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對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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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對峙（2）
內傷？還極重？
阿染回想了一番，並沒有記起來她究竟何時下過狠手。
她只是把言肆扔到了深山之中啊……
啊！是小郎君！
是他用法術勒住了那仙童的脖子，想必，那仙童的內傷便是那時落下的。
這萬萬不能叫天帝知道！
阿染連忙將矛頭轉移到澤隱身上，她說：“澤隱可真有意思，要尋仇不說自己來找本魔王，還要先去找靠山？虧他還是仙門主呢，連這點膽量都沒有，嘖！”
天帝的臉色有些不大好看。
阿染踢開溪邊的石子，又問：“所以你今天來是想替澤隱報仇？”
天帝不予回應，眼中閃過幾分輕蔑。他是天帝，便是真的偏袒仙界也不會如此明目張膽。
阿染正是抓住了這一點，搖了搖頭繼續自說自話：“不應該，天帝身份何等尊貴，怎會為了區區一個仙門主而來找本魔王尋仇？那仙門主又不是他親兒子……”說著，別有深意地瞟了天帝一眼。
天上飄過幾朵烏雲將太陽完全遮蔽，也將天帝的神情映得晦暗不明。
自聽說天帝與冥後乃父女關系之後，阿染那顆八卦的心就一直蠢蠢欲動，總想親自向天帝證實此事，今天讓她逮到機會，決計不會輕易放過。
阿染挑眉一笑，眼裏劃過一抹狡黠的光：“本魔王以為，天帝向來秉公無私，即便是親生之子犯了錯，也決不會姑息養奸，對吧？”
天帝陰沈著臉，“你想說什麽？”
“沒什麽，就是好奇，想問問通常什麽情況下會用削神籍這一法子來懲治神官？”
天帝明顯一怔，沒有想到她會提起這個。
阿染的笑裏像是藏了一把刀，刀尖直指天帝，步步緊逼。
“削神籍疼嗎？”
“……”
“沒了神籍還能回神界嗎？”
“……”
“就算日後又回到了神界，會不會遭受那些神官的非議呀……”
“夠了！”天帝一聲呵斥打斷了阿染的逼問。他冷眼瞧她，忽的冒出一句，“朕以為，在這世上，沒有誰比你更知道失去神籍的滋味。”
這回輪到阿染楞住了，腦海裏莫名其妙浮現了一些畫面。
那畫面久不散去，猶如被朦朧煙霧所籠罩，只依稀可見一個白衣女子，手腳束有鐐銬，渾身上下布滿血跡，像是剛受過酷刑，正赤著腳一步步走下南天門外數也數不清的石階……她看上去甚是狼狽，可眼睛裏卻沒有半點淚水，澄澈明亮的雙眸似是將一切都看清了、看透了，眸光盡顯孤傲與清冷……
那是誰？阿染有一瞬間心慌意亂，感覺像是做了一場極其短暫而又可怕至極的噩夢。
她記住了那雙眼睛，覺得很是熟悉，卻始終沒有回憶起自己究竟何時見過那個場面。
為了不讓天帝瞧出異樣，阿染將攥緊的手松了開背在了身後，昂頭道：“本魔王為何會知道失去神籍是什麽滋味？”她神情淡然，若無其事地問，“再說了，神籍有什麽好，現如今擁有神籍的神官們，哪一個是可用之才？”
這話雖是極大損害了天帝的顏面，卻也令天帝說不出一句反駁之言。
她說得沒錯，現在的天神早已不是曾經的那些不羈之才了。
“天帝不會從未聽說過‘與神官為伍，則自掉身價’這句話吧？”
