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長安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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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長安不再
十日來，從安如火如荼地籌備典禮，特命小神官們送來許多紅燭紅綢將九重天布置的喜氣洋洋，還在百忙之中騰出工夫跑去找卿尋商議大婚的細節，譬如打算在哪裏辦？要請哪些神官？婚宴上誰做主桌……
卿尋卻如槁木死灰，瞧不出一丁點喜色，整日屍走肉般在天宮巷道栽花種樹。他翻遍了文淵閣所有農事典籍，費盡心力地將那些被魔氣所傷的花草樹木重新栽植，尤其是什令樹，此樹種法失傳已久，不知怎麽被他琢磨了出來，令神農司上下交口稱讚。
但也只有神農司高興，旁的神官都暗地裏指摘卿尋不務正業、玩忽職守，似乎神界並非多了一位戰神，而是多了一位農夫！傳出去當真惹人笑話！
雖說非議連連，那些神官當面碰見卿尋時可不敢造次，仍以上神之禮參拜於他，畢竟他們打不過卿尋，不想撕破臉面自討苦吃，更有甚者前一晚還聚在一起罵他，第二天竟又爭搶著排在丹闕宮門前給這位上神送賀禮……
卿尋根本不在乎旁人說什麽做什麽，他只是厭煩丹闕宮的門口總是排著望不到盡頭的長隊，那麽多雙眼睛盯著，他很難脫身去魔界送藥。
於是一番威逼利誘之下，從安被迫兩次假扮成卿尋的模樣，躲在丹闕宮那扇巨大的屏風後面迎來送往，卿尋則帶著赤桑遺留下來的靈丹聖藥飛速趕赴魔界。
可恨的是，那只死狐貍每次都拼了命地把他攔在城外，他一次都沒有見到霽靈。
子世不待見卿尋，卻很待見他手裏的稀世草藥，所以兩回都是奪了藥就打，打不過就施以幻術，總之千方百計阻卿尋入城。與此同時，霽靈用炙火毀去遙川的神性，令它變成世間戾氣最重的魔器，同敵對戰時更加得心應手，所受傷勢亦日漸減少。
終於，大喜之日，長安城一片喜慶祥和，神仙妖怪皆聚此觀禮。
霽靈在萬象山閑逛半晌，算好了時辰才踏入長安城門。彼時冊封典禮已經結束，司禮正在梧眾書院的弗仙湖主持戰神和鳳女的大婚之禮。
不知弗仙湖何時多了一座湖心亭，霽靈恰好在司禮念出行拜天禮時，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亭中。
觀者無不嘩然，嗟嘆聲此起彼伏，其中仍有不少神者在見到霽靈之後以上神的禮數拜她。他們大多飽含熱淚，有苦難言，並非不想隨霽靈一同入魔，只是自身功法不深、負傷未愈，實在經受不住那番苦楚，且也不願意來參加這樁婚禮，只是拗不過其他神者威脅逼迫才硬著頭皮來此賀了幾句虛情假意的話。
霽靈未予回禮，漠然置之，道：“本尊已不是什麽上神，愧受諸位行如此大禮。”
她看向卿尋，見他一副慷慨就義的悲愴模樣，剛才亦未俯身行拜天之禮，就那麽直楞楞地戳在那兒，一點都不像是成親，倒像奔喪。再看鳳女，喜色滿盈，風姿拂拭，正趾高氣昂地打量著自己。
太滑稽了。霽靈心想，隨後變出一只精致的木盒揮送到卿尋面前，似笑非笑道：“聽聞今日神君大婚，本尊特來送上賀禮，還請神君親啟。”
卿尋蹙著眉心，遲遲未動。
霽靈笑容淡了兩分，又道：“此禮六界獨一無二，神君喜歡與否，總要打開瞧上一瞧，莫要辜負本尊的一片心意。”
