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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8章 何必走那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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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8章 何必走那條路?

調露元年,關中雨水頗多。

因多雨少陽,對皇帝來說,這個夏日比起往年的夏日,倒不算難熬。

於是皇帝就這樣,邊養病邊拿宗親們當魚釣,足足釣了兩個多月。而這段時間,天後則有條不紊帶著宰相與朝臣們安排防澇之事。

直到雨水裏帶了些初秋清寒之意,皇帝才終於停止了釣魚。

而讓皇帝停下的緣故,還是因為……魚急了。

皇帝一直沒有表態,讓告狀的宗親們從振奮到疑惑再到無語:陛下也太磨嘰了,聽我們告了那麽久的狀,怎麽還不定下新太子,壓制天後?

等什麽呢?

他們陣仗鬧得這麽大,天後必也是知道的,別等來等去,陛下忽然駕崩了,留下他們被天後一鍋端了。

得催陛下動起來啊!

這些宗親皆是以輩分最高,跟皇帝親緣關系最近的韓王李元嘉為首,便有人請韓王去催一催陛下,早下決斷。

李元嘉這位皇叔,也有些搞不明白這位皇帝侄子在想什麽。畢竟就他看來,宗親們的建言,皇帝明顯是聽進去了啊。

當然,如果李元嘉見過當年皇帝是怎麽應付長孫太尉的,就不會自信到覺得皇帝聽進了他們的話。

可惜沒有如果。

因此李元嘉就把皇帝的客氣溫和,當成了善於納諫。

甚至還自發給皇帝找了個緣故,對宗親道:“天後到底攝政多年,陛下便是想卸掉天後攝政的權柄,也不是一句話就能成的。”

“總得有個由頭。”

而很快,宗親們覺得,他們等到了這個‘由頭’。

*

初秋,中書省。

這日一早,姜沃剛進署衙就見到了最初的一位同僚——現任太史令周元豹。

兩人在朝上倒是常見,但這次周元豹直接找到中書省來,顯然是有要緊事。

果然,都是熟人,周元豹就也不寒暄了,匆匆行個禮後不等坐下來就問道:“姜相昨夜觀星了嗎?”

姜沃頷首:“先有熒惑入輿鬼,過午夜,又見熒惑犯質星。”

熒惑,其實就是火星。

自古以來,在觀星者看來,與熒惑星動有關的,都不是什麽好事。素來有“熒熒火光,離離亂惑”之語。

周元豹小心問道:“姜相,這天象……如實報給陛下?”

太史局在軍國大事上,是沒有三省六部那般實權,但因負責‘天象’一事,在某些朝局上,反而嗅覺更加靈敏。

比如近來,常有宗親來太史局打聽,有無異常天象。

周元豹就琢磨出這事兒不對。

他一直對著星辰祈禱,近來可一定別有什麽異常天象,結果昨夜剛祈禱完,一擡頭——

好嘛,熒惑星動了,還連犯兩星!

周元豹差點沒哭出來,於是今天一早就先來中書省匯報這件事了。

他緊緊張張說完,就見前領導淡淡然然頷首:“熒惑星動是大事,太史令如何能不報?如實報就是。”

這件事也拖得夠久了。該給宗親們一個發動‘總攻’的機會了。

而且……姜沃撥了撥案上常年放著的卦盤,嗯,也是送裴含平出去的上吉之時。

而周元豹見姜相有起卦之舉,立刻就覺得穩了:“好,下官這就回去寫奏疏。”還是上面有人好啊。

太史局奏熒惑星沖雙星之事,果然即刻被宗親們捕捉到了。

由頭來了!

只是……

韓王府上,李元嘉頭疼不已,不由擡手按著自己額頭。不過他這頭疼倒不是他們李家一脈相傳的病癥,純粹是被現狀愁的。

“還是得韓王拿個主意。”