天帝怒目圓睜，這種話怎麽可能傳到他的耳朵裏？不，應該說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話存在？！
“也是，哪個神官敢對天帝說如此大逆不道的真話呢？”阿染裝作考慮不周的模樣拍了拍自己的額頭，隨後對天帝笑道，“無妨，本魔王願意浪費時間給你解釋解釋，嗯，就以冥界為例吧！”
阿染清了清嗓子，模仿說書人的口氣說道：“話說，冥界替神界處理凡人的生死輪回之事，算是神界的分支，冥府府君也都有下等神籍。可據本魔王所知，冥界曾屢次無緣無故侵犯魔界，而神界從來不予理會，坐視不管。”
她譏笑一聲，頓了頓，又道：“起初，本魔王以為是神界事多、諸神太忙，顧不上冥界作亂的事。結果前些日子本魔王才想明白，神官們並非不能管，而是不敢管。畢竟，冥後的身份擺在那裏，誰敢阻攔她想要做的事呀？神界上下已然皆為是非不分、諂媚逢迎之輩，也難怪別人都說與神官為伍是自掉身價了。如此看來，失去神籍似乎也算是一件好事。”
天帝深深吸了一口氣：“你想要說什麽就直接說，不必如此拐彎抹角。”
“你早說呀！”早知道天帝不避諱，自己就不費那麽多口舌了，阿染擺出一副八卦臉，笑問，“冥後真的是你的女兒？”
“是。”
“那她的神籍……”
天帝沈默半晌，低聲嘆道：“歡兒的神籍確實是朕親手削去的，她做了錯事，理當如此。”
哇哦！這老頭下手夠狠的啊，連親生女兒都不放過！阿染暗嘆，忍不住問：“她做了什麽錯事？”
天帝看了阿染一眼，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只說：“錯在於朕。”
“聽聞天後早已殞世，難道茗歡是缺乏母親的教誨才會肆意任性，給你惹了麻煩？”阿染順著天帝的話猜測，毫不顧忌臉色已經難看到極點的天帝，說起話來口無遮攔，自顧自道，“要說你這老頭子也是不容易，獨自帶那麽多孩子難免厚此薄彼，再加上神界還有亂七八糟的事情要管……哎，本魔王真心勸你，早日續弦！為神界尋一位合適的天後，幫你分憂。”
“你！”天帝慍怒，“混賬！”
“本魔王才說兩句你就急了？”阿染笑道，“混賬？哈，本魔王混了哪本賬，神界的還是魔界的？”
“冥頑不靈！”天帝又罵。
阿染笑意漸淡：“天帝今日屢出惡言，真是一點體面都不要了？”
她知道今日定不會善終，所以故意在天帝的底線邊緣瘋狂試探，想著早些惹惱他，好結束這無聊的見面。
只是若真動起手來，阿染怕小郎君體內的鳳凰骨會有所感應。於是，她用背在身後的手偷偷施法，封住了自身的魔修命脈。這樣一來，即便真的受傷，鳳凰骨也不會受其影響，君安就不會知曉。
阿染斂容道：“咱們各為神魔兩界之主，算是平級，你這般辱罵本魔王，實在很不給本魔王面子。”說著，又開始上綱上線起來，“還是說，天帝所言其實是代表了神界對魔界的態度？”
天帝冷道：“朕今日過來只是看看你，順便替仙界尋一個說法。”
“天帝這話，本魔王怎麽聽不懂呢。”阿染奇怪，“本魔王與你有何舊交，需要勞您大駕親自來看看本魔王？”
天帝的神色微動，竟從眸底流露出一絲哀婉。
阿染捕捉到了，卻想不明白原因。她說：“還有，你替仙界討說法，他們自己是沒長嘴還是沒長手啊，需要你來討說法？你神界的事情就都處理好了？自家後院起的火尚未撲滅，還管起別人家來了，真有意思。”
天帝狹長的雙目微微瞇起，“此話何意？”