卿尋這才擡手緩緩打開木盒。
只見盒子裏靜靜躺著一枚羽釵，釵身細長輕薄，似骨所制，鐫刻著火紋圖案，釵頭嵌以藍色羽毛，靈動至極，卻隱約透著悲涼之感，宛如一只靈鳥的遺骸……
“這是——”
周圍人都驚嘆於羽釵的華美，唯有卿尋緊盯著羽釵，傾盡全力將哀慟與慍怒之色藏於眼底，咬牙隱忍，因為他知道，這羽釵乃霽靈的真身青鳥之骨所化！
忽有神者議論：“魔尊此舉究竟是何意思？”
“不知道，聽說這位新任戰神曾與這位新任魔尊有一段情，那叫一個轟轟烈烈……莫非今日，魔尊是來搶親的？”
“同鳳女搶親？還未帶一兵一卒？也太瞧不起咱們神界了吧！”
“嗨，她瞧得起誰呀！一貫狂妄自大、目中無人的！”
“噓噓噓！別說了，快別說了，你瞧她往這邊兒看了……”
……
霽靈目光重新落在卿尋身上，雙眸摻著一抹促狹之色，道：“美嗎？可惜啊，本尊不要了。”
卿尋楞住。
“神君可聽懂了本尊的意思？”霽靈唇角揚起淺淺的冷笑，重覆道，“本尊說，不——要——了！”
卿尋徹底紅了眼眶，心口仿若被人狠狠揪住：她說，她不要我了……
明知霽靈是故意為之，意欲借此打消眾神對他的疑心，可當她親口說出那樣殘忍的話，一種難言的酸楚還是自卿尋心底翻湧襲來，悶堵又刺痛。
卿尋托著木盒的手微微顫抖。茗歡見狀，上前一步，欲從他手中接過羽釵，且得意道：“那便多謝魔尊了。”
霽靈睨她一眼，冷冷諷笑：“鳳女怕是承受不起。”
茗歡偏不信，竟略過木盒直接去抓羽釵，結果剛一碰到釵身就被火紋灼傷了手。
大片的火焰在手背上亂舞，任她怎麽拍打都不滅，很快那冰肌玉骨就變得血肉模糊、焦痕斑駁，散發出濃重的糊味，疼得茗歡尖叫連連，揮淚如雨。
卿尋捏了個寒水訣將火焰熄滅，而後手心微擡，那羽釵就自行飛落到他的掌中，安安靜靜且未傷他分毫。
霽靈瞥了眼茗歡的手，眼神驟冷，怪聲說：“神君還真是護妻心切呢。”
卿尋面無表情，有些賭氣地想：來而不往非禮也，是你先說不要我了。他收下羽釵，若無其事道：“今日神界大喜，不宜多事。”
他本想著做戲給眾神看點到為止即可，誰知茗歡不依不饒起來，捂著被火燒得面目全非的手，大聲呵斥霽靈：“你毀了我的婚禮，還意圖謀害我的性命，今日我定饒不了你！”說完就朝霽靈攻去。
“自不量力。”霽靈冷哼，全然不將茗歡放在眼裏，但一想到方才的寒水訣，還是沒忍住雙指一合，動作優雅地彈了茗歡一個腦瓜崩。
她常年習武，又專攻長槍之法，手勁非同小可，輕輕一彈就使得茗歡的額頭立刻紅腫起來。
觀者竊笑聲頓起。茗歡蒙羞受辱，決意要在諸神面前找回面子，於是變出自己的兵戈九節鞭甩打過去。
然而，鞭子尚未靠近霽靈就被橫空出現的遙川擊退。
遙川攜著烈火直直刺向茗歡的臉，霽靈則頗為悠哉地在一旁抱臂看戲。
茗歡先前已被羽釵的火紋所傷，此刻見長槍攜烈火來勢洶洶，登時驚恐不已，迅即躲到了卿尋身後。
卿尋皺了皺眉，卻未移動身形。
不過咫尺之距，遙川倏然停下。
霽靈暗道意外，自己剛才是下了死令，不論發生什麽遙川都必須刺中茗歡，怎麽它居然違抗命令停了下來？
就因為擋在茗歡身前的是卿尋，所以遙川舍不得傷及他？
你倒是挺念舊情！霽靈不動聲色地瞪了遙川一眼，心想決不能讓一桿槍壞了大事，遂將遙川收回握在手中，冷眼看著茗歡，道：“本尊特來恭賀神界之喜，好心送上賀禮，鳳女不說以禮相待，怎麽反倒想要取本尊的性命？”
茗歡怒罵：“分明是你送的東西先傷了我的手！”
“本尊說了你受不起。”
“你……你一個不速之客，不請自來，還妄想什麽以禮相待，憑你也配？！”
