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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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陽春三月，風寒料峭，院子裏的那棵樹枝幹光禿禿的，連一片嫩芽也未生出。
墻角突然鉆出來個黑團子，滿臉臟汙看不清模樣，頭發亂糟糟地纏在一起，偶爾露出的那雙黑眼睛滴溜溜轉著，警惕地看著周圍。
四下無人，她從衣服裏掏出一個破碗，用手開始抓裏面的粟米大口吞咽著，雖然粟米粗糙未舀去外殼，於她而言卻是難得的美食。
正吃的香，她突然騰空而起，後領被提起卡在喉嚨上，兩只腿在空中亂蹬著，拼命想掙脫下來。
“阿月，放她下來吧。”
她循聲望去，一個面容憔悴臉上毫無血色的女子站在站在那裏，身材纖瘦，袖若空管搭在手臂上，眼睛烏黑透亮，滿是笑意。
阿月不情不願地將她放下來，她一溜煙躥了出去，跑沒影了。
她抱怨道：“女公子，她就是個偷東西的小賊，你又何必和她客氣。應該抓起來狠狠打一頓才是。”
女公子笑道：“好啦阿月，我覺得那個小孩子很可憐，就分她一點吃的吧。”
此後接連二三日，墻角的破洞處都會放一個裝了粟米的小碗，每晚女公子都會去檢查一番，見沒人來吃，眼中便會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第四天的時候，女公子終於發現碗裏的粟米少了些，沈疾厚重的身體略微輕松了些。
又過了幾日，她開始偷偷摸摸地被著阿月靠近女公子，等待投餵，女公子的胃口不好，時常會塞些食物進她的口中。
某天傍晚，漫天雲霞染在天邊，柔光映照在瓊華的臉上，她的眼神格外溫柔，對著身邊臟兮兮的小人說道：“你願不願意留在這家陪著我？我身體不好，總是不能出去，要是你陪著我，我就不會那麽悶了？我會給你吃好多飯？好嗎？”
臟兮兮的小人遲疑了許久，試探性地勾住了女公子的小指。
女公子笑道：“我的名字叫瓊華，是美玉的意思，你還不知道玉是什麽吧。”
瓊華從從腰間翻出一塊玉放在她的手心道：“這就是玉。”
她翻來翻去看了一眼，毫無興趣地撇在一旁，緊緊地盯著瓊華看，眼神片刻也不曾離開過。
“你有名字嗎？”瓊華失笑，將玉佩收了回來。
小人搖搖頭，瓊華站了起來，有一瞬間的眩暈，身形不穩，差點要摔倒，小人伸手扶住了她，這才發現瓊華寬大的衣服下，滿是硌人的骨頭，和她一樣，都吃不飽飯。
她的眼神多了些憐憫和溫和，這個人是好人，吃不飽飯還要偷偷餵給她吃。
瓊華看不懂她的眼神，牽起她的小手往房間走去：“走吧，先給你洗一洗。”
她高聲道：“阿月，燒點水來。”
阿月不情不願地拎了一桶熱水過來，嘴裏嘟囔著：“女公子，你又何必對她這麽好。”
雖然阿月對小人偷吃很不滿，但看著小姐臉上多出了些笑容，也就沒有可以為難，只私底下狠狠警告過了她。
她用看傻子般的眼神看了過去，讓阿月氣的跳腳。
瓊華伸手進水裏試了試，感覺差不多了，轉頭對她招手：“來，我幫你洗一洗。”
小人慢吞吞地走過來，眉頭打結，她真的很不喜歡水，但小仙女喜歡，她就免為其難的進去坐坐吧。
三下五除二脫光了全身的衣服，跨進盆裏，瓊華雙頰薄紅：“沒想到你居然是個小女公子。”
阿月多嘴道：“誰家女公子像這樣。”
瓊華用水瓢一遍一遍沖刷著她的身體，用皂莢上上下下狠狠將她揉搓了一遍，直到水不再變成黑色為止。
洗凈的小人全身發黃，瘦的和皮包骨頭似的，但雙眼燦若星辰，瓊華沈思道：“英英白雲，不若叫你英英如何？”
