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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韓家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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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韓家村(1)

第二天是人間冬日裏難得的艷陽天。

阿染弓著身子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間眼睛微微睜開,瞇成了一條縫看向木凳,卻沒有看到君安,腦子裏猛然冒出一個念頭:

完了完了,小郎君跑了!

“壞了!”她立刻驚醒,睡意全無,翻身下床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屋外。

看見君安就在院子裏,阿染長出了一口氣,撫平撲通直跳的心,走到君安身旁與他並肩而立。

君安早就醒了,正靠在院子裏的石磨上,雙眼微闔,表情愜意地在曬太陽。

聽到身邊有動靜,他轉頭看去,像是等了阿染許久,溫柔地說道:“終於醒了,今天是難得的好天氣。”

天氣是不錯。阿染用手遮了一下有點刺眼的日光,“這日光也太烈了,卷卷不害怕嗎?”

“不怕。”

阿染覺得奇怪,“鬼魂最懼陽氣,我還從來沒見過哪只鬼魂像你這樣喜歡迎著日頭站的。”

君安含笑道:“我何時說過自己是鬼魂?”

阿染一頓,突然意識到君安確實只說過他是魂體,從來沒說他是鬼,是她先入為主將君安歸為鬼魂之類,才覺得他應該討厭日光。

魂體是一種存在形態,透明無影,與鬼魂極為相似。但鬼魂可以依附於凡人體內,俗稱借屍還魂。魂體雖可進入凡人身體,卻不能左右其意志,也無法將凡人的精氣為己所用,若遇到敵手,通常情況下只能逃跑,很難打的過。

說白了,挺廢的。阿染一直覺得變成魂體無異於是最慘烈的一種刑罰,因為魂體不屬於六界之內,入不了六道輪回,所以沒有哪一界願意管。

他們不知自己何時生、何時滅、從何而來、往何處去,且不能汲取他人的能量提升修為,只能依靠一隅靈氣存於世間。若有一天他們所在的地方靈氣枯竭,就要及時找到新的靈氣充沛之地,否則他們將不覆存在。

魂體通常很難被發現,或許千萬年都等不到一個能看見自己的人,孤零零地游蕩於世,個中滋味,唯有自知。

她本來猜測君安是從冥界跑出來的鬼魂,無意間沾染了某位仙者身上的靈氣。但他說自己不是鬼魂,只單純以魂體的形態存在,阿染便推翻了之前的猜測,重新思考:君安的靈氣強到能與青面冥鬼相鬥,甚至還在韓家村口壓制了她,那他在變成魂體之前是什麽?莫非他是仙界中人?

“昨日忘記問你,青面冥鬼就這麽放走了?”

君安突然發問擾亂了阿染的思緒,她心不在焉地回答:“他活不了多久,我給他下了一道符,保他活著見到冥後,等他說完我要他轉述的話就灰飛煙滅了。”

君安記起昨日她說讓冥後種決明子的話,笑道:“青面冥鬼為了保命,斷不敢把你的話原封不動地說給冥後聽。”

“他說了興許還能多活一炷香,不說,就是半刻鐘都活不得。”阿染說,“那是真言符,目的是讓受符者說出下符者的話,如果受符者有隱瞞或是說假話的心思,必定當場魂飛而死。若是說了,那符也沒有必要再留著,會自行焚毀,到時候冥鬼自然就會被符咒的火燒死。”

“這麽說青面冥鬼早晚都得死。”君安眉頭微蹙,言語關切,“冥後是冥界之主,地位甚高,權勢很大,你殺了她的鬼兵還那般出言氣她,不怕給自己找麻煩嗎?”

“我與那老女人積怨已深,無所謂多這一次。”阿染湊近了些,似笑非笑道,“卷卷,你是在關心我嗎?”

君安凝眸而視她的眼睛,“我……”

不等他說完,阿染便已替他說出答案:“你就是在關心我。”

她離得很近,近到君安能感受她的氣息、數清她的羽睫、還從她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不對!為何!

君安從未見過自己的模樣:鏡子照不出,河水映不出,無人看得見。

他不知自己是什麽時候出現在這世上的,沒有任何前塵記憶,只有些許靈氣相伴左右,煢煢孑立、踽踽獨行,悲喜自渡,漂泊於世……

直到遇到阿染,他第一次被看見、第一次感受到疼、第一次落下眼淚,還聽到了似是記憶裏那縹緲的聲音。

現在,他又從阿染眼中看見了自己的樣子。

她究竟是何人?