茗歡話音剛落，但見天邊出現一道耀眼神光，正是天帝駕臨，其身後亦跟著千名天兵。
霽靈心想：怪不得女兒成婚卻不見帝父身影，原來是盤算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甕中捉鱉啊！呸！做夢！
“看來鳳女今日是有備而來。”霽靈斷不會讓天帝搶占先機，遂變出那張金箔小箋甩到眾人面前，“什麽不速之客，什麽本尊欲取你之性命，全都說反了吧？仔細瞧瞧這張金箔小箋，不正是你讓神君送到魔界的嗎？爾等這般心口不一，言行相詭，果真虛偽至極啊！”
茗歡疑惑，卻不敢冒然去拿那張金箔小箋，唯恐有詐。
卿尋伸手取來金箔小箋，確是自己送去魔界的那張，但裏面寫的內容已不是天帝的親筆詔令，而是尋常的婚禮請帖。
她要做什麽？！卿尋心頭一緊，惶然望向霽靈。
霽靈回避著他的眼神，指向雲端的一眾天兵說：“如此看來，今日一戰在所難免。也罷，本尊給諸位半炷香的時間逃離長安，半炷香後仍未離開的，就是執意同本尊為敵了，屆時長安傾覆，休怪本尊沒有提醒你們。”
她在空中燃了一支香，接著沿弗仙湖畔設下結界，把司禮扔到了結界外，卻在看向茗歡有些猶豫，心中快速忖度一番：若留鳳女在此，天帝必不敢輕易發兵……
豈料，卿尋二話不說就將茗歡推了出去。
嗯？霽靈不滿地聳起眉毛，瞪向卿尋，這是護著鳳女？
實際上，卿尋只是嫌茗歡在身邊礙事。
現在結界內只剩下他和霽靈，他直接問道：“霽靈，你究竟要做什麽？！”
霽靈凜聲道：“這是你成為戰神後的第一戰，打得漂亮些，別丟了神界的顏面。”
話音一落，她就舉起遙川沖向卿尋。
茗歡急得大喊卿尋的名字，可她功法低微，根本闖不進魔尊所設的結界，只能哭哭啼啼跑去向天帝求救。
天帝卻無動於衷。他並非看不出霽靈的謀算，當初她一意孤行打破了神魔兩界的平衡方式，皆因她不曉得身為一界之主的難處，而今她已成魔尊，乃魔界眾生之仰仗，不得不明確立場以安撫萬魔之心，又因其心底存留著一絲慈悲，亦不願讓魔界行傷害蒼生之舉……
事難兩全，殊為不易，想必她終能體會一二了。天帝心道，既然她要做戲，身為舊主，自是會替她唱全了這出戲，而此時冷眼旁觀正是最佳爨演。
結界內，霽靈步步緊逼，殺招出盡，眨眼間和卿尋過了百餘回合。但每每交手，卿尋只防守不回擊，身上落了不少傷，這令霽靈有些起急。
再耗下去必會引起旁人懷疑！霽靈固牢結界，使得他們的傳音不會被外界探聽，然後同卿尋說：“不可手下留情！”
卿尋卻道：“我絕不會傷你，倘若今日必得有個結果，我寧願死於你手！”
凈說傻話！霽靈心中叱呵，她怎麽可能殺了卿尋呢？！
不過，的確是想教訓一下他。
霽靈又想到那個寒水訣，想到卿尋把鳳女推出結界的舉動，好像這兩件事在她心裏就跟兩道坎兒似的過不去了！
適才強壓下的不滿又升騰起來，她飛身沖向卿尋，經過他耳邊時低聲質問道：“你當真要娶她？”
卿尋沒有回答，神色微斂，似乎在等待什麽。
不說話？！霽靈更惱，惡狠狠道：“娶了她，你我之間就再無可能！”
不料此時，卿尋猛地抓住了她的腰帶，揮劍在她掌心劃出一道血口。下一刻，他竟以血為媒主動吸納霽靈身上的魔氣，甚至連她的內功魔修都不放過，貪婪地盡數攫奪……
旁觀者只看他們想看的，譬如見戰神傷了魔尊，他們就拍手稱快，殊不知，卿尋是打定主意要追隨霽靈，墮入魔道。
霽靈心駭，奮力甩開手阻斷卿尋的術法，又緊忙施法在結界周邊燃起一圈滔天烈火以阻礙外界視線，低喝道：“卿尋！住手！”
