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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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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聯

秋喜還想多聊,要加電話,要加微信,請吃夜宵,星雨都沒答應,她的心中只有厭倦,正好最後一班公汽到了,她跳上車匆匆離開了。

不知附近有什麽大型活動剛剛結束,車上塞滿了乘客,她是站著回家的。

司機是個年輕人,只看得到背面,無法確定是不是鐘小磊,這一回他全程沒有吐痰。

快到站時,她想起冰箱空了,方便面也告罄,索性多坐了一站,去超市買了些菜,拎著個大號購物袋向公寓走去。

這一帶的街區窄而擁擠,高低錯落的民房夾著一個對開的雙車道,一邊的人行道挖開了,裏面滿是積水。散步遛狗的人只好走在馬路上,造成司機們不耐煩的情緒,耳邊不斷響起尖銳的喇叭聲。她路過一個花圈店、一家五金店、一個幼兒園——越走越感到眼前的場景不真實,好像戴了個3D眼鏡,所有的樹,所有的燈,所有的行人都向她撲來,天上的星光也在旋轉,她不禁有些腿軟,這才想起沒吃晚飯。

雖然有員工優惠,星雨不習慣甜食,通常會自帶晚餐。但晚餐不能是味道大的炒菜,店裏不允許,她只好在中午打飯時多買兩個饅頭和一份涼菜,茶歇時用店裏的微波爐熱一下吃掉。但這個辦法在夏季不太行,饅頭有時會餿。她於是改成先買一個鹹味的可頌墊墊肚子,下班到家後再補上一頓。今天看見秋喜,她光顧著生氣,就忘記了吃飯。

忽然間,她有了一種花錢的欲望。

街對面正好有個大排檔,燈火通明,人來人往,滿街洋溢著燒烤的香味。

她買了兩串烤腸,一份炒粉,一盒鴨脖。路過水果攤,又買了幾樣不常見也從沒吃過的東西:山竹、櫻桃、百香果、火龍果……一邊吃一邊走回家中。從出生到現在,她從沒有像這樣爽快地花過錢,就連方便面,這一次她也放棄了袋裝,買了盒裝:柳州螺絲粉、蘭州牛肉面、日本豚骨面、韓國海鮮面……每樣各來一種,將購物袋塞得滿滿當當。

進了公寓,放好東西,洗了個手,她開始胡吃海塞。吃到一半,手機“叮”了一聲,提醒她今天應該給哥嫂打電話“報平安”並完成五千塊的匯款。她操起手機,把哥嫂的電話和微信都拉黑了,錢也不匯了。一想到每月的日用一下子多了五千,她可以:

A)告別方便面、隨心所欲點外賣。

B)買喜歡的衣服、住更好的房子。

C)遇到急事,不必為是否需要打車糾結。

D)換電腦、換手機、換家具。

E)買一個向往了很久的電子閱讀器——Kindle。

F)不用去咖啡店打工,雖然她還是想去。

在心中列下一長串的願望清單後,她開始專心碼字,兩小時敲了四千字,前無僅有的高效。臨睡前收到一條微信:

【薊千城】:明晚七點,百福路22號,西園雅集,這個時間OK?

【潘星雨】:幹嘛呀?

【薊千城】:你和鐘小磊的約會啊,忘了?

【潘星雨】:哦,這個時間可以。不過,不是說要開碰頭會嗎?

【薊千城】:終身大事更重要,碰頭會改周五吧?

【潘星雨】:OK。

過了一秒,她問——

【潘星雨】:對了,那個鐘小磊有些什麽興趣愛好?我想準備一下,到時候可以聊到一起。

【薊千城】:看不出……你還挺上心的。

【潘星雨】:我主要是怕冷場。

【薊千城】:約會這種事,應該是他來取悅你吧?

【潘星雨】:那恐怕就懸了。

在江州生活了一年多,星雨漸漸意識到城市中的一些隱形規則:比如星雨所在的焊工班有十八羅漢,其中十五個未婚,他們會跟星雨嘻嘻哈哈,會開無傷大雅的玩笑,但從沒有一個向星雨表示過興趣,或提出約會。這些師兄平日裏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齊岳的存在也不會有太多震懾的作用,他們比較喜歡追求的是行車班的女工,雖然工資、技術都不如星雨,但她們都是城市裏長大的女孩,不得不說,在擇偶問題上,城鄉的差別還是一個重要的考量。

【薊千城】:怎麽就懸了?

【潘星雨】:就我這條件……你懂的。

【薊千城】:潘星雨,你能不能有點底氣?

【潘星雨】:……

【薊千城】:別忘了你是個手握天珠的人。

* * *

次日星雨上班,工作了不到一個小時,娜娜過來找她:“你有電話。”

她猜到是誰,走到角落去接,那邊傳來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是蕭金桂。

“哪位?”

“星雨,我是阿嫂!”

她深吸一口氣,沒有回應。

“星雨,你的手機是不是壞了呀?”那邊問道。

“沒壞。”

“我好象不能給你發消息了。”

“有什麽事嗎?”