英英歪著頭道，艱難地從喉嚨裏發出兩個模糊不清的音節：“英英？”
瓊華笑道：“是的，英英，你有名字了，高興嗎？”
英英點點頭，口齒不清地念了幾遍：“英英。”說罷，眉眼彎彎鉆進窮壞的懷裏。
阿月驚呼：“你身子還沒幹，這樣會把女公子的衣服弄濕的。”
她停了下腳步，眼睛望向瓊華的方向，斷斷續續地說道：“瓊華，濕”
瓊華眼裏滿是驚喜：“沒關系的英英，到我這裏來，你的頭發太臟了，我幫你用剪刀剪掉好不好？”
英英借著木盆裏的水，看著滿是糟汙的頭發，又看了看瓊華，遲疑地點點頭，又防備地看著一眼阿月，齜牙咧嘴的。
阿月氣個夠嗆，但女公子才是這個家的主人，她一個下人也不能做什麽。
用大剪刀把亂七八糟的頭發都剪掉後，英英的頭發剛好垂下到耳根，除了瓊華身後還拖著長發，兩人耳側都留著頭發。
英英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又伸手去摸了摸瓊華的頭發，黑黑的眼睛倏地亮了起來，臉上露出笑容。
看著她光溜溜的，瓊華有些不好意思，找了件舊衣服為她披上：“英英，我教你裁衣裳給自己穿好嗎？”
她長年累月的生病，已沒有經歷支撐做完一件衣服，若是英英能學一技之長，也不至於在她走後被餓死。
英英學著她的模樣，跪坐在小案邊上，一絲不茍地拿著手上的小布塊學做著衣裳。
兩人同居一室，相處的也快活。
天色漸晚，瓊華早早地吹滅油燈，她看著身後的小尾巴，道：“我倒是忘記了給你準備一個房間了。”
英英看著她一動不動，瓊華拍了拍身邊的被褥：“好啦，我們一起睡啦。”
她的小臉才鼓起來點笑意，鉆進了瓊華的被窩裏。
-
第二天，英英剛醒來，就發現自己身旁的被褥已經冷掉了，她麻利地爬了起來，光著小腳在地上噔噔蹬蹬地跑著。
還沒出門，就瞧見瓊華正坐在小案邊專心地看著上面的竹簡，她似乎是聽見了聲音，擡起來頭來與她對視，笑道：“英英醒來，來這裏。”
英英噠噠地跑過去，窩在瓊華的懷裏，看著竹簡上歪歪扭扭如同蚯蚓般爬著的線條，眼裏出現了一絲困惑，一擡頭看瓊華正安靜地看著書，她也默不作聲的陪著。
不知過了多久，瓊華才從竹簡中回過神來，道：“英英想要認字嗎？”
她迷惑地看著瓊華：“認字？”
瓊華點了點她的小鼻子說道：“是的，認字，你瞧瞧，這個字念日，看像不像一個太陽，這個字念月，是不是很像一個月亮？”
英英跟著她一個一個字的學，很快就將一張竹簡的內容全部學完了，瓊華又愁又喜地看著她：“你這般聰慧，在我這裏實在屈才。”
她拉著瓊華的手不言語，瓊華明白了她的意思，輕聲說道：“我不會趕你走的。”
兩人其樂融融，又開始讀起書來，在瓊華的精心餵養下，英英抽條的小樹一般長著，臉也張開了。
看著她明艷的容貌，瓊華心中的哀愁越來越多，在這亂世女子本就如同浮萍一般，又遑論是貌美的女子呢？
春去秋來，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轉眼間，已度過了五個春秋。
瓊華的纏綿病榻，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臉頰和眼眶都深深地凹陷下去，她透過小窗看著外頭那根光禿禿的樹枝，五年前，這棵樹就死了，也預示著她的生命。
是英英的到來才勉強讓她能夠多支撐日子，現下身子已經是油盡燈枯了。
想到她，瓊華心中哀愁，英英已經十歲了，尋常人家早已定親，但英英心思澄凈，絲毫不同男女之事，這些年兩人同吃同住，她無數次想提及，卻礙於自己並未出閣，羞於啟齒。
