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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凱旋歸來,空寂多年的定國侯府總算有了人氣,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紛紛上門拜訪。

花廳剛送走一波,莫文淵趕緊讓人送水盆和帕子,一邊絮絮叨叨。

“天這麽熱,你何必搭理他們?還巴巴陪著坐這麽久……這麽些年,又有誰記掛過咱們?”

身份特殊,兄妹二人日常起居一貫親力親為,不用丫鬟小廝,難得親近,莫文鳶乖巧地湊上臉,瞇起眼讓兄長擦。

“我也想關起門來,奈何情勢不許,大婚後要來往的只會更多,不如現在練起來。”

莫文淵頓住手:“這麽說,你已經打定了主意?”

莫文鳶嘆氣:“哪裏是我能做主的?”

莫文淵一身素衣在她身旁坐下,用帕子拼命扇風,他已習慣女裝,只是要裹緊領口遮掩喉結,夏日實在難捱。

“我這些時日打聽著,昭陽公主如今情形,實在是塊燙手山芋。”

“宮中雖沒確切消息,但各家都在傳,皇後娘娘得了小皇子,那位炙手可熱的孔太傅,便是為小皇子預備的……宮裏這麽多年沒有皇子,都說昭陽公主封皇太女是遲早的事,可若真是皇太女,陛下怎麽會容她同有兵權的人家結親,可見傳言有可信之處!”

莫文淵看妹妹面無表情,轉而柔聲勸道:

“日後這天下必定是皇子的,可她到底得勢那麽多年,只怕登高跌重,反要連累咱們家。”

“若是她收了心嫁進來過日子也就罷了,可她特特選了你要嫁,只怕另有圖謀……妹妹!我們絕不能讓她利用!”

莫文鳶心如明鏡,兄長說的這些,她豈會不知。

她沒告訴任何人,那日在未央宮,見她的不止皇後。

那位在傳聞中不問政事只知後宮享樂的帝王,難得私下見了一次臣子。

“朕的女兒,朕是知道的。”

他說:“她是個一條道走到黑的性子,既已選定了你,便由不得你說不。”

莫文鳶欲發聲,被他擡手止住。

“同皇後說的那些話不必再提,朕不管你能不能生,也不問你有多少小妾,這些事你自行處置,安靜些,莫要鬧出來丟了皇家顏面。”

莫文鳶訥訥答了是,同時頗覺詭異。

帝王心難測,她有兩世經驗,向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帝王之意,難不成這位陛下當真關懷起女兒的婚事了嗎?

她不信。

“昭陽被朕養野了心,並不適宜為妻為母,成婚後你為人夫,可對她多加管束,此物可以幫你。”

皇帝點點頭,便有老太監將一個木盒送到面前,裏面是七八粒漆黑的丸藥。

莫文鳶手抖著接過,她不是無知小兒,不至於相信這是補藥。

皇帝:“定國侯一門忠烈,朕是看在眼裏的,這藥丸吃盡時,愛卿想續娶何人,朕都成全你。”

莫文鳶回府,發現自己的秘密已暴露在昭陽公主面前,應承同她合作,只是順水推舟。

一諾千金的叫君子。

莫文鳶不是君子。

君子打不贏勝仗,冷兵器時代,君子在軍中根本活不過一個月。

她兩世從軍,皆爬至高位,哄騙過的人上至帝王下至敵方無名間客,嘴裏吐出來的承諾連她親外婆都不信。

但這一日,她說的是實話。

莫文鳶耳畔隆隆作響,半晌後,她才聽見自己的聲音。

“臣……不想續娶。”

皇帝卓然變色。

莫文鳶下跪磕頭:“事成後,求陛下,讓臣帶著小妹回西北,臣願馬革裹屍,為陛下鎮守邊疆,終生不回京!”

莫文淵一番分析,仔細盯緊妹妹神色,可莫文鳶神情一如往常,什麽也瞧不出,大喇喇笑著。

“男人家家考慮這些做什麽?哥哥只管安心在家待著,管好中饋,外面的事有我呢,這是女人的事情!”

