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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荷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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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荷之罪

劉招娣在磨刀的時候,朱暄也正忙得腳不沾地。

歷州的小腳侍女給她提了一個醒——各地風俗民情迥異,然而律典對這些殘害身體的“民俗”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是上位者的疏忽。

因此,莫文淵和劉招娣一離開幽州,她就花大價錢請了各地知名訟師,對舊的律典進行修改,然後推廣到幽、梁、歷三州。

訟師們面對鎮國公主,噤若寒蟬。

周朝律典乃是先祖所定,多少代皇帝動過修改的心思,懼怕天下悠悠眾口,都放棄了,而公主張嘴就要改,且改完就要立刻施行。

這魄力令人敬佩,也令人膽寒。

上首的女子姿態隨意卻威嚴,旁邊跪坐的少年眉目姝麗,神態天真,用一支玉棰輕輕敲著她的腿。

“……不知公主具體想改哪條哪行?”

朱暄:“先生們做訟師多年,都見過什麽令人不平的案子?”

訟師們竊竊私語了一會兒,紛紛出聲。

“梁州有子殺父,官府抓了那家兒子,仔細審理過才知道,那父親長年奸汙兒媳,兒媳不敢聲張,忍了又忍,最終懸梁自盡,死前留下一封書信給丈夫,兒子為妻報仇才殺了父親。案件查得明明白白,街坊鄰居也都說此人秉性溫良,並非罪大惡極之人……可朝廷看重孝道,子殺父乃是重罪,當時的縣太爺也只能照著律典,判了流刑。”

“對對,幽州也有類似的案子!糧商家有二女,長女年十四,幼女八歲,長女親手勒殺年過花甲的祖父,待官府審案才知,那祖父竟意圖對親孫女圖謀不軌,長女已遭毒手,不忍讓妹妹長大後同自己命運相同,於是……唉,此案最終判了斬刑,行刑時,多少百姓淚灑法場……”

幾個訴師都嘆了一會兒,陸陸續續提了幾個案子,都有類似之處。

都是子殺父、妻殺父、晚輩殺長輩、長輩都德行敗壞,豬狗不如,然而礙於孝道,晚輩仍然被重判。

朱暄聽了一會兒,坐直身子,馮五郎乖巧地跪坐到一旁。

“先生們已經說到了點子上,但有一事仍有不明。”

“梁州子殺父,父親奸汙的乃是兒子的妻子,被逼懸梁的也是妻子,不是兒子,子為報仇殺父,判了流刑;”

“而幽州孫女殺祖父,明明孫女本人多年遭受不軌,且殺祖父的目的並非行兇,而是為了挽救妹妹,孫女不但是受害者,且有好的意圖——此案卻判了斬刑。”

“聖人為君君臣臣而講父父子子,律典偏袒上位者,因此有不公正之處,可即便拿著同一本周朝律典,即便同為下位者,公堂之上仍有不平!”

“這兩件案子的差別在哪裏?諸位先生可知?”

訴師們紛紛安靜下來,朱暄慢慢地、一字一句道:

“——這就是本宮想讓你們修改之處。”

說完這些,她起身朝外走,馮五郎趕緊跟上,留下訴師們在原地思考商議。

走到大堂外面,正碰到九霄把喬蓮攔在院外,喬蓮兩頰清減了些,肩膀原本凹凸有致的肌肉輪廓都小了一圈。

“公主!公主!”

喬蓮在幽州府衙過得不好。

他身份特殊,一個喬姓,讓他完完全全被幽困府衙不得出門,只能長長久久地在院子裏盯著四方天發呆。

那時候,府衙裏的侍從對他還算客氣,飯食不精致,也從沒缺過肉菜,他窮極無聊,腦子裏想的都是報仇。

他甚至規劃好了一條路線,怎樣殺鎮國公主,怎樣逃離府衙,怎樣回水邊漁村去找自己的母親……

可一日兩日過去,府衙的侍從看他並不受寵,漸漸冷待起來。

一開始,溫熱的食物變成了冷的,再後來,菜色裏的肉越來越少,甚至有一次,食盒一打開,菜湯裏躺著豆大一只蒼蠅!

喬蓮的仇恨漸漸被饑餓沖淡。

報誰的仇呢?

喬家嗎?