卿尋充耳不聞，任魔氣侵入體內並且開始自毀神修。他面色蒼白，意識愈發模糊，可他心裏卻高興得緊，那雙幽深的眼眸裏溢出喜悅的情愫，款款望向霽靈，輕聲低語：“這下，你不可以不要我了……”
霽靈終於體會到那時候卿尋親眼看著她齏身粉骨、自剔神骨且遭受天雷天火折磨是何種感覺，痛入心脾，好像生生被人撕裂……她既舍不得他經受同樣的苦，更清楚他絕不可入魔，是以她咽下眼淚，擡起槍鐏朝卿尋的腹部打去，明知他不會還手，便卯足了勁接連地打著。
卿尋不曾喊痛，直至冷汗橫飛、跌倒在地，再沒力氣做出自毀神修的舉動，霽靈才又喚出當初遙川失去的那道靈識，將靈識註入他的體內替他凈化魔氣。
遙川傻了眼，在霽靈手中劇烈抖動，若是它能張嘴說話，必得跳著腳地罵霽靈：這是我的靈識！為什麽我入魔時你不用這靈識保護我？！啊啊啊！氣死我了！！！
幸好它不會說話，它只是從霽靈掌心裏溜脫出來，憤怒地圍著她打轉。
梧眾書院火光沖天，不知是誰率先喊了一句“神魔大戰啦大家快逃命呀”，隨即書院內外乃至全城都開始呼喊叫嚷起來，喊什麽的都有，百姓們也顧不得辨別真假，只悶頭往城外逃竄奔去，就連觀禮的神者亦有許多受不住火氣逼身而悄然離開的。
唯有雲端的千名天兵，未得軍令，不動如山。
餘下那些留在此地看戲的神官，則耐不住性子議論起來：
“裏面究竟戰況如何呀？”
“不知道哇，什麽都看不清！”
“哎喲，這火燒得太熱了，不行我得趕緊走了，諸位，有結果煩請告訴我一聲啊！”
“……”
是時候做出決斷了。霽靈走到卿尋面前，蹲下身子，輕撫著他的臉龐，萬般不舍凝結眼底，“卿尋……”
卿尋緊緊抓住她的手腕，淚水氤氳令他看不清她的樣子，卻仍執著地盯著她的眼睛問：“霽靈，到底是為什麽……”
霽靈一遍遍喚著他的名字，聲音輕而堅定地說：“卿尋，我會遺憾，會不甘，會覺得你我之間不該如此，更會想為什麽不能有一個兩全之法……可一切終究是覆水難收，你和我總要走下去，哪怕道不同，也不能止步於此。卿尋，這世間還有很多事情比你我更重要，或許你現在還不明白，但總有一天你會懂，縱使我可以平息神魔之爭，但安危相易，禍福相生，制衡神魔兩界亦需要付出代價，那個代價我無法作出彌補，你卻可以！所以，你不能入魔。”
卿尋似懂非懂，欲再問個明白，卻已被霽靈撥開了手。
“收好羽釵。”霽靈起身往後退步，離卿尋越來越遠，最後叮囑道，“記得，心安便得兩全。”
言罷，她操控遙川用槍尖刺傷了自己的心腹。
等遙川反應過來時，那傷口足有三寸之深了。遙川再次傻了眼，被嚇得蔫頭耷腦的在霽靈手中不敢動彈。
“霽靈！”
卿尋高呼著撐地而起，踉蹌地朝她奔去。
“別過來！”霽靈忍痛笑道，“戲……要做全……”
她冷汗涔涔面無血色，施法劃清與他的界限，又揮手撤去了結界，故意當著餘下眾神的面用被卿尋劃破的血掌捂住傷口，冷漠地盯著同樣被魔氣所傷、神修受損的卿尋，一字一句道：
“彼時年少，不知情為何物，承蒙上神厚愛，賜教於本尊，然過往種種，不過是幾場荒唐事，微不足道，不值一提，本尊皆已忘懷，上神亦不必掛心……今後再見，便是神魔不兩立，倘若神界敢犯我魔界，休怪本尊不顧念往日交情，屆時必不只是燒毀一座城那麽簡單了！亦望諸神，好自為之！”
話音落地，香亦燃盡。霽靈誠如所言，引來無窮烈火肆意席卷長安城。
幸而此時長安已是一座空城。
