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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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章
火車站到我家打車不到二十分鐘，一路上我急切地盼望著見到小櫻，沒來得及想別的。到家門口才反應過來，這麽晚了，雖然跟爸媽打好了招呼，可畢竟是男同學，又是那麽高冷的蘇璟暄，一會兒會不會尷尬？……他現在應該也不自在吧？
蘇璟暄平靜自若地負手站著，正打量花墻上攀爬的淩霄枯藤。
可能是察覺到我的猶豫，他轉過頭，露出一個詢問的眼神。
“哦，這是老小區，一樓的住戶都自己擴建個小院子，所以我們平常都走這邊。”他不顯尷尬，我也放松許多，伸手從柵欄空隙裏摸到院門的插銷，說：“請進吧。”
我在他身後關好矮門，見他在打量角落裏的木板小屋。那是我爸給小櫻蓋的玩具屋，有點像大一些的狗屋，把本就不大的院子顯得更狹窄了。院裏還堆著不少大件的雜物，小櫻的木馬滑板車什麽的，顯得很淩亂。自建的簡易門廊上燈泡有些閃爍，年久失修的防盜窗後面亮著溫暖的黃色燈光。
也許有人會覺得簡陋，可這無比熟悉踏實的環境一下子安撫了我的心，讓我有些激動地大聲道：“爸媽我們回來了！”
室內有影影綽綽的人影，小櫻尖叫道“媽媽回來了！”然後在屋門打開的一瞬間飛了出來。
爸爸媽媽也出現在門口，這一刻，我心裏的石頭終於重重地落了地。
我蹲下身張開雙臂等著小櫻沖過來，她卻只跑了幾步就停住了。
“爸爸？”她歪頭看著蘇璟暄，脆生生地問，“是爸爸嗎？”
我一楞，滿臉笑容的爸媽也一楞，一向冷靜的蘇璟暄也一楞。
“小櫻，這是媽媽的同學，你叫哥哥！”我趕緊抱起小櫻說。
小櫻沒叫，看著我。蘇璟暄也歪頭看著我，好像有什麽疑問。
“這孩子！”媽媽笑著責備道，“什麽輩分！小櫻，你要叫叔叔！來，璟暄是吧？別介意，快進屋！”
蘇璟暄禮貌地點頭，邁步進屋。小櫻盯著他的背影，小聲問我：“他不是爸爸嗎？”
“不是啊，小櫻，還記得嗎，爸爸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工作了，要過好多年好多年，等小櫻長大了才能回來。”我親親她的小臉，哄道。
小櫻仍然望著門口，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沒有說話。
“……但是爸爸很想你，還給你寄了禮物，這次媽媽忘帶回來了，下次媽媽回家帶給你，好不好？”我說。
小櫻並不在乎禮物，我早就知道，可是我也不知道還有什麽辦法撫慰她的失望。都是我的錯，我令她……
“快進來呀！”已經進門的媽媽又探出身子來叫我們，“悄悄話也進屋說，外面多冷！”
蘇璟暄的身影出現在她身後，朝我們走過來：“有什麽悄悄話不讓我聽？”
小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連忙說：“對不起啊，小櫻誤會了，你這麽年輕，我也忘了該叫叔叔了。”
蘇璟暄看看我，對小櫻張開手：“叔叔抱？”
我吃了一驚，高冷的蘇璟暄不像是會抱小孩的人，而且小櫻從不讓陌生人抱。
“你會抱孩子嗎！開玩笑，快進屋吧！”我趕緊說。
小櫻摟著我的脖子，小胳膊松了松。我看看她的小臉，分明是有些心動。咦，蘇璟暄這麽有小孩子緣嗎？
不過小櫻終究沒有說什麽，蘇璟暄於是摸了摸她的頭，笑了笑，自己先進屋了。
小櫻疑惑地盯著他的背影。
“這個叔叔很久以前就看過小櫻的照片，很喜歡你，所以才想要抱抱你。”我小聲解釋道。
小櫻點點頭，露出一個乖巧的笑臉。
爸媽可能知道我給人家惹了不少麻煩，都比往常還要更客氣和熱情。爸爸代我向蘇璟暄道謝，媽媽忙著將準備好的飯菜端上桌，蘇璟暄筆直地坐在沙發上跟爸爸說話，小櫻在客廳和廚房之間跑來跑去都想加入。
“媽，讓你們忙活又等這麽晚，對不起。”我跟媽媽說。他們帶小櫻去醫院已經夠折騰了，我不應該回來，為了自己安心讓他們不得休息。
“亂客氣。”媽媽在做湯，白了我一眼，“就是一會兒又要走，真不能等明早再走嗎？”
“明天還有班會，我沒請假。”我說。
“哦，那只能回去了，沒事，過幾天就放假了。不過你路上多少睡一會兒，不然身體太累，免疫力就低下，又該生病了。”媽叮囑道，“藥都別忘了吃。”
我點點頭。
餐桌上小櫻正陪在蘇璟暄旁邊，用勺子給他舀了一大勺菜：“叔叔，你再多吃點肉肉，吃肉才能長大個！”
