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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沙漏(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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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沙漏(30)

30

車未能在兇猛的轉向中停下來, 直往懸崖飛去,高明雀竟是在這一刻踹開車門,從車中翻滾了出去。隨即, 子彈從上方傾瀉而下, 如暴雨般將車籠罩。

車輪拉出一道刺耳的尖嘯,側翻撞在公路上, 顛倒,甩出, 猶如被撕爛的鋼鐵。

高明雀擡起手臂,擦掉吐出的血, 朝車的方向露出一個殘酷而悲憫的笑容, “就你這樣還想報仇?放心,桑切斯的人頭是我的。”

話音剛落,高明雀臉上就浮現出驚訝的神情, 翻倒的車輕微震動, 從裏面發出“哐——哐——”的響動, 謝驚嶼沒死,竟然還有力氣踹門!

而剛才撲向謝驚嶼的子彈已經停下, 高位山坡上傳來一陣重物滾落的聲音,像是人落在樹枝和草叢中。

空氣正在被攪動,葉面割裂著風, 那是直升機由遠而近的聲音。

“轟——”謝驚嶼終於踹開了車門, 手中的槍指著高明雀。

樹林中響動更加密集, 槍聲驟起, 卻不是射向公路。高明雀難以置信地看向謝驚嶼, 就在剛才,她在耳機中聽到一聲“快跑”。

“你給我下套?”高明雀小步退後, 她埋伏在這裏的保鏢出現在她身後,然而高處的樹林已經不再被他們所掌控。

謝驚嶼半張臉都是鮮血,右眼在撞擊中充血,緩緩向高明雀走來的樣子像個修羅。

“我給你下套?難道不是你要在這裏置我於死地?”

“不許動!”特勤的暴喝從林中傳來,槍聲漸歇,高明雀的人幾乎已經被制服。

血已經流到眼睛上,謝驚嶼嫌礙事,擡手粗魯地擦掉,吐出一口血沫,垂眸睨著高明雀,眼中卻像根本沒有這個人。

隊員陸續趕到公路上,保鏢被悉數控制,高明雀已經沒有退路。

此時,直升機趕到,隊員跑來查看謝驚嶼的傷勢,謝驚嶼扭過頭,在看到從直升機裏下來的人時,耷著的眼皮忽然撐了起來。

海姝一身黑色的特警服,快速向他跑來。

“你……”他喉嚨幹得像火燒一樣,出聲就是一口血腥。他看著海姝離自己越來越近,下意識擦了擦唇角的血。

海姝神情嚴肅,擔憂似乎都隱藏在了那雙沈穩的眼睛中。只剩兩步距離,海姝停下腳步,凝視著他的面龐,確認他的傷有無大礙。

“看著嚴重。”謝驚嶼又擦了一把血,不擦還好,這一擦,臉上幾乎沒有幹凈的地方了。

海姝來得急,特警服裏也沒有裝紙,索性用衣袖在謝驚嶼臉上擦抹。在他們身後,高明雀被拷上手銬,失控地驚叫道:“你不想覆仇了嗎?你還有孝心嗎?謝小龍是怎麽對你的,你忘了?”

謝驚嶼猛然轉過身,正要開口,海姝已經擋在他的面前,平靜地對高明雀說:“你不配提到這個名字。”

高明雀渾身戰栗,旋即爆笑起來,“陷害我,你們永遠都抓不到桑切斯!你們不配!”

一輛特勤的車趕到,高明雀被押了上去。海姝檢查完謝驚嶼的傷,後怕的情緒湧了上來。謝驚嶼想說點什麽,海姝卻朝他做了個噓的手勢,“先去醫院。別的交給我。”

謝驚嶼躺在推床上,還要嘴硬,“我沒事。”

海姝撥開他的頭發,“沒事?這裏要縫針,長不好的話,就破相了。”

謝驚嶼噎了下,“……破相?”

你關註的,是這個?

