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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沙漏(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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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沙漏(28)

28

隋星握緊了手指。

蕭競繼續說:“我想給她講講我的故事, 可是好像只能用這種方式。她大概率也看不到了。好在我應該不會比她多活太久,下輩子有緣遇上,我再給她講一回吧。”

“小時候, 我媽媽總說我是個窩囊廢, 我不相信,恨她, 但長大後我才明白,知子莫若母, 她說得很對,我就是這樣一個做任何事都會退縮的男人。”

蕭競嘆了口氣, 看向天花板, “從哪裏開始說起呢?我想想……警察肯定很想知道我和高明雀的關系,那就從我高中時說起吧。”

“我不是灰湧市人,我的老家在運明市嘉林縣, 我們家在那兒還挺有名的, 因為我爺爺開了個醫館……”

蕭家世代行醫, 祖輩雖然沒有接受過現代的正規醫學教育,但救死扶傷的經驗豐富, 到了蕭競父親這一輩,家族醫館已經開到了鄰近的城市。

蕭家很傳統,女孩今後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男孩卻必須學醫, 以繼承醫館。蕭競一出生, 父親就把他當做繼承人培養, 母親也是中醫家庭出身, 對他嚴加管教,手把手教辨識藥材。

然而他似乎天資愚鈍, 對醫學更是毫無興趣,到了小學高年級、初中,還是一副懵懵懂懂的姿態。

父親話少,對他的失望掛在臉上,母親則是非打即罵。年紀小時,他聽不懂母親到底在罵什麽,到了十三四歲,終於明白母親是在害怕——他還有個叔叔,醫術高超,比父親平易近人得多,要不是父親是長子,醫館說不定得由叔叔繼承。如果他不爭氣,醫館遲早得落到叔叔手上。

知道這一層利害關系,他仍舊無法說服自己成為父親的支援和助手。他不想學醫,尤其是不想學中醫。難道生在這樣的家庭,就一輩子沒有自由嗎?

成年前,他最渴望的就是自由。高三那一年,他也短暫地獲得了“自由”——對他沒有一句好話的母親因為勞累過度,突發心臟病,沒能搶救過來。父親變得更加沈默,幾乎不再與他說話。

他無法理解父母的感情,他們之間似乎從來沒有過甜言蜜語,總是相見兩厭,然而在母親過世後,他時常看到父親長時間地看著母親的照片。

高考,他報考了外地的學校,學的是臨床。這是他的妥協和掙紮——可以學醫,但絕不學中醫。

父親用覆雜的眼神看著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離家去上學之前,父親罕見地請他出去吃了一次飯,叮囑他認真學習,註意身體,今後不管他學成什麽樣,還是希望他能夠回來繼承醫館,哪怕是把醫館改成中西結合的也好。

“這是我和你媽的心血。”父親說:“她不想將它交給別人。”

他遠走高飛,名牌綜合院校學生眾多,學生活動更是不勝枚舉。正是在大學,他認識了年紀差不多的高明雀。

即便上了大學,他也是個優柔寡斷的人,在班上存在感很低,同學有時拉著他去湊數,他也不知道怎麽拒絕。無聊時,他就觀察周圍的同學,對高明雀印象很深,倒不是因為這個女人漂亮,而是她身上有種淩厲果斷的氣場,是他缺乏而向往的。

日子在匆忙和單調中過去,大二,噩耗卻從家鄉傳來,父親飲酒過量,去世了。

他不敢相信,趕回家奔喪。而他得到消息時就已經晚了,當他回到嘉林縣時,父親的遺體已經火化,而叔叔成了醫館的主人。

他爆發出了二十年來不曾有過的勇氣,質問叔叔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雖然和父親並不親,但是他很清楚,父親這樣嚴以律己到刻板的人,絕不可能飲酒過量!

叔叔卻說,兄長是為他的將來發愁,加上年紀大了,思想越來越固執,轉不過彎來,又想念亡妻,近來動不動就喝酒,根本勸不動,最後導致悲劇發生。

他心裏的聲音在吶喊:絕不可能!