“瓊華，瓊華，我回來了。”英英從外飛奔而來，撲倒在瓊華的窗前，眼神依戀地看著她。
瓊華伸出手，摩挲著她的臉蛋，如枯木一般的手與滿是生機肉嘟嘟的臉蛋格格不入，她長長的的嘆惜：“英英啊，我該如何安排你呢？無論將你放在哪裏，我都放心不下，可我要死了。”
英英明亮的眼睛裏蒙上一層水霧，小獸般低聲嗚咽道：“瓊華，你不要死。”
除了瓊華，事上沒有比誰待她還要好的人了，給她飯吃，為她取名字，叫她認字，教她裁衣……
如此盡心盡力，便是親母也難以做到。
“瓊華，我一定會乖乖的，不會再惹你生氣了。”英英哀求道，她保證再也不會惹得瓊華煩心，讓別人吵上門來，只會偷偷摸摸的。
瓊華艱難扯出一抹微笑來：“英英不要難過，人總有一天是要死的，我要感謝你，讓我多活了五年，這五年，我過的很快活。”
英英泣不成聲，小心翼翼地趴伏在床頭，視線模糊，淚水斷了線一般洇濕了瓊華的被褥。
瓊華為她擦去眼淚，看著她艷麗的容貌一陣恍惚，她的英英如此美麗，孤身一人怎麽能在這亂世活下去？
她像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厲聲道：“英英不許哭，你聽我說。”說完她比了比眼睛喘了兩口氣，眼前一陣眩暈。
英英用手背擦去眼淚，挺直身板道：“瓊華，你說。”
瓊華一字一句，聲音悠長，向來自遠方般空靈：“接下來，我要說的每句話，你都挺好了。”
“我乃姬家兒女，仲姬瓊華，父親是姜成王手低下的謀士，多年前母音因病去世，我傷心過度才來此地休養身體，你去翻出那塊玉來。”
英英向前爬了幾步，從箱子中翻出那塊玉來，放在瓊華的手心中，握住她的手道：“瓊華，你一定好好起來，我不想知道你是誰？你就是你，是我的瓊華。”
瓊華緩了口氣說道：“不，英英，你聽我的。”
似是回光返照一般，瓊華的身體湧出一股力氣，手死死的箍著英英的手：“不，英英，你聽我說，你生的貌美，萬不可做平民，美貌於女子而言是中罪孽，只有我父親那般身居高位的人，才可護住你。”
“不然，你就會同我的母親一樣，稱為貴族手裏的玩物，英英，在你沒有自保能力的時候，一定要掩藏你的容貌和鋒芒，我知曉你比旁人聰慧，小時候撿到你的事，你腦中還記得，你千萬記住，情愛如毒藥，你萬不可沈溺情愛。”
“不，我要你發誓，若有朝一日，英英因為情愛沒了自尊，不可來九泉之下見我。”
她死死地盯著英英的臉說道。
英英心神一震，這樣毒辣的誓言怎可從瓊華的口中說出，但她還是妥協了，舉著三根手指，一字一句道：“我英英，若是沈溺情愛，沒有自尊，以後不得好死，死後不得見瓊華。”
全身的力氣卸去一般，瓊華脫力般躺在床榻上，眼神渙散：“英英，日後，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交換身份不分彼此，帶著我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說完後，她沒了聲息，眼中失去了那一點光亮。
英英埋在她的頸間，淚水一滴一滴地滑落下來，但身下的這個人再不會給她任何回應了。
阿月跪在她身後，低聲說道：‘女公子已經故去了。’
英英從床上坐起來，身板挺直，擦去眼裏的淚水：“瓊華怎麽會死，她明明活著，只是睡著了。我要將她的屍體帶回去，從前她總是看著北邊發呆，我知道她一定是在想念家鄉。”
阿月滿臉不忍說道：“女公子留在遺願，說是要將她的身體焚化，埋進那顆枯樹下，因為遲遲不見英英歸來，才強撐著一口氣等你。”