下首坐著的幾個宗親眼巴巴望著他。

說來,他們終於等來天象有異,準備以此上書時,發現了一個關鍵性問題:這種剖析天象的事兒,得拉個專業人士來站臺。

他們第一個想到的,當然是名正言順的太史令。

然而魯王李靈夔(韓王李元嘉親弟,皇帝另一位叔父),主動來到太史局,想要暗示引導這位太史令時,才發現這事兒難辦。

比起太史局前三任太過出名的太史令(袁李二位仙師、姜相),如今的太史令周元豹,留給外人的印象就是憨厚、低調、老好人。

魯王原以為這事兒容易,然而等魯王真正開始與周元豹交談,才發現這位周太史令,不光是臉圓,人也圓的滑不溜手——

無論他怎麽暗示,三番四次提起古籍記載中凡熒惑星動,多預示禍殃,而如今太子薨逝不足半年,見此天象是否代表朝堂不穩等言,這位周太史令都是一臉茫然:“是嗎?下官未觀出此象。依下官之淺見,熒惑犯質星,或許有刀兵之禍,下官已然上稟此事,防備四夷。”

魯王:……這還用你上稟?大唐的五大都護府坐落邊境,各有大將駐守,時時刻刻都在防備四夷呢。

你到底有沒有專業素養啊!

在魯王被周元豹的推三阻四給惹毛了,言語間開始流露出對他做太史令的質疑後,周元豹也不辯解,而是直接順著魯王這不是臺階的臺階,圓潤地滾了下來。

他配合地點頭,看起來非常實誠而憨厚道:“魯王說的是,下官才疏學淺。”

然後話鋒一轉:“說來,論起星象讖緯之術,當朝無有過於姜相者。魯王既覺下官無能,下官惶恐,這就請教姜相。”

魯王險些被他這句話噎死。

是,姜相如果願意出面解釋天象最為服眾,但問題是他們能找姜相嗎?那位可是妥妥天後的宰相。

偏生魯王噎個半死後,周元豹還當他默認了,當即就抽出一張專門寫公文的竹紙,要給姜相打報告。

魯王還得趕緊攔著他,搜腸刮肚憋出了個幹巴巴的理由:“姜相已非太史令,既任宰輔,朝上諸多大事要料理,不必為此事相擾了。”

周元豹順從點頭,然後繼續卑微道:“姜相繁碌,那下官今日去拜訪李仙師?”

魯王:……李淳風肯定也是準的,但,這是姜相的師父啊。

他只得再次尷尬道:“李仙師已然致仕,也不必為凡塵俗事叨擾了。”

說完後,魯王倒是怕這位憨厚太史令,再給他繼續出主意,於是直接拂袖而去。

而周元豹已經抽出來的公文紙也沒浪費,把剛才跟魯王的對話一字不差寫下來,然後自己仔仔細細封好口蓋了私印,找了個心腹胥吏:“這就送到中書省給姜相,看姜相拆了你再回來。”

*

最終,宗親們放棄了從官方解釋星象,而是在宮外尋了一個‘高僧’站臺。

並且因太史局不肯上“熒惑動為朝堂不安”的奏疏,宗親們還另外尋了一重災禍之兆出來——

據魯王所奏:長安城北面八關寺所在的山上,忽然出現了大片草木枯萎,尤其是本來該秋日成熟或是茂盛的‘靈芝、木連理、善茅’等草木,哪怕被寺中僧人精心養護,也都盡數雕零,並非尋常秋日之景。

對應之前熒惑星動,可見今歲不吉之兆。

而姜沃在聽聞此事,尤其是聽到山上靈芝、木連理、善茅皆枯萎時,忽然想起了李承乾——若非是有人故意破壞綠化,那或許就是回到了長安的大公子,閑來無事出來照管花草了呢。

當然,只看接下來魯王的上奏,都不用姜沃來起卦,其餘宰相也看得出,這草木枯萎多半是人為。

因魯王很快代高僧上奏道:“先有熒惑星動為天兆,再有草木枯萎為地兆,可見東宮薨逝,有朝堂不安之征。”

“應有‘女貴者’祈福鎮之。”

其意昭然若揭:請天後為大唐社稷著想,去為天下祈福,不要再攬權了。

王神玉對此大為心痛:“他們欲攻訐天後,天象還嫌不夠,竟然還去糟蹋一山的草木,他們才是禍害之兆呢!”

雖說在王神玉看來,這些宗親做事實在荒唐而令人厭煩,但犯蠢的人多半是不會覺得自己蠢,而是會覺得自己高明極了。

李元嘉是反覆研究過所上奏疏的,還請門客潤色過了,最後才捋著胡子道:“如此一來,陛下也就可順勢而為之。且咱們跟天後之間也留有餘地。”

李元嘉覺得自己想出這個法子,不說天後才是那個‘禍秧’,而是說天象不寧,請女貴者鎮之,實在是神來一筆啊。

不但旁的宗親捧他,他本人也在心底誇了自己無數次了。

畢竟天後也算是半個李家人嘛,將來的皇帝不出意外肯定是她親生的兒子(或是孫子),天後沒準還是要輔佐政事,那還是不跟天後扯破臉比較好。

用這種為國祈福的名頭讓天後退下去,起碼權柄稍抑,彼此不都有面子?