阿染冷笑一聲：“呵，且不論你的親女兒仗著冥後的身份對魔界胡作非為，就說她擅自篡改凡人命數、為一己私欲毒殺女修……啊，說起這個，本魔王倒想問你一句，冥後私殺仙界女修之事，你可替仙界向冥界討要說法了？”
天帝並不知曉這件事，是以這話從阿染口中說出來的時候，他顯得十分意外。
阿染瞧著天帝眉心緊皺、茫然費解的樣子就知道依舊沒有人將這些事如實告訴他，便嘆了口氣，說：“哎呀我又忘了，冥後乃天帝之女，誰敢上報她的事啊！那不是自找斷舌麽……哎，也罷，既然無人敢將實情告之於你，這惡人便還是由本魔王來做啦！”
天帝半信半疑地看著阿染。
阿染苦惱的表情中難藏笑意：“之前茗歡舉兵侵犯魔界，在同本魔王的纏鬥中被黑羽鳳凰抓傷了臉，容貌盡毀。凡人精氣已是不能滿足於她，她便將目光轉到了仙界的女修身上，並暗中殺害了三名女修，汲取其精氣以恢覆容貌……”
“不可能！”天帝難以置信，大喝道，“歡兒絕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
阿染十分理解地說道：“本魔王知道，身為她的帝父，你很難接受自己的親生女兒竟然如此心狠手辣、兇殘罪惡！可事實確實如此，不信的話你可以去仙界問問，看有誰不知道這事。”
這一番話，也不知是寬慰還是火上澆油。
阿染隨手抓起一把石子，三三兩兩朝溪面扔去，邊扔邊道：“後來茗歡還將罪過推到本魔王身上，教唆仙界找本魔王撒氣，這筆賬本魔王還沒好好跟她算呢！對了，你既然愛管閑事，等哪天你見女兒的時候，也替本魔王向她討個說法，如何？”
她歪著頭看似求問，實則咄咄逼人，所說的每一字都叫天帝無言以對。
少焉，天帝沈聲道：“此事，朕自會查清！”
“那就拜托天帝啦！”阿染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假模假式地行了半個虛禮，然後立刻挺直腰板道，“不過，你也別埋怨那些神官仙家知情不報，他們之所以敢見風使舵、不行正事，也都是你慣的，怨不得旁人。”
天帝頓時又面色如土。
阿染不理會，嘮家常般地提起，“聽說有一次，雨師忘記了給人界布雨，導致人間大旱。那年，諸國顆粒無收，百姓民不聊生，是以戰亂紛起。放眼望去，餓殍遍野，人間無一處不是屍山血海……而你，只是罰雨師抄寫天規百遍，事情便不了了之了。”
天帝不作聲，心中暗忖，雨師確實犯過此重錯，可魔王怎會知曉？
阿染像是看穿了天帝的心思，嗤笑道：“本魔王猜你現在並不是反思你身為天帝在懲罰雨師一事上是否有失公允，而是在想，本魔王是如何知道這件事的，對吧？”
天帝眼睛一瞪，訝然無語。
阿染輕輕吐出三個字：“布雨冊。”
天帝恍然，默嘆百密而一疏。
“你暗示雨師篡改布雨冊上記載的內容，縱他逃過嚴懲。可你忘了提醒他，做事要做全套，要懂得毀屍滅跡，別那麽明目張膽地把那本布雨冊放在架子上，萬一被有心人看到或者拿走，多不好啊！”
阿染笑容狡黠。沒錯，偷看布雨冊的有心人就是她。而那位雨師，若非長相太過寒磣，阿染早就將其綁回千思冢與其他‘新郎官’鎮壓在一起了。
天帝卻想：即便布雨冊放在架上也不會引人註目，她知道這件事定是另有隱情。
“你怎麽會想到布雨冊？”
阿染有點意外，心想天帝真是老了，怎麽連這麽點事情都想不明白。
她說：“你以為瞞得住嗎？那一年，數萬凡人在魔界的夙羅城外長跪不起，三叩九拜跪求本魔王打開城門，賜他們一條生路，那場面，驚心慘目，悲壯不已，本魔王至今記憶猶新。”
