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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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壟
許之上幼兒園和小學時，爸媽工作忙，一放寒暑假就住在爺爺奶奶家。爺爺在外做木工，奶奶在家種菜。
爺爺在外待了幾年，回了家。做鄰裏村民的生意，漸漸做出了名聲，也收了幾個徒弟。他性格樂呵，什麽都不往心裏擱，見到他總是一副笑臉。
這個樣子也總讓奶奶嘮叨，說他沒心沒肺，一點都不操心家裏的事。
奶奶擅長種地和針線，是家裏的長女。小時候家裏窮什麽東西都要幹，奶奶也什麽東西都會幹。在她還是六七歲大的孩子時，要帶剛出生的妹妹，妹妹生了病沒錢治，餵粥餵著餵著妹妹就在她懷裏斷了氣。
這是她小時候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每每講起總是唏噓不已。
許之到了爺爺奶奶家裏，爺爺不在，奶奶做什麽都會把她帶在身邊，叫她在一旁自己玩。爺爺抽空回來會騎著三輪車帶她出去買零食。奶奶不常出去，一般每月農歷十五號會帶她去隔壁村鎮趕集，買些糕點和玩具。
爺爺奶奶家在山村裏，走一段彎彎曲曲的小路後能見著一條公路，順著這條公路走很遠走很久，能看到一點通向城裏的影子。
從小路走出來，附近看不到公交車站，走幾裏路後才有一個簡陋的公交車站牌，上面的站牌名模糊得快要辨不清寫的是什麽。城市去往村裏的公交少，中午至傍晚每隔個兩個小時才會有一輛。
許之和陳遷書在外帶了一些紅豆、肉和水果。早些給奶奶打過了了電話，說他們今天上午回來。
走進村裏，許之碰到了以前面熟的大人。
許之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他們卻認得她，站在家門口絞盡腦汁想了想恍然大悟道：“你是許家的孫女吧，現在都長這麽大了！今天回來是看看啊！”
“是嘞！叔！”
許之記得他，是因為奶奶經常和她講他們家的八卦。
陳遷書聽許之講了原因，在一旁笑。
再往前近一些能看到一條繞著村的小河。河上橫著一座石橋，石橋做得寬，去往橋底有大石頭鋪成的臺階。夏天可到橋底落下的陰影處乘涼。
爺爺除了木工，還幫忙做過村裏的建造工程。搭鋼筋、鋪水泥，可通往每個農村小家的小路就是爺爺和其他村民還有工人一起造的。這座石橋也有爺爺的參與。
“下午沒事我帶你來這看看，橋下面會很涼快。”
“好。”
過了河，路過幾片菜田，拐進一條窄路。路邊種著幾棵棗樹、桃子樹。這些都是爺爺奶奶種下的，不知什麽原因，結的桃子、棗子不大也不甜，長得奇形怪狀，摘下也只用來解解饞。
前邊有一大棵板栗樹，樹葉成蔭，枝節正長著長條的毛茸茸板栗花。據爺爺說，這顆板栗樹是嫁接的。到了九月末板栗成熟季節，掉下來的板栗經常被別人家的撿走。
板栗樹下，爺爺坐在板凳上殺鴨。
“爺爺，我來了！”
爺爺一手抓著鴨子的兩條翅膀，一手拿大刀：“來了啊！”
奶奶從屋裏出來：“來了啊！還帶那麽多東西，走那麽遠路不累啊！都說了別帶別帶！”奶奶趕忙拎了他們手裏的東西，讓他們進門坐著休息。
許之笑說：“不累的，兩個人拿還好。再說了這些東西也不算多。”
等東西放好，許之向他們介紹：“這是陳遷書。電話裏和你們說過我們現在在一起了，他也是我同學。”