英英固然聰慧，也不過才十歲，人生的前五年都是野人一般在山野中過活，後五年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對她好的人，現下又死了，留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瓊華真的是這麽說的？”英英問道。
阿月摸不清她的脾氣，但也硬著頭皮說道：“女公子生前確實是如此說的。”
她站了起來，攥緊手中的玉，說道：“阿月，從今天開始，就只有我們兩人了，我就是瓊華，死的不過是命如草芥的英英，明白嗎？”
“英英邪祟入體，須得用火焚燒，不然會將邪祟傳到別人體內。”英英道。
她比誰都知道，在這個世道上若是沒有個合理的理由焚燒屍體，一定會引起人的懷疑，追根究底。
“這個屋子裏的人，阿月，你瞧著辦吧，能留的下的就留下，不能留下的，記得處理了。”
阿月瞳孔縮了下，她猛地擡頭，卻發現英英眼神冰冷的望著自己，如毒蛇吐信一般，讓她的喉嚨被掐住，喘不過氣來。
英英變了，這是她心底唯一的想法，瓊華從前就是她身上的一道枷鎖，但是瓊華死了，鎖被打開了。
她低順道：“是。”
英英彎腰橫抱起瓊華，將她放在院子裏焚燒，沖天的火光照亮了整個院子，也有好奇心迸發的人路過多瞧了兩眼。
卻都被英英冷若冰霜的眼神逼退，瓊華深居簡出，身體脆弱受不得風，外頭沒人知曉她到底長什麽樣子。
因此英英站在那裏，他們理所當然的將她當做瓊華，周圍下人凝神屏氣，低垂著頭不敢說話，唯有阿月在一旁解釋。
屍體燒了三天三夜，英英就在院子裏站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清晨火光終於熄滅，她的腳生根一般紮在地上動彈不得。
半晌，她從邁著步子，將地上的骨灰一點一點的收攏進壇子裏，院子裏那顆枯樹也別一並砍下，投進了火裏化為灰燼。
她抱著懷裏的小壇子，冷冷地說道：“把院子裏收拾幹凈，別留半點痕跡。”
就在這時，院子圍著的籬笆外站著一位年輕的公子，目不斜視地看向中心的英英，他笑著拱手道：“冒犯各位女公子了，請問瓊華公子在這裏嗎”
英英冷笑：“在這裏又如何，是誰讓你莫名其妙闖進旁人家裏來。”
公子看著不遠處的面無表情的英英，又瞧著院中一片狼藉，地面上黑焦一片，顯然是燒過什麽東西。
見他還站在原地，英英厲聲喝道：“阿月，趕他出去。”
阿月直沖沖朝他走來，看著五大三粗的阿月，公子自覺自己的小胳膊小腿應當是打不過，心頭憋屈道：“我是瓊華公子父親派來的人，來接瓊華公子回家的。”
滴水未進的英英面色蒼白，沒走兩步路就身體就重重倒在地上，手裏還死死的護著小陶罐。
阿月趕忙將她抱起送回房間，臨走前對公子說道：“小公子進來吧，我們女公子一時傷心，還望見諒”。
英英的懷中突然掉塊青黑色玉來，公子走
雖然同她父親說的有些出入，但在這裏生活了這麽久，就是改變了些性子也是理所當然。
便是這個字和臉看起來似乎有些稚嫩了，待回到姬國好好養養便是。
晚間，英英悠悠轉醒，看著眼前的男子，她厭惡地撇過臉：“你為何還不走？在別人家裏待著算什麽？”
公子憨憨一笑道：“我叫姬恒，事特地來接你回去履行婚約的。”
英英轉頭看了他一眼：“我不會回去的，你自己回去吧，我要守在這裏。”
姬恒已從下人口中得知瓊華死了個心愛的小侍女，本來還不以為然，瞧著她這副樣子，才知曉她確實真正在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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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春三月，風寒料峭，院子裏的那棵樹枝幹光禿禿的，連一片嫩芽也未生出。