阿染直視天帝，話語擲地有聲，字字砸在天帝的心上。
“當時，本魔王從他們當中挑了一個孩童，問他知不知道入魔為何意。你猜，那孩童說了什麽？”
天帝不敢接問。
“他咿咿呀呀的只說了三個字，有飯吃。”她倏然冷笑起來，頗為諷刺道，“呵，有飯吃？本魔王從未想過有一天他人入魔，只是為了有一口飯吃！天帝啊，你現在聽到這件事，會不會覺得無比荒唐？”
天帝震驚，無法回答，說不出究竟是凡人跪求入魔荒唐，還是自己對天神的過錯置若罔聞更為荒唐。
“你只是聽到便如此震驚，本魔王卻是親眼目睹。”阿染上前一步，說，“安頓好萬千流民，本魔王便親自去了人界，發現人界諸國已是土地貧瘠、河流盡幹，百十裏莊稼竟種不出一粒糧食。上下交困之際，有的凡人甚至為了一碗根本見不著米的稀湯而賣兒賣女！更有甚者易子而食、飲血度日！此間種種，你又可曾見過？”
天帝神情悲慟，嘴唇翕動，說不出一個字。
阿染平覆了一下情緒才繼續說：“想要查清楚個中緣由並非難事。很快，本魔王就在雨師的甘霖閣找到了那本布雨冊。那時候人間雨季已過，雨師為了掩人耳目並未及時還雨於人界，只是在之後按照人界的正常時節布雨。可你知道那一年死去的凡人有多少嗎？而活下來的又經歷了什麽？命是保住了，可他們再也無法擺脫那些噩夢……雨師固然罪責難逃，可是天帝，錯之根本在於你，這世間荒唐實乃拜你所賜！”
天帝閉上了眼睛，如木雕泥塑般立在那裏，良久，他仰天長嘆，沈重地兀自搖頭。
阿染不管天帝是真有悔意還是故作姿態，一味地說出心中所想：“是你，親手造成了神界無可用之才、眾神之心渙散的局面！每次神官犯錯，你總是念在他們修行不易、飛升不易，將他們的過錯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就算懲罰也是流於形式。可他們再不易也是神仙！如此上行下效，淫俗將成，敗界亂神，實由茲起！①”
她把從月柳書院藏書閣裏看到的幾句話全都改了用在此處。
天帝語氣無奈：“你現在是魔界之主，想必也知道，掌管一界有多不易……”
阿染打斷：“別！你可千萬別把魔界與神界相提並論！魔界從不自詡高尚尊貴，亦不受諸多冗煩規矩的管束，是以說不出也做不出那般多的道貌岸然之事。況且幾位魔君又不是擺設，本魔王是樂得清閑。”她瞥了一眼天帝，言語間多了幾分譏誚，“不似天帝，當帝父教導無方，掌神界龜玉毀櫝，著實可悲！”
“你放肆！”
因著可悲二字，天帝怒火中燒忍無可忍，吼出這三個字的同時對阿染出了一掌。
這一掌，可以說使出了七成之力。
阿染自封魔修無法回擊，更因天帝出掌之快而閃躲不及，生生挨下這掌，接連後退了幾丈之遠。
她單膝跪於地，膝頭深深砸進地面，將地面磕出了一個深坑。
“你……”天帝神色微動，意外道，“你為何不躲開？”
阿染輕咳一聲，緩緩起身，擡手抹去嘴角沁出的血絲，鐵青著臉道：“本魔王今日是不願與你在人界動手，若被凡人看見，不是說本魔王以老欺少，就是說你為老不尊。本魔王倒是不介意，就怕傳出去有損天帝的高貴之名！”
天帝楞了一下，隨即苦笑著喃喃自語：“你還是沒變……”
阿染的心思全放在自己的傷勢上，未曾留意天帝的話。
“罷了。”
天帝將自己沖動之下對阿染出掌的悔意深深藏起，揮袖離去。