陳遷書微笑道：“爺爺奶奶好。”
爺爺笑呵呵道：“好，好。”
老一輩人組建家庭組得早，奶奶十八歲就到了爺爺家，雙方父母說好定下就過去了。他們按虛數算年齡，實際那時奶奶十六七歲，爺爺也就二十歲左右。
奶奶欣慰道：“談了好，談了好。別跟你姐姐一樣，這麽大歲數還不找一個。”
說到男女之情，奶奶不免要擔心趙昕曉，許之說：“姐姐自己活得開心就好了。想找就找，不想找就不找，就別催她了。”
“唉，你們現在不懂，不找一個，老了之後一個人過很苦的，生個病連個遞水的人也沒有。不說了，怎麽樣都說不過你們。”
奶奶說完進門拿了很多的瓜子、核桃、花生還有蘋果，讓他們倆吃，還讓陳遷書不要不自在，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一樣，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招待了他們，自己拿著鋤頭去了空地前的菜田。
鴨子被燙了熱水拔了毛，爺爺拎著鴨進了廚房。許之拿水管接了水龍頭，沖刷流了一地的鴨血。陳遷書拿掃把掃去血水，拔了的鴨毛掃成一堆。
“西瓜老早就浸在井裏了！你們把繩子拉起來切開吃。”奶奶戴著竹編涼帽，在田裏用方言高聲喊。
許之也高聲回道：“好！”奶奶的耳朵聽不清，和她說話只能盡量大聲再大聲。
浸過井水的西瓜吃起來清涼。
陳遷書把西瓜拉上來，許之從廚房裏拿出菜刀對半切了一刀。西瓜是鮮艷的紅瓤，看著不沙也不粉，黑籽也飽滿。陳遷書接過許之手中的刀，把一半西瓜切成一塊一塊。
奶奶上來，看著他們倆一塊切西瓜，笑得很開心：“我還擔心你們不會拉，專門上來看看。”
陳遷書停下手中的刀，對奶奶說：“這裏已經切好了，奶奶你吃。”
“沒事沒事，你們先吃。我把那一壟地種好，就上來。”
爺爺對他煮雞鴨鵝的功夫很自信，每逢過年過節，一定自己下廚。現在還不到吃飯的時間，但鴨要先煮好。在電飯煲裏放了切好的鴨，加上生姜、料酒，關上蓋子。爺爺煮鴨要煮兩遍，第一遍先煮熟，第二遍調味。
到了飯點的時間。
許之拿著一盤玉米粒在外餵雞鴨鵝，陳遷書走進廚房：“奶奶，我來幫您做飯。”
“不用不用，你跟許之一起在外面休息。”奶奶手腳利索腳地踩住枯枝，手一折，掰成兩段，丟進鍋底生火的小門裏。
火被木枝擋住，煙從縫隙中飄出來。
“那我來燒火。”陳遷書坐在竈臺後的木凳上，感受著火燒起來撲面的炙熱。陳遷書見用來引燃的枝條燃盡，拿起細長的鐵鉗往裏添柴。
火旺起來，鍋裏冒出的油煙滾燙，奶奶看油熱得差不多了，把盤子裏切好的肉倒進去，“刺啦”一聲，紅肉瞬間變白。炒了一會，倒入青椒，撒鹽。
有人幫忙燒火，菜炒得迅速，奶奶拿了一雙筷子給陳遷書：“嘗嘗看，味道怎麽樣，鹹不鹹？”
陳遷書嘗了嘗：“不會鹹，很好吃。”
火勢猛，一時不用加柴。陳遷書起身問了奶奶，把剩下的白蘿蔔切成絲，切了一點蒜和蔥花。
做好菜，再加點柴，鍋裏倒上清水，放上裝了先前煮得半生不熟的米的木桶，蒸飯。
菜端上桌，爺爺去邊上拎了一壺油桶，桶裏裝得是別人家釀的酒。
“會不會喝酒？”爺爺嗜酒如命，每一頓飯都要喝上一碗。來了客人時，能喝好幾碗。經常和他的一幫老兄弟或徒弟把酒言歡。
“別聽他的，自己想喝什麽就喝什麽，今天你們倆來他高興。”奶奶笑著打圍場，從廚房裏拿出碗筷擺上。
陳遷書說：“我能喝一點。”
“好！”
陳遷書陪著爺爺喝酒，許之和奶奶倒了飲料。