情況緊急,海姝心裏被各種事務撐滿,這是唯一能說出的緩解氣氛的話了。說完她扶住車門,“晚點我來看你。”

此處離濱叢市已經很近了,三地警方的隊員、特勤陸續返回濱叢市,謝驚嶼入院檢查,海姝帶高明雀到濱叢市局。

高明雀坐在審訊室,形容狼狽,沒有化妝的她看上去比在刻心律所時老了十多歲。她怨恨的目光釘在海姝臉上,咬牙切齒道:“謝驚嶼什麽時候聯系的你?”

她不願相信自己被玩弄於鼓掌,自從在兒童樂園等到謝驚嶼,謝驚嶼的一切行動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已經成功激起了謝驚嶼的怒火,而怒火就像一把看不見的絲線,足以讓她操縱著謝驚嶼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她要向桑切斯覆仇,這不假,但她不需要讓謝驚嶼化身為刺向桑切斯的刀。謝驚嶼的作用僅僅是幫她離開層層封鎖的杞雲市,然後自生自滅。

她承認自己對謝驚嶼有一絲惡毒的想法——謝宇和她都曾經在碗渡街生活,他們的人生被二十年前的事破壞得一塌糊塗,她要謝驚嶼坍塌得和她一樣徹底,這次之後,就算僥幸活了下來,也會被開除出特勤的隊伍。

她想錯了嗎?謝驚嶼早就在她不知道的時候通風報信?

可那是什麽時候?為什麽不僅是她,她雇傭的那群人也毫不知情?

憤怒和不甘讓她雙眼充血,倒是和車禍後的謝驚嶼有一絲相似。

“他沒有聯系過我。”海姝說。

“撒謊!”高明雀喊道:“他如果沒有聯系你,你們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

海姝端詳著高明雀,略一閉眼,將幾乎要浮現在眼中的恨意壓下去,“因為他不是能由你隨便摧毀的人。即便他快要堅持不住,也有他的師長,他的隊友,還有……我,來拉住他的雙手。這個答案你滿意嗎?”

海姝的內心並不像她展現出的這般穩定,事實上,在謝驚嶼的電話打不通時,她就已經開始慌張。

桑切斯失蹤,高明雀失蹤,杞雲市封鎖式搜索,這個節骨眼上,無法聯系到謝驚嶼,怎麽想都是一件危險的事。

海姝立即打給賀北城,同時向杞雲市警方詢問,連賀北城和謝驚嶼的聯系都斷了。

特勤那邊也緊張起來,立即和警方聯合,調取杞雲市各處的監控。但沒有具體排查方向,基本就是大海撈針。

海姝在桌邊轉了好幾圈,終於讓自己冷靜下來。不久前她從杞雲市趕回灰湧市,謝驚嶼送她上車,車沒有立即發動,在隨便扯了幾句話之後,謝驚嶼突然拉開車門,坐了進來。

“高明雀手上有龍叔案子的線索,也許有一天,我會因此失控。”謝驚嶼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毫無關系的事,兩眼直視前方,顯得有些淡漠,“她對桑切斯的了解,比我們任何人都深,我沒有辦法找到桑切斯,但她一定有。”

海姝說:“所以如果當她用桑切斯來誘惑你,你會上她的套。”

謝驚嶼沈默了好一會兒,算是默認。“我知道這不符合我特勤的身份,我一旦這樣做了,就要脫下這身皮。但是……我……”

他的手背上暴起青筋,那是內心掙紮的形狀。

片刻,青筋被並不怎麽柔軟的掌心覆蓋。謝驚嶼錯愕地側過臉,只見海姝正認真地看著他,“你又不是機器人,你有感情,所以會因為感情掉入圈套。我懂。”

謝驚嶼不語。

“因為這份感情我也有。”海姝說:“我也是因為龍叔的案子,才成為警察。別人不理解你,我能理解。所以,我也明白你為什麽給我說這些。”

“你想我拉住你,在你走向黑暗的時候。”海姝松開他的手,又輕輕拍了拍,“放心,你盡管去做你認為對的,值得的事,我這個刑警隊長來給你兜著。”

他們並沒有商量出任何具體的行動細節,然而謝驚嶼下車,關上車門的聲音就像是一場擊掌,一個響亮的承諾。

海姝與特勤匯合,特勤那邊雖然因為謝驚嶼的突然失蹤而有些緊繃,但行動正在有條不紊地安排,隊員們的心情出奇地一致,秦小葉說:“嶼哥看樣子是要犯渾了,賀隊,把他抓回來吊著打怎麽樣?”