烏煙蔽日，漫天劫灰，大廈傾頹，赤地千裏，天降大雨亦不能澆滅這焚城的烈火，就這樣，大火燒了整整七天七夜，自此，六界蒼生，長安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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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來，從安如火如荼地籌備典禮，特命小神官們送來許多紅燭紅綢將九重天布置的喜氣洋洋，還在百忙之中騰出工夫跑去找卿尋商議大婚的細節，譬如打算在哪裏辦？要請哪些神官？婚宴上誰做主桌……
卿尋卻如槁木死灰，瞧不出一丁點喜色，整日屍走肉般在天宮巷道栽花種樹。他翻遍了文淵閣所有農事典籍，費盡心力地將那些被魔氣所傷的花草樹木重新栽植，尤其是什令樹，此樹種法失傳已久，不知怎麽被他琢磨了出來，令神農司上下交口稱讚。
但也只有神農司高興，旁的神官都暗地裏指摘卿尋不務正業、玩忽職守，似乎神界並非多了一位戰神，而是多了一位農夫！傳出去當真惹人笑話！
雖說非議連連，那些神官當面碰見卿尋時可不敢造次，仍以上神之禮參拜於他，畢竟他們打不過卿尋，不想撕破臉面自討苦吃，更有甚者前一晚還聚在一起罵他，第二天竟又爭搶著排在丹闕宮門前給這位上神送賀禮……
卿尋根本不在乎旁人說什麽做什麽，他只是厭煩丹闕宮的門口總是排著望不到盡頭的長隊，那麽多雙眼睛盯著，他很難脫身去魔界送藥。
於是一番威逼利誘之下，從安被迫兩次假扮成卿尋的模樣，躲在丹闕宮那扇巨大的屏風後面迎來送往，卿尋則帶著赤桑遺留下來的靈丹聖藥飛速趕赴魔界。
可恨的是，那只死狐貍每次都拼了命地把他攔在城外，他一次都沒有見到霽靈。
子世不待見卿尋，卻很待見他手裏的稀世草藥，所以兩回都是奪了藥就打，打不過就施以幻術，總之千方百計阻卿尋入城。與此同時，霽靈用炙火毀去遙川的神性，令它變成世間戾氣最重的魔器，同敵對戰時更加得心應手，所受傷勢亦日漸減少。
終於，大喜之日，長安城一片喜慶祥和，神仙妖怪皆聚此觀禮。
霽靈在萬象山閑逛半晌，算好了時辰才踏入長安城門。彼時冊封典禮已經結束，司禮正在梧眾書院的弗仙湖主持戰神和鳳女的大婚之禮。
不知弗仙湖何時多了一座湖心亭，霽靈恰好在司禮念出行拜天禮時，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亭中。
觀者無不嘩然，嗟嘆聲此起彼伏，其中仍有不少神者在見到霽靈之後以上神的禮數拜她。他們大多飽含熱淚，有苦難言，並非不想隨霽靈一同入魔，只是自身功法不深、負傷未愈，實在經受不住那番苦楚，且也不願意來參加這樁婚禮，只是拗不過其他神者威脅逼迫才硬著頭皮來此賀了幾句虛情假意的話。
霽靈未予回禮，漠然置之，道：“本尊已不是什麽上神，愧受諸位行如此大禮。”
她看向卿尋，見他一副慷慨就義的悲愴模樣，剛才亦未俯身行拜天之禮，就那麽直楞楞地戳在那兒，一點都不像是成親，倒像奔喪。再看鳳女，喜色滿盈，風姿拂拭，正趾高氣昂地打量著自己。
太滑稽了。霽靈心想，隨後變出一只精致的木盒揮送到卿尋面前，似笑非笑道：“聽聞今日神君大婚，本尊特來送上賀禮，還請神君親啟。”
卿尋蹙著眉心，遲遲未動。
霽靈笑容淡了兩分，又道：“此禮六界獨一無二，神君喜歡與否，總要打開瞧上一瞧，莫要辜負本尊的一片心意。”
卿尋這才擡手緩緩打開木盒。
只見盒子裏靜靜躺著一枚羽釵，釵身細長輕薄，似骨所制，鐫刻著火紋圖案，釵頭嵌以藍色羽毛，靈動至極，卻隱約透著悲涼之感，宛如一只靈鳥的遺骸……
