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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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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雨則吉》

1.

仲春。

姬發近來有些苦惱。

這不是他告訴我的,而是我自己發現的——少年人藏不住心事,上一刻還在皺眉,我一過來他就舒展了眉梢,對我露出笑容,總感覺稍微有些刻意。

他絕對有事瞞著我。

我的便宜父親姜子牙捋了捋白胡子,一臉不讚同:“阿姝,此言差矣。姬發未必有事瞞你,他這反應可能只是在看到你之後,因為本能而心生歡喜啊!”

“這小子相當喜歡你。”

我說這個我知道。天上的小鳥對我說過喜歡,水裏的小魚也說過。所以不用再強調了,因為喜歡我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也很喜歡我自己。

姜子牙:?

昆侖老道啞口無言,表示他不會再摻和年輕人的事情了,他要去找西伯侯聊人生大事。

於是我繼續思考。

姬發在苦惱什麽呢?他回來後,西伯侯逐漸病愈,有姜子牙的仙丹在,老人家的身體一日比一日好,所以他應該不是在為此擔憂。去歲下了場大雪,大雪兆豐年,今歲的西岐不會再像之前那樣顆粒無收,一派人和年豐的好景象……這個也不對。

殷郊?他被送去了昆侖,之後沒有什麽消息,但昆侖仙術高明,應該不會有比死去更差的情況了吧……那麽,是朝歌那邊?

殷壽被姬發重傷,從那樣高的地方墜落,卻沒有死去,此時確實過於奇異。但考慮到蘇妲己的身份特別,以及申公豹的存在,這事又不算太離奇。如今西岐已經聯合了許多諸侯國,立下盟約,練兵備戰,縱使殷壽擅長帶兵,但他這些時日以來的荒淫也已足以讓他失去民意,我方未必不敵。況且討商一事早已定下,姬發不至於現在還在擔心……

我拉著被我在打獵時射中的野豬討論了一番,想來想去,最後得出結論:在這生機盎然、充滿希望的春日,他所煩惱的事情怕是只能和我有關了。

於是在姬發從軍營回來後,我直接從他必經之路的某個轉角處冒出來,把他一下子拉入了墻角的陰影中。

“……阿姝?”

“姬發,老實交代。”我故作兇巴巴的語氣,“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想跟我說?”

姬發看起來沒想到我會突然冒出來,一時間支支吾吾。他這人既不擅長藏心事,也不擅長直說,因為他總是顧慮頗多。當然,這一點我不討厭就是了,我覺得這是由於姬發總是過於體貼別人,他啊,其實是個很溫柔的少年。

想到這裏,我裝出來的生氣模樣就有點演不下去了,再看他風塵仆仆的模樣,更是有些心軟。但是,有些事情是必須要弄清楚的,不然要是讓兩個人之間生了嫌隙,如何來日方長?

“好啦,你要是不打算說,我就不理你了。”我說,然後裝作要走。不出我所料,姬發立刻急了,拉住了我的手臂:“等一下!”

我轉過身來,示意他有話直說。

姬發嘆了口氣,說道:“此前在軍營,有北歸的雁群飛過,我搭弓射箭,運氣很好,射中了一對。”

我點頭,嗯嗯,所以呢?

……誒,他怎麽臉紅了!

“阿姝不知道以雁為禮是要做什麽嗎?”姬發紅著臉,小心翼翼地說道。

我遲疑了一下,努力地回響著在山上住著的時候,母親曾經教給我的那些知識。大商註重祭祀與占蔔,因此有對應的禮制,在這各式各樣的禮制中,大雁……大雁?!

啊,我恍然大悟,他想提親!