賀北城看到了海姝,在秦小葉腦袋上推了一把,“打什麽打?讓海隊看到了心痛怎麽辦?”

海姝沒時間和他們閑聊了,立即切入正題,“我這裏有一條思路。”

杞雲市的地圖展開,監控的排查結果陸續傳回,謝驚嶼在西北方向駕車離開杞雲市,沒有上高速,此後再未被拍到。

“謝驚嶼只會因為一個原因失蹤,那就是高明雀拿桑切斯的下落來引誘他。”海姝鎮定地分析,“高明雀被困在杞雲市,如果不盡快離開,被抓獲是遲早的事,她必須把寶押在謝驚嶼身上。兩個人一拍即合。”

“現在我們找不到謝驚嶼,客觀主觀的原因,他不可能聯系我們。但我們可以從高明雀的角度來分析。”海姝放大杞雲市西北方向的地圖,以他們消失的地方為原點,可以輻射到幾個大城市。

賀北城眉心緊縮,“就算在每個出入城的關鍵地點設障,也不一定能攔住他們。”

“所以就需要尋找重點。”海姝視線不斷向北轉移,最終落在濱叢市。

高明雀在謝驚嶼面前唯一的砝碼就是桑切斯,她知道桑切斯在哪裏。可她為什麽知道?她的情報途徑是什麽?可能為她做事的人查到了線索,也可能她分析出了桑切斯可能去的地方。

那她怎樣分析?

海姝帶入高明雀,高明雀是桑切斯培養出來的人,他們之間的關系與桑切斯和李雲的關系有一絲相似。高明雀清楚桑切斯的性格、心理。

在這一連串案子裏,有一個人一直被視為過去的英雄,而在目前的偵查中,似乎作用不大。這個人就是荀蘇蘇。

荀蘇蘇直接導致湧恒集團的覆滅,這是桑切斯取代李雲最重要的契機。所以在桑切斯眼中,荀蘇蘇必然是個不一樣的符號。

現在荀蘇蘇就在濱叢市,而謝驚嶼是在杞雲市的西北方向離開,濱叢市正好就在他們可能的行進路線上。

桑切斯有可能去濱叢市接近荀蘇蘇,高明雀判斷到了這一點,而這一點成了她牽引謝驚嶼的線!

賀北城一拳捶在桌上,“我先聯系一下濱叢市!”

海姝坐在座位上,仍舊盯著地圖,剛才的分析消耗了她太多的精力,一坐下來,只感到腦子無法轉動,空白一片。

但這還不夠!她必須“看到”更多!

杞雲市和濱叢市相距遙遠,就算謝驚嶼大概率是前往濱叢市,那哪裏才是攔截的最佳位置?

高明雀不會真將謝驚嶼帶到目的地,謝驚嶼只是她的工具,她可能會在半路就解決掉謝驚嶼。她會選在哪裏?

“什麽?人不見了?”賀北城的聲音將海姝拉回神,她忙站起來,賀北城沈著臉,朝她壓了壓手掌。

半分鐘後,通話結束,賀北城深呼吸,“海隊,可能真讓你說對了,荀蘇蘇不見了,所有人都聯系不上她。”

海姝心臟猛跳,桑切斯來到濱叢市,目標正是荀蘇蘇,他想對荀蘇蘇做什麽?