酒喝多了話就多，爺爺又愛與人聊天，聽了奶奶聊的一些周圍人家發生的什麽事不怎麽感興趣，不知怎麽的就聊上了古今中外發生的大事。陳遷書知道一些，操著不太熟練的方言應上爺爺幾句，許之在一旁偷笑。爺爺一高興，又喝了許多酒。
吃完後，許之和陳遷書叫了爺爺奶奶歇著，他們來收拾。
奶奶笑：“本來是想讓你們來玩一玩的，結果還讓你們幹活。”
陳遷書捧著一大疊碗筷說：“沒事的，奶奶，我來就好。”
許之去廚房拿了抹布收拾桌子，擦凈，蓋上菜罩。
在廚房，陳遷書洗碗，許之坐在燒火用的板凳上看他。
陳遷書沒擡頭，繼續洗碗：“怎麽了？”
許之搖搖頭：“沒什麽，你洗好我們出去走走吧，我帶你去看看。”
倆人收拾完，許之帶陳遷書去田壟裏看了看。慢悠悠地逛著，來到早上說的那座橋。
許之與陳遷書坐在橋梁下的石頭上，許之起身舀了一捧水，潑向水面：“這水好涼快！現在這裏人少了很多，以前有很多人在這邊洗衣服、洗菜。我和一家的小女兒經常在這玩水，她比我大一歲。我們還打架，玩得不開心了就開始打，抓得滿身是紅指甲印。第二天又在一起玩，分冰糖吃。”
陳遷書：“我那時在學毛筆字和笛子。笛子沒吹好，我怎麽都搞不懂音律譜子，學了好多期老師實在無能為力，後來就沒學了，只剩下練字了。客人來家裏都會讓我展示展示。”
“我不太想。”
許之腦補出陳遷書被家人逼迫當眾演示才藝的畫面，雖然寫毛筆字沒有什麽太大的窘迫，但她忍不住笑：“這樣想，你小時候好乖啊。我就可莽撞了，跑來跑去，和別人打打鬧鬧，在一眾小孩子裏稱王稱霸。”
“現在大了收斂了很多。”
陳遷書笑：“我好像能想出來，這樣想，你變了好多。不過有些時候還是能感受到你是活潑樂觀的。”
河水被連接的光鏈分成一塊塊流動的碎晶。太陽映照，石壁上流動著一道道光紋。
許之手伸進水裏，撿起一塊小石子：“你喜歡這裏嗎，有沒有什麽不適應的？”
陳遷書想了想，笑說：“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不過，這裏很好。”
兩人回去後，許之在冰箱找到了白糖棒冰。她想吃，又吃不了太涼的，拿刀切了一小塊裝碗裏，剩下的給陳遷書。棒冰小小的，甜味很濃，不膩且清爽。
奶奶睡醒起身，爺爺到其他人家裏商量著做木工的事去了。
許之、陳遷書吃完端了木凳坐在門前的空地剝毛豆。奶奶拿著大木棍敲鋪了一地的玉米棒子，敲下來的玉米粒拿來餵雞。
時間輕悄悄過去，太陽有落山的跡象，爺爺談好事情回來了。兩人要趕最後一班公交車，來不及留下吃晚飯。
許之看了下時間，和爺爺奶奶告別。
奶奶不舍：“這麽早啊！誒，帶點東西走吧，最近土豆長出來了，你又愛吃，我去地裏給你挖點。還有西紅柿、黃瓜，這些長得都很好，帶點回去！”
許之說：“不用了，去地裏還要麻煩一趟。”
奶奶堅持：“這有什麽麻煩不麻煩的，挖土豆摘著這些東西就一功夫的事，快得很，你們等我一下。”
奶奶扛著小鋤頭，從房間裏拿了兩個紅色塑料袋往菜地走，許之和陳遷書跟上。
陳遷書蹲下幫奶奶抖了土豆上的泥，放進塑料袋：“奶奶，少挖一點，我不用的。”
“要的要的，你也是好孩子，來一趟不容易。”
許之和陳遷書拎了一大袋塑料袋走出，說了好久才勸住他們不要送到公路，走到菜田那裏就可以了。
“路上小心點！你們倆互相註意著點！” 橘黃色天空下，奶奶站在小路大聲喊，爺爺笑呵呵地朝他們揮手。
許之也大喊：“好！你們快點回去吧，我們走了！”