阿染盯著天帝消失的方向，咬牙道：“慢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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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染回想了一番，並沒有記起來她究竟何時下過狠手。
她只是把言肆扔到了深山之中啊……
啊！是小郎君！
是他用法術勒住了那仙童的脖子，想必，那仙童的內傷便是那時落下的。
這萬萬不能叫天帝知道！
阿染連忙將矛頭轉移到澤隱身上，她說：“澤隱可真有意思，要尋仇不說自己來找本魔王，還要先去找靠山？虧他還是仙門主呢，連這點膽量都沒有，嘖！”
天帝的臉色有些不大好看。
阿染踢開溪邊的石子，又問：“所以你今天來是想替澤隱報仇？”
天帝不予回應，眼中閃過幾分輕蔑。他是天帝，便是真的偏袒仙界也不會如此明目張膽。
阿染正是抓住了這一點，搖了搖頭繼續自說自話：“不應該，天帝身份何等尊貴，怎會為了區區一個仙門主而來找本魔王尋仇？那仙門主又不是他親兒子……”說著，別有深意地瞟了天帝一眼。
天上飄過幾朵烏雲將太陽完全遮蔽，也將天帝的神情映得晦暗不明。
自聽說天帝與冥後乃父女關系之後，阿染那顆八卦的心就一直蠢蠢欲動，總想親自向天帝證實此事，今天讓她逮到機會，決計不會輕易放過。
阿染挑眉一笑，眼裏劃過一抹狡黠的光：“本魔王以為，天帝向來秉公無私，即便是親生之子犯了錯，也決不會姑息養奸，對吧？”
天帝陰沈著臉，“你想說什麽？”
“沒什麽，就是好奇，想問問通常什麽情況下會用削神籍這一法子來懲治神官？”
天帝明顯一怔，沒有想到她會提起這個。
阿染的笑裏像是藏了一把刀，刀尖直指天帝，步步緊逼。
“削神籍疼嗎？”
“……”
“沒了神籍還能回神界嗎？”
“……”
“就算日後又回到了神界，會不會遭受那些神官的非議呀……”
“夠了！”天帝一聲呵斥打斷了阿染的逼問。他冷眼瞧她，忽的冒出一句，“朕以為，在這世上，沒有誰比你更知道失去神籍的滋味。”
這回輪到阿染楞住了，腦海裏莫名其妙浮現了一些畫面。
那畫面久不散去，猶如被朦朧煙霧所籠罩，只依稀可見一個白衣女子，手腳束有鐐銬，渾身上下布滿血跡，像是剛受過酷刑，正赤著腳一步步走下南天門外數也數不清的石階……她看上去甚是狼狽，可眼睛裏卻沒有半點淚水，澄澈明亮的雙眸似是將一切都看清了、看透了，眸光盡顯孤傲與清冷……
那是誰？阿染有一瞬間心慌意亂，感覺像是做了一場極其短暫而又可怕至極的噩夢。
她記住了那雙眼睛，覺得很是熟悉，卻始終沒有回憶起自己究竟何時見過那個場面。
為了不讓天帝瞧出異樣，阿染將攥緊的手松了開背在了身後，昂頭道：“本魔王為何會知道失去神籍是什麽滋味？”她神情淡然，若無其事地問，“再說了，神籍有什麽好，現如今擁有神籍的神官們，哪一個是可用之才？”
這話雖是極大損害了天帝的顏面，卻也令天帝說不出一句反駁之言。
她說得沒錯，現在的天神早已不是曾經的那些不羈之才了。
“天帝不會從未聽說過‘與神官為伍，則自掉身價’這句話吧？”
天帝怒目圓睜，這種話怎麽可能傳到他的耳朵裏？不，應該說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話存在？！