墻角突然鉆出來個黑團子，滿臉臟汙看不清模樣，頭發亂糟糟地纏在一起，偶爾露出的那雙黑眼睛滴溜溜轉著，警惕地看著周圍。
四下無人，她從衣服裏掏出一個破碗，用手開始抓裏面的粟米大口吞咽著，雖然粟米粗糙未舀去外殼，於她而言卻是難得的美食。
正吃的香，她突然騰空而起，後領被提起卡在喉嚨上，兩只腿在空中亂蹬著，拼命想掙脫下來。
“阿月，放她下來吧。”
她循聲望去，一個面容憔悴臉上毫無血色的女子站在站在那裏，身材纖瘦，袖若空管搭在手臂上，眼睛烏黑透亮，滿是笑意。
阿月不情不願地將她放下來，她一溜煙躥了出去，跑沒影了。
她抱怨道：“女公子，她就是個偷東西的小賊，你又何必和她客氣。應該抓起來狠狠打一頓才是。”
女公子笑道：“好啦阿月，我覺得那個小孩子很可憐，就分她一點吃的吧。”
此後接連二三日，墻角的破洞處都會放一個裝了粟米的小碗，每晚女公子都會去檢查一番，見沒人來吃，眼中便會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第四天的時候，女公子終於發現碗裏的粟米少了些，沈疾厚重的身體略微輕松了些。
又過了幾日，她開始偷偷摸摸地被著阿月靠近女公子，等待投餵，女公子的胃口不好，時常會塞些食物進她的口中。
某天傍晚，漫天雲霞染在天邊，柔光映照在瓊華的臉上，她的眼神格外溫柔，對著身邊臟兮兮的小人說道：“你願不願意留在這家陪著我？我身體不好，總是不能出去，要是你陪著我，我就不會那麽悶了？我會給你吃好多飯？好嗎？”
臟兮兮的小人遲疑了許久，試探性地勾住了女公子的小指。
女公子笑道：“我的名字叫瓊華，是美玉的意思，你還不知道玉是什麽吧。”
瓊華從從腰間翻出一塊玉放在她的手心道：“這就是玉。”
她翻來翻去看了一眼，毫無興趣地撇在一旁，緊緊地盯著瓊華看，眼神片刻也不曾離開過。
“你有名字嗎？”瓊華失笑，將玉佩收了回來。
小人搖搖頭，瓊華站了起來，有一瞬間的眩暈，身形不穩，差點要摔倒，小人伸手扶住了她，這才發現瓊華寬大的衣服下，滿是硌人的骨頭，和她一樣，都吃不飽飯。
她的眼神多了些憐憫和溫和，這個人是好人，吃不飽飯還要偷偷餵給她吃。
瓊華看不懂她的眼神，牽起她的小手往房間走去：“走吧，先給你洗一洗。”
她高聲道：“阿月，燒點水來。”
阿月不情不願地拎了一桶熱水過來，嘴裏嘟囔著：“女公子，你又何必對她這麽好。”
雖然阿月對小人偷吃很不滿，但看著小姐臉上多出了些笑容，也就沒有可以為難，只私底下狠狠警告過了她。
她用看傻子般的眼神看了過去，讓阿月氣的跳腳。
瓊華伸手進水裏試了試，感覺差不多了，轉頭對她招手：“來，我幫你洗一洗。”
小人慢吞吞地走過來，眉頭打結，她真的很不喜歡水，但小仙女喜歡，她就免為其難的進去坐坐吧。
三下五除二脫光了全身的衣服，跨進盆裏，瓊華雙頰薄紅：“沒想到你居然是個小女公子。”
阿月多嘴道：“誰家女公子像這樣。”
瓊華用水瓢一遍一遍沖刷著她的身體，用皂莢上上下下狠狠將她揉搓了一遍，直到水不再變成黑色為止。
洗凈的小人全身發黃，瘦的和皮包骨頭似的，但雙眼燦若星辰，瓊華沈思道：“英英白雲，不若叫你英英如何？”
英英歪著頭道，艱難地從喉嚨裏發出兩個模糊不清的音節：“英英？”
瓊華笑道：“是的，英英，你有名字了，高興嗎？”
英英點點頭，口齒不清地念了幾遍：“英英。”說罷，眉眼彎彎鉆進窮壞的懷裏。
阿月驚呼：“你身子還沒幹，這樣會把女公子的衣服弄濕的。”