莫文淵氣急:“……又說渾話!你小時候還不是這般,自從八歲摔到頭,就中了邪一般!天天念叨陰陽顛倒……”

莫文鳶:“這可不是渾話,倘若昭陽公主當真嫁人過日子,我才要瞧不起她,女人必須要有自己的事業,才是頂天立地好女兒。”

莫文淵:“……你不要跟我講這些!”

莫文淵氣急敗壞:“你是決心要跟著公主胡鬧了?!父親臨走時怎麽說的?母親遺言你也不理了?!”

聽到母親二字,莫文鳶才微微變了臉色。

在她來的世界,母親乃是家族傳承舉重若輕的人物,天地親君,有母親才有萬物,莫文鳶可以對帝王陽奉陰違,卻不能違逆母親。

莫文淵看她變色,不禁也有些後悔,又不想收回說出的話,氣氛一時凝滯。

就在這時,門房報有客到訪,親兵匆匆進來,聲音裏帶著怒意:

“世子,嚴副將同人打架,被京兆尹府抓了!”

嚴副將,名嚴隨,是西北戰事中犧牲的老將嚴之昌的孫子。

“去京兆尹府。”

莫文鳶當即隨平安出門上馬,莫文淵站在府門前,擔憂地目送她遠去。

西北自前年便戰事吃緊,蠻夷首領柯達翰統一部落,大舉攻擊邊城,多封戰報送回京城都似石沈大海,眼見兵部無用,送信人受到指點,多番輾轉,將戰報送到了昭陽公主府,半月後開戰的旨意才到了西北。

然而詔書可以由輕騎日夜兼行送到邊疆,軍糧卻不行。

老將拿著戶部打的欠條,看城外大軍壓境,急得滿頭灰發徹夜變白。

莫文鳶就是此時在軍中脫穎而出的。

她和嚴隨帶八百人馬夜襲柯達翰大本營,順風放火。嚴隨以半張臉燒傷,右眼失明為代價突襲成功,搶回二十車糧草。

二十車糧草,原本只夠守軍吃一月,可他們吃了三個月,個個瘦得皮包骨,終於等來了戶部的小部分救糧。

可老將嚴之昌,卻終究沒撐到那一日。

遺體送回京城後,嚴之昌被封忠勇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長子承襲了爵位,自是對皇家感激涕零。

西北軍打了勝仗,凱旋回京,滿城敬仰。

可嚴隨永遠失去了他自幼敬愛的祖父。

莫文鳶回京後一直派人跟著嚴隨,就是怕他沖動,沒想到她這邊剛因為賜婚忙了幾日,一時疏忽,還是惹出了事。

京兆尹府大堂早圍滿了看熱鬧的人,莫文鳶擠進去,頭一個便看到滿臉青紫的嚴隨被七八個人按在地上跪著,旁邊還站著位趾高氣揚的中年男子,看不出什麽傷,只衣裳上有個腳印。

府尹不在堂上坐著,反倒在那男子一旁陪著笑臉。

莫文鳶拳頭開始癢。

“起來。”

嚴隨被強力按著頭肩,燒傷的面孔滿臉猙獰,聽到莫文鳶聲音瞬間眼眶就紅了,緊緊低著頭,“世子,末將給你添麻煩了……”

莫文鳶輕哼一聲,站到他旁邊,腰桿筆直。

“我讓你起來。軍中人跪君跪將跪天地,不跪旁的烏七八糟的東西。”

嚴隨鼻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莫文鳶出口瞬間,堂中人只覺一點銀光伴著微風拂過,那七八個人登時軟倒,引起圍觀人一陣驚呼。

府尹當即變臉:“定國侯世子,不可擾亂公堂!”

莫文鳶:“府尹大人莫欺負我年輕不懂事,周朝國法,都是原告下跪,被告站著,難不成你這京兆府尹的規矩比陛下的還大?”