“既然這樣,那方向就更加明確了。”賀北城說:“高明雀和謝驚嶼的目的地是濱叢市,我們調派人手,在沿途布控。”

濱叢市、杞雲市、灰湧市三地警方聯合起來,再加上特勤力量,迅速擬定出一套行動方案——灰湧市警方協助杞雲市警方,立即往西北方向出發,由特勤來指揮,如果發生槍戰等情況,也由特勤打頭。濱叢市的重點是尋找桑切斯和荀蘇蘇,並且在濱叢市以南埋伏照應。

海姝眼皮跳得厲害,思索高明雀會在什麽地方對謝驚嶼這個工具下手。地圖被持續放大,其上的細節越來越多。忽然,海姝在離濱叢市140公裏處的地方,看到一條長隧道。

一出隧道,左邊是高處的山林,右邊是向下的懸崖。山林能夠埋伏,懸崖是要人命的絕佳地點,而隧道的出口向來是交通事故的多發地點。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這裏離濱叢市已經很近了,在高明雀看來,謝驚嶼對她的警惕會因為靠近濱叢市而逐漸放松,但更近就不行了,出了山林,就等於失去屏障。

會是這裏嗎?海姝緊張地咽了口唾沫。也許還有其他地方?也許高明雀在某些考量下,並不會對謝驚嶼動手?

可是沒時間了,她必須更加果斷地做出決定。

“賀隊!”海姝眼中的堅定壓過了擔憂,那是一雙刑警隊長的眼睛,即便有迷茫,也必須走下去,如果錯了,就承擔後果。

地圖上,海姝一共標出了三個方位,包括隧道,賀北城增加了一個。隊員立即出動,悄然趕赴山中,等待著可能出現的敵人和隊友。

海姝上了直升機,密切關註著路上的動向,隧道口發生槍戰時,她的心跳幾乎沖破了胸膛。

她賭對了,高明雀和一幹保鏢被一網打盡,謝驚嶼也從現實和人生的懸崖路口被拉了回來。

高明雀根本不相信謝驚嶼從頭至尾沒有和海姝聯系過,海姝也不屑於將其中的細節、掙紮說給她聽。她小時候就不喜歡黃雨嘉,寧可去五村賴著小宇,也不肯待到生日宴的最後。現在看著高明雀,更加覺得這個女人扭曲得面目可憎。謝驚嶼差一點就要死在她手上。

高明雀此時情緒很不穩定,說話顛三倒四,審訊難以進行下去。海姝暫時離開,歇了口氣,遇到來看情況的祁斌。

“祁隊,怎麽樣?”海姝立即問。

祁斌搖搖頭,“荀蘇蘇是主動離開酒店,暫時還查不到她去了哪裏。”

海姝往審訊室的方向看了一眼,“高明雀也什麽都不肯說。”

祁斌說:“你去休息休息,這邊有我和你們喬隊。”

海姝身體累是累,已經快到極限了,然而精神亢奮得不可能睡著,她正要開口,就聽祁斌說:“不休息也行,去醫院陪陪你那搭檔?聽說傷得不輕,檢查都做了半天。”

海姝一楞,想到謝驚嶼滿臉的血,流血倒不是最嚴重的,就怕腦部和內臟在撞擊中受傷。

“去吧,看看他,也換換腦子。”祁斌說:“說不定回來就有思路了。”

海姝去衛生間洗了把臉,這才發現衣服上沾著血,是謝驚嶼的。她換了身襯衣,開車趕到醫院。剛到謝驚嶼所在的樓層,就聽見柏明大聲說:“你還沒檢查完!睡什麽睡?”

謝驚嶼說:“噓——醫院禁止喧嘩,你有沒素質?”

柏明說:“我不管,老賀和老曾給的任務,檢查不完扣我工資,我他媽真是服了!別磨嘰,趕緊的!”

海姝來到病房,看到柏明正在費力地拉拽謝驚嶼,謝驚嶼頭上包著紗布,臉上幹幹凈凈的,已經看不到鮮血。

看到海姝,謝驚嶼臉上的不耐煩立即消失了,一腳踹開柏明,“你怎麽來了?”

“我們海隊怎麽不能來?來看你還不好?”柏明一副謝天謝地的模樣,也懶得拉扯謝驚嶼了,來到海姝面前,“海隊,就是這麽個事兒。你也看到了,這小子受傷了,賀隊曾隊要我陪他檢查,他非要睡覺,我拉他他還踹我,媽的狗一樣!”