她停了下腳步，眼睛望向瓊華的方向，斷斷續續地說道：“瓊華，濕”
瓊華眼裏滿是驚喜：“沒關系的英英，到我這裏來，你的頭發太臟了，我幫你用剪刀剪掉好不好？”
英英借著木盆裏的水，看著滿是糟汙的頭發，又看了看瓊華，遲疑地點點頭，又防備地看著一眼阿月，齜牙咧嘴的。
阿月氣個夠嗆，但女公子才是這個家的主人，她一個下人也不能做什麽。
用大剪刀把亂七八糟的頭發都剪掉後，英英的頭發剛好垂下到耳根，除了瓊華身後還拖著長發，兩人耳側都留著頭發。
英英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又伸手去摸了摸瓊華的頭發，黑黑的眼睛倏地亮了起來，臉上露出笑容。
看著她光溜溜的，瓊華有些不好意思，找了件舊衣服為她披上：“英英，我教你裁衣裳給自己穿好嗎？”
她長年累月的生病，已沒有經歷支撐做完一件衣服，若是英英能學一技之長，也不至於在她走後被餓死。
英英學著她的模樣，跪坐在小案邊上，一絲不茍地拿著手上的小布塊學做著衣裳。
兩人同居一室，相處的也快活。
天色漸晚，瓊華早早地吹滅油燈，她看著身後的小尾巴，道：“我倒是忘記了給你準備一個房間了。”
英英看著她一動不動，瓊華拍了拍身邊的被褥：“好啦，我們一起睡啦。”
她的小臉才鼓起來點笑意，鉆進了瓊華的被窩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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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英英剛醒來，就發現自己身旁的被褥已經冷掉了，她麻利地爬了起來，光著小腳在地上噔噔蹬蹬地跑著。
還沒出門，就瞧見瓊華正坐在小案邊專心地看著上面的竹簡，她似乎是聽見了聲音，擡起來頭來與她對視，笑道：“英英醒來，來這裏。”
英英噠噠地跑過去，窩在瓊華的懷裏，看著竹簡上歪歪扭扭如同蚯蚓般爬著的線條，眼裏出現了一絲困惑，一擡頭看瓊華正安靜地看著書，她也默不作聲的陪著。
不知過了多久，瓊華才從竹簡中回過神來，道：“英英想要認字嗎？”
她迷惑地看著瓊華：“認字？”
瓊華點了點她的小鼻子說道：“是的，認字，你瞧瞧，這個字念日，看像不像一個太陽，這個字念月，是不是很像一個月亮？”
英英跟著她一個一個字的學，很快就將一張竹簡的內容全部學完了，瓊華又愁又喜地看著她：“你這般聰慧，在我這裏實在屈才。”
她拉著瓊華的手不言語，瓊華明白了她的意思，輕聲說道：“我不會趕你走的。”
兩人其樂融融，又開始讀起書來，在瓊華的精心餵養下，英英抽條的小樹一般長著，臉也張開了。
看著她明艷的容貌，瓊華心中的哀愁越來越多，在這亂世女子本就如同浮萍一般，又遑論是貌美的女子呢？
春去秋來，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轉眼間，已度過了五個春秋。
瓊華的纏綿病榻，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臉頰和眼眶都深深地凹陷下去，她透過小窗看著外頭那根光禿禿的樹枝，五年前，這棵樹就死了，也預示著她的生命。
是英英的到來才勉強讓她能夠多支撐日子，現下身子已經是油盡燈枯了。
想到她，瓊華心中哀愁，英英已經十歲了，尋常人家早已定親，但英英心思澄凈，絲毫不同男女之事，這些年兩人同吃同住，她無數次想提及，卻礙於自己並未出閣，羞於啟齒。