“也是，哪個神官敢對天帝說如此大逆不道的真話呢？”阿染裝作考慮不周的模樣拍了拍自己的額頭，隨後對天帝笑道，“無妨，本魔王願意浪費時間給你解釋解釋，嗯，就以冥界為例吧！”
阿染清了清嗓子，模仿說書人的口氣說道：“話說，冥界替神界處理凡人的生死輪回之事，算是神界的分支，冥府府君也都有下等神籍。可據本魔王所知，冥界曾屢次無緣無故侵犯魔界，而神界從來不予理會，坐視不管。”
她譏笑一聲，頓了頓，又道：“起初，本魔王以為是神界事多、諸神太忙，顧不上冥界作亂的事。結果前些日子本魔王才想明白，神官們並非不能管，而是不敢管。畢竟，冥後的身份擺在那裏，誰敢阻攔她想要做的事呀？神界上下已然皆為是非不分、諂媚逢迎之輩，也難怪別人都說與神官為伍是自掉身價了。如此看來，失去神籍似乎也算是一件好事。”
天帝深深吸了一口氣：“你想要說什麽就直接說，不必如此拐彎抹角。”
“你早說呀！”早知道天帝不避諱，自己就不費那麽多口舌了，阿染擺出一副八卦臉，笑問，“冥後真的是你的女兒？”
“是。”
“那她的神籍……”
天帝沈默半晌，低聲嘆道：“歡兒的神籍確實是朕親手削去的，她做了錯事，理當如此。”
哇哦！這老頭下手夠狠的啊，連親生女兒都不放過！阿染暗嘆，忍不住問：“她做了什麽錯事？”
天帝看了阿染一眼，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只說：“錯在於朕。”
“聽聞天後早已殞世，難道茗歡是缺乏母親的教誨才會肆意任性，給你惹了麻煩？”阿染順著天帝的話猜測，毫不顧忌臉色已經難看到極點的天帝，說起話來口無遮攔，自顧自道，“要說你這老頭子也是不容易，獨自帶那麽多孩子難免厚此薄彼，再加上神界還有亂七八糟的事情要管……哎，本魔王真心勸你，早日續弦！為神界尋一位合適的天後，幫你分憂。”
“你！”天帝慍怒，“混賬！”
“本魔王才說兩句你就急了？”阿染笑道，“混賬？哈，本魔王混了哪本賬，神界的還是魔界的？”
“冥頑不靈！”天帝又罵。
阿染笑意漸淡：“天帝今日屢出惡言，真是一點體面都不要了？”
她知道今日定不會善終，所以故意在天帝的底線邊緣瘋狂試探，想著早些惹惱他，好結束這無聊的見面。
只是若真動起手來，阿染怕小郎君體內的鳳凰骨會有所感應。於是，她用背在身後的手偷偷施法，封住了自身的魔修命脈。這樣一來，即便真的受傷，鳳凰骨也不會受其影響，君安就不會知曉。
阿染斂容道：“咱們各為神魔兩界之主，算是平級，你這般辱罵本魔王，實在很不給本魔王面子。”說著，又開始上綱上線起來，“還是說，天帝所言其實是代表了神界對魔界的態度？”
天帝冷道：“朕今日過來只是看看你，順便替仙界尋一個說法。”
“天帝這話，本魔王怎麽聽不懂呢。”阿染奇怪，“本魔王與你有何舊交，需要勞您大駕親自來看看本魔王？”
天帝的神色微動，竟從眸底流露出一絲哀婉。
阿染捕捉到了，卻想不明白原因。她說：“還有，你替仙界討說法，他們自己是沒長嘴還是沒長手啊，需要你來討說法？你神界的事情就都處理好了？自家後院起的火尚未撲滅，還管起別人家來了，真有意思。”
天帝狹長的雙目微微瞇起，“此話何意？”
阿染冷笑一聲：“呵，且不論你的親女兒仗著冥後的身份對魔界胡作非為，就說她擅自篡改凡人命數、為一己私欲毒殺女修……啊，說起這個，本魔王倒想問你一句，冥後私殺仙界女修之事，你可替仙界向冥界討要說法了？”