以韓王李元嘉為首的宗親們,想想這全盤計劃,覺得:他們做事真的是太周到,也太有體面了!

事關天象吉兇,皇城中陛下終於做出了反應——

對宗親們來說,好消息是,確實有‘女貴者’為國祈福去了,但壞消息是,這人不是天後,而是自請為國,為太子祈福的太子妃!

這個太子妃是怎麽回事啊?!

宗親們實在沒想到,這種事還能半路被人截胡!

太子妃上書懇切請命,不但提及東宮薨逝不足年,便有天象異兆,可見此兆應在東宮,更提及太子英魂曾托夢於她,令她為國勿念己身,當舍宅置觀,為國祈福。

帝後聞之,甚嘉太子妃忠孝之心。

再有太史局占得太子妃命格相宜,於是這一年秋日,太子妃離宮入太清觀為國祈福,賜道號延真。*

*

而在宗親們震驚且沮喪地認識到,皇帝在宗親和天後之間,到底還是選擇了天後,在他們無比艱難消化了這個失敗後,發現……他們覺得這事兒已經完了,然對皇帝來說,這事兒才剛開始!

九月的大朝會,皇帝罕見上朝來了。

皇帝若不上朝,龍椅就一直空置,天後也只會坐在龍椅側後方另設的座椅之上。

因此這些年,朝臣們都有點習慣了,向丹陛之上天後回話,身子要向一側偏一下。

而今日皇帝撐著病體上朝,顯然是有大事要宣布。

果然,皇帝開門見山,先說了太子薨逝後,對儲位的安排。

但並未指定人選,只道周王殷王都才入朝不久,如今又有皇孫年幼賢愚未定,儲位之事他與天後會斟酌再定,群臣勿覆為此諫之,當各安署衙公事。

言下之意:別催了,現在不立太子,都別躥騰這件事了,收收心好好辦差。

朝臣們均啞然:雖說他們覺得以皇帝現在的身體狀況,還是不要再斟酌拖延,應當早定儲君比較好。

但……這話誰都不敢說!

甚至正因為皇帝身體不好,這話才越發不敢說。

誰能直接問到皇帝臉上去道:陛下,我們瞧著你這身體不太行,比較難等到皇孫不年幼,您要不趕緊選一個?

那別說見到新的太子了,只怕明天的新太陽都見不到。

尋常朝臣們不敢勸,而幾位宰相是已然聽過皇帝的遺詔,清楚皇帝的心思,所以不必勸。

尤其是在幾位宰相看來,按序齒來選太子的話,周王實在是……只能說人還不錯。

其餘的嘛,從周王最摯愛的鬥雞之事上就能看出,周王連專研的鬥雞也總輸啊!

所以說這世上人比人真是氣死人,明明是嫡親的爺孫,差距就是這麽大——先帝絕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文治武功上,但就算如此,他閑暇之餘才玩的鬥雞走馬射獵等玩藝,也比周王此時專研鬥雞的水準強——這是得到過先帝年間就在朝為官的幾位宰相一致認證的。

因此,幾位宰相都覺得,還是如皇帝所言,在東宮事上慎重些更佳。畢竟太子不比旁的,一旦立了,再廢就是動搖國本的大事了。

然而皇帝宣過對儲位的安排,這場朝會的重頭戲竟然還不算完。

在宗親都放棄以天象禍兆來攻訐天後之後,皇帝卻主動提起了此天象。

“諸宗親倒是提醒了朕,如今東宮空懸,恐有異心之人於國不安。”

皇帝久違地提起了自己的兩個庶子——久到很多朝臣都恍惚了一下,是啊,皇帝還有兩個更年長的兒子呢!

廢太子李忠已經廢為庶人,但李素節還是郇王,現居於申州(河南信陽),據聞在當地還頗有賢名。

而皇帝很快下詔,多虧宗親們提醒,為天象和合,國本穩固,他得對郇王做出新的安排——詔令郇王與其子嗣長禁於雷州(廣東,即大唐邊境),終身不得出。

宗親們:……

我們才不是這個意思!陛下你這都不是曲解,這簡直是誹謗啊!

