病逝的小姑子的女兒:說來也令人心酸,一個女人臨去前,要托付女兒,發現丈夫靠不上,有血緣關系的兄長也不靠譜,最後就托給了雖無血緣但素來交好的嫂子。

“若將來,這家裏要把孩子的婚事‘賣了人情’,念在過去多年相處的份上,嫂子好歹幫這孩子說句話。”

祝明樂至今還記得這句話。

於是她離開長安前,帶走了這個孩子。

自然,這過程並不容易。那程家雖然破落了,也確實不在乎一個女娘,但不代表能讓人輕松帶走前一位夫人的女兒。

還是鎮國長公主府的女官出面有所震懾,程家也覺得女孩子去‘念書’,說不定能攀上什麽高枝,才放了人。自然還揚言,以後要來洛陽看孩子的。

當時就給祝明樂煩的要命。

還好,離了長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也漸漸在她心頭淡去。甚至再想起程家人,也不那麽煩了,還有種‘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會有辦法的感覺。

畢竟,她現在是學校的老師,如安定公主所說,教職工有什麽工作和生活上的困難,可以找領導和組織。

她的領導有鎮國安定公主、有大司徒、更有……聖神皇帝。

似乎,也沒什麽好怕的了。

兩個小娘子都走到門口,其中年紀更小的那個回頭問道:“母親今日想喝甜粥還是鮮肉粥,我先給母親盛出來晾著。”

看著這孩子,祝明樂又想起:去歲聖神皇帝(時為天後)下旨,她們可以和離出戶後,她曾壯著膽子上書,請旨帶走這個國公府小九娘。

而聖命批準後,淮南國公竟然還來尋她,跟她道:“我原來不想再見你,畢竟你此時和離脫身,簡直是無情無義!”

“但你既然肯帶走一個孩子,帶走我的骨血,可見也不是全然無心肝。”

“這樣吧,你別帶小九娘,你要不跟天後上書,帶走七郎……”

祝明樂當時正坐在窗邊炕桌上算賬,聞言就就把桌子掀了。

是真掀,筆墨紙硯滾了一地(後來她心疼她的好墨來著)。那也是她第一次痛痛快快把話說出來。

“你有病吧!你知不知道,正因為有你一點骨血,我還猶豫過,要不要帶走小九娘呢!”

淮南國公目瞪口呆。

隨後她就將人趕出去了,兩人再未見過。之後淮南國公府的男丁舉家流放,她也沒去送。

但是,這件事她至今想來都後悔。

不是後悔那一句話,而是後悔當時趕人太倉促了,沒有組織好語言多罵兩句!

她的十九年,就這樣過去了。

像是海水流過,只剩下一地摻著砂礫的苦澀鹽粒。

*

祝明樂帶著兩個孩子出門之時,還遇到了鄰居也出門。

不過,不是與她一起從長安來的娘子們。

而是——

祝明樂笑著打招呼:“寧鎮將。”

寧拂英也笑應。

說來英國公府雖然在神都有宅子,但因女兒常年住在鎮國安定公主府,家中宅子也沒怎麽收拾,故而寧拂英從遼東回來後,也沒有回去,倒是申請就近住在了教職工宿舍。

而有位從遼東歸來的,還打過勝仗的女將軍做鄰居,不得不說,讓祝明樂更有安全感了!

“一起走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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