天帝並不知曉這件事，是以這話從阿染口中說出來的時候，他顯得十分意外。
阿染瞧著天帝眉心緊皺、茫然費解的樣子就知道依舊沒有人將這些事如實告訴他，便嘆了口氣，說：“哎呀我又忘了，冥後乃天帝之女，誰敢上報她的事啊！那不是自找斷舌麽……哎，也罷，既然無人敢將實情告之於你，這惡人便還是由本魔王來做啦！”
天帝半信半疑地看著阿染。
阿染苦惱的表情中難藏笑意：“之前茗歡舉兵侵犯魔界，在同本魔王的纏鬥中被黑羽鳳凰抓傷了臉，容貌盡毀。凡人精氣已是不能滿足於她，她便將目光轉到了仙界的女修身上，並暗中殺害了三名女修，汲取其精氣以恢覆容貌……”
“不可能！”天帝難以置信，大喝道，“歡兒絕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
阿染十分理解地說道：“本魔王知道，身為她的帝父，你很難接受自己的親生女兒竟然如此心狠手辣、兇殘罪惡！可事實確實如此，不信的話你可以去仙界問問，看有誰不知道這事。”
這一番話，也不知是寬慰還是火上澆油。
阿染隨手抓起一把石子，三三兩兩朝溪面扔去，邊扔邊道：“後來茗歡還將罪過推到本魔王身上，教唆仙界找本魔王撒氣，這筆賬本魔王還沒好好跟她算呢！對了，你既然愛管閑事，等哪天你見女兒的時候，也替本魔王向她討個說法，如何？”
她歪著頭看似求問，實則咄咄逼人，所說的每一字都叫天帝無言以對。
少焉，天帝沈聲道：“此事，朕自會查清！”
“那就拜托天帝啦！”阿染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假模假式地行了半個虛禮，然後立刻挺直腰板道，“不過，你也別埋怨那些神官仙家知情不報，他們之所以敢見風使舵、不行正事，也都是你慣的，怨不得旁人。”
天帝頓時又面色如土。
阿染不理會，嘮家常般地提起，“聽說有一次，雨師忘記了給人界布雨，導致人間大旱。那年，諸國顆粒無收，百姓民不聊生，是以戰亂紛起。放眼望去，餓殍遍野，人間無一處不是屍山血海……而你，只是罰雨師抄寫天規百遍，事情便不了了之了。”
天帝不作聲，心中暗忖，雨師確實犯過此重錯，可魔王怎會知曉？
阿染像是看穿了天帝的心思，嗤笑道：“本魔王猜你現在並不是反思你身為天帝在懲罰雨師一事上是否有失公允，而是在想，本魔王是如何知道這件事的，對吧？”
天帝眼睛一瞪，訝然無語。
阿染輕輕吐出三個字：“布雨冊。”
天帝恍然，默嘆百密而一疏。
“你暗示雨師篡改布雨冊上記載的內容，縱他逃過嚴懲。可你忘了提醒他，做事要做全套，要懂得毀屍滅跡，別那麽明目張膽地把那本布雨冊放在架子上，萬一被有心人看到或者拿走，多不好啊！”
阿染笑容狡黠。沒錯，偷看布雨冊的有心人就是她。而那位雨師，若非長相太過寒磣，阿染早就將其綁回千思冢與其他‘新郎官’鎮壓在一起了。
天帝卻想：即便布雨冊放在架上也不會引人註目，她知道這件事定是另有隱情。
“你怎麽會想到布雨冊？”
阿染有點意外，心想天帝真是老了，怎麽連這麽點事情都想不明白。
她說：“你以為瞞得住嗎？那一年，數萬凡人在魔界的夙羅城外長跪不起，三叩九拜跪求本魔王打開城門，賜他們一條生路，那場面，驚心慘目，悲壯不已，本魔王至今記憶猶新。”
阿染直視天帝，話語擲地有聲，字字砸在天帝的心上。
“當時，本魔王從他們當中挑了一個孩童，問他知不知道入魔為何意。你猜，那孩童說了什麽？”