假如不是陰差陽錯找到了自己親生母親,他還真的相信了喬老太爺對他說的那些情愛故事,什麽水上英雄采蓮女,情深緣淺死後追憶,實則不過是一出見色起意強取豪奪。

喬家權勢滔天,母親自知逃不脫,假意奉承到生下兒子,才在船上跳水逃生。

喬氏一族破滅,他心裏甚至有一絲痛快——他們再也不能像禍害母親一般禍害別人了。

他恨鎮國公主,無非是恨她不肯重用自己,甚至用舞男羞辱自己罷了。

可鎮國公主表現得非常清楚,在這座府衙裏,他只有跳舞,才能獲得她一點視線,也只有討得她歡心,才能有好日子過。

“……最起碼,我跳舞的確比那些舞男強多了。”喬蓮安慰自己,“只要肚子餓,就去獻一段舞,日子還是能過的。”

然而這一次,他的希望落了空。

看著公主出來,他急急忙忙沖上前,被九霄扣住肩膀險些扭斷都不顧。

“公主!我排了新的采蓮舞,公主要看嗎?”

朱暄大步朝外走,連一個眼神也沒有分給他。

九霄一手按住他,丟給身後侍衛,“腦子都長屁股上了嗎?連攔人都不會!”

侍衛們再三保證,以後絕不會放無關人等接近公主的院子,九霄這才跑了幾步追上朱暄。

“公主,秋荷要見公主。”

朱暄有些意外:“我記得秋荷去了火(槍)營,應該歸嚴師父管,怎麽會來找我?”

秋荷是朱暄最早的兩百親衛小隊裏的一個姑娘,長了一張胡漢混血臉,滿頭羊毛卷,性子沈穩緘默話少,本事卻不賴,射箭長年拿第一。

當年朱暄在梁州城墻之上,就是秋荷隔著百米,穩穩一箭射到她的手心裏,既鼓舞了梁州士氣,又沒傷到她。

九霄同樣不解:“她背著人悄悄找來的,說只肯同公主說。”

朱暄此時正要去洞庭湖邊檢閱。

喬家一破滅,幽州的本地商人蠢蠢欲動,沒了水匪在洞庭湖上開著小船神出鬼沒,攔截收取過路銀,商船賺得盆滿缽滿。

於是曹舟又給自己找到了新鮮事做——把艦隊停在湖中央,以衙門的身份收取商隊稅。

那一艘主艦足有百丈長,甲板上一圈黑洞洞的炮口,陣仗一出,誰還敢偷漏稅銀?

朱暄想了想,道:“讓秋荷到湖邊等我。”

九霄卻撓頭:“我說過了,秋荷……硬要去杖夫堂等公主。”

朱暄“哼”了一聲,“這丫頭肯定做了壞事,這是想領揍呢。”

九霄笑:“且看她賣乖吧,公主一向疼惜這些姑娘,特意送去了火(槍)營,哪兒舍得真打她?”

朱暄也笑了,九霄和她一起長大,最了解她。

許多事即使她不說,只要做出來,九霄都能明白她真正的意圖。

——然而她們兩個都沒料到,秋荷竟然真的犯了會挨打的罪。

而且是一頓死打。

朱暄檢閱完艦隊,徑直去了杖夫堂,秋荷跪在堂中央,身形修長,見她進來先砰砰磕了幾個頭。

“才多久沒見,竟然長這麽高了……”朱暄心中腹誹。

買這群丫頭的時候,都只有七八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些年大魚大肉地供養起來,個個躥得快,然而秋荷絕對是其中最高的——只怕比莫文鳶還要高上一點。

再看臉,又是嚇了朱暄一跳。

以前就知道秋荷生得標致,然而如今長開了,更是不凡。

胡人血統讓她膚色天生白皙,怎麽都曬不黑,雙眸漆黑點墨,鼻頭挺翹,好看得朱暄忍不住想上手摸。

秋荷被摸了一把,臉頰漲得通紅,又是砰砰磕了兩個頭。

“公主,我不能在火(槍)營待下去了!”

朱暄頓了一下,嚴肅起來。“你知道嚴師父想讓你做火(槍)營的營長?”

秋荷點頭,聲音低沈,“我知道。”

朱暄擰眉:“給我一個理由。”

這一刻,朱暄腦海裏閃過許多可能。

秋荷因為胡人血統在營中被排擠了?不可能,姑娘們都是一起從七八歲長到大的,哪怕再看不順眼,吵架打一頓都常見,不至於排擠。

臉蛋漂亮遭人覬覦了?也不可能,營裏都是女孩兒,唯有一個嚴隨是男人,而嚴隨……朱暄想起嚴師父那半張鬼面,怎麽都不信他會做這種事。

朱暄心如電轉,沒料到秋荷突然開始解自己的衣裳,九霄第一個跳起來,“你做什麽!”