且陛下此舉,完全廢掉最後一點庶子為繼承人的希望,豈不是更加重了天後的分量?!

韓王李元嘉剛站出來道:“陛下不……”不可二字還沒說完,便被皇帝打斷。

皇帝似乎沒看到叔叔舉著笏板出列了一樣。

他只是點了幾個宗親的名字——按照大唐五個邊境大都護府,皇帝就挑了五個此番攻訐天後最厲害的宗親去描邊:“朕久嬰風疾,病與年侵,朝中事多委天後。四夷為亂之時,天後廢寢忘食燒燈續晝略無可歇。”

“今既有熒惑沖星,邊境不安之兆,諸宗親享國之供奉,自當為國盡忠,便去鎮守邊疆為國祈福吧。”

被點到名的幾位宗親大驚失色,連忙出來叩首求饒,韓王李元嘉趁機悄悄退了回去。

偏生皇帝這會子又看見他了,直接點名道:“是了,韓王叔方才站出來,是想說些什麽?”

李元嘉表示自己什麽也沒想說,剛才出列就是想說陛下聖明。

**

而此事後,媚娘曾與姜沃道:“陛下此舉,是為了安朝堂。更是為了安我之心,讓我將來不要不舍得還政。”

宗親的話,到底還是有一句,戳到了皇帝心中隱約的擔憂。

若是將來新帝年長並能理政,而太後卻舍不下權柄,始終不肯還政如何?若是鬧出一家子骨肉相殘的流血之事來,陛下豈不痛惜?

皇帝在徹底廢除郇王一脈為儲君的希望後,曾與天後談過此事。

“媚娘,之後繼任之君,必是你我之血脈。”皇帝不必說完,媚娘就懂他的意思。

待到子孫能挑起這天下,就如同周公一般,還攝政之權吧。

畢竟都是他們的骨血,媚娘總是唯一的太後,也無需如權臣一般,擔憂交權之後的安危之事。

既如此……

“何必走血路呢?”

媚娘聽完了皇帝的話,只是笑笑:“陛下放心。”

他們是一路同行者,但他到底不是最了解她的人,或者說,不能感同身受。

對皇帝而言,這權力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就是帝王,再病弱,也有一言九鼎的權力。

所以直到現在,宗親們還是會選擇用勾起帝王疑心的話術來生事,正是他是皇帝,依舊能‘拿回’權力。

所以當年……哪怕已經二聖臨朝多年,她更參與政事良久,甚至走到了攝政前夕,然而只是太子的一句懷疑,皇帝的一番權衡,她依舊連她最信任的人都保不住。

她不是非要去走一條血路。

她早就退無可退。

是,依皇帝的說法,她永遠是太後。哪怕交權應當也不會有生命危險。但新帝對母親要敬重,可要處置一個臣子,是不是太簡單了?要公主去和親是不是太簡單了?

她的摯友,她的女兒,她在乎的一切,她已然付出了多年心血的江山社稷……她只相信自己,不能不願也不會付與旁人。

這次宗親對她的攻訐,只會讓媚娘越發確定,她要走的路只有一條了。

不管是不是血路——

從此後,她不再做‘被授予’權力的那個人。

不再做‘替人’治天下的那個人。

掌帝王權,行帝王事,當為帝王名!

**

而這一年的十月,姜沃在禮部的貢舉名單上,看到了一個很熟悉的名字——陳子昂。

看到這個名字,姜沃不可避免的想起了那首《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啊。

不管史冊上陳子昂寫出那首詩,究竟是什麽緣故,感慨的又是何人何景。

但姜沃一直覺得,對於見過武皇,在武皇手下做過官員,甚至為武周一朝的建立寫過《上大周受命頌表》的陳子昂……這首詩,寫的是武皇。

而且是那個最終發現自己後繼無人的武皇。

以武皇的政治智慧,在她最終選擇再次立李顯為接班人的時候,她應當就明白了,武周,終究只會有她一代了,所以——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1]

史冊之上,千百年過去了,在某種意義上,武皇依舊是孤身一人。

姜沃點了陳子昂的名字,對禮部尚書許圉師道:“這個人我想見一見。”

這次或許陳子昂還會寫出這首詩。

但於她的帝王來說,不會再是‘後不見來者,天地獨愴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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