“這是——”
周圍人都驚嘆於羽釵的華美，唯有卿尋緊盯著羽釵，傾盡全力將哀慟與慍怒之色藏於眼底，咬牙隱忍，因為他知道，這羽釵乃霽靈的真身青鳥之骨所化！
忽有神者議論：“魔尊此舉究竟是何意思？”
“不知道，聽說這位新任戰神曾與這位新任魔尊有一段情，那叫一個轟轟烈烈……莫非今日，魔尊是來搶親的？”
“同鳳女搶親？還未帶一兵一卒？也太瞧不起咱們神界了吧！”
“嗨，她瞧得起誰呀！一貫狂妄自大、目中無人的！”
“噓噓噓！別說了，快別說了，你瞧她往這邊兒看了……”
……
霽靈目光重新落在卿尋身上，雙眸摻著一抹促狹之色，道：“美嗎？可惜啊，本尊不要了。”
卿尋楞住。
“神君可聽懂了本尊的意思？”霽靈唇角揚起淺淺的冷笑，重覆道，“本尊說，不——要——了！”
卿尋徹底紅了眼眶，心口仿若被人狠狠揪住：她說，她不要我了……
明知霽靈是故意為之，意欲借此打消眾神對他的疑心，可當她親口說出那樣殘忍的話，一種難言的酸楚還是自卿尋心底翻湧襲來，悶堵又刺痛。
卿尋托著木盒的手微微顫抖。茗歡見狀，上前一步，欲從他手中接過羽釵，且得意道：“那便多謝魔尊了。”
霽靈睨她一眼，冷冷諷笑：“鳳女怕是承受不起。”
茗歡偏不信，竟略過木盒直接去抓羽釵，結果剛一碰到釵身就被火紋灼傷了手。
大片的火焰在手背上亂舞，任她怎麽拍打都不滅，很快那冰肌玉骨就變得血肉模糊、焦痕斑駁，散發出濃重的糊味，疼得茗歡尖叫連連，揮淚如雨。
卿尋捏了個寒水訣將火焰熄滅，而後手心微擡，那羽釵就自行飛落到他的掌中，安安靜靜且未傷他分毫。
霽靈瞥了眼茗歡的手，眼神驟冷，怪聲說：“神君還真是護妻心切呢。”
卿尋面無表情，有些賭氣地想：來而不往非禮也，是你先說不要我了。他收下羽釵，若無其事道：“今日神界大喜，不宜多事。”
他本想著做戲給眾神看點到為止即可，誰知茗歡不依不饒起來，捂著被火燒得面目全非的手，大聲呵斥霽靈：“你毀了我的婚禮，還意圖謀害我的性命，今日我定饒不了你！”說完就朝霽靈攻去。
“自不量力。”霽靈冷哼，全然不將茗歡放在眼裏，但一想到方才的寒水訣，還是沒忍住雙指一合，動作優雅地彈了茗歡一個腦瓜崩。
她常年習武，又專攻長槍之法，手勁非同小可，輕輕一彈就使得茗歡的額頭立刻紅腫起來。
觀者竊笑聲頓起。茗歡蒙羞受辱，決意要在諸神面前找回面子，於是變出自己的兵戈九節鞭甩打過去。
然而，鞭子尚未靠近霽靈就被橫空出現的遙川擊退。
遙川攜著烈火直直刺向茗歡的臉，霽靈則頗為悠哉地在一旁抱臂看戲。
茗歡先前已被羽釵的火紋所傷，此刻見長槍攜烈火來勢洶洶，登時驚恐不已，迅即躲到了卿尋身後。
卿尋皺了皺眉，卻未移動身形。
不過咫尺之距，遙川倏然停下。
霽靈暗道意外，自己剛才是下了死令，不論發生什麽遙川都必須刺中茗歡，怎麽它居然違抗命令停了下來？
就因為擋在茗歡身前的是卿尋，所以遙川舍不得傷及他？
你倒是挺念舊情！霽靈不動聲色地瞪了遙川一眼，心想決不能讓一桿槍壞了大事，遂將遙川收回握在手中，冷眼看著茗歡，道：“本尊特來恭賀神界之喜，好心送上賀禮，鳳女不說以禮相待，怎麽反倒想要取本尊的性命？”
茗歡怒罵：“分明是你送的東西先傷了我的手！”
“本尊說了你受不起。”
“你……你一個不速之客，不請自來，還妄想什麽以禮相待，憑你也配？！”
茗歡話音剛落，但見天邊出現一道耀眼神光，正是天帝駕臨，其身後亦跟著千名天兵。