“咱爸這月的護理費,你是不是忘記了?按理說昨天就該打過來了。”

“蕭金桂,你說巧不巧,昨天我碰到潘秋喜了。”

果然,那邊一陣沈默。

星雨膽敢直呼嫂子的名字,這也是頭一回。

“哎,原來是為這個生氣呀?星雨啊,這事兒你可不能怪我和你哥,都是你爸的主意。”金桂解釋,“那年他去鄰村打麻將,聽說有人願意出高價買大學錄取通知書,就讓我勸你好好準備高考,爭取拿個好成績。一來呢,你上高中借的錢,可以一筆還掉。二來呢,他借了很多錢買碼,手氣又不好,想用這個錢還債。再說家裏有這麽多張口,需要花錢的地方就更多了。這事兒我們辦得有點兒糙,事先沒跟你商量,也是因為地下交易,怕漏了口風。我們知道你想上大學,可家裏實在供不起。你成績那麽好,有這樣的機會給家裏做貢獻,不是應該應份的嗎?你說呢?”

見星雨一字不答,金桂又道:“你別跟秋喜比,兩家情況不一樣。說實在的,比起身邊人,你受的教育不算少了。咱爸勉強識幾個字,你哥和我,初中都沒上過。而你,不但讀了技校,進了國企,還留在了省城,命比我們好多了,也該輪到你幫襯幫襯這個家了。我的椰子要是活到你這麽大,也未必有這麽好的福氣呢。”

“嗞——嗞嗞——嗞——”不知是誰開動電鉆,發出刺耳不絕的噪音。

一聽見“椰子”二字,星雨的身體就會有種本能的沖動:尖聲嚎叫、拔腿狂奔、或從高的地方跳下去。知道這樣會毀掉自己,這些年,她已學會用各種手段轉移情緒——刀劃肌膚,針刺大腿,燭燒手臂——用劇烈的疼痛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件事。

電鉆的噪聲成功地將她帶回理智。

電話那邊,蕭金桂還在喋喋不休,星雨冷冷地打斷了她:“蕭金桂,我是欠你兒子一條命,你也說過,只要兩百萬,這事兒就能翻篇。等什麽時候攢夠了這個錢,我會第一時間轉給你。在此之前,我不想跟你有任何聯系,也請你別再來找我。剛才你問我為什麽不能發消息,因為我把你拉黑了。再見!”

說完,她狠狠地掛掉電話,繼續埋頭工作。

到了下午,又有一個電話找她,她本來不想接,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居然是父親的聲音:

“星雨啊,是爸爸。”

父親生病一個多月,星雨幾次打電話回家,都是哥嫂接的,說是父親終日昏睡、口齒不清、不方便接電話,然後以此為由,索要各種錢物,言下之意,每月五千的護理費根本不夠。

而電話那邊父親的聲音,除了有些慢、有些嘶啞、有點大舌頭,倒與往日沒什麽不同:“你嫂子說,我的護理費……你不想給了?我不信這是你親口說的,你不會這麽不孝!老爸病成這樣,沒見你回來伺候一天,給錢也是摳摳搜搜的,你這頭豬狗,是有多欠揍,再不打錢,我叫你哥一鐵鍬拍死你!”

父親和哥哥平日對她說話就是這種語氣,稍有不如意,就會連吼帶罵。

星雨聽慣了,倒也心平氣和:“爸,哥要把我嫁給蕭有田,這事兒您點頭了?”

“點了。挺好一門親事,親上作親,幹嘛不點?”

“騙我高考,然後拿著通知書賣錢,也是您的主意?”

“我……我當時也就隨便一說……”潘德慶有點心虛,語氣裏透著慌張,“沒想到你嫂子聽進去了,緊接著就安排上了,我從頭到尾都沒參與,不能怪到我頭上吧?”

“沒參與?您可以告訴我呀。”

“哎呀呀星雨,這事兒都已經過去四五年了,誰都挽回不了了,你現在鬧有用嗎?倒是你爸……現在半邊身子不聽使喚……還要日日受你哥嫂的惡氣,這才是最最緊要的!要不是你答應給家裏匯錢,他們早把我扔進水溝了。星雨,星雨,你咋不作聲呢?你在聽嗎?這個月的錢趕緊打過來,十萬火急!你不能不管老爸,你要是不管了,老爸可咋活呢?”

星雨冷笑一聲,對著話筒一字一字地說:“爸,您要是不知道咋活,可以去死。”

車間噪音大,她的聲音不免也大,掛了電話回頭一看,身後的一角,坐著齊岳,手裏拿著瓶汽水。不知道他何時進來,也不知道他聽見了多少,星雨心煩意亂,徑直戴上手套,準備繼續燒焊。路過齊岳時,他忽然站起來叫住她,將汽水塞進她手裏:“喝口水,消消氣再走。”

“不用了,謝謝。我正要去忙。”

“喝一口,耽誤不了你。”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她,指了指頭頂行車上刷著的鍋蓋大小的安全標語——上班一走神,事故敲你門。小心無大錯,粗心鑄大過。

她只得接過汽水,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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