天帝不敢接問。
“他咿咿呀呀的只說了三個字，有飯吃。”她倏然冷笑起來，頗為諷刺道，“呵，有飯吃？本魔王從未想過有一天他人入魔，只是為了有一口飯吃！天帝啊，你現在聽到這件事，會不會覺得無比荒唐？”
天帝震驚，無法回答，說不出究竟是凡人跪求入魔荒唐，還是自己對天神的過錯置若罔聞更為荒唐。
“你只是聽到便如此震驚，本魔王卻是親眼目睹。”阿染上前一步，說，“安頓好萬千流民，本魔王便親自去了人界，發現人界諸國已是土地貧瘠、河流盡幹，百十裏莊稼竟種不出一粒糧食。上下交困之際，有的凡人甚至為了一碗根本見不著米的稀湯而賣兒賣女！更有甚者易子而食、飲血度日！此間種種，你又可曾見過？”
天帝神情悲慟，嘴唇翕動，說不出一個字。
阿染平覆了一下情緒才繼續說：“想要查清楚個中緣由並非難事。很快，本魔王就在雨師的甘霖閣找到了那本布雨冊。那時候人間雨季已過，雨師為了掩人耳目並未及時還雨於人界，只是在之後按照人界的正常時節布雨。可你知道那一年死去的凡人有多少嗎？而活下來的又經歷了什麽？命是保住了，可他們再也無法擺脫那些噩夢……雨師固然罪責難逃，可是天帝，錯之根本在於你，這世間荒唐實乃拜你所賜！”
天帝閉上了眼睛，如木雕泥塑般立在那裏，良久，他仰天長嘆，沈重地兀自搖頭。
阿染不管天帝是真有悔意還是故作姿態，一味地說出心中所想：“是你，親手造成了神界無可用之才、眾神之心渙散的局面！每次神官犯錯，你總是念在他們修行不易、飛升不易，將他們的過錯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就算懲罰也是流於形式。可他們再不易也是神仙！如此上行下效，淫俗將成，敗界亂神，實由茲起！①”
她把從月柳書院藏書閣裏看到的幾句話全都改了用在此處。
天帝語氣無奈：“你現在是魔界之主，想必也知道，掌管一界有多不易……”
阿染打斷：“別！你可千萬別把魔界與神界相提並論！魔界從不自詡高尚尊貴，亦不受諸多冗煩規矩的管束，是以說不出也做不出那般多的道貌岸然之事。況且幾位魔君又不是擺設，本魔王是樂得清閑。”她瞥了一眼天帝，言語間多了幾分譏誚，“不似天帝，當帝父教導無方，掌神界龜玉毀櫝，著實可悲！”
“你放肆！”
因著可悲二字，天帝怒火中燒忍無可忍，吼出這三個字的同時對阿染出了一掌。
這一掌，可以說使出了七成之力。
阿染自封魔修無法回擊，更因天帝出掌之快而閃躲不及，生生挨下這掌，接連後退了幾丈之遠。
她單膝跪於地，膝頭深深砸進地面，將地面磕出了一個深坑。
“你……”天帝神色微動，意外道，“你為何不躲開？”
阿染輕咳一聲，緩緩起身，擡手抹去嘴角沁出的血絲，鐵青著臉道：“本魔王今日是不願與你在人界動手，若被凡人看見，不是說本魔王以老欺少，就是說你為老不尊。本魔王倒是不介意，就怕傳出去有損天帝的高貴之名！”
天帝楞了一下，隨即苦笑著喃喃自語：“你還是沒變……”
阿染的心思全放在自己的傷勢上，未曾留意天帝的話。
“罷了。”
天帝將自己沖動之下對阿染出掌的悔意深深藏起，揮袖離去。
阿染盯著天帝消失的方向，咬牙道：“慢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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