哎呀,原來是這種事……真可愛。

“嗯……”姬發點頭,目光落在別處,“早在朝歌時,你就說過,今後第一個看到你真容的人,必須是你未來的丈夫,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但那是我的戲言呀,我們倆都這麽熟了,我不信他不知道。

“可我那時的話是真心。”少年說道,不再是之前那副期期艾艾的模樣,語氣變得鄭重其事。

這個我知道,我知道他喜歡我……提親就提親嘛,他那時候都想著直接拜見姜子牙了,現在又有什麽可糾結的呢?我對他的真心也是日月可鑒,無需懷疑,不然我不會跟著他來西岐。

“從朝歌回來後,我一直忙著接手兄長這些年在西岐負責的各種事宜,都沒什麽時間陪你,已自覺慚愧。”姬發低聲道,“在認識我之前,阿姝長於山野,自由自在,騎馬射箭都不在話下,甚至還能與生靈對話。想來即使沒有我,也能過得自得其樂。”

“而我長於朝歌,一介武夫,甚至曾錯信殷壽……”

我聽得呆住了,原來姬發最近苦惱的竟然是,他擔心我不答應?先不說他對他自己的評價有點太低了(顯然是沒有走出殷郊離開的陰影),他是覺得我留在西岐不能自由自在嗎,我今天還打了一頭野豬呢……

姬發:?

“你打了一頭野豬。”他重覆道。

我一聽就知道,他肯定在心底悄悄比對著大雁和野豬的重量,但這不一樣,大雁飛起來更難射中,野豬還是很好打的。

“……很好打?”

“好啦,姬發。”我打斷了他的茫然,“你會讓我被湮沒於漫長的歲月中嗎?”

少年的眼睛倏的一下亮了起來。

“絕不會。”他說,“若阿姝願為我妻,我……”

大約是要說些後世立廟之舉吧,將我們的名字放在一起,或者在擊敗殷壽之後,天下王土,我們共享之類的。我自然是相信他的。然而,後世那些史官會不會弱化我的存在,刪掉我的故事,或者寫出更多的軼事,我無從得知。甚至立廟什麽的,也需要有良心有責任感的後代去守護……這將是百年後甚至千年後的事情,是當下的我即使能夠猜到,也無法幹涉的。

“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我對姬發說道,“有句話,我一直忘記對你說。”雖然這種事情已經在姬發對我表明過心意之後,已經是心知肚明的事情了。

姬發似有所感一般地眨了眨眼睛:“什麽話?”

“我喜歡你呀。”我笑了起來,“姬發,我亦心悅你。”

我知道他不會負我,當下的他,會做到他能做到的最好,這就已經足矣。

至於現在的我們——我拉住姬發的手,打算帶他去嘗一嘗我獵到的那頭野豬的味道如何。然後,我們可以與西伯侯和姜子牙一起商議提親之後的事情。

畢竟,現在是仲春……

花期已至,宜大婚。

2.

我從西伯侯那裏聽說了一個秘密。

在姬發還小的時候,擅長蔔算的姬昌曾為他進行占蔔,蔔算的最後一卦裏有一條是……

遇雨則吉。

這話是什麽意思呢?是說我們大婚的那晚會下雨嗎?這就有點難辦了,我已經讓聰明的燕子通知了很多的小鳥同伴,在那日鼓樂齊鳴時,它們會飛過來祝賀,如果大雨打濕了它們的羽毛,一定會很冷很冷……嗯,得讓仆從們在屋檐下準備好可以給它們避雨的地方。

說起來,我和姬發相識當日,的確下過一場大雨。那時因為殷壽的殘暴,我和姜子牙一起騎馬逃出了朝歌城,然後暫且分開。追過來的姬發也和殷郊兵分兩路,隨後,他與躲在樹上的我再次相遇。

那時的我想,即使我和姬發的立場不同,但我願意為了他去一趟西岐,去聽聽他的雪龍駒想要對他說些什麽……想來此刻的我已經有所動心。

不過,那場大雨似乎算不上什麽吉兆,雖然它讓我們遇到了與姜子牙議事的四大伯侯,但之後的死亡就像落下來不會再回到天上的雨滴一樣,不是我們所能阻止與改變的。

姬發不知道的是,在他為我會不會應下他而苦惱時,其實我也有自己的煩惱。

我喜歡姬發,自然知道姬發是個要做大事的人。殷壽逆天而行,大商的頹勢已成定局……姜子牙雖未和我明說,但我能猜到,這封神榜最後應該會是姬發的。天命在他,他會是這片大地上的新王,而我如果與他成婚,就會成為他的王後。

……我是適合做王後的人嗎?