眼前的叔叔變得面目可憎,還將父親的死算在他這個不肖子頭上。他喝道:“為什麽不立即告訴我?火化了才告訴我?”

叔叔語重心長,“還不是因為你在準備考試?你爸肯定也不希望你分心吧?”

由於叔叔長袖善舞,和醫館、圈內人交情都不錯,其他親戚全都站在叔叔一邊,半是安撫他半是警告他。叔叔更是恩威並施,讓他回去繼續念書,自己這是暫時幫他掌管醫館,等他畢業了,隨他怎麽改革醫館。

謊話!一派胡言!

他知道叔叔就是兇手,母親的擔憂成真了,叔叔從多年前就想奪走醫館,父親的死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叔叔!

可是他沒有證據,他那懦弱的性格甚至讓他無法闖入警局,要警方給一個答案。

父親的骨灰下葬後,他像個游魂野鬼一般回到大學,整個人的精神像是垮掉了,但他的存在感本就很弱,可有可無。同學們知道他家裏出了事,覺得他這樣的狀態很正常,活動就不再叫他去湊數了。

只有他知道,他在痛苦、自責的泥潭中掙紮,就快要崩潰了。

他想要覆仇,可是他不敢,他是個連和母親頂嘴這樣的事都做不到的人,他也不敢當著叔叔的面說:你就是兇手。

這樣懦弱,這樣窩囊,他到底能做什麽?

他在空蕩蕩的樹林裏撕心裂肺地喊叫,而在同學面前,他像個不會說話的木頭。

這時,一個和他幾乎沒有交流過的人出現,他擡起頭,是高明雀。

高明雀坐在他身邊,遞給他一支煙,他不安地接過,低聲道:“我不會。”

高明雀嗤笑,“那就學啊,比你們學解剖還難?”

他第一次抽煙,被嗆得流眼淚,那些辛酸的東西仿佛隨著眼淚流淌了出來。

好一會兒,高明雀說:“抽煙可以學,覆仇也可以學。”

他怔住,不可思議地看向高明雀。

高明雀笑得很明媚,“你知道我怎麽註意到你的嗎?”

他茫然地搖搖頭。

高明雀說:“因為你總是盯著我。我本來以為你對我有興趣,後來當我對你有興趣,才發現你只是因為無聊,而喜歡盯著別人。你不止盯著我。”

他尷尬地說:“抱歉,我沒有別的意思。”

“為什麽要道歉,我責備你了嗎?”高明雀說:“道歉不是什麽好習慣,你越是道歉,就越會被欺負。弱者的心態通常是:我道歉了,我真心的,希望你們能夠原諒我。但你知道那些看著你道歉的人是怎麽想的嗎?他道歉了,說明他承認錯誤了,他做錯了,快來捶死他!”

他不知所措,“我……”

高明雀又道:“你還沒發現嗎?人多的是壞,多的是蠢,有的人還又壞又蠢。你想要反擊,那就要堅定。你家裏的事我聽說了,你的父親不是正常死亡吧?”

他喉嚨像是被堵住了,眼眶頓時泛紅。

“你知道你叔叔就是兇手,他為了醫館而謀殺你的父親,但是他做得很周密,逃過了警察的調查。”高明雀說:“現在屍體已經沒了,就算警方重新開始調查,也缺乏證據。再說……”

他看著高明雀,“再,再說……”

高明雀不屑地笑了笑,“警察真的會主持正義,尋找真相嗎?他們不會,反正死的又不是他們的親人。”

高明雀的語氣很平靜,他卻再也無法平靜,“你憑什麽這麽說?”

“因為我經歷過,而且我的經歷遠比你更加……”高明雀停頓,“更加難以接受。我的父親沒有殺人,卻成了殺人犯,警察查不出另一樁案子的真相,就逼我父親承認犯罪。我的母親也沒有了,自殺。”

他訝然道:“你……”

“所以我知道,什麽真相什麽正義,都只能靠受害者的家屬自己來尋找,因為他們才是真正關心真相的人。”高明雀說:“你知道我是學什麽的吧?”