君安看得入神,全然不知阿染的心裏有多歡喜,她先忍不住開口笑道:“看夠了嗎?我好看嗎?”

君安回過神,自知失態,忙後退兩步,拱手道:“在下失禮。”

“不失禮不失禮。”阿染上前兩步,問他,“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好看嗎?”

君安眼觀鼻鼻觀心,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小聲回答:“好看。”

阿染追問:“有多好看?”

“很好看。”

“不夠。”

“特別好看。”

“特別好看是多好看?”

“嗯,姑娘之美堪比天上的仙娥。”君安不確定這回答是否令她滿意,但他曾見過人間的男子對女子這樣說了,女子都很開心。

沒想到阿染卻深深嘆氣,“唉,那看來也沒有多美。”

“那……”君安不知到底怎麽說才對,支吾半天才緩緩說道,“天地之間,六界之內,唯阿染一人,甚美。”

這才對。

阿染總算聽到了最想要的答案,世間美女如雲,數不勝數,唯有在心上人的眼中我最好看,才算得上情有獨鐘。

她嫣然一笑:“小郎君平日裏都愛吃些什麽?”

“魂體不用進食。”

阿染低頭去踢地上的石子,打趣道:“我還以為你喜食蜜餞,每頓都要吃上一大筐才行。”

君安聽出她話裏的取笑之意,更加認真地回道:“肺腑之言,皆為心聲。”

“行啦,我知道了……”

因為魔王容貌美艷動人,魔界有很多信徒動不動賴在魔宮門口高聲溜須拍馬、搖旗吶喊,就盼望著有朝一日能得到魔王的青睞。

阿染不勝其煩,從不把這些虛偽之言放在心上。可同樣的誇讚從君安嘴裏說出來,竟是情真意切、格外動聽。

她不由得雙頰微紅,一腳踢開石子,作法變出藥箱假模假式地背在身後往院外走去,自始至終沒敢看君安一眼。

君安問她:“你要去哪裏?”

阿染頭也不回道:“去看看我的病人怎麽樣了。”

君安理了理衣襟和頭發趕忙跟上,走在她身側,雙手相握於身前,稍顯緊張,“你挺在意那個凡人。”

“他是本神醫治好的第一個病人,自然多在意些。”

君安“哦”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阿染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他那雙修長的手有什麽好摳的,就問他:“小郎君的手很癢嗎?需不需要本神醫替你醫治一治?”

“沒有,不必。”君安忙把手藏進袖子,躊躇道,“阿染,你就沒有什麽想問我的嗎?”

“我應該問你什麽?”

“譬如我從何而來,為何是這種……這種模樣。”君安無奈地擺手,指了指透明的魂體。

阿染笑著說:“我問你,你也未必答得上來。”

君安一楞,此話不假。

阿染停了下來,正視他的眼睛,道:“我知道什麽是魂體,所以不必問你。”

君安表情嚴肅道:“但我有一件事想要問你。”

“你說。”

“阿染,你是何人?”君安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你說自己與冥後有仇,你救韓鄭的時候用的是魔界的法術,青面冥鬼十分懼怕你,難道你……”

阿染勾起嘴角,直直看他,沒有作答。

君安心裏的猜測印證了五六分,但他沒有說出來,而是繼續問她:“那你為何要救凡人?”

“我是誰與我要救誰並不沖突。”阿染漸漸收起笑容,嚴肅道,“葉婆婆只有韓鄭一個兒子,我救了他,葉婆婆就有了指望,韓家村的村民也不用再整日心驚膽戰。”

“你並非傳言那般……”君安眼眸深邃,“阿染,你很善良。”

“我絕非善類,善良二字,不敢當。”阿染的聲音不大,卻極具分量,“我只是覺得,悲憫之心不應分神魔。”

悲憫之心不應分神魔。這幾個字令君安心頭一震,似乎從前也聽過類似的話,但他無論如何都記不起來。

君安還想再問,卻見阿染嗔怪道:“哎呀,小郎君的問題可真多!”她意味深長地朝君安眨了眨眼,“倒也不必今日全部問完,咱們來日方長。”

不多時,他們來到了葉婆婆家,剛在院門口站定就聽到裏面傳來韓鄭渾厚粗壯的聲音:“娘,您放著讓俺來,俺的身體都好一大半了,搬幾壇子腌菜沒問題的,您當心別閃著腰……”

阿染暗自嘀咕:這凡人果真比牛還壯,恢覆的倒快,不愧叫牛二。

她走進院內,看見韓鄭背對著她,從院子裏的大菜缸中搬出了幾塊大石頭,然後從菜缸裏一手拿出一顆白菜,正左右掂著分量。她心中好奇,便走過去問道:“你拿的是什麽?”