“瓊華，瓊華，我回來了。”英英從外飛奔而來，撲倒在瓊華的窗前，眼神依戀地看著她。
瓊華伸出手，摩挲著她的臉蛋，如枯木一般的手與滿是生機肉嘟嘟的臉蛋格格不入，她長長的的嘆惜：“英英啊，我該如何安排你呢？無論將你放在哪裏，我都放心不下，可我要死了。”
英英明亮的眼睛裏蒙上一層水霧，小獸般低聲嗚咽道：“瓊華，你不要死。”
除了瓊華，事上沒有比誰待她還要好的人了，給她飯吃，為她取名字，叫她認字，教她裁衣……
如此盡心盡力，便是親母也難以做到。
“瓊華，我一定會乖乖的，不會再惹你生氣了。”英英哀求道，她保證再也不會惹得瓊華煩心，讓別人吵上門來，只會偷偷摸摸的。
瓊華艱難扯出一抹微笑來：“英英不要難過，人總有一天是要死的，我要感謝你，讓我多活了五年，這五年，我過的很快活。”
英英泣不成聲，小心翼翼地趴伏在床頭，視線模糊，淚水斷了線一般洇濕了瓊華的被褥。
瓊華為她擦去眼淚，看著她艷麗的容貌一陣恍惚，她的英英如此美麗，孤身一人怎麽能在這亂世活下去？
她像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厲聲道：“英英不許哭，你聽我說。”說完她比了比眼睛喘了兩口氣，眼前一陣眩暈。
英英用手背擦去眼淚，挺直身板道：“瓊華，你說。”
瓊華一字一句，聲音悠長，向來自遠方般空靈：“接下來，我要說的每句話，你都挺好了。”
“我乃姬家兒女，仲姬瓊華，父親是姜成王手低下的謀士，多年前母音因病去世，我傷心過度才來此地休養身體，你去翻出那塊玉來。”
英英向前爬了幾步，從箱子中翻出那塊玉來，放在瓊華的手心中，握住她的手道：“瓊華，你一定好好起來，我不想知道你是誰？你就是你，是我的瓊華。”
瓊華緩了口氣說道：“不，英英，你聽我的。”
似是回光返照一般，瓊華的身體湧出一股力氣，手死死的箍著英英的手：“不，英英，你聽我說，你生的貌美，萬不可做平民，美貌於女子而言是中罪孽，只有我父親那般身居高位的人，才可護住你。”
“不然，你就會同我的母親一樣，稱為貴族手裏的玩物，英英，在你沒有自保能力的時候，一定要掩藏你的容貌和鋒芒，我知曉你比旁人聰慧，小時候撿到你的事，你腦中還記得，你千萬記住，情愛如毒藥，你萬不可沈溺情愛。”
“不，我要你發誓，若有朝一日，英英因為情愛沒了自尊，不可來九泉之下見我。”
她死死地盯著英英的臉說道。
英英心神一震，這樣毒辣的誓言怎可從瓊華的口中說出，但她還是妥協了，舉著三根手指，一字一句道：“我英英，若是沈溺情愛，沒有自尊，以後不得好死，死後不得見瓊華。”
全身的力氣卸去一般，瓊華脫力般躺在床榻上，眼神渙散：“英英，日後，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交換身份不分彼此，帶著我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說完後，她沒了聲息，眼中失去了那一點光亮。
英英埋在她的頸間，淚水一滴一滴地滑落下來，但身下的這個人再不會給她任何回應了。
阿月跪在她身後，低聲說道：‘女公子已經故去了。’
英英從床上坐起來，身板挺直，擦去眼裏的淚水：“瓊華怎麽會死，她明明活著，只是睡著了。我要將她的屍體帶回去，從前她總是看著北邊發呆，我知道她一定是在想念家鄉。”
阿月滿臉不忍說道：“女公子留在遺願，說是要將她的身體焚化，埋進那顆枯樹下，因為遲遲不見英英歸來，才強撐著一口氣等你。”