媽媽笑著說：“璟暄，別見怪，我們家小櫻就是喜歡家裏來客人，自己吃過飯也要陪著。”
蘇璟暄點了點頭，他單手端碗的樣子簡直有點文靜。
“臨時準備的飯菜不知道你合不合口，湊合吃吧！”
“阿姨，已經很豐盛了，您別忙了。”跟長輩說話的時候，蘇璟暄還是挺有禮貌的。
“難為你這孩子了，我們佑矜就是想得太多，有點一驚一乍的。”媽媽也在小櫻旁邊坐下，她正使勁夠湯勺，媽媽以為她想喝，幫她盛了一碗，沒想到，小櫻捧著碗吹了好幾下，然後推給蘇璟暄：“叔叔喝湯！”
跟小孩說話的時候，蘇璟暄也挺有耐心的：“好，謝謝小櫻。”
小櫻和蘇璟暄迅速地熟絡起來，吃飯時不停給他夾菜，吃完也圍著他團團轉，把自己的玩具和圖畫書拿給他看，興奮勁兒不僅不像個生病的小孩兒，甚至比精神頭最好的時候都還要好。蘇璟暄雖然一點也不親切，可是很一本正經地應付著小櫻，樣子也挺可愛的。
怎麽我身邊的人都這麽小小的呢？還是應該讓小櫻叫他哥哥。嗯，岫玉應該做小櫻姐姐，他們仨挺像三兄妹的……哎，我想什麽呢？
“抱歉，反而讓你沒法休息。”我一邊給小櫻刷牙一邊說，小櫻不願離開蘇璟暄，於是我給她洗漱的時候，蘇璟暄也不得不陪著。
“你不是也一直忙著嗎。”洗手間狹小，蘇璟暄靠在門上，淡淡地說。
“我是應該的呀，而且我回來看到了家人，你卻是白白陪我一趟。”我說，在這個燈光下，蘇璟暄的臉色比往日更蒼白，他一定是太累了。
“也不是白跑，”蘇璟暄說，彎下腰對剛擦完小臉的小櫻說：“叔叔抱，好不好？”
這次小櫻毫不猶豫地對他伸出了雙手。
“叔叔，你可以給我講個故事嗎？”小櫻摟著蘇璟暄的脖子，頭貼在他身上，眼皮已經在打架了。
我有些無奈，蘇璟暄卻毫無猶豫地說：“好啊。”
我把小櫻安頓好，蘇璟暄拿了一本書坐在床頭的扶手椅上輕輕讀起來。小櫻在故事聲中逐漸平靜下來的小臉可愛極了，我覺得自己的心裏被幸福感填得滿滿的，像故事裏的雲朵面包一樣松軟輕盈得能飛起來。
“謝謝小雲朵，雲朵面包真好吃。”蘇璟暄讀完了故事。
小櫻卻又睜開了眼睛。
“小櫻？”我實在沒想到她居然還沒睡著。
“媽媽，明天早上你們就不在了對吧？”小櫻卻只是懂事地說，“我會想你們的。”
我趕緊親了小櫻一下。
“叔叔也親小櫻一下好嗎？”小櫻甜甜地問。
蘇璟暄也親了她一下，俯著身說：“我也會想你的。”
“你還會來看我嗎？”
“會的。”
“拉鉤？”
蘇璟暄和小櫻拉鉤，小櫻終於滿意地閉上眼睛，很快就陷入夢鄉。
跟爸爸媽媽道別，打車回火車站，取票，上車，終於在有些空蕩的車廂裏坐下，疲憊感一下子湧上來。已經是深夜了，連續一個月沒日沒夜地覆習，高強度的考試，然後又這樣千裏奔襲……
“你經常坐火車嗎？”我不知如何感謝，沒話找話地說，蘇璟暄對訂票什麽的很在行，可是我轉過頭，看到他靠著座椅閉著眼睛，一向漂亮得奪目的孩子，臉上有些疲憊不堪的樣子。
他睡著了嗎？我看著他的側臉，他的睫毛隨著呼吸輕輕翕動，眼瞼覆蓋下的眼珠不時轉動一下。他好像睡得不好，我心裏冒出這樣一個念頭，可是他的睡顏看起來分明又沒有什麽異常。
小桌板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我嚇了一跳，趕緊拿起來，生怕吵醒了蘇璟暄。我以為是爸爸媽媽不放心，屏幕上卻是個陌生的手機號。
蘇璟暄被吵醒了，皺著眉看著我。
“對不起！”我趕緊按下接通：“餵，你好？”
對面沒有說話，我又餵了兩聲也沒有反應，於是準備掛斷電話。
“張佑矜。”在我掛斷前一秒，已經拿遠的手機聽筒傳來聲音。
我仍下意識地掛斷了電話，然後遲鈍地反應過來，我犯了大錯，我遺漏了最可怕的事情。
“怎麽了？”蘇璟暄可能察覺了什麽，問。
我下午給他打了電話，打了許多，然後我沒有再把他再放進黑名單裏。不，這不是那個應該放在黑名單裏的號碼，所以……
我一時想不清楚發生了什麽，電話就又響了起來。
我竟然如此愚蠢，我沒搞清楚狀況就打了他的電話，現在他找回來了！
“騷擾電話？要掛掉嗎？”蘇璟暄問。
我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來。溫暖明亮的車廂不知怎麽變成了黑暗的冰窖，夢魘烏雲盤旋傾軋下來。
蘇璟暄的聲音也變得聽不清了，我看到他伸手拿過手機點了拒絕的紅點。
不，他不允許別人拒絕，這只會激怒他……電話在蘇璟暄手裏又響了。
蘇璟暄點了接聽的按鈕。
“張佑矜，你是不是有點過分了！”蘇璟暄耳邊的手機裏傳來陰沈易怒的聲音。
不，蘇璟暄不