霽靈心想：怪不得女兒成婚卻不見帝父身影，原來是盤算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甕中捉鱉啊！呸！做夢！
“看來鳳女今日是有備而來。”霽靈斷不會讓天帝搶占先機，遂變出那張金箔小箋甩到眾人面前，“什麽不速之客，什麽本尊欲取你之性命，全都說反了吧？仔細瞧瞧這張金箔小箋，不正是你讓神君送到魔界的嗎？爾等這般心口不一，言行相詭，果真虛偽至極啊！”
茗歡疑惑，卻不敢冒然去拿那張金箔小箋，唯恐有詐。
卿尋伸手取來金箔小箋，確是自己送去魔界的那張，但裏面寫的內容已不是天帝的親筆詔令，而是尋常的婚禮請帖。
她要做什麽？！卿尋心頭一緊，惶然望向霽靈。
霽靈回避著他的眼神，指向雲端的一眾天兵說：“如此看來，今日一戰在所難免。也罷，本尊給諸位半炷香的時間逃離長安，半炷香後仍未離開的，就是執意同本尊為敵了，屆時長安傾覆，休怪本尊沒有提醒你們。”
她在空中燃了一支香，接著沿弗仙湖畔設下結界，把司禮扔到了結界外，卻在看向茗歡有些猶豫，心中快速忖度一番：若留鳳女在此，天帝必不敢輕易發兵……
豈料，卿尋二話不說就將茗歡推了出去。
嗯？霽靈不滿地聳起眉毛，瞪向卿尋，這是護著鳳女？
實際上，卿尋只是嫌茗歡在身邊礙事。
現在結界內只剩下他和霽靈，他直接問道：“霽靈，你究竟要做什麽？！”
霽靈凜聲道：“這是你成為戰神後的第一戰，打得漂亮些，別丟了神界的顏面。”
話音一落，她就舉起遙川沖向卿尋。
茗歡急得大喊卿尋的名字，可她功法低微，根本闖不進魔尊所設的結界，只能哭哭啼啼跑去向天帝求救。
天帝卻無動於衷。他並非看不出霽靈的謀算，當初她一意孤行打破了神魔兩界的平衡方式，皆因她不曉得身為一界之主的難處，而今她已成魔尊，乃魔界眾生之仰仗，不得不明確立場以安撫萬魔之心，又因其心底存留著一絲慈悲，亦不願讓魔界行傷害蒼生之舉……
事難兩全，殊為不易，想必她終能體會一二了。天帝心道，既然她要做戲，身為舊主，自是會替她唱全了這出戲，而此時冷眼旁觀正是最佳爨演。
結界內，霽靈步步緊逼，殺招出盡，眨眼間和卿尋過了百餘回合。但每每交手，卿尋只防守不回擊，身上落了不少傷，這令霽靈有些起急。
再耗下去必會引起旁人懷疑！霽靈固牢結界，使得他們的傳音不會被外界探聽，然後同卿尋說：“不可手下留情！”
卿尋卻道：“我絕不會傷你，倘若今日必得有個結果，我寧願死於你手！”
凈說傻話！霽靈心中叱呵，她怎麽可能殺了卿尋呢？！
不過，的確是想教訓一下他。
霽靈又想到那個寒水訣，想到卿尋把鳳女推出結界的舉動，好像這兩件事在她心裏就跟兩道坎兒似的過不去了！
適才強壓下的不滿又升騰起來，她飛身沖向卿尋，經過他耳邊時低聲質問道：“你當真要娶她？”
卿尋沒有回答，神色微斂，似乎在等待什麽。
不說話？！霽靈更惱，惡狠狠道：“娶了她，你我之間就再無可能！”
不料此時，卿尋猛地抓住了她的腰帶，揮劍在她掌心劃出一道血口。下一刻，他竟以血為媒主動吸納霽靈身上的魔氣，甚至連她的內功魔修都不放過，貪婪地盡數攫奪……
旁觀者只看他們想看的，譬如見戰神傷了魔尊，他們就拍手稱快，殊不知，卿尋是打定主意要追隨霽靈，墮入魔道。
霽靈心駭，奮力甩開手阻斷卿尋的術法，又緊忙施法在結界周邊燃起一圈滔天烈火以阻礙外界視線，低喝道：“卿尋！住手！”
卿尋充耳不聞，任魔氣侵入體內並且開始自毀神修。他面色蒼白，意識愈發模糊，可他心裏卻高興得緊，那雙幽深的眼眸裏溢出喜悅的情愫，款款望向霽靈，輕聲低語：“這下，你不可以不要我了……”