陳遷書放高了聲音：“爺爺奶奶再見！”
爺爺奶奶在他人告別時不會叫人留下再待一會。許之曾經問過奶奶為什麽，她說，雖然想但是你們能出去也是好的，大家都有要忙的事，有空能來看看就好了。
上了大學，不在家的日子，許之每天吃晚飯都會給媽媽打電話。後來，奶奶身體不好，每天必打的電話從一個變成了兩個。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不曾斷過。
不能見面，能以電話聯系也是好的。
許之和陳遷書坐上公交上，許之坐在裏座，抱著裝得滿滿的塑料袋說：“有時候和奶奶打電話，其實我們也不會講什麽。講完今天吃什麽，天氣怎麽樣，身體有沒有好點就不知道說什麽了。
“有時候打著打著我就會掉眼淚，聲音能聽出哭腔。我就盡量不說話，希望她不要發覺。她以為手機壞了，叫了好幾聲我的名字，對面都沒有什麽聲音。
“只好掛了重新打，再接起來我已經收拾好了情緒。”
奶奶身體不好從那年腿做了手術就開始了。
“自從前幾年腿上開了刀，身體就比以前差了很多。但是，不開刀就不行啊，腿都走不了路了，那是真的慘。”
奶奶做手術期間，住在姑姑家。許之那時上高一，晚上放學了就去姑姑家看一下奶奶，然後回家。
之後幾年奶奶時不時會感冒咳嗽發燒，許之從那時起就隱隱地感到害怕。許之說不清到底怕什麽，或許是怕奶奶的生命其實是在一點一點地流逝吧。
上大學後有一日聽奶奶電話裏說身上發了紅疹子，以為忍一忍沒什麽事，去看了醫生才知道病沒及時看，病毒排不出去了。
紅疹子留下的癥狀讓奶奶痛了一年多。許之放假回到家，眼睜睜看著奶奶周圍的藥越來越多，試各種各種的偏方，但什麽用也沒有，一天吃三十多粒的藥，整整將自己活成了一個藥罐子。走路都要捂著自己腰腹，吃幾口飯就得停下緩緩，說這痛連著骨頭。
奶奶一生沒過過多少安生的日子，舊的病痛走了，新的病痛又來。先是胸部腫脹，奶奶沒註意，後是經常出現隱隱刺痛，腰部、腹部也感到疼。
奶奶是會忍痛的人，忍到實在忍不住了才會說出口，說出口還是以那種玩笑話。確診乳腺癌後，病房門口，奶奶的妹妹，許之的太姨媽和皺眉的爸爸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娘什麽性格，就是熬啊！痛得真得熬不住了她才會說痛。”
爸爸在一旁沈著臉嘆氣不說話，許之坐在塑料椅上不知道要怎麽辦，一直看著地板出神。
這樣忍耐的性格，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這世間，最令人無奈的就是順應自然的生老病死，沒有辦法，一點辦法也沒有。奶奶死後，許之經常無緣無故地發楞，流淚。
有時候夜裏醒來，在黑暗中突然想起奶奶，想到奶奶已經不在了，想到那個在電話裏說“我把楊梅放在冰箱裏凍著，等你回來吃”，每次淘氣地用蹩腳普通話——“拜拜”結束電話的老人不在了……
只要一想起，就忍不住哭。
許之不求什麽，只是想能再看看生命中這些重要的人。
公交車已快開出村鎮，許之突然對陳遷書說：“我想吃楊梅了。”
六月初，楊梅已經出來了。
陳遷書因她的聲音感到難過，想她應是想起了什麽事：“好，我們下了車就去買。”
“可是……它好貴。”