海姝:“……”

柏明又說:“要不這樣,你陪他去檢查,我去吃個面?陪他老折騰了!這倒黴孩子!”

海姝心裏踏實了,謝驚嶼看著並沒有祁斌說的那麽嚴重,“行,柏哥,你吃飯去吧,我帶他去檢查。”

柏明開心跑走,“好叻!”

謝驚嶼這情況,住的當然是單人病房,柏明一走,屋裏頓時就安靜了下來。謝驚嶼之前一條腿晾在外面,這會兒不尷不尬地收回去,還很刻意地拿被子蓋住。

海姝好笑道:“你不熱啊?”

謝驚嶼又把被子掀開,“現在你不該正在審問高明雀?”

“本來是在審的。”海姝往床邊一坐,添油加醋地說:“但審到一半,祁隊跑來給我說,你要不行了。”

謝驚嶼腫著的眼皮都撐開了。

“他說你一進醫院就一直在檢查,到現在還沒查完,估計情況有點嚴重。”海姝說:“我想也是,老檢查不完,問題就大了。”

謝驚嶼無語道:“都是外傷,片子該拍的都拍了,沒問題。就是老曾瞎操心,說什麽全都查一遍,老賀還給加碼。”

海姝剛才看到謝驚嶼和柏明拉扯那一幕就已經明白了,特勤的隊長頭頭們最見不得隊員受傷,謝驚嶼那一腦門的血是夠嚇人的。

“走吧。”海姝站起來,朝謝驚嶼伸出手。

謝驚嶼還沒反應過來,“走?”

“檢查啊。”海姝笑道:“老曾老賀交待的任務。”

謝驚嶼是真煩檢查,但這次在窗邊催他的人不是柏明,成了海姝,他望著海姝的眼睛,一想到這個女人在趕來的路上還在擔心他是不是要死了,心裏的一個角落就發起熱來。

海姝的手快要收回去了,“不走?”

謝驚嶼一把握住,“走!”

真下了床,海姝才註意到謝驚嶼腿上和腰背上都有傷,走路能走,但疼痛和不適是難免的。她環住謝驚嶼的腰,很有經驗地把人扶住,謝驚嶼卻僵住了,背後像背了一把劍。

海姝問:“怎麽了?”

謝驚嶼:“太近了。”

海姝:“……”

謝驚嶼轉開視線,唇角卻壓不下去,“跟你說過,我們特勤的道德水平都很高。”

海姝懶得慣著他了,貼著他的腰就往前推,“謝宇,你矯情不矯情?8歲的你都比現在成熟!”

被押送到樓下的科室,謝驚嶼老老實實排隊等號,海姝也陪著他,但周圍有不少患者,不好說案情。但即便什麽都不說,謝驚嶼知道海姝就在身邊,情緒就像被撫平了一樣,煩躁感如同晚上的潮水一般退去。

隧道外的一幕驚心動魄,但就像海姝最終鎖定了他的位置,他也有高明雀會動手、特勤會出現在附近的預判,因此在開車的全程,他都非常專註,越是接近濱叢市,神經越是高度緊繃。在車被撞開之前,他已有準備,所以車並沒有被撞下懸崖。

高明雀是個瘋子,他也不遑多讓。

但這次之後,被捕的只有高明雀,桑切斯人影都沒看到,荀蘇蘇也已經失蹤。作為特勤,他身上扛著很重的擔子,而作為一個普通人,他追尋了二十年的,不過是謝小龍之死的真相。

真相近在眼前了,卻又被埋進黑暗。他不甘心。

身上的傷都是小事,在特勤待了這麽多年,更重的也受過,讓他煩躁的是差一點就要夠到真相的感覺。海姝來了之後,這種焦躁奇異地消退,它們還在,只是不再叫囂。

醫生叫到他的號了,他還在出神,肩膀忽然被拍了拍,目光一聚焦,就對上海姝的視線。

“別發楞,快去。查完這個……”

“你請我喝娃哈哈?”謝驚嶼幾乎是脫口而出。

海姝怔了下,推他,“想什麽?查完這個我們接著查下一項!”