韓鄭轉過身,見是救了自己一命的神醫來訪,高興地喊道:“神醫您來啦!娘!神醫來啦!”

葉婆婆聞聲匆匆從屋裏跑出來,一看見阿染就忍不住熱淚盈眶。

葉婆婆想要上前握住神醫的手好好感謝,剛邁了半步就聽見韓鄭驚恐的聲音:“娘!您這是幹啥嘞!”他指著葉婆婆手裏滴答著腌菜汁的刀,吞了吞口水,“您快把刀放下!”

“哎喲,瞧我,太激動了!鄭兒,快,快把刀拿屋裏去……”葉婆婆把菜刀遞給韓鄭,囑咐他放好,自己則在圍裙上抹了抹手,不好意思地對阿染說,“神醫姑娘,嚇壞您了吧?”

阿染非但沒被嚇到,反而很開心。剛才葉婆婆拿著刀向她跑來時,君安擔心她的安危,一個箭步沖到她身前,雖然魂體並不能夠抵擋什麽,但他這種下意識的反應令阿染心裏非常歡喜。

他沖動替我當刀,定是心裏有我。阿染偷笑。

一把菜刀哪裏傷得了她?她嘴角微揚,對葉婆婆說:“不妨事,我就是來看看韓鄭恢覆的如何。”

“鄭兒昨晚昏昏沈沈地睡了一覺,今早起來就覺得神清氣爽,再也沒有什麽不舒服的。”葉婆婆老淚縱橫,連連道謝,“說來還是要感謝神醫您,治好了我兒的病,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麽報答您……”

阿染不會說什麽安慰人的話,面對淚眼婆娑的老婦,略顯僵硬地回答:“我說過不必報答。”

“可是……”

“我今日來還有一事。”阿染怕葉婆婆再說什麽報答不報答的話,趕緊說道,“那天聽村民說,韓鄭是從月柳鎮回來後才身患癔癥、行為異常的?”

葉婆婆點頭:“算著時間,大約是了。”

阿染問:“據說與他同去月柳鎮的還有三四名村民,他們有無奇怪之處?”

“沒有。”提到此事,葉婆婆又抹起了眼淚,“我兒命苦啊!老天爺,為什麽這倒黴事要落到鄭兒頭上……”

老天爺?阿染腹誹,你們口中的老天爺忙得很,才沒工夫理睬你兒子的事!再說了,凡人的生死命數大都由冥界一殿的秦廣王管,你要怪就怪他老眼昏花吧。

韓鄭從屋內出來,懷裏抱著兩壇腌菜,對葉婆婆說:“娘,俺把腌菜給周老伯送去,之前俺發病時宰傷他家不少雞鴨,俺這心裏頭實在過意不去。”

葉婆婆攔下韓鄭,拍著他的胳膊責怪道:“你看你,人家神醫姑娘剛來,你怎麽就往外跑?”

“娘!”韓鄭緊緊抱住壇子,低著頭不敢正視阿染,粗著嗓子說,“俺這就回來!”話音剛落就往院門口跑。

“且慢,我與你一同去。”阿染叫住韓鄭,解釋說,“你之前得病,攪得村子不得安寧,雖說現在已經痊愈,但村民們免不了對你心存戒備,生怕你又突然犯病。”

韓鄭聽著覺得甚是有理,跟著點了點頭。

阿染又說:“我跟你一起去,一來是證明你確實已經恢覆如常,好讓他們放心。二來,我想讓你帶我到那日與你同去月柳鎮的幾戶村民家中,也替他們探查一二。”

葉婆婆快步上前拉住韓鄭的胳膊往阿染身邊拽,“好啊好啊!有神醫姑娘跟著,我就放心了。”

韓鄭這才擡起頭看向阿染,臉上浮現出幾抹可疑的的暗紅,重重應道:“那好,俺謝謝神醫姑娘!”