陳遷書拿出紙巾仔細擦去許之的眼淚：“沒關系，沒關系，想吃我們就去買，我給你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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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之上幼兒園和小學時，爸媽工作忙，一放寒暑假就住在爺爺奶奶家。爺爺在外做木工，奶奶在家種菜。
爺爺在外待了幾年，回了家。做鄰裏村民的生意，漸漸做出了名聲，也收了幾個徒弟。他性格樂呵，什麽都不往心裏擱，見到他總是一副笑臉。
這個樣子也總讓奶奶嘮叨，說他沒心沒肺，一點都不操心家裏的事。
奶奶擅長種地和針線，是家裏的長女。小時候家裏窮什麽東西都要幹，奶奶也什麽東西都會幹。在她還是六七歲大的孩子時，要帶剛出生的妹妹，妹妹生了病沒錢治，餵粥餵著餵著妹妹就在她懷裏斷了氣。
這是她小時候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每每講起總是唏噓不已。
許之到了爺爺奶奶家裏，爺爺不在，奶奶做什麽都會把她帶在身邊，叫她在一旁自己玩。爺爺抽空回來會騎著三輪車帶她出去買零食。奶奶不常出去，一般每月農歷十五號會帶她去隔壁村鎮趕集，買些糕點和玩具。
爺爺奶奶家在山村裏，走一段彎彎曲曲的小路後能見著一條公路，順著這條公路走很遠走很久，能看到一點通向城裏的影子。
從小路走出來，附近看不到公交車站，走幾裏路後才有一個簡陋的公交車站牌，上面的站牌名模糊得快要辨不清寫的是什麽。城市去往村裏的公交少，中午至傍晚每隔個兩個小時才會有一輛。
許之和陳遷書在外帶了一些紅豆、肉和水果。早些給奶奶打過了了電話，說他們今天上午回來。
走進村裏，許之碰到了以前面熟的大人。
許之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他們卻認得她，站在家門口絞盡腦汁想了想恍然大悟道：“你是許家的孫女吧，現在都長這麽大了！今天回來是看看啊！”
“是嘞！叔！”
許之記得他，是因為奶奶經常和她講他們家的八卦。
陳遷書聽許之講了原因，在一旁笑。
再往前近一些能看到一條繞著村的小河。河上橫著一座石橋，石橋做得寬，去往橋底有大石頭鋪成的臺階。夏天可到橋底落下的陰影處乘涼。
爺爺除了木工，還幫忙做過村裏的建造工程。搭鋼筋、鋪水泥，可通往每個農村小家的小路就是爺爺和其他村民還有工人一起造的。這座石橋也有爺爺的參與。
“下午沒事我帶你來這看看，橋下面會很涼快。”
“好。”
過了河，路過幾片菜田，拐進一條窄路。路邊種著幾棵棗樹、桃子樹。這些都是爺爺奶奶種下的，不知什麽原因，結的桃子、棗子不大也不甜，長得奇形怪狀，摘下也只用來解解饞。
前邊有一大棵板栗樹，樹葉成蔭，枝節正長著長條的毛茸茸板栗花。據爺爺說，這顆板栗樹是嫁接的。到了九月末板栗成熟季節，掉下來的板栗經常被別人家的撿走。
板栗樹下，爺爺坐在板凳上殺鴨。
“爺爺，我來了！”
爺爺一手抓著鴨子的兩條翅膀，一手拿大刀：“來了啊！”
奶奶從屋裏出來：“來了啊！還帶那麽多東西，走那麽遠路不累啊！都說了別帶別帶！”奶奶趕忙拎了他們手裏的東西，讓他們進門坐著休息。
許之笑說：“不累的，兩個人拿還好。再說了這些東西也不算多。”
等東西放好，許之向他們介紹：“這是陳遷書。電話裏和你們說過我們現在在一起了，他也是我同學。”
陳遷書微笑道：“爺爺奶奶好。”
爺爺笑呵呵道：“好，好。”