謝驚嶼嘆了口氣,往科室裏走。海姝在他身後說:“等你啊。別怕。”

後面有人笑起來,老太太說:“年輕人,感情真好。”

她的老伴兒說:“還要哄的。”

海姝不由得攏了下頭發。

謝驚嶼做完了出來,海姝盯著表格,又帶著他去下一個地方。

等到表格上的項目全部做完,謝驚嶼松了口氣,看海姝背著手,問:“你藏什麽了?”

海姝將娃哈哈往前一拋,“不是你要的?”

謝驚嶼又驚訝又有點開心,“什麽時候買的?”

“刑警的事少打聽。”海姝勾勾手,謝驚嶼一走近,就被海姝抓住衣領,“好好養傷,我那邊還需要你。”

由於荀蘇蘇的失蹤,以及桑切斯出現在濱叢市,這座海姝工作了五年多的城市迅速集結大量警力。桑切斯究竟帶著荀蘇蘇去了哪裏,暫時還沒有線索,警方的另一工作重點是審問高明雀。海姝是最早留意到高明雀的人,因此是審訊的不二人選。

走廊對面的審訊室裏,就坐著高明雀,海姝這兩天有種風雨欲來的感覺,眼皮時不時跳幾下。她拿出一包煙,來到露臺上點起一根,抽得心不在焉。

溫敘走過來,也要來一根,兩人都沒說話。

海姝的煙抽完了,深呼吸,準備去審高明雀。溫敘忽然將她叫住,“海隊。”

海姝側過身,“嗯?”

“你心理負擔有點重。”溫敘說:“有什麽可以跟我說。”

海姝放松些許,“倒不是心理負擔,只是莫名其妙心緒不寧,就像……有什麽事要發生似的。”

溫敘點頭,“這個關頭,心緒不寧正常。但也別過分緊張,就算發生了什麽也沒關系,你的人——我,星星,小程,還有喬隊,我們跟你一塊兒扛。”

海姝笑了笑,走回來,和溫敘對了個拳頭,“底氣一下就有了。”

審訊室的門打開,高明雀擡起頭,看到海姝,勾起唇角一笑。和前幾次審問不同,她的激憤、躁怒似乎已經平覆下來,終於接受自己最後的那一搏沒能成功。

海姝調整了一下攝像頭,坐下來,“告訴你個事,杞雲市正在重新調查王長意的死。”

高明雀脖子一僵,難掩驚訝,但很快譏諷地笑起來,“重新調查,你覺得能查到真相嗎?海警官,我是學法的,你糊弄不了我,我的父親黃戰勇已經不可能等到真相了。”

海姝說:“為什麽要自欺欺人呢?這麽多年來,你不就是想要警方的一個態度?你真的不稀罕真相嗎?”

高明雀皺眉,短暫的沈默後,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對死人來說,你們查再多也沒用。”

“但你還活著,你想要報覆的那個人也還活著。”海姝手上的筆在桌上點了點,“怎麽樣,我們來聊聊你的這些年,聊聊你是怎麽被桑切斯所救,又稱為高靈陳霜的養女?我對你這個人特別好奇。”

高明雀笑起來,“海警官,我對你更好奇。你知道,早在你來我們碗渡街的那一年,在我眼裏,你就已經很特別。”

“我們正在追蹤桑切斯,你要是能提供線索,對你,對我,都有好處。”海姝目光銳利了幾分,“王長意是桑切斯殺的?”

上次在碗渡街,高明雀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那算不上口供。在審訊室裏,海姝需要的是完整、準確的敘述。

高明雀思索半分鐘,肩膀微微塌下來,“我父親的確想過殺死王長意,起初是想依靠那些地痞,後來中了桑切斯的圈套。但他雖然有野心,卻也只是一個普通人,他根本下不了殺人的決心。”

黃戰勇和桑切斯究竟是如何勾搭上,黃戰勇又是如何在殺王長意這件事上左右搖擺,現在除了桑切斯,恐怕已經無人知曉。高明雀所說的,也不過是她經過長年觀察桑切斯,得出來的推斷。