他點點頭,“法律。”

“你爸的案子,已經不可能從法律層面得到公道,所以只能靠其他的。”高明雀眼光如電,流星一般刺進他優柔寡斷的心靈,“你如果下定決心覆仇,我可以幫你。”

“怎麽幫?”他急切地問:“報酬是什麽?”

高明雀笑道:“報酬不急,今後我也有需要你幫助的時候。下定決心了再來找我吧。你只需要下決心。”

猶豫已經是他人生的底色,他花了三個月考慮,其間回嘉林縣四次,在遠處悄悄看著醫館。叔叔儼然已是醫館的主宰,父親的痕跡漸漸被叔叔抹去,別人提到醫館,也只會說到叔叔的名字,還有人說叔叔本就比父親優秀,思想也開明,醫館在叔叔手上才能發展得更好。就連母親嫁來時帶來的嫁妝,也已經成了叔叔的囊中物。

他找叔叔討要,叔叔卻說他一個小孩子,跟大人算計這些做什麽?以後別說是母親的嫁妝,就是整個醫館,也是他的。

他哪裏辯得過巧舌如簧的叔叔,在那個大雨瓢潑的日子,如同喪家之犬一般回到大學。沖動也好,終於下定決心也好,他找到高明雀,請求她幫助自己覆仇。

高明雀微笑著將一條幹毛巾遞給他,他麻木地一動不動,高明雀便幫他擦頭發,動作很輕,很溫柔。那是他第一次與女人在這樣親密的距離裏接觸。

“放心,一切交給我。”高明雀說:“半年後,你的叔叔將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醫館也會回到你的手上。”

他不安地問,那他需要做什麽。

高明雀說,隨心所欲。

他卻再也無法隨心所欲了。父母在世時,他想要掙脫他們的束縛,脫離他們為自己安排好的人生,父親越是想將他培養成繼承人,他越是要反抗。現在父母不在了,他忽然不再排斥醫館,那是父親留給他的,他想要光明正大地拿回來。

他辦理了退學,找到父親的一位舊友,跟隨對方學習中醫,從最基礎的做起。而在他終於走上父母期望的路時,老家傳來消息,叔叔和醫館的三名醫師在游江途中遭遇事故,全部葬身江中。

他用未實名的號碼聯系到高明雀,握著手機的手劇烈發抖,電話接通了也說不出話來。反而是高明雀冷淡地說:“我知道你是誰,晚上來小樹林,有好消息分享給你。”

他早早等在老地方,高明雀姍姍來遲,遞給他一個手機,“自己看。”

他慌張地點開相冊,瞳孔驟然一縮。裏面有十多張照片和三個視頻,拍攝的是事故發生時,叔叔等人驚愕絕望的神情,他們不斷呼救,但茫茫大江上,信號被人為掐斷,救援無法及時趕到。他們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江水吞沒,人類在自然的力量面前不值一提。

他顫抖著說:“都,都是你做的?你怎麽做到的?”

高明雀笑道:“你不會以為我只有一個人吧?當年,我還是個剛失去母親的小女孩時,有人救了我,後來我又救了很多和我相似的人,你也是其中之一。我們這些人擰成一根繩子,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蕭競,你想成為我們的一員嗎?”

他心跳如雷,根本無法冷靜思考。但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難以形容的安全感,今後他不再是一個可以被隨意欺淩的人了,他有了靠山!

高明雀留下一句話:“既然已經走上中醫這條路,那就不要再反覆不定了。當中醫也挺好的。再見。”

在父親舊友的幫助下,他回到嘉林縣。江上事故很罕見,警方進行了時間不短的調查,他因為是醫館的繼承人,有作案動機,所以被重點調查。但是警察在他身上查不到一絲作案可能,出事時他根本不在嘉林縣,也沒有買兇傾向,不久,他的嫌疑被排除了。叔叔一脈還想爭取醫館的繼承權,但父親舊友在中醫圈子中頗有聲望,力主由他接手。