霽靈終於體會到那時候卿尋親眼看著她齏身粉骨、自剔神骨且遭受天雷天火折磨是何種感覺，痛入心脾，好像生生被人撕裂……她既舍不得他經受同樣的苦，更清楚他絕不可入魔，是以她咽下眼淚，擡起槍鐏朝卿尋的腹部打去，明知他不會還手，便卯足了勁接連地打著。
卿尋不曾喊痛，直至冷汗橫飛、跌倒在地，再沒力氣做出自毀神修的舉動，霽靈才又喚出當初遙川失去的那道靈識，將靈識註入他的體內替他凈化魔氣。
遙川傻了眼，在霽靈手中劇烈抖動，若是它能張嘴說話，必得跳著腳地罵霽靈：這是我的靈識！為什麽我入魔時你不用這靈識保護我？！啊啊啊！氣死我了！！！
幸好它不會說話，它只是從霽靈掌心裏溜脫出來，憤怒地圍著她打轉。
梧眾書院火光沖天，不知是誰率先喊了一句“神魔大戰啦大家快逃命呀”，隨即書院內外乃至全城都開始呼喊叫嚷起來，喊什麽的都有，百姓們也顧不得辨別真假，只悶頭往城外逃竄奔去，就連觀禮的神者亦有許多受不住火氣逼身而悄然離開的。
唯有雲端的千名天兵，未得軍令，不動如山。
餘下那些留在此地看戲的神官，則耐不住性子議論起來：
“裏面究竟戰況如何呀？”
“不知道哇，什麽都看不清！”
“哎喲，這火燒得太熱了，不行我得趕緊走了，諸位，有結果煩請告訴我一聲啊！”
“……”
是時候做出決斷了。霽靈走到卿尋面前，蹲下身子，輕撫著他的臉龐，萬般不舍凝結眼底，“卿尋……”
卿尋緊緊抓住她的手腕，淚水氤氳令他看不清她的樣子，卻仍執著地盯著她的眼睛問：“霽靈，到底是為什麽……”
霽靈一遍遍喚著他的名字，聲音輕而堅定地說：“卿尋，我會遺憾，會不甘，會覺得你我之間不該如此，更會想為什麽不能有一個兩全之法……可一切終究是覆水難收，你和我總要走下去，哪怕道不同，也不能止步於此。卿尋，這世間還有很多事情比你我更重要，或許你現在還不明白，但總有一天你會懂，縱使我可以平息神魔之爭，但安危相易，禍福相生，制衡神魔兩界亦需要付出代價，那個代價我無法作出彌補，你卻可以！所以，你不能入魔。”
卿尋似懂非懂，欲再問個明白，卻已被霽靈撥開了手。
“收好羽釵。”霽靈起身往後退步，離卿尋越來越遠，最後叮囑道，“記得，心安便得兩全。”
言罷，她操控遙川用槍尖刺傷了自己的心腹。
等遙川反應過來時，那傷口足有三寸之深了。遙川再次傻了眼，被嚇得蔫頭耷腦的在霽靈手中不敢動彈。
“霽靈！”
卿尋高呼著撐地而起，踉蹌地朝她奔去。
“別過來！”霽靈忍痛笑道，“戲……要做全……”
她冷汗涔涔面無血色，施法劃清與他的界限，又揮手撤去了結界，故意當著餘下眾神的面用被卿尋劃破的血掌捂住傷口，冷漠地盯著同樣被魔氣所傷、神修受損的卿尋，一字一句道：
“彼時年少，不知情為何物，承蒙上神厚愛，賜教於本尊，然過往種種，不過是幾場荒唐事，微不足道，不值一提，本尊皆已忘懷，上神亦不必掛心……今後再見，便是神魔不兩立，倘若神界敢犯我魔界，休怪本尊不顧念往日交情，屆時必不只是燒毀一座城那麽簡單了！亦望諸神，好自為之！”
話音落地，香亦燃盡。霽靈誠如所言，引來無窮烈火肆意席卷長安城。
幸而此時長安已是一座空城。
烏煙蔽日，漫天劫灰，大廈傾頹，赤地千裏，天降大雨亦不能澆滅這焚城的烈火，就這樣，大火燒了整整七天七夜，自此，六界蒼生，長安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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