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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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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弒夫(2)

沈太太叫陳紅錦。

她嫁給沈嘉時他還什麽也沒有,外地人,沒車沒房沒戶口,他倆同校讀書,她高他兩屆,那年又到新生開學季節,她自告奮勇去車站接新生,在提著大包小包不斷張望的人群裏,一眼就看見了他。

年輕的男孩子,打扮樸素,臉上還有未褪盡的土氣,但目光坦誠而自信,一連三天,陳紅錦帶著沈嘉逛校園,辦手續,購置生活用品,甚至連學業相關也一一傳授。學生會競選演講,他不算優異,她是老人,為他力薦,說盡好話,終於他如願以償,興奮的連眼睛都放光。

陳紅錦很漂亮,追求者數不勝數,都說沈嘉好運氣,沈嘉也得意,擁著她百般表白,我絕不負你。

話是這麽說,他有什麽?就算他想負,誰會要他?連學費都靠女友貼補,最終畢業,經濟不景氣,縮在廉租地下室裏挨過一日是一日,帶著簡歷找工作,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管理學士最坑人,沒經驗,管理誰?

他只有她,漂亮,青春,充滿活力,樂於奉獻,從小嬌生慣養,竟為了他學一手好菜,疊被鋪床,家務一手包辦,他沮喪時她便堅定的說:“我不會看錯人,你相信我。”

他們年紀不小,談婚論嫁,女方家長極力反對,把上門的男人罵的狗血淋頭,把女兒反鎖家中,深更半夜她偷了戶口本跳窗逃逸,小腿被石塊劃出一道口子,現在還留著疤。

兩人與父母僵持,誓死不從,直到同居已久,家人看再阻撓不了,嘆氣扔下一張存折:“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跪著也走下去,帶著錢過去吧,是好是壞我們都不再管。”

地下室中的男女抱頭痛哭,終見天日。

人來人往,怎麽生存?她用她的錢盤了一家店子,掛起招牌,賣他愛吃的麻油鴨,夫妻兩人同心協力……或者說,她總是更用心一點,第一次操刀,嚇得手腳發顫,那鴨盡力掙紮,掉了一地羽毛,丟進滾水中,熱體騰騰,把心肝腸胃肺都熬過煮過,碎了骨,剔了肉,成全一盤好菜。

除了“我絕不負你”,他拿什麽報答?

漸漸的她學會天不亮就出門,與操著鄉音的小商販討價還價,連一毛錢都要細心算計,甚至與人掙得面紅耳赤,挑選肥滿質嫩的鴨子,一只只挖去尾臊,掏出內臟,親昵的撫摸它們的後背,深劃一刀,用沸水焯過。取用最新鮮的小蔥,生姜,剁成碎塊,最好最香的芝麻油,金黃玲瓏,淋遍鴨身,用細刷一遍遍抹過,再加醋,白糖,香雪酒,倒入清水。

一鍋旺火,燉煮她的青春,為了一個男人。

先是大火,燒皺她的皮膚,再是中火,燎幹她的烏發,改成微火,把窈窕的身材燉至松弛,腿上起了青筋,額頭上一點微汗,她成了不施粉黛的婦人,成全他的夢想……

不對,燉的是鴨子,整兩個小時,鴨肉酥爛,油淋淋,黃澄澄,湯汁香濃,一定不要忘了放糖,放最甜的綿白糖,最好抹上蜜,讓人忘了爛燉火烤的辛苦,最後揀去蔥姜,只剩白瓷盤中一只澄明油凈的鴨,皮脆,肉嫩,抹上最後一層芝麻油,擺在櫥窗裏,昭示金燦燦的青春。

小吃店開在什麽地方?陳紅錦忘不了,沈嘉也更不願意提起,永遠是骯臟而擁擠的街道,吃飯發出呼嚕聲的粗人,一個個大汗淋漓,送泔水的車轆轆而過,洗不去的酸臭味。一塊油膩膩的花布後是烏黑的竈房,柴火熏渾了眼睛,沈嘉在準備研究生考試,閃進門來,見妻子疲累,心疼的擦去她額頭的汗。

“等我有朝一日混出個樣子,一定讓你過上最好的生活,我這輩子都記得你的好。”

他對她不是不盡心。

他們一起出門,在珠寶店看見一只戒指,她說不要,眼神依依不舍,他看的出來,一咬牙,每天只吃一頓飯,偷偷剩下飯錢,謊稱去圖書館覆習,打工賺錢,終於湊足,裝在絲絨盒子裏買下送她。

她樂得做夢都要笑出來,捧著小巧的盒子,仿佛裏面裝的是全世界。

套著戒指,拿起膠皮管沖洗店面,一遍遍的擦那些永遠油膩的桌子,客人上門,總是窗明幾凈,在混亂的小吃街自成一景。

她越來越堅強,隱忍,曾經連殺生都不敢的女孩,拎一只鴨子,放血拔毛,聽它們的哀鳴,眉頭都不皺一下,看見蟑螂會用鞋底打,有上門挑事的她親自出門理論,賠盡笑臉或者柳眉倒豎,她總有辦法,竈臺千錘百煉,煙熏火燎,她成了一只最香醇的鴨,灌進歲月的滋味,連骨頭啃起來都吱吱的響。