三個月後,警方確定叔叔的死並非他殺,他成了醫館新的主人。

他本可以一直留在嘉林縣,但短短一年間,蕭家兩兄弟都蹊蹺死去,他總覺得縣裏的人用奇怪的目光看著他。父親舊友也建議他換一個地方生活,只要有本事,醫館在哪裏都能開。

他找到高明雀,問高明雀有沒有什麽建議。

高明雀說:“去灰湧市吧,正好我也要去灰湧市發展。”

視頻裏,蕭競沈沈地吐了口氣,眼中無神地看著鏡頭,像是跟隨記憶又走過了那一段詭異而掙紮的歲月。

不久,他繼續說,這些年來高明雀的事業越做越大,身邊簇擁著的人也越來越多,他好像是被遺忘了,在灰湧這座大城市最不起眼的角落裏開著一家小診所,過著忙碌也充實的日子。

但是當高明雀出現的時候,他就會想起,他和身邊的普通人不同,他沒有親自殺過人,但他身上背負著人命,是高明雀替他報了父親的仇,也是高明雀幫他奪回了醫館,他都得還。

沒有想到的是,他竟然愛上了被他視作目標的警察。高明雀起初只是讓他假裝追求隋星,取得隋星的信任,走一步算一步。他小心翼翼地隱藏自己懦弱的一面,盡可能顯得風趣從容。面具戴久了,他不願意取下,因為他不想讓隋星看到他不堪的一面。

然而周飛航死後,高明雀最後的任務終於下達了,他必須殺死隋星,再將這場謀殺嫁禍給桑切斯,讓警方和桑切斯彼此消耗。

他每天都在猶豫中不可終日,不想讓隋星死,但必須回報高明雀。直到錄下這個錄像,他依然沒能下定決心。

他苦笑著說,羨慕高明雀和隋星,她們是女人,但做任何決定好像都特別果斷,他一個男人,為什麽就不能堅定一次?

視頻的最後,他認定在這個視頻被發現的時候,隋星已經被他殺死,他沒有了可以道歉的對象,於是向隋星的父母鞠躬,“對不起,我奪去了你們的女兒。”

播放結束,畫面靜止不動,隋星盯著顯示屏,許久才嘆氣。她伸出手,碰了碰畫面,裏面的蕭競再也不會回應她。

她自言自語道:“但是我看到這個視頻了,蕭醫生,我還活著。”

蕭競的不少物品被帶回市局,進行進一步分析,海姝已經初步完成了對桑切斯保鏢們的審問。

他們口中的桑切斯和警方早前了解到的截然不同,他是個偏執而有崇尚暴力的人,在A國和G國期間身上就背著命案,只是他很謹慎,總是能夠從警方的調查中全身而退。

保鏢承認,桑切斯授意他們殺死周飛航,直升機墜落也是他們的手筆。不久前桑切斯得到消息,高明雀還藏有一名手下,可能會有所行動,這名手下就是蕭競。

蕭競帶走隋星,桑切斯決定將計就計,將兩人一同殺死在老廠房裏。

蕭競不堪一擊,隋星也行動不便,但關鍵時刻,警方趕到了。

海姝問:“桑切斯現在在哪裏?”

保鏢笑了聲,“不知道,你放我出去,說不定我還能幫你找到他。”

海姝現在當然不可能放人,這次雖然讓桑切斯跑了,但警方手頭的線索和證據也多了,有了充足的追緝理由。

海姝回到辦公室,隋星正捧著咖啡出神,海姝問:“好些了嗎?”