老一輩人組建家庭組得早，奶奶十八歲就到了爺爺家，雙方父母說好定下就過去了。他們按虛數算年齡，實際那時奶奶十六七歲，爺爺也就二十歲左右。
奶奶欣慰道：“談了好，談了好。別跟你姐姐一樣，這麽大歲數還不找一個。”
說到男女之情，奶奶不免要擔心趙昕曉，許之說：“姐姐自己活得開心就好了。想找就找，不想找就不找，就別催她了。”
“唉，你們現在不懂，不找一個，老了之後一個人過很苦的，生個病連個遞水的人也沒有。不說了，怎麽樣都說不過你們。”
奶奶說完進門拿了很多的瓜子、核桃、花生還有蘋果，讓他們倆吃，還讓陳遷書不要不自在，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一樣，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招待了他們，自己拿著鋤頭去了空地前的菜田。
鴨子被燙了熱水拔了毛，爺爺拎著鴨進了廚房。許之拿水管接了水龍頭，沖刷流了一地的鴨血。陳遷書拿掃把掃去血水，拔了的鴨毛掃成一堆。
“西瓜老早就浸在井裏了！你們把繩子拉起來切開吃。”奶奶戴著竹編涼帽，在田裏用方言高聲喊。
許之也高聲回道：“好！”奶奶的耳朵聽不清，和她說話只能盡量大聲再大聲。
浸過井水的西瓜吃起來清涼。
陳遷書把西瓜拉上來，許之從廚房裏拿出菜刀對半切了一刀。西瓜是鮮艷的紅瓤，看著不沙也不粉，黑籽也飽滿。陳遷書接過許之手中的刀，把一半西瓜切成一塊一塊。
奶奶上來，看著他們倆一塊切西瓜，笑得很開心：“我還擔心你們不會拉，專門上來看看。”
陳遷書停下手中的刀，對奶奶說：“這裏已經切好了，奶奶你吃。”
“沒事沒事，你們先吃。我把那一壟地種好，就上來。”
爺爺對他煮雞鴨鵝的功夫很自信，每逢過年過節，一定自己下廚。現在還不到吃飯的時間，但鴨要先煮好。在電飯煲裏放了切好的鴨，加上生姜、料酒，關上蓋子。爺爺煮鴨要煮兩遍，第一遍先煮熟，第二遍調味。
到了飯點的時間。
許之拿著一盤玉米粒在外餵雞鴨鵝，陳遷書走進廚房：“奶奶，我來幫您做飯。”
“不用不用，你跟許之一起在外面休息。”奶奶手腳利索腳地踩住枯枝，手一折，掰成兩段，丟進鍋底生火的小門裏。
火被木枝擋住，煙從縫隙中飄出來。
“那我來燒火。”陳遷書坐在竈臺後的木凳上，感受著火燒起來撲面的炙熱。陳遷書見用來引燃的枝條燃盡，拿起細長的鐵鉗往裏添柴。
火旺起來，鍋裏冒出的油煙滾燙，奶奶看油熱得差不多了，把盤子裏切好的肉倒進去，“刺啦”一聲，紅肉瞬間變白。炒了一會，倒入青椒，撒鹽。
有人幫忙燒火，菜炒得迅速，奶奶拿了一雙筷子給陳遷書：“嘗嘗看，味道怎麽樣，鹹不鹹？”
陳遷書嘗了嘗：“不會鹹，很好吃。”
火勢猛，一時不用加柴。陳遷書起身問了奶奶，把剩下的白蘿蔔切成絲，切了一點蒜和蔥花。
做好菜，再加點柴，鍋裏倒上清水，放上裝了先前煮得半生不熟的米的木桶，蒸飯。
菜端上桌，爺爺去邊上拎了一壺油桶，桶裏裝得是別人家釀的酒。
“會不會喝酒？”爺爺嗜酒如命，每一頓飯都要喝上一碗。來了客人時，能喝好幾碗。經常和他的一幫老兄弟或徒弟把酒言歡。
“別聽他的，自己想喝什麽就喝什麽，今天你們倆來他高興。”奶奶笑著打圍場，從廚房裏拿出碗筷擺上。
陳遷書說：“我能喝一點。”
“好！”
陳遷書陪著爺爺喝酒，許之和奶奶倒了飲料。
