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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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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破局

三月的夜晚,是最舒服的。

夜風拂面,帶著一種微微水氣的沁涼,柔和又舒展。

姜沃帶著曜初坐在院中海棠樹下,邊賞‘紅燭照紅妝’的燈下海棠,邊說著朝堂事。

其實從曜初懂事以後,只要她感興趣,姜沃就從不避諱將朝堂上的盤根錯節掰開了揉碎了跟她說。

自泰山回來更是如此。

畢竟是曜初自己醒過來,說出‘哪怕是用這世間最好的錦繡與珠玉,她也絕不願意被關起來!’這句話當公主意識到她戴著的不是‘明珠黃金冠’,而是黃金枷鎖的時候——清醒伴隨的往往不是歡愉,而是看清後的觸目驚心、掙紮破局的艱難。

譬如從公主開幕府這件事上,從東宮看到的奏疏中,曜初就驚過甚至被大大刺痛過一回:平時所有聲音都在告訴她,她是大唐最尊貴的嫡出公主,所有人都會‘捧著她’,‘保護她’。

然她卻連庶出皇子,乃至皇孫(太子若有兒子便是郡王自能開府)理所當然有的‘開府’,都沒有。

縱然現在曜初已經如願如親王例置幕府,但她從沒忘記‘如願’之前發生的事情。

*

只要曜初想學,姜沃自會傾盡所能教她。

畢竟,曜初將來的路,不會比她好走。

“以戴至德設局的人,實在選的巧妙。曜初說說看。”

而此時,姜沃看曜初的眼神,帶著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柔和期待——

十五歲的曜初,就如當年的她,才開始接觸朝堂許多事還想不透。當年她第一回 見王神玉,回頭還向師父抱怨‘那官員德不配位不幹正事’。

這一路走來,師父教她,許多人教她。

如今她又在教曜初。

讓她想起,當年在蜀地,她在袁師父墳塋之前,領略到的最重要的道理:傳承。

哪怕終她一生,是愚公移山,她之後,必亦有後人移山矣。

*

這次戴至德此人此事,姜沃並未告知曜初什麽。可以說,現下曜初分析的就都是她自己收集來的信息,以及自己的判斷。

曜初確實也已經從自己的渠道了解過這件事了——公主們的圈子,信息量絕對不同小覷,她們中往往流通著朝堂和宗室第一手的小道消息。

此時曜初就道:“戴至德這個人,除了身份很特殊,是太子詹事外,他的出身也不一般。”

因兩人正躺在海棠樹下的竹躺椅上,一陣風吹過有海棠花拂落滿身。姜沃邊伸手摘掉曜初發間的海棠花瓣,邊示意她繼續說。

曜初一一道來:“戴至德,是先道國公戴胄之子。”

“而先道國公,不僅是最早投奔祖父的功臣之一,更於貞觀初年位至宰輔。”曜初說完不由看了一眼姜沃:“而且,還就是跟姨母一樣的宰輔。”

先道國公戴胄,做過吏部尚書,掌過選官事。

也做過尚書右仆射過,跟房相搭過班。

可以說,朝中如今還在的不少朝臣,不少也是戴胄經手選出來的。這樣一個人,絕對屬於遺澤深厚。

同類比一下:假如姜沃有孩子,她過世以後子嗣犯錯,那些經她手提拔起來的年輕一輩,不管是出於真正念在舊情的心思,還是出於怕被人指點‘忘恩負義’的面子,但凡能幫一把,多少都會伸手撈一撈。