英英固然聰慧，也不過才十歲，人生的前五年都是野人一般在山野中過活，後五年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對她好的人，現下又死了，留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瓊華真的是這麽說的？”英英問道。
阿月摸不清她的脾氣，但也硬著頭皮說道：“女公子生前確實是如此說的。”
她站了起來，攥緊手中的玉，說道：“阿月，從今天開始，就只有我們兩人了，我就是瓊華，死的不過是命如草芥的英英，明白嗎？”
“英英邪祟入體，須得用火焚燒，不然會將邪祟傳到別人體內。”英英道。
她比誰都知道，在這個世道上若是沒有個合理的理由焚燒屍體，一定會引起人的懷疑，追根究底。
“這個屋子裏的人，阿月，你瞧著辦吧，能留的下的就留下，不能留下的，記得處理了。”
阿月瞳孔縮了下，她猛地擡頭，卻發現英英眼神冰冷的望著自己，如毒蛇吐信一般，讓她的喉嚨被掐住，喘不過氣來。
英英變了，這是她心底唯一的想法，瓊華從前就是她身上的一道枷鎖，但是瓊華死了，鎖被打開了。
她低順道：“是。”
英英彎腰橫抱起瓊華，將她放在院子裏焚燒，沖天的火光照亮了整個院子，也有好奇心迸發的人路過多瞧了兩眼。
卻都被英英冷若冰霜的眼神逼退，瓊華深居簡出，身體脆弱受不得風，外頭沒人知曉她到底長什麽樣子。
因此英英站在那裏，他們理所當然的將她當做瓊華，周圍下人凝神屏氣，低垂著頭不敢說話，唯有阿月在一旁解釋。
屍體燒了三天三夜，英英就在院子裏站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清晨火光終於熄滅，她的腳生根一般紮在地上動彈不得。
半晌，她從邁著步子，將地上的骨灰一點一點的收攏進壇子裏，院子裏那顆枯樹也別一並砍下，投進了火裏化為灰燼。
她抱著懷裏的小壇子，冷冷地說道：“把院子裏收拾幹凈，別留半點痕跡。”
就在這時，院子圍著的籬笆外站著一位年輕的公子，目不斜視地看向中心的英英，他笑著拱手道：“冒犯各位女公子了，請問瓊華公子在這裏嗎”
英英冷笑：“在這裏又如何，是誰讓你莫名其妙闖進旁人家裏來。”
公子看著不遠處的面無表情的英英，又瞧著院中一片狼藉，地面上黑焦一片，顯然是燒過什麽東西。
見他還站在原地，英英厲聲喝道：“阿月，趕他出去。”
阿月直沖沖朝他走來，看著五大三粗的阿月，公子自覺自己的小胳膊小腿應當是打不過，心頭憋屈道：“我是瓊華公子父親派來的人，來接瓊華公子回家的。”
滴水未進的英英面色蒼白，沒走兩步路就身體就重重倒在地上，手裏還死死的護著小陶罐。
阿月趕忙將她抱起送回房間，臨走前對公子說道：“小公子進來吧，我們女公子一時傷心，還望見諒”。
英英的懷中突然掉塊青黑色玉來，公子走
雖然同她父親說的有些出入，但在這裏生活了這麽久，就是改變了些性子也是理所當然。
便是這個字和臉看起來似乎有些稚嫩了，待回到姬國好好養養便是。
晚間，英英悠悠轉醒，看著眼前的男子，她厭惡地撇過臉：“你為何還不走？在別人家裏待著算什麽？”
公子憨憨一笑道：“我叫姬恒，事特地來接你回去履行婚約的。”
英英轉頭看了他一眼：“我不會回去的，你自己回去吧，我要守在這裏。”
姬恒已從下人口中得知瓊華死了個心愛的小侍女，本來還不以為然，瞧著她這副樣子，才知曉她確實真正在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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