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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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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哥

從焊工班走出來,陸小風順便給她介紹了一下車間裏的設備,除了常見的機床和排管之外:

“這是卷板機。”

“數控彎管機。”

“管端倒角機,也叫坡口機。”

“膜式壁焊機。”

“螺旋管焊機。”

“蛇形管……”

“壓力容器裏裏外外都是管子,所以管子分廠的焊接最要水平,技術不好的不會分到這裏來。這些管子裏走的都是300度的高壓蒸汽,焊縫薄了、焊縫不均勻都會造成壓力洩漏,弄不好就會爆管。一定要註意安全,防護措施要到位,不然會死得很慘的。”

頂崗實習的時候,星雨被分到一家金屬結構廠,帶她實習的也是位老焊工,從他嘴裏聽到焊工們的各種離奇死法:觸電死、炸死、摔死、燒死、毒死、窒息死……一個和她同一年級的男生,實習時因為電焊機太密、電焊線太亂、調節器沒蓋,一個粗心,四根手指被裏面的風扇葉片全部打碎,還沒畢業就成了殘障人士。

“師兄,二分廠的女焊工多麽?”星雨問道。

“加你一共三個。汽容分廠大概有三四個,金結車間也有幾個。哦對了,咱們的車間主任以前也是焊工,姓楊,叫楊美蘭。”

星雨“哦”了一聲,他以為是失望的表達,連忙又說:“別擔心,廠裏的女焊工是不多,女工還是挺多的。行車班裏全是女生,劃線班、油漆班的女生也多,不愁交不到朋友的。”

“沒事,我對友情的需求不高。”

大概是沒料到她會這樣說,陸小風轉過頭來,瞄了她一眼。正好星雨也轉過臉去,兩人莫名其妙地對視了一下。

陸小風不高,但很結實,有張下巴堅硬的國字臉,渾身上下都是分寸感,說話不緊不慢,帶著篤定的語氣,給人一種直覺上的信賴。她本來跟在他身邊,保持一只手臂的距離,漸漸地越走越近,有一次甚至挨到了他的肩膀。

“那你,對什麽需求比較高?”他反問。

“金錢。”

“哈哈哈。”他笑了,“別這麽說,這裏可有很多人等著跟你交朋友呢。”

不知為何,星雨想起了久無音訊的秋喜。因為去了遠方,再好的朋友都會從各自的生活裏退出,直到消失。中學裏最漂亮最受歡迎的女生潘秋喜居然願意和“雙刀火雞”做朋友,連星雨自己都覺得是高攀。她性子素來冷淡,只有對秋喜才會偶爾露出真實的自己。星雨讀高中的學費,秋喜家也幫了不少。因為這個,她對秋喜除了友愛還有著一層小心翼翼。三年前她要去江州讀書,秋喜還說江州太遠、車票太貴,想去看她太不方便。到如今,莫說去看她,連封信也不回。星雨面薄,不好意思刨根問底,只能不斷地反省自己,想了很久也不明白是哪裏得罪了她。

* * *

出了廠門,陸小風帶著星雨去食堂吃了一頓午飯,沒讓她付錢,說是師兄請客。兩菜一湯,有魚有肉,她大口大口地吃光了。

食堂的告示牌裏貼了很多租房廣告,陸小風問星雨想租什麽價位的房子,單租還是合租,星雨說都可以,越便宜越好。

陸小風抄了幾條廣告後一一打電話去問,鎖定了幾個目標。吃完飯後,他借了兩輛自行車,帶著星雨去看備選的房間,他看上去經驗豐富、挑剔十足:

——“這個不行,采光太差、廁所有味道、住久了會得病。”

——“這也不行,面對主街,肯定很吵。幹咱們這一行要麽爬高爬低,要麽整天蹲著,白天又臟又累,晚上只想好好休息。”

——“這間嘛……大小合適也算幹凈,可惜是三人合租,我看另外兩個姑娘的眼神閃閃爍爍,將來一定是個找事的主兒,還是算了吧。”

——“這個你確定想要?便宜是便宜,看見對面的告示了麽?這裏馬上要修路了,下雨天難走。”

為了報到,星雨在烈日下走了三個小時的路,她有些累,但陸小風一點也不累,帶著她興致勃勃地走街串巷,足足忙活了兩個半小時,最後挑中了一套玉合路上的小一居,月租一千七。

優點是五臟俱全、交通便利:一室一廳一廚一衛,外加一個小陽臺,走幾分鐘就到公汽車站。缺點是自建房裝修簡陋、位置偏、生活配套不齊全。離工廠也不算近,騎車十分鐘,坐車兩站路。

屋主就住在樓下,人很和氣,星雨問他公寓裏有沒有“燒火的地方”,他楞了半天才意識到她指的是“竈臺”,兩個男人都忍住了沒笑。陸小風跟他還價到一千五,押一付一。簽好合同後,陸小風說蔡師傅下班前會給屋主打錢,她今晚就可以住進去了。

這個價位,星雨覺得太貴,見師兄忙乎了半天,不好意思提。加上過來的路上她也查過一些租房信息,同樣大小、同樣位置的房子如果是在小區裏,最低也要兩千五,這已經很劃算了,於是決定先住幾個月再說,實在不行再搬,或者找室友分攤。

“這有五百塊錢你先拿著用,買些日用品啥的。”他遞過來一把鈔票,各種面值都有,“是師傅借給你的。”

“有筆麽?我寫個借條。”她說。

“不用了,天天在師傅眼皮底下上班,誰敢賴賬?”