再配一碗牛乳似的鴨湯,碗裏露出一截骨架,帶著粉嫩的肉,腌鴨掌,辣鴨脖,紅油腐竹,糟鴨翅,鴨肝切成薄片,鹵汁亂竄,歲月是一桌烏黑的菜,她信手拈來。

說到底不過為了一個男人,她的男人,剛剛換了新西裝,帶著她熬夜幫忙整理的簡歷,出門應聘去。

他終於成長了,三十多歲的男人,買了人生的第一輛車,手下一個幹練的團隊,討論一夜,沖鋒陷陣,偏偏項目被關系戶頂替,他心急如焚,親自帶禮物去客戶家拜訪。

豪宅,花園,男主人不在,僅剩一個獨守空房的寂寞女人,她自己做生意,懶洋洋的裹一件浴袍,把腳放在他腿上,十片粉紅的指甲,雪似的胸脯。

各人有各人的辛酸罷了,誰願意說?

陳紅錦和沈嘉搬出了小吃街,在北京路買了一棟公寓,之後換到中央廣場附近的覆式樓,最後搬到郊區獨棟的小別墅,一步一個腳印,紮紮實實。

她再不做麻油鴨了,麻油是她的噩夢,常常在夢裏突然回到那條泥濘骯臟的弄堂,黑暗潮濕的店面,永遠打掃不幹凈的鴨毛,滾水焯鴨肉的腥臭,她從夢裏猛然驚醒,嚇出一身冷汗。

她總覺得她身上有再多香水都遮不住的鴨肉味,洗澡時總用大量沐浴乳,點精油,香薰浴鹽細細揉搓,她男人的產業,用起來格外肆無忌憚,一點都不怕費錢,她現在有的是錢。

他們還算圓滿,除了沒有孩子。

不對,她曾經有過一個孩子。

在人生最黑暗的時期,他考博,她經營麻油鴨供他覆習,無意間有過一個孩子,連續兩月例假不來,去醫院檢查,竟是個小小的生命,她犯了愁,它來了,誰養活它?她早跟家裏斷了聯系,撐到四個月,開始嘔吐,工作不利,關店休息,坐吃山空。

她急,他也急,即心疼家裏這一對,又自私的怕沒了讀書來源,挨到四個月,去醫院一查,是個女孩。

他的臉色不好看了,一路猶豫,反覆思量,將實情告知:“我本來想讓我父母幫忙,但他們都是鄉下人,重男輕女,聽說城裏只讓生一個已經不情願,又是個女孩,我怕他們不肯。”

陳紅錦裹緊外套,疲憊不能自已,咬緊牙關,女孩怎樣,沒有女孩,誰養活你?

十個男人裏九個不中用,大多數的太太都不願告知,說出口,便也承認自己的失敗,只能打碎牙往肚裏咽,誰叫當初選了他?

青春都賠進去,重頭來過,他有什麽損失?自己又還剩下什麽?這筆賬,誰都算的清楚。

何況她愛他。

“寶貝,咱們還年輕,還有機會,等過段時間我讀完書,你把養家的任務交給我,咱們好好要個孩子,哪怕多生,不過是罰錢。”

她哭了一夜,反覆思量,最終重新開了店子,由他陪著去醫院做手術,躺在冰冷的手術臺上,冰冷的刀劃開皮膚,劃開骨骼,在全世界最溫暖最安全的子宮裏動作,見到一個小小的生命,跟一只伸開的手掌差不多大小,已經能看出眼睛,耳朵,鼻子,安逸的睡著,在黑暗的羊水中,輕飄飄,來回轉動。

柔軟的女胎,四個月大,從母體掏出來,滿身血汙,不情不願,一刀又一刀劃過去,面目全非,骨骼與肉身絞成一團,甚至不如一只鴨,鴨尚能掙紮。

嬰孩來源於愛情,未經人事先嘗苦難,父母不要它,在投生的路上被扔進一只黑袋子,放在一旁。

女人初醒,疼的說不出話,眼淚汩汩的流。

“醫生,有什麽不對,太疼了。”

“再打一針麻醉吧,太疼了啊。”

一只螳螂朝袋口爬過去,通體碧綠,在滑膩的血汙裏站不住腳,撲騰著翅膀掉進去,醫生沒註意,紮緊袋口處理謀殺現場,勢必一絲血跡也看不見,一點罪惡也不留下。

怎麽會有蟲?

沈嘉在門口等,寂寂的走廊盡頭傳來嬰兒的出生,那是產房,一個嬰孩臨時,他的面前,一個嬰胎死亡,一堆爛肉,血肉模糊。他覺得頭暈,胸悶,一陣陣惡心,走廊刷著綠油漆,小蟲在地上爬來爬去,一家不掛牌的醫院,便宜近乎一半的價格。

手術室傳來一聲慘叫,他妻子的叫聲。

陳紅錦出來的時候,臉色慘白,見了他,一個巴掌甩過去,撲在他懷裏狠狠痛哭。

也許是醫院的錯,也許是他們的錯,醫生說胎兒時間太長本就有風險,總之……他們再不能有孩子了。

那是沈嘉第一次面對死去的嬰兒,他看著自己的雙手,感覺自己經歷了一場謀殺,他們都是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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