酒喝多了話就多，爺爺又愛與人聊天，聽了奶奶聊的一些周圍人家發生的什麽事不怎麽感興趣，不知怎麽的就聊上了古今中外發生的大事。陳遷書知道一些，操著不太熟練的方言應上爺爺幾句，許之在一旁偷笑。爺爺一高興，又喝了許多酒。
吃完後，許之和陳遷書叫了爺爺奶奶歇著，他們來收拾。
奶奶笑：“本來是想讓你們來玩一玩的，結果還讓你們幹活。”
陳遷書捧著一大疊碗筷說：“沒事的，奶奶，我來就好。”
許之去廚房拿了抹布收拾桌子，擦凈，蓋上菜罩。
在廚房，陳遷書洗碗，許之坐在燒火用的板凳上看他。
陳遷書沒擡頭，繼續洗碗：“怎麽了？”
許之搖搖頭：“沒什麽，你洗好我們出去走走吧，我帶你去看看。”
倆人收拾完，許之帶陳遷書去田壟裏看了看。慢悠悠地逛著，來到早上說的那座橋。
許之與陳遷書坐在橋梁下的石頭上，許之起身舀了一捧水，潑向水面：“這水好涼快！現在這裏人少了很多，以前有很多人在這邊洗衣服、洗菜。我和一家的小女兒經常在這玩水，她比我大一歲。我們還打架，玩得不開心了就開始打，抓得滿身是紅指甲印。第二天又在一起玩，分冰糖吃。”
陳遷書：“我那時在學毛筆字和笛子。笛子沒吹好，我怎麽都搞不懂音律譜子，學了好多期老師實在無能為力，後來就沒學了，只剩下練字了。客人來家裏都會讓我展示展示。”
“我不太想。”
許之腦補出陳遷書被家人逼迫當眾演示才藝的畫面，雖然寫毛筆字沒有什麽太大的窘迫，但她忍不住笑：“這樣想，你小時候好乖啊。我就可莽撞了，跑來跑去，和別人打打鬧鬧，在一眾小孩子裏稱王稱霸。”
“現在大了收斂了很多。”
陳遷書笑：“我好像能想出來，這樣想，你變了好多。不過有些時候還是能感受到你是活潑樂觀的。”
河水被連接的光鏈分成一塊塊流動的碎晶。太陽映照，石壁上流動著一道道光紋。
許之手伸進水裏，撿起一塊小石子：“你喜歡這裏嗎，有沒有什麽不適應的？”
陳遷書想了想，笑說：“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不過，這裏很好。”
兩人回去後，許之在冰箱找到了白糖棒冰。她想吃，又吃不了太涼的，拿刀切了一小塊裝碗裏，剩下的給陳遷書。棒冰小小的，甜味很濃，不膩且清爽。
奶奶睡醒起身，爺爺到其他人家裏商量著做木工的事去了。
許之、陳遷書吃完端了木凳坐在門前的空地剝毛豆。奶奶拿著大木棍敲鋪了一地的玉米棒子，敲下來的玉米粒拿來餵雞。
時間輕悄悄過去，太陽有落山的跡象，爺爺談好事情回來了。兩人要趕最後一班公交車，來不及留下吃晚飯。
許之看了下時間，和爺爺奶奶告別。
奶奶不舍：“這麽早啊！誒，帶點東西走吧，最近土豆長出來了，你又愛吃，我去地裏給你挖點。還有西紅柿、黃瓜，這些長得都很好，帶點回去！”
許之說：“不用了，去地裏還要麻煩一趟。”
奶奶堅持：“這有什麽麻煩不麻煩的，挖土豆摘著這些東西就一功夫的事，快得很，你們等我一下。”
奶奶扛著小鋤頭，從房間裏拿了兩個紅色塑料袋往菜地走，許之和陳遷書跟上。
陳遷書蹲下幫奶奶抖了土豆上的泥，放進塑料袋：“奶奶，少挖一點，我不用的。”
“要的要的，你也是好孩子，來一趟不容易。”
許之和陳遷書拎了一大袋塑料袋走出，說了好久才勸住他們不要送到公路，走到菜田那裏就可以了。
“路上小心點！你們倆互相註意著點！” 橘黃色天空下，奶奶站在小路大聲喊，爺爺笑呵呵地朝他們揮手。
許之也大喊：“好！你們快點回去吧，我們走了！”
陳遷書放高了聲音：“爺爺奶奶再見！”
爺爺奶奶在他人告別時不會叫人留下再待一會。許之曾經問過奶奶為什麽，她說，雖然想但是你們能出去也是好的，大家都有要忙的事，有空能來看看就好了。