府尹氣噎。

莫文鳶極輕蔑地掃了那中年男人一眼,“這位原告,你不是要告他毆打你?怎麽不跪?”

又是一道銀光,中年男人膝蓋一軟,被迫撲通跪在地上,渾身橫肉簌簌發抖。

“你大膽!竟敢讓我下跪!你可知我主子是何人!”

喲,看來是位後臺硬的。

府尹圓場:“原告不在此,這位是原告的管家。”

莫文鳶冷笑,“既然罪名是毆打人,還請府尹把原告請來現場驗傷,總不至於比打人的被告傷得還輕吧?”

圍觀人紛紛點頭言是。

“世子,動手的就是他!”

嚴隨站起身,圍觀人見到他燒傷醜陋的臉又是一片驚呼,他心頭一緊,差點兒又要低頭。

若是以前,七八個侍從怎麽按得住他?他又怎麽會打輸?

可他沒了右眼,連平衡遠近都難找,徹底失去了戰鬥力,再加上燒傷的臉,伯父忠勇侯想給他求個封蔭官都不行,如今已徹底是個廢人了。

他沒了未來,也不求娶妻生子。

這次回京,他只想把戶部欠祖父的軍糧要回來,讓祖父不白死!

誰料接待他的戶部主事看了那張欠條後,閃爍其詞,推說無銀,後來幹脆躲著不見他,嚴隨跟蹤了他半個月,發現標著軍糧的銀兩竟送入了城西一座正在修建的宅邸中。

牌匾上每個字都有一袋糧食那麽大。

孔太傅府。

嚴隨隨祖父長在西北,從來不知京中有位孔太傅。

他又在烈日中等了兩個時辰,等到一輛馬車出府,一位錦衣華服的小公子上了馬車,他趕忙上前,自陳身份。

他只是想問清楚,小公子到底是何人?

他祖父的銀兩,西北幾萬將士的軍糧,保家衛國的軍糧,為何會被送到孔太傅府上?成了這府裏的檀木柱,琉璃瓦?

誰知他一句話都沒問完,那位肥胖的跟車管家就令人打了過來,他躲閃間踹了管家一腳,被扭送到京兆尹府。

“世子,事情經過就是如此,末將所說每個字都是真的!”

莫文鳶笑意森冷,“看來府尹大人有些忙,沒來得及問清楚案情經過。”

“呵,一面之辭罷了,原告之所以由管家代為出堂,是因為被打傷,正在養傷!”

府尹心思如電轉,一個副將而已,在京城算得了什麽,忠勇侯根本不在乎這個侄兒,否則怎會不派人來,他確實沒想到定國侯世子會親自來,可來了又怎樣?

若在平時,他還會給這位世子一點顏面,怎麽說也是打了勝仗的人物……可那位如今炙手可熱,誰不想有從龍之功呢。

莫文鳶面不改色,像是早猜到他會如此說:“是不是一面之辭,府尹大人先別急。”

府尹心頭一跳,堂外人聲突然吵鬧,圍觀人群齊齊分開,幾位人高馬大的軍士捆著位年輕公子,三下五除二扔進了堂內。

“報將軍!原告到了!”

府尹眼前發黑,他是想討好孔家啊,不是想綁架孔公子!這孔太傅還能饒得了他?

沒等他張嘴,一切老郎中連同醫藥箱一起被小心翼翼推了進來。

“將軍!這是郎中!”

報告聲震耳欲聾,府尹徹底呆住。

莫文鳶:“大人看好了,這位可是太醫院請來的太醫,給太後娘娘看過診的,府尹大人可別事後翻臉不認!”

孔公子正在溫香軟玉懷裏喝著花酒,被人二話不說堵住嘴捆了出來,還在嚶嚶叫喚,但任誰也能看見他酡紅醉顏,聞見他渾身酒氣脂粉氣,顯然不是“養傷”的樣子。

莫文鳶極禮貌地沖太醫拱手,“這位公子是被毆打的受害者,還請大人為他驗傷。”

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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