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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文成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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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文成的信

窗外春日微雨,海棠落如一地粉潤細雪。

這日正是休沐日。

姜沃原準備坐在大書案前給文成寫信,後來見窗外微雨落海棠,春日景宛然可觀,便索性直接挪到窗邊的矮榻桌上去寫。

如今已是乾封三年二月。

距離去歲二月文成離京奔赴西域,已經整整一年。

兩人多有書信往來。

姜沃已經養成了習慣:每個休沐日,無論過去的十日朝中有無大事,都會記一記,等攢夠了可觀的頁數,一起寄向遙遠的安西都護府。

*

姜沃看了片刻窗外景致後提筆。

“仲春時節,微雨留寒。”

“見信如晤,遙盼安善。”

她每回與文成寫信,都少不了‘盼安’這一條。

之後姜沃就寫起了過去十日,朝上的第一大事——

“陛下,又要改年號了。”姜沃端起手邊的春日扶芳飲喝了一口,帶了點無奈搖頭笑了笑。

沒錯,不到三年,皇帝又‘用夠了’封禪泰山的【乾封】年號。

而且這次,皇帝改年號改的很突然。

原本皇帝雖然也勤改年號,但好歹都是前一年臘月下詔改,來年正月正式用上。

這一次卻不同,就是今年二月忽然下詔改年號,而且當月就要用上。

朝臣們:……

在驚訝中又生出一種慶幸:果然,都學王神玉王中書令,把公務拖到最後完成是很正確的,這要是提前寫了公文不又得返工?

比如……姜沃就見到一向熱衷於提前完成工作的裴炎,差點沒有當場哭出來。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皇帝真可謂是‘年號刺客’。

姜沃蘸墨繼續寫:“皇帝下詔,改年號為【總章】。自今歲起,就是總章元年了。”

總章……

在姜沃看來,這一回皇帝改年號,跟以往並不一樣:不是因為祥瑞,而是為了禮法,或者更直白一點說,為了——太子。

皇帝改年號的詔書,曜初讀過後,很快就反應過來:“姨母,父皇是為了太子哥哥吧。”

姜沃聞言莞爾。

是啊,何為總章?

皇帝詔令上明白寫著:“明堂制度歷代不同,漢、魏以來,彌更訛舛,遂增損古今,新制其圖。改元總章元年。”[1]

曜初一看此詔書就懂,而姜沃則一點點解釋其中典故給婉兒聽。

“婉兒,所謂明堂,是天子為祭祀神靈所設之堂。”可以將其理解為祭祀大禮,君權神授、宣明政教的重要場所。

“陛下此詔之意,便是明堂之禮各朝有異,如今本朝也要重訂明堂制。”

“以正禮法。”

姜沃又取過一本《禮記》,翻開給婉兒看,裏面專門記錄了明堂:“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踐天子之位以治天下。朝諸侯於明堂制《禮》作《樂》,頒度量而天下大服。”[2]

成王幼弱……禮法天下大服……

彼時姜沃攬著婉兒:皇帝這是在手把手教太子‘禮法的正確用法’——

禮法就像是皇冠上的彰顯身份的明珠,用以加強皇權的穩固。而不是一根捆住自己手腳的繩索。

且今歲皇帝不但以‘正明堂’禮法為太子加重身份,更於正月裏令太子奠於國學,追贈顏回為太子少師。

可見皇帝為了鞏固太子之位,也實在是嘔心瀝血了。

不知太子殿下能否體會到?