上了大學，不在家的日子，許之每天吃晚飯都會給媽媽打電話。後來，奶奶身體不好，每天必打的電話從一個變成了兩個。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不曾斷過。
不能見面，能以電話聯系也是好的。
許之和陳遷書坐上公交上，許之坐在裏座，抱著裝得滿滿的塑料袋說：“有時候和奶奶打電話，其實我們也不會講什麽。講完今天吃什麽，天氣怎麽樣，身體有沒有好點就不知道說什麽了。
“有時候打著打著我就會掉眼淚，聲音能聽出哭腔。我就盡量不說話，希望她不要發覺。她以為手機壞了，叫了好幾聲我的名字，對面都沒有什麽聲音。
“只好掛了重新打，再接起來我已經收拾好了情緒。”
奶奶身體不好從那年腿做了手術就開始了。
“自從前幾年腿上開了刀，身體就比以前差了很多。但是，不開刀就不行啊，腿都走不了路了，那是真的慘。”
奶奶做手術期間，住在姑姑家。許之那時上高一，晚上放學了就去姑姑家看一下奶奶，然後回家。
之後幾年奶奶時不時會感冒咳嗽發燒，許之從那時起就隱隱地感到害怕。許之說不清到底怕什麽，或許是怕奶奶的生命其實是在一點一點地流逝吧。
上大學後有一日聽奶奶電話裏說身上發了紅疹子，以為忍一忍沒什麽事，去看了醫生才知道病沒及時看，病毒排不出去了。
紅疹子留下的癥狀讓奶奶痛了一年多。許之放假回到家，眼睜睜看著奶奶周圍的藥越來越多，試各種各種的偏方，但什麽用也沒有，一天吃三十多粒的藥，整整將自己活成了一個藥罐子。走路都要捂著自己腰腹，吃幾口飯就得停下緩緩，說這痛連著骨頭。
奶奶一生沒過過多少安生的日子，舊的病痛走了，新的病痛又來。先是胸部腫脹，奶奶沒註意，後是經常出現隱隱刺痛，腰部、腹部也感到疼。
奶奶是會忍痛的人，忍到實在忍不住了才會說出口，說出口還是以那種玩笑話。確診乳腺癌後，病房門口，奶奶的妹妹，許之的太姨媽和皺眉的爸爸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娘什麽性格，就是熬啊！痛得真得熬不住了她才會說痛。”
爸爸在一旁沈著臉嘆氣不說話，許之坐在塑料椅上不知道要怎麽辦，一直看著地板出神。
這樣忍耐的性格，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這世間，最令人無奈的就是順應自然的生老病死，沒有辦法，一點辦法也沒有。奶奶死後，許之經常無緣無故地發楞，流淚。
有時候夜裏醒來，在黑暗中突然想起奶奶，想到奶奶已經不在了，想到那個在電話裏說“我把楊梅放在冰箱裏凍著，等你回來吃”，每次淘氣地用蹩腳普通話——“拜拜”結束電話的老人不在了……
只要一想起，就忍不住哭。
許之不求什麽，只是想能再看看生命中這些重要的人。
公交車已快開出村鎮，許之突然對陳遷書說：“我想吃楊梅了。”
六月初，楊梅已經出來了。
陳遷書因她的聲音感到難過，想她應是想起了什麽事：“好，我們下了車就去買。”
“可是……它好貴。”
陳遷書拿出紙巾仔細擦去許之的眼淚：“沒關系，沒關系，想吃我們就去買，我給你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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