隋星拍拍臉,“來,我跟你說蕭競最後和我說的話。”

海姝看著她的黑眼圈,“你還是先休息一下。”

隋星疲憊卻很堅定,“還是讓我忙一點兒吧,忙一點兒,才不用去想那些抓不住的人和事。”

回憶在廢棄工廠和蕭競最後的相處,對隋星來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時蕭競是想要殺了她的,也是知道她一定會死,才會對她暢所欲言。

海姝幾度覺得隋星會撐不住,但隋星平靜得讓人痛心,好似一切的悲痛和後怕都已經平覆了。然而她不經意間顫抖的尾音和額角落下的冷汗還是出賣了她。

可成年人有成年人的法則,海姝沒有說破,而是順著她的節奏,一起梳理蕭競透露的線索。

“桑切斯幫了高明雀,曾經高明雀是桑切斯的附庸,而不是我們最早以為的競爭關系。”海姝在白板上劃線,“二十年前,在碗渡街養牛場案發生之前,桑切斯就在杞雲市了,他接觸黃雨嘉,或者黃戰勇的時間還要提前。”

海姝抱起胳膊,蹙眉思索,“黃雨嘉媽媽帶她跳海,她其實不是幸運地沒有死,然後被桑切斯所救,而是桑切斯早就有救她的意圖,所以她才沒有死。”

這其中有個很重要的人物,那就是黃戰勇。海姝暫時沈默下來。

隋星看似已經整理好情緒,其實不然,她用了很多力氣讓自己顯得滿不在乎,這已經耗費了她幾乎所有精力,這一刻,她不大能跟上海姝,見海姝不說話,她楞了會兒,問:“怎麽了?”

海姝立即拿起筆,在黃戰勇的名字上點了點,“黃戰勇是在律師的建議下才承認殺死廠長王長意,卷宗記錄裏,他的反應有些古怪,他好像想明白了人是誰殺的,但他不肯透露任何信息,你有沒想到誰?”

隋星說:“廣永國?”

海姝點點頭,“知情,但因為對某人的忌憚、信任,各種覆雜情緒反應在他們的選擇裏。桑切斯救黃雨嘉,也許除了看出黃雨嘉能夠為自己所用,還因為他和黃戰勇的隱秘關系。”

海姝思路越發清晰,就像在短暫的激蕩後,浪濤沈落了下來。黃戰勇有殺人的意圖,這毋庸置疑,但是也許他良心尚存,也許對地痞流氓不那麽信任,這導致他一直舉棋不定。而這個時候,一個人的出現,讓他看到了希望。這個人就是桑切斯。

桑切斯日後能夠輕松控制廣永國等人,往前推二十年,給人洗腦的本事還沒那麽熟練,可也足夠影響黃戰勇。黃戰勇向他傾吐過想要除掉王長意的心願,他也慫恿過黃戰勇。最後是他替黃戰勇做了這件事!

如果黃戰勇完全對殺人一無所知,他大可以咬死不認,偏偏他知道,自己和王長意的死脫不開關系。人不是他殺的,但他造成了王長意的死亡。

當桑切斯來到絕望的黃雨嘉面前,將她從大海、母親的手中解救出來,尚且年幼的黃雨嘉怎麽看待他?

黃雨嘉也許見過他,但肯定不知道是他殺死王長意,害黃戰勇入獄。對黃雨嘉來說,這是個可以依靠的叔叔。或許桑切斯還與黃雨嘉說過不少黃戰勇的事,以取得黃雨嘉更多的信任。

在後來相當長一段時間裏,黃雨嘉和桑切斯的關系都很和諧。既然有桑切斯這個靠山,黃雨嘉又怎麽被高靈和陳霜夫婦收養,改名高明雀?

這可能也是桑切斯的手筆,難說不是桑切斯想要控制高家,而高明雀成了打入內部的一根鋼釘。

這樣一來,高靈和陳霜的死也和桑切斯有關?

海姝輕輕搖了搖頭,這不是現在的重點。思緒拉回碗渡街,高明雀和桑切斯反目,一個原因是高明雀能耐越來越大,早就開始扶植忠於自己的力量,她要脫離桑切斯的掌控。但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也許是她終於明白,父親的不幸是桑切斯造就!

還有,謝小龍也是因桑切斯而死!