見她臉紅,他把錢硬塞到她手上:“拿著,這不是什麽特殊待遇。我們剛來的時候遇到麻煩也找師傅借錢。有的借過好幾次,每次都借得比你多。”

星雨心想,秋喜要是在的話,一定會說陸小風是個可以嫁的男人:幫人時面面俱到,還不讓你有心裏壓力。

正在這時,他看了一眼手表:“喲,快五點了。幼兒園今天提前放學,我得去接孩子。——別忘了買張公交卡喔。”

“師兄,”她叫住他,“你是叫陸小風還是叫陸小鳳?

他說的是普通話,但有濃重的本地口音。看得出是為了讓她聽懂故意憋著說的。面試的老師說,設備廠招工一般只招本地戶口,因她得過全國性的獎項,這才動用了特殊的名額。

“陸小風。第一聲。”他努力發著後鼻音,“再說,我也沒有四條眉毛。”

* * *

第一次用煤氣。

第一次用抽手馬桶。

第一次用冰箱和洗衣機。

第一個認識的女工是行車班的徐娜娜,簡稱“娜娜”。

娜娜向所有的人介紹說星雨是她的好朋友。

二分廠的起吊行車分東、西、南、北、中五跨,每跨至少兩輛行車,噸位從十噸到一百噸不等,每日在星雨的頭頂上轟隆轟隆地行駛,搬運各種沈重的工件。

燒焊時她經常需要娜娜的行車幫忙移動大型組件,有時候是豎起來,有時候是翻個身,一來二去地就熟了。行車司機在工作時需要全神貫註,操作也完全依賴於地面起重工的手勢,所以通常是一車兩人輪流作業,每人工作兩個小時,不然極易走神出錯引發事故。

相較而言,焊工則比較獨立。當你穿著全套防護服,戴著頭盔、面罩、護耳器時,你已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整個人都沈浸在工作的世界裏——火花四濺、弧光閃耀——旁人根本無法接近。

有一天午休,她倆坐在行車上,上帝一般地看著車間裏的蕓蕓眾生,娜娜忽然說:“知道不,你已經有外號了。大家在背後都叫你‘焊花’。”

倒也無傷大雅。

她展眉而笑,慶幸自己整了牙,不然可能又是“雙刀火雞”了。

娜娜比春喜更愛八卦,她認識車間裏的每個人,知道他們所有的趣事。行車班的休息區有個大火爐,很多人喜歡去那裏熱飯,因為女生多,焊工們也往那邊湊,弄得比派對還熱鬧。車間後面有一大片農田,種著各式各樣的青菜,有時會有人去買一把白菜回來,放在爐子上熬一碗菜湯,其樂融融地分享給大家。星雨有時也會加入,特別是冬天。她很少說話,大家也不見怪,七嘴八舌的人太多了,根本輪不到她發言。

何況,關於她,娜娜把能吹的牛都吹遍了:

“曉得不,潘星雨在技校時就拿過‘天衣杯’焊接比賽的一等獎。”

“曉得不,普通學徒要跟著師傅三年才能出師,潘星雨一年就出師了。”

“曉得不,潘星雨工作的時候可以連續半蹲四個小時!”

這比喻讓她想起一只等待主人的狗。

師傅告訴她,要時刻訓練手臂的穩定,這對拿焊槍的人來說至關重要。最好的練習就是筷子。吃飯的時候,筷子不要直接夾菜,而是有規則地徐徐移動:鋸齒形、月牙形、8字形、三角形、魚鱗形……在日常生活中練習焊條的運行手法。

學徒期間她跟著師傅燒焊,從不重要的工件幹起,師傅全部檢查合格後才會打上自己的專屬鋼印“W1106”,出了問題他要負責。出師後星雨有了自己的鋼印——W7227,每次焊完重要工件,清理完焊縫,她也會自豪地打上自己的鋼印。

那一天,她剛剛焊完一批鋼管,清楚地記得用的是507焊條,站起來正要伸伸懶腰,一擡頭看見娜娜的行車吊著一疊鋼板正向著她的方向移動,下面站著打手勢的起重工叫彭勁,是娜娜的技校同學兼男閨蜜,他們正在專心地工作。一個人影向著鋼板的方向走過來,鋼板在頭頂上,他沒看見,他正扭頭在跟遠處的人打招呼。

然後她就看見了彭勁的手勢,知道娜娜的起重機正在降低高度向左移動——

她飛身而起,在幾十噸重的鋼板即將撞到他的前一秒,將他撲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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