杖夫堂乃是衙門特意開設給百姓的,長年大門敞開,秋荷在堂裏脫衣裳,跟在大街上脫毫無區別。

秋荷看了九霄一眼,又看看表情嚴肅中透著關切的公主,終於收回解衣領的手。

“公主,我是……”

聲若蚊蠅,然而朱暄聽懂了。

九霄還在追問:“你說什麽?你是什麽?”

朱暄怒目看向秋荷,“九霄,你先讓開,讓她脫。”

九霄大惑不解,甚至主動站到秋荷和大門之間,試圖給她擋住一點風光。

於是就見秋荷一件一件脫光了身上外衫,至上身全(裸)。

“你……”九霄張大了嘴。

秋荷紅著眼眶,淚珠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公主,我不能再在火(槍)營待下去了,因為男女授受不親……我是個男人!”

朱暄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九霄下巴險些掉到地上。

朱暄當年買了兩百個姑娘,多半都是從貧窮家庭的父母手中買到的,也有少數是買於拐子之手。

拐子拐賣孩童要賣到外地去,只是途經梁州,卻正巧碰上梁州封城,為對抗梁山寨山匪,莫文鳶同時封死了進出梁山的山路和水路,拐子就被困在了城裏。

拐賣原本是一本萬利,然而梁州窮苦,家家都在賣孩子,哪有人肯買,養活這些孩子又要花錢,所以聽聞縣衙的阿宣姑娘要買丫鬟,拐子忙不疊地把手裏的女孩兒都送了過去。

——為了多賺一個人的錢,他把容貌妍麗的秋荷也算作一個女孩兒。

九霄大怒:“這麽多年,你為什麽不說?你一個男人,和姑娘們住在一起,同進同出,這像話嗎?!”

朱暄冷冷道:“因為他只有做女孩兒,才能留在親衛隊,有好吃好喝,還能學本事。”

整個梁州眾所周知,跟著朱暄的人,女人總會待遇更好一些。

若是男孩兒,不論去做造船學徒,還是跟著莫文鳶從軍,都是各憑本事,沒本事就不能出頭。

而女孩兒,只要在朱暄的蔭庇之內,都能得到良好的照顧。

“噢,我知道了!”

“一定是因為,在軍中可比做親衛危險!再後來,親衛隊又被分去了火(槍)營,你就更舍不得走!”

九霄氣憤難當:“所以你不敢跟嚴師父說實話,非要來找公主?你是不是覺得,公主好說話,會罰你罰得輕一些!”

秋荷急忙搖頭,“不是這樣的!是公主買的我!我騙的是公主,才覺得應該當面告訴公主……”

九霄冷“哼”,秋荷再次磕頭,後頸骨節彎成一張好看的弧度。

“秋荷自知死罪,公主買了秋荷這些年,對秋荷仁至義盡,秋荷欺瞞公主,但求一死。”

朱暄有那麽一瞬間,真的想殺了他。

想到親衛隊姑娘們所住的軍營裏曾經混入一個男子,同吃同睡,同進同出,她就怒火滔天。

但她盡可能地控制了自己的脾氣(不然淳於大夫又要念叨)。

“既然瞞了這麽多年,為什麽今天說實話?是被誰發現了,左右瞞不過,這才來自首的嗎?”

秋荷用力搖頭:“真的沒人發現過!我射擊成績好,都是自己一個營帳……從不去姐妹們的營帳裏……”

聽到他說“姐妹”,九霄又是大聲冷笑。

秋荷擡起眼,直視朱暄:“其實在梁州的時候我就想坦白,可那時候膽怯怕死,總想先立功,想著立個大功以後說了實話,公主興許不至於殺我……”

可親衛隊那時都是十來歲的孩子,危險的事根本輪不到她們,哪有什麽功可立?

秋荷:“可還沒輪到我立功,公主又來了幽州,幽州……死了很多人……”

朱暄想到城外那連成片的墳塋,許多孩子葬在那裏,有些屍首都不全。

“都是一起長大的姐妹,看她們走,我忘了自己的罪過,只想著做點什麽,讓更多人活下來。”

秋荷:“我射箭功夫好,槍法上手也很快,嚴師父不在營裏的日子,都是我帶著大家訓練。”

“到今日,火(槍)營訓練已經滿半年,我可以告訴公主,火(槍)營已經準備好了,我的使命也已經完成。”

秋荷再次拜了下去,這一次他沒有落淚,聲音很沈靜。

“——公主可以殺我了。”

朱暄眼皮重重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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