只怕沒有。

*

“今日下雨,倒春寒。你便要坐在窗邊,也多加一件衣裳才是。”

但凡進姜沃的書房,崔朝都是先叩門再入。

不過今日很方便,他都不需要進門,直接從窗口就把食盒遞給姜沃,見她在寫信,就只囑咐了一句加衣裳,未進屋內就撐傘離去。

而見到崔朝,姜沃就不免想起他素日提起的——皇帝跟太子,在心有靈犀這件事上,不說南轅北轍吧,至少也是毫無關系……

這一年來,皇後代政愈多,皇帝養病之餘,但凡精神好一點,全用來手把手教導太子了。

因此,崔朝被叫進宮去陪皇帝下棋(聽皇帝吐苦水)的頻率直線上升。

皇帝有一回甚至對崔朝道:“朕真不明白——朕說的這麽明白了,弘兒為什麽聽不明白?是朕的問題嗎?”

把皇帝這種凡事喜歡藏在心裏的‘謎語人’都逼出了這種話,可見太子與皇帝的交流困難。

比如這回——

皇帝是在給太子示範:禮法的正確使用方法。

太子學到的:禮法的正確。

因太子接著上了奏疏:聽聞各州縣孔廟,或有破損、或有少修繕者,以至於先師奠祭之禮不全,實非敬事,請修之。

這道奏疏其實上的不錯,畢竟太子剛祭奠國學,再修各地孔廟,自是做給天下儒生看的一項很要緊的仁德之行。

如果太子能領會到這一點,皇帝會很欣慰於見到這封奏疏。

然而皇帝留神看著,太子在他跟前奏請此事時,是真心覺得不能缺禮於至聖先師。一定得修繕天下孔廟,令世人能常祭奠聖師。

皇帝郁郁。

還不得不詔從之,再出言褒獎太子。

故而,哪怕太子今歲已經十六,皇帝甚至在留心他的婚事了——但只要聖躬不安,依舊是皇後代政掌百司朝事。

姜沃寫給文成的信,自沒法將朝局寫的這麽明白。

她只是寫了皇帝改元‘總章’的詔書。

姜沃覺得,文成應當一看就能明白。

寫過改元事,姜沃又起筆問起文成練兵事。

**

寫了一半,姜沃又起身,先把文成之前寄來的信,又拿出來看了一遍。

她是按時間門順序擺好的。

最上面一封,是文成到吐蕃後與吐蕃使者談判完畢後寄回來的。

上面,文成寫道:“吐蕃清寒,好在快雪時停。”

“時隔十餘年,我再一次見到了祿東讚。他確實是老了。”

其實文成第一個見到的吐蕃人,就是祿東讚。

當年祿東讚是代表松讚幹布來大唐向先帝求親的,閻立本還畫了那幅傳世的《步輦圖》。

後來文成離開長安去吐蕃和親,大唐這邊是江夏王李道宗一路護送,吐蕃這邊便是祿東讚一路相隨。

他們對彼此都頗有了解。

其實原本代表吐蕃到安西都護府來商談的使臣,只是尋常朝臣。

但聽聞大唐的正使竟然是文成公主,祿東讚哪怕年老,哪怕身有宿疾,到底親自出現了。

兩人再次相見,實在是鬥轉星移,時移世易。

而祿東讚也終究沒有再用舊時稱呼,而是稱文成公主為‘正使’,只是感嘆了一句:“見大唐正使,忽念及先王。”

文成則直白道:“既念及先王,何以叛昔日之盟誓。”

祿東讚搖頭道:“是貴國大唐不公在先啊——多來來,吐谷渾和吐蕃之間門,大唐總是偏向吐谷渾,打壓吐蕃,如此厚此薄彼,怎不令人心寒。”

祿東讚的漢話,說的就像文成公主的吐蕃話一樣好。

這兩人的會談,在旁人看來是很奇怪的——

祿東讚一口熟練的漢話,連厚此薄彼這種詞都信手拈來,然而文成則回以吐蕃話。

她不去順著祿東讚的話說,分辯什麽大唐對吐谷渾更好。

那不是廢話嗎,大唐還需要吐谷渾做藩籬呢。

說這些‘公平正義’的虛話,實在是沒有意思。

文成更傾向於一劍封喉——她直接以吐蕃語問祿東讚道:“論(宰相)欲借吐谷渾之事與大唐開戰,集會議盟上可有異議?天神穆王之系,諸貴族如何看待此事?”