換句話說,我是他的吉兆嗎?

雖然我很欣賞自己,也有很多擅長做的事情,但這好像不是王後所需要的。參照殷壽的王後姜王後,還有姬發的母親,她們好像都是那種性格內斂,大度,充滿賢良淑德的人……子民們眼中能夠母儀天下的女性,跟我相差甚遠。

王後,是王的後盾,是會留在後方那四四方方的房間裏的等候者。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是真正的神女,也要被鍍上金身,變成端端正正、表情莊嚴而慈悲的神像吧?況且我還不是什麽神女,只是略懂如何與小動物說話罷了。

我的手指搭上長弓,箭矢命中靶心。

姬發不會阻礙我的自由,但我在意他的名聲,比如輔佐他的臣子會怎麽想,與我們聯盟的其他諸侯會怎麽想……我皺了起了眉,箭從靶上落了下去,這一箭太輕了,力道不足,因為我心緒不定。

我嘆了口氣,撇下弓箭,有些想要夢到母親。她教了我許多,卻也有許多沒有教我。我懂得愛人,但實在不懂如何做別人的愛人。

晚間的時候,姬發興沖沖地跑過來,說他找到了一塊上好的玉,可以再為我做一枚玉哨。不過他也知道,那無法替代母親送給我的那枚哨子,這只是他依諾賠給我的。等到此間事了,他想陪著我去我生長的地方,與我一起拜祭我的母親。

燭火被風吹得明明滅滅的,我托著臉看他,然後招了招手,示意他坐近些。姬發聽話地靠近了一點,我搖頭,讓他再近點。於是距離被不斷拉近,越來越近……窗外開始落雨,沒有聽到雷聲,淅淅瀝瀝的,是可貴的春雨。

“姬發。”我說,“在我們初見的那天,你從山林裏找到我的時候,你在想什麽呢?”

“……”

姬發怔了怔,做出回想的模樣。

他說他起初在想,我坐在樹上,卻像他以往看到的天邊美麗、冷靜又遙遠的月亮。他可以當做沒看到我,因為他只是在雨夜瞧見了不合時宜的月色。

雨滴落在他的臉上,他又忍不住想,如果我要從樹上跳下來,他能不能伸手去接我。

我忍不住笑了一聲。

看來我無需改變,我想。

在過往的歷史中,有著許許多多的王與王後,但沒有人規定,每一代都必須像上一代那樣。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作為以終結大商為宏願的新王與王後,我的父親是姜子牙,他的父親是姬昌,他們都是極開明的人……那麽,我為什麽不能去做我想做的事呢?我可以和那些戰馬說話,也可以通過飛鳥辨認路途與預告天氣,我可以和姬發一起平定亂象。我不是神女,但我也不會成為塑像。

即使以後會有許多關於我的傳言,但在千年後,埋藏在地下的墓葬重見天日,寫著我與他的故事的龜甲出現在世上的時候,世人會知道什麽是真,什麽是假。我的箭矢可以飛越時間,他的愛意亦如是。後人會知道,我是可以和姬發的能臣並列的人,是他的月亮,而他是我的——

雨聲越來越大。

死去的時候,不要像大商那樣找好多人殉葬,我們合在一起就行。如果不能合在一起,那墓葬也不要距離太遠……倘若有人在親昵的時候說這種話,一定非常破壞氣氛吧?但我在說,姬發也在認真地聽。他回以我赤忱而熱烈的吻,知曉我這話是在許下同生共死的承諾。許多人會離開他,與他分道揚鑣,但我會一直陪在他身邊,直至死亡也不會終結。

“阿姝……你不用在意父親的蔔算。”姬發低聲道,聲音近在我的耳邊。我臉上發燙,嗔怪地瞧他一眼,我知道他不信神意,但這話實在有點逾越。然而他說,不是遇雨則吉。

“是遇你則吉。”

唔,好吧……他果然相當喜歡我。

我是他的月亮,而他是應了我的戲言所出現的,我之良人。

燭火已滅,春雨下了一整晚。

爾後,鳳鳴岐山,牧野鷹揚。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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