阿染沒有在意韓鄭的反常神態,倒是一旁的君安見狀瞇起了眼睛。

葉婆婆道:“那你們早去早回,我在家等你們一起吃飯。神醫姑娘,我們家都是些粗茶淡飯,您可千萬別嫌棄。”

阿染好奇地墊起腳,指著大菜缸裏面的腌菜問:“午飯有它嗎?”

“有的有的,姑娘要是喜歡,回頭我讓鄭兒給您送去幾壇。”葉婆婆朝韓鄭使眼色,韓鄭憨笑兩聲,點頭稱是。

阿染微笑:“如此甚好。”

韓鄭走起路來健步如飛,一點都不像生過病的樣子,風風火火地在前面帶路。

阿染步履輕盈地跟著,亦不覺得辛苦。

唯獨君安,呼哧帶喘地跟在他們身後,三步一停五步一歇,很快就落下一大截。

阿染往後面看去,原本與她不過三五尺距離的君安,身形竟已如綠豆般大小。她連忙停下來問韓鄭:“你說的周老伯家還有多遠?”

“他住村子最裏面,還要再走一段路,不過也沒有多遠了。”韓鄭意識到阿染是姑娘,以她的體力可能跟不上自己,便快步返回她身邊,問道,“神醫要不要歇一歇?”

“也好。”阿染點點頭,坐在路邊的石頭上,趁休息間隙問道,“葉婆婆說你是從月柳鎮回來後不久就開始發病,你可還記得在月柳鎮發生過什麽?”

韓鄭說:“俺與往常一樣去月柳鎮的集市上賣腌菜。俺娘說快過年了,她打算做一身新衣服,所以俺就拿賣腌菜的銀子,又去鎮子裏的布店買了布料針線什麽的,也沒有……啊,俺記起來了,那天俺還去了一趟客棧!”

“客棧?什麽客棧?”

“那客棧叫山前客棧,原是個小酒肆。後來老板發了一筆橫財,就把酒肆重新裝潢,又雇了幾個夥計,改成了客棧。”韓鄭細細說來,“客棧裏有個夥計叫星琢,他釀的酒可以說十裏飄香,山前客棧也因此生意不斷。不過不知道為啥,後來客棧就不怎麽營業了。俺這次去恰巧碰上客棧開門,就順道買了一些酒,準備回來給俺娘做酒糟丸子……”

阿染聽到酒,頓時眼前一亮,咂了咂嘴,垂涎欲滴。

在魔界時阿虎總是不讓她飲酒,教育她飲酒傷身,還將她從魔宮花園挖出來的、不知是誰埋得絕品佳釀,全部送到了八方來客給方還入藥!氣得她火冒三丈,在老虎屁股上一連打了幾百板子,虎皮都快扒掉了。

即便這樣,下一次她偷喝酒被阿虎抓到,他還是會把酒灑進魚塘或低價賣到百鬼夜集,仿佛跟酒有什麽深仇大恨似的。

阿染總不好一次次打他,久而久之就懶得飲酒了。

誰知今日聽韓鄭提起月柳鎮有美酒,她肚子裏的酒蟲又不安分起來。

阿染咽了咽口水,故作鎮定道:“其他人也去山前客棧買酒了嗎?”

韓鄭搖頭:“那俺就不知道了,俺們一般是分開采買,幾個時辰後在鎮口會合,再一同回村子裏。”

那很有可能就是這幾個時辰內青面冥鬼侵入了韓鄭的體內。阿染心想,不知道青面冥鬼為何會出現在月柳鎮?如果它早就出現,會不會鎮子上也有其他凡人被害?還有,那個叫山前客棧的地方是否還隱藏著其他東西……

阿染思索之際,君安趕了上來,面色不悅地站在她身側。

阿染摸著下巴想得出神,並未發現君安。直到君安幹咳一聲,她才回過神看向他。

君安的頭發已經散亂的不成樣子,衣襟歪七扭八,衣擺上也幾處已經磨破了。

看來小郎君累壞了。阿染暗下定決心,一定要盡快給君安找到合適的本體。

韓鄭瞅她對著空氣愁眉不展,心裏疑惑,眼前空無一物,不知有什麽好看的。他隨即又想到人家可是神醫,有通天神力也不足為奇!許是能看見他這種俗人所看不見的東西吧!

韓鄭心中又憑添了幾分敬畏。

山前客棧和尋找本體這兩件事,令阿染心事重重,說話的語氣也沈重了不少,“哎,走吧。”

這一次,韓鄭刻意縮短步子與她亦步亦趨。又行了約有一裏路,他們便來到了周老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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