不久前在杞雲市,高明雀暗示過謝小龍的死原因在桑切斯,而這件事是碗渡街調查的起點。高明雀不可能不恨桑切斯。

迷霧逐步散開,灰蒙中,仿佛已經透出了曙光。

海姝打給謝驚嶼,但電話竟然沒有接通。

高明雀從碗渡街消失後,再也不見人影,她帶著狙擊手,很可能還有其他幫手,槍.支對市民構成嚴重威脅,所以杞雲市警方嚴陣以待,特警全部出動,特勤也增派人手支援,進出城的關卡第一時間封鎖,她還在杞雲市,但不知道躲藏在哪裏。

桑切斯和謝小龍的死有關,這句話不僅刺激著海姝,更加讓謝驚嶼血液躁動。特勤這麽多年的調查從未觸及桑切斯,這個同時擁有A國和G國國籍的人,到底和謝小龍有什麽交集?

情報已經返回給特勤總部,曾文下令將桑切斯一查到底。

有效線索仍未出現,杞雲市天空陰沈,似乎正在醞釀著夏天的暴雨。謝驚嶼從警車上下來,獨自走在早已陌生的街頭,試圖從繁亂的思路中掙脫出來,透一口氣。

人們的生活並沒有因為警方的行動而受到影響,悶濕的天氣才更加讓他們感到不快。

謝驚嶼走著走著,忽然在一個路口停下腳步。這裏是東葉區少有的幾乎保留著歲月痕跡的地方了,老房子還沒有拆——雖然大多數住戶已經搬走。

謝驚嶼想起在這個路口往右拐,再過一條馬路,穿過一條巷子,就是區兒童樂園。

他邁出步子,像是被牽引一般走進去。

二十年前,碗渡街的生活極其單調,幾乎是現在的人無法想象的,炮彈廠連養牛場都有,還有什麽不能自給自足?

長期在廠區裏生活慣了的工人對未來也沒什麽遠見,很少有人會帶著孩子出去見世面。黃雨嘉那樣的幹部子弟還好,一個月總能出去玩幾次。但普通工人的孩子,一年也就過年過節離開廠區,多半還不是見什麽世面,而是去走走親戚。

謝小龍一個送奶工,想法卻很“前衛”,不上班時總愛帶著他到處走走看看。小孩子,對玩有天然的興趣,即便是小時候沈默得有些孤僻的他,也對出門很期待。

可謝小龍有時太能玩,他的作業卻沒寫完,他抱著作業不肯走,皺著臉說:“我寫完再去!”謝小龍卻沒個大人的正型,一把奪過作業,“作業有什麽好寫的,走走走,出去玩。”

想到這兒,謝驚嶼彎起唇角,心道,也不知道誰是當家長的。

在碗渡街工人的尋常認知裏,離開廠區,到市裏面去玩是很花錢的事——大人小孩要買新衣,還要采購在廠區裏買不到的東西,或者家裏誰生了廠醫院解決不了的病,得去大醫院住院。

但謝小龍帶他玩,卻花不了多少錢。

謝小龍從來不買地圖,有時公交車都不坐,父子倆就這麽走街串巷,從來不會迷路,謝小龍看到一塊石墩子都能編個笑話說,把他逗得憋不住笑。

謝小龍揉揉他的腦袋,“好笑就笑啊,你才幾歲?憋得跟小老頭兒似的。”

他被說了,不高興。謝小龍過了會兒走到另一個石墩子跟前,和石墩子講笑話,還說石墩子的反應都比他生動。

餓了渴了,就隨便找一個路邊攤坐下。不是什麽洋氣的館子,但他覺得很好吃。謝小龍就是有這樣的本事,明明看上去也是第一次吃,可味道從來不差。

他聽到過工人們在背後說謝小龍打腫臉充胖子,一個沒錢的送奶工,好點的房子都住不起,卻非要每周都帶孩子去市裏玩,去一趟也不給孩子買身新衣裳,不就是做給大家看嗎?虛偽,沒錢到市裏去幹什麽?