再不濟,也要幫著說兩句好話——畢竟,好話又不要錢。

於是這幾日,姜沃這裏實在是來了不少‘說情人’,有的是懇切相求,有的是走走過場,反正說情者眾。

畢竟……人情社會也算是官場特色。

不過,狄仁傑那裏的壓力,也絕對不會比姜沃少就是了——戴胄在做宰相前,還做過大理寺卿。還是二鳳皇帝當年親自點的將。

甚至戴胄宰相過世後,先帝還罷朝三日以哀,更贈謚號‘忠’。

若非有這樣一位父親,戴至德也做不到東宮太子詹事。

所以姜沃才感慨,能在無數朝臣中,準確挑出戴至德來給她設局,也算是對手瞧得起她了。

若以游戲論,這回相當於是放大招了。

而且這個放大招的時間選的也妙,對手很耐心地等到算是她門生的年輕朝臣接手大理寺後,甚至又耐心等到她跟周王李顯扯上關系後,才將戴至德的事兒翻出來——

水就攪的更混了。

姜沃甚至設身處地想了一下:如果她是太子,有一位宰相直接或者間接貶掉他兩位東宮重臣,哪怕都是依法辦事,那心裏也不得不嘀咕一下,這位宰相是何意啊,是不是針對我啊。

明謀最難解。

對方先出招,就是逼姜沃最少吃一頭虧:若是選擇按律行事依法辦事,就必然要得罪東宮了。

姜沃:這……是什麽兩全其美的好事。

*

曜初一番分析後,倒是秀眉微蹙,很為姜沃擔心:“姨母,這便是針對你設的局。這樣一來,你得罪的人也太多了。”

不只東宮,更要同時得罪好幾方勢力!

“我記得姨母說過,人的天性就是尋找同類,並且同情同類。”用老祖宗的話說,就是唇亡齒寒兔死狐悲。

“這一次姨母毫不容情的話,東宮其餘屬臣會畏懼。”哪怕口裏不說,也要懷疑姜相是不是真要扶持周王,正在找借口,挨個修理東宮屬臣。

而開國時就有功的老牌勳貴舊臣之家們,也會心生不滿:能有這個大唐都少不了他們的一份功勞,如今就人走茶涼,一點兒優待都沒有了?

最要命的是……

曜初又道:“姨母,這種子孫、親眷、家仆仗勢斂財的問題,若是細查下去,保不齊許多家都有,只是多少與輕重的問題。”

說完又蹙眉:“有些世家與勳貴簪纓之族,實不將律法放在眼裏!自覺勢大,民不敢告官不敢究。”

“若一直如此風氣,只怕大理寺這回剛處置完戴至德,下回又換湯不換藥,再給姨母來一回。”

姜沃實在欣慰,不由含笑:“曜初想的很好。”

曜初這點真的很像媚娘,哪怕年少也沒有非黑即白的理想化,她看問題很實際,也很透徹。

姜沃倚在竹椅上,仰頭望著一樹海棠道:“曜初,沒有不能破的局。”

她取出了一枚銅錢:“事情都有兩面性。”

“沒錯,戴至德之父戴相,在貞觀初位高權重,頗有遺澤。”姜沃笑著翻過了這枚銅錢:“那咱們就要想一想了,以先帝的英明,為何重用這位戴相。”

“這幾日,我尋了許多四十年前的卷宗,發現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姜沃對著屋子擡擡下頜:“那些卷宗,我都放在屋裏案上了,曜初可以去看。”

曜初等不及地起身,直入屋內。

只剩下她方才坐著的竹椅,尤自在輕微晃動。

姜沃以手支頤:設局人選出戴至德來,當真是好!正如曜初所說,不少世家勳貴對律法不甚重視,覺得律法是用來約束尋常官員和普通百姓的,他們這些高門權貴自有特權。

以戴至德此事,正好可以正一正律法之威。

*

三月十五的大朝會。

朝臣們都是帶著吃瓜的心來上朝的,也拭目以待:姜相到底會不會站在大理寺這頭,嚴懲戴至德。

姜沃入朝時也巧,還正好跟戴至德碰了個面,兩人彼此按官位禮數見禮。

說來,近來多有人向姜沃說情,然戴至德本人卻沒有來求情——他是自恃道國公府的出身,又是太子詹事的身份。

他就不信,姜相還真能鐵面無私辦他?

旁人怕她是宰相,是吏部尚書,可戴至德不怕——誰家沒出過宰相啊?而且一旦將來太子登基,他也未必不是宰相!

他倒是知道,大理寺那位年輕的狄正卿,已經按照律法擬好了他的罪名,比如現在,正在朝堂上向二聖回稟。

可那又如何?

戴至德聽完,只出列請罪‘未約束好家人’。

之後,也不必他主動求情,自有朝臣站出來為他說話,為他開釋道:“戴詹事於東宮夙夜憂勤,幾無閑暇。而戴氏名門,家眷親友眾多,若是有家人犯罪便牽連於他,豈非太過?”