桑切斯被李雲呵護得很好,他以李雲為目標,控制黃戰勇,就是他學習李雲的第一步。黃戰勇要想成為炮彈廠的主宰,王長意就必須死。黃戰勇明白這個邏輯關系,也想要下手,可是最後關頭他猶豫了。

他想到那也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想到王長意除了不思進取之外,算得上一個好廠長,想到自己在剛來到碗渡街時,王長意對他這個知識分子多有照顧,想到王長意家裏也有個和自己女兒年紀差不多大的孩子。

他游移不定地要求桑切斯停手,桑切斯卻又對他洗腦。這次他很堅定,“你放心,王長意活著也不會影響我進行改革!”

桑切斯像個局外人,沒有再對黃戰勇進行勸說,黃戰勇也滿以為這件事就這麽算了,“殺死王長意”從他的計劃中拿了下來。

高明雀之所以這麽篤定,是因為她記得,父親有段時間情緒很不穩定,在家的時間很少,焦慮得連飯都吃不下——他是在掙紮到底要不要殺死王長意。

後來某一天,父親突然正常了,就像終於做了決定,不再為此困擾。這個決定絕對不是殺王長意,因為那之後,父親很積極地在家裏說起廠裏改革的前景,說與王長意喝了幾頓酒,王長意跟他說心裏話,表示自己也想要讓炮彈廠跟上時代,但是老工人們的聲音太大,實在有些吃不消。

父親很樂觀,和王長意私底下達成一致,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然而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王長意死了。

高明雀至今還記得消息傳來時,父親震驚的神情,他是真的感到茫然、痛苦,而絕非後來人們杜撰的“喜獲廠長之位”。

這件事讓炮彈廠改革的步子慢了下來,黃戰勇雖然成了代理廠長,但失去王長意這個萬金油從中調和工人們的關系,黃戰勇舉步維艱,後來不得不采取強制手段,更加引發工人的不滿。

而在改革即將正式啟動時,謝小龍案發生。

一切瞬間就亂了套,一時間廠裏所有人都在議論是誰殺了謝小龍,廠裏為什麽有殺人犯,謝宇到哪裏去了。人心惶惶,很多家長不敢讓孩子去上課。黃戰勇身為廠長,忙得幾乎回不了家,黃雨嘉心中害怕,母親對她千叮萬囑,一個人不能出門。

不久,風向卻突然改變,警察一下子不查謝小龍案了,轉而查起大半年前的王長意案。大家看黃戰勇一家的眼神變了,黃雨嘉關系不錯的小姐妹一看到她就躲,她聽到有人說,她的爸爸是殺人犯、貪汙犯。

這樣的話語起初只是避著她說,後來變得震耳欲聾,再也沒有人將她當做廠長的女兒,她變成了貪汙犯的女兒。

再往後,她是殺人犯的女兒。

她不相信父親殺了人,可是母親說父親承認了,警察也說父親承認了,從小對她照顧有加的叔叔阿姨唾了她一臉的口水。

她哭著大喊:“我爸沒有殺王長意!”

可有人相信她嗎?

她的尖叫頃刻間就被淹沒,她被也許並不存在的罪惡戴上了摘不下的鐐銬。

而那個始作俑者——桑切斯——只是冷眼看著這一切,並在她差點被母親殺死時救了她一把。

她跟在桑切斯身邊長大,接收桑切斯和李雲的意識與道德。越是成長,她越是會獨立思考父親的死。黃戰勇確實侵吞了集體財產,這應當被判刑,但是他沒有殺人,他只是在那個時候根本沒有發聲的渠道,才不得不認罪。

然後被判了最重的刑,悲憤死在獄中。

她想,這個世界上還有許許多多和父親相似的人。他們犯過錯,但錯不至死。還有一些人,根本就沒有犯錯,卻成了某些人利益交換的犧牲品。

她已經救不回父親了,可是她還可以救別人的父親、母親、子女、丈夫、妻子。她是律師,繼承了高家的巨額財富,錢能讓人無堅不摧。

終於說到這裏,海姝打斷,“等一下,你說你一直和桑切斯生活,那為什麽又成了高家的養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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