彼時祿東讚面色未變,但心底頗驚、亦不免深深嘆息:為何,為何來的偏是文成公主!

大唐旁的朝臣,縱然知道吐蕃有集會議盟之事,必然也不知具體底細。然而公主在吐蕃十年,她又非尋常女子,故而是深知吐蕃朝局的!她也了解吐蕃那些貴族,生怕損害自己之利的心理。

文成在信裏,給姜沃詳細解釋了下,何為‘集會議盟’。

是吐蕃政治中最重要的一環:參會者包括吐蕃讚普、重臣,以及吐蕃‘天授’的各地貴族。

在文成沒有從吐蕃回來前,大唐這邊雖然也知道吐蕃有這種‘集會議盟’,但官方的情報是:“(吐蕃議盟)乃讚普與其臣下一年一小盟,三年一大盟。於夜設祭壇,巫者告祭。”[3]

更傾向於這是一種祭祀類的大盟會。

直到文成公主回到大唐,才改變了這種看法:不,吐蕃的盟會頻率,遠高於一年一次。凡對外戰爭、征兵征稅等大事,甚至官員任命、戶籍察調等政事都需要經過盟會,經過祭祀。

且吐蕃對神靈的敬畏,絕非大唐人可以想象。

其讚普就自稱為天神世系穆王一脈。

故而文成以此詰問祿東讚道:“當年先王定下與大唐盟好,亦是有巫者祭拜過天地、山川、日月、星辰的。連論(宰相)自己,也曾以血入君臣‘效忠之盟’,亦受過先王的‘賞功之盟’。諸盟皆石刻於第穆薩摩崖。”

“論(宰相)都拋諸腦後了?”

姜沃繼續往下看去,文成的心情能從筆墨的濃重看出來:“這一次祿東讚退了。”

“然他到底是老了,也要不在了。”

“這一回,我見到了欽陵。也明白了,你說的‘狂’字是什麽意思。”

“祿東讚會忌憚吐蕃盟會其餘貴族的反對,忌憚他曾經誓血的神靈,可欽陵其人,我在他身上,看不到什麽對王族的敬畏,倒是看到了一種舍我其誰的狂傲。”

“將來,戰事難免還是要有的。”

“薛大都護也道,要時時做好戰的準備。”

文成在第一封信的最後寫道:“到了這裏,我才真正體會到你講過的,寧拂英的故事。”

“從當地選兵,無疑是個正確的選擇。”

“我先在於闐之地選了二百女兵衛——她們都有家人亡於吐蕃的騎兵之下。”

姜沃閉上眼睛,想起前年冬日西域的奏疏:引月部與吐蕃結盟,軍隊頻頻出現在疏勒以南,頗有覬覦安西四鎮之一於闐之地。

雖然沒有大的戰事,但針對個別邊境村落、城鎮的劫掠,並不是沒發生過。

多少人在吐蕃和引月部的鐵蹄下流離失所。

文成的筆鋒帶了崢嶸的意味:“這些女兵,與從京中帶出來的決然不同。她們每個人都見過血,不,應該說,每個人手上都沾過血。”

“她們見過疆邑陳兵,見過鐵騎呼嘯而去,踐踏屍骨。”

“見過暴骨盈野,血染故土。”

“我記得最深的一個女兵衛,是我在荊棘叢中撿到的。她家人俱已被屠戮,為了不被敵軍尋到,她就躲在了人、馬不能至的荊棘叢中,兩天都沒能吃喝,若非聽到其餘女兵的聲音,她大概也不會出聲呼救。”

“我原以為她活不了了。好在,將人帶回城池後,她活過來了。”

這是文成的第一封信。

姜沃重溫過後,仔細收好,拿起了下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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