“正所謂法無外乎人情。且戴詹事於東宮位重,只看在太子殿下的面上,也應寬免其罪,令其效力東宮,將功贖罪才是。”

狄仁傑在旁聽得眉目冷肅,心中怒道:若如此還要律法做甚!要是這一回讓戴至德輕飄飄‘自罰三杯’就過去了,那之後朝上勳貴世家,更不會將律法放在眼裏了!

他剛要手持笏板繼續辯駁,便見丹陛之下,姜相起身。

朝臣們:來了來了!

說來,甚至有事不關己的吃瓜朝臣,就此事偷偷下註:姜相敢不敢力挺大理寺,拿東宮太子詹事戴至德開刀?

買定離手。

如今到了開盅的時候,俱是聚精會神。

在眾人期待的眼神中,姜沃取出了奏疏。

“臣請,為先道國公戴胄追封司空。”

朝臣:???

**

這是哪兒跟哪兒?

姜沃說完後,許多朝臣先是一懵,然後想了想才恍然:哦,那這就是姜相對東宮的示好了。

丹陛之上,只聽皇後緩聲道:“姜相為何有此一請?”

姜沃便道:“先道國公戴相,任大理寺卿時,為人清直剛義,以法正天下!”

“有兩事可知。”

“其一,當年趙國公(長孫無忌)有一回不慎忘解佩刀而面聖,有違《衛禁律》,時任大理寺卿的戴相便持正律法,不以趙國公為國戚而輕縱,依律論罪罰其兩萬貫,趙國公如數繳入國庫。”

“此乃一,其二則更見戴相風骨——”

“先帝當年因厭惡一官員偽造功績,行止惡劣,原下令殺之警示朝堂。然將此官員下罪大理寺後,戴相卻判其流放之罪。”

“先帝曾責戴相為何如此違逆聖旨。戴相便秉公道:依朝堂律法,此罪乃流放非殺之。故而不敢以聖人一言而有違律法。”

“更上諫道:律法,乃國之大信於天下臣民!”

“法,不容有失!”

“先帝聞言,甚褒獎之,又讚:大理寺乃人命律法所系,非如此風骨不可為之!”

朝上一片寂靜,朝臣們也漸漸反應過來姜相是在做什麽——

這哪裏是跟東宮示好啊,這是要羞死戴至德啊。

是啊,許多人都只記得戴至德顯赫出身,記得他那位曾位高權重的父親,卻忘記了,戴相是為何位列宰輔的。

只聽姜相還未說完。

她聲音一貫的平和,但此時卻冷如珠玉墜入玉盤,令人心顫。

“陛下,皇後。臣從舊卷得知,戴相一生廉潔奉公,仙逝時竟家宅清貧以至於祭享無所,還是先帝特賜銀錢,以全喪儀。”

“若戴相得知,其子孫挾勢索財,逼勒民宅,想來必會嚴刑正法。”

姜沃查覽舊檔後,對戴胄這位宰相前輩,是真的很佩服。

她不由看了一眼臉色已經轉為‘豬肝紅’的戴至德,心道:看來子不類父才是常態。

甭管是房相、杜相還是這位她都無緣謀面的戴相,都是風骨赫然、處心公正之人。

但他們的子孫……不過,比起房相杜相那謀反的子孫,戴至德都算個標兵了。

當然,姜沃也沒打算放過這位‘標兵’。

她親切問道:“方才有朝臣為戴詹事求情,不知戴詹事自己怎麽看?是否覺得,應當法外開恩?”

戴至德:……

我還能怎麽看!

你把我爹那“依律法行事,聖人都不能例外”的事跡言行數了一遍,我還能說什麽?

這會子他但凡為自己求一句情,姜相絕對會把他打成有違父訓的不孝子。

若是沒了一個‘孝’字,他這輩子仕途才真正完了。

於是戴至德滿面痛苦,向帝後請命:“臣有罪,請二聖重罰之。”

而姜沃今日所請,原也不是為了一個東宮太子詹事——

她轉身向帝後鄭重道:“臣請旨,追褒道國公,以彰其德。”

“亦彰大唐朝廷不失法度:有律可依、有律必依、執刑必嚴、違法必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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