他感到很憤怒,別人怎麽說他無所謂,但他聽不得別人說謝小龍。謝小龍再要帶他出去玩,他就不樂意了。不是真的不想去,是怕謝小龍又遭人嘲諷。

小孩子的心思都寫在臉上,謝小龍問了半天,他支支吾吾的,謝小龍就看明白了,笑道:“你這孩子,心思太沈,走,我們今天玩點小孩該玩的。”

他還是不肯走,被謝小龍扛走了,一路上吱吱哇哇的,雞飛狗跳。

那時他們就走在現在這條路上,只是二十年前這條街很熱鬧,沿街都是叫賣的小販,走幾步就能遇到賣氣球的、棉花糖的。

謝小龍把他按在一個包子鋪,說吃飽了才能玩得好。

他還沒有去過兒童樂園,被謝小龍牽著站在門口時,耷著的眼皮一下子撐到最大。

謝小龍笑他,“這點出息。”

那時的兒童樂園不像現在是通票,坐一個項目就得給一個項目的錢。他對窮很有概念,眼巴巴地看著那些飛來飛去的項目,還有呼啦啦響的碰碰車,不等謝小龍問他坐哪個,他就一轉頭,拉著謝小龍卻坐不要錢的秋千、蹺蹺板。

謝小龍哪能不知道他在別扭什麽,把他從秋千上抱下來,來到碰碰車隊伍的末尾。

他擔憂地說:“這個很貴。”

謝小龍帶著笑意說他:“要你操心。”

碰碰車這種項目,對小孩的吸引力太大了,一把玩完,意猶未盡,謝小龍沒帶他繼續排隊,他心裏癢癢的,但很理解,要花錢嘛。但馬上,謝小龍又帶他去坐海盜船、飛車……兒童樂園裏要花錢的項目居然被他們全部坐了一遍!

也許是玩開了,他終於把錢的事情拋到腦後,下午太陽快要落山時,他累得都快掛在謝小龍身上了,還依依不舍地看了碰碰車一眼。這回謝小龍沒有阻止,兩人又一次上了碰碰車。

回家路上,他是真走不動了,謝小龍背著他,他嘀咕:“我們怎麽不一開始就一直坐碰碰車?”

謝小龍迎著夕陽,“喜歡就不停坐啊?那其他項目你還玩不玩?”

他鼓了下腮幫子,不說話。

謝小龍接著道:“還沒有玩盡興,還想繼續玩,這種心態是最珍貴的。你會一直想著它,念念不忘,當下次重逢時,你會更加開心。”

他認真想了想,覺得有道理。

“人的精力和時間都有限,嘗試一下其他的也不是壞事,飛車你不也很喜歡?一直玩碰碰車的話,就玩不到飛車了。”謝小龍說:“玩過其他的,再玩碰碰車,你要還最喜歡碰碰車,它就真正是你最喜歡的。”

他很確定地說:“最喜歡。”

謝小龍笑了笑,“那下次我們又來。”

直到謝小龍出事,他們一共來過五次。謝驚嶼站在早已廢棄的兒童樂園門口,眼前的景象忽然有了一片舊日的濾鏡。

樂園沒有全部拆除,但其中一部分已經被改造成了快遞倉庫,飛車之類的空中項目已經沒有了,但碰碰車棚還在。謝驚嶼來到車棚外,裏面的場地灰塵很厚,車早就沒有了。他依稀聽到小孩們的歡聲笑語,還有謝小龍的大聲指揮。

碰碰車一般都是家長帶著孩子坐,小孩哪會開車,掌舵的全是家長,小孩在一旁驚叫助威。他們家卻不同,掌舵的是他,叫個不停的是謝小龍。每次開完一把,他都覺得耳朵要被吵聾了,說謝小龍兩句,謝小龍只顧著哈哈大笑。

謝驚嶼仰頭看天,陰雲重疊在他深潭一般的眸子裏,他唇角的笑意收斂了,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名字:桑切斯。

現在並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高明雀的話,她有可能只是糊弄警察,幹擾調查。但二十年了,再突兀的線索,他都必須嘗試著去相信。謝小龍遇害的前因後果都在特勤的視野以外,所以看似最無聯系的人物,往往抓著真相的鑰匙。

然而桑切斯已經失蹤,高明雀也不見蹤影。

要在哪裏才能找到他們?

謝驚嶼難免有些躁動,如果他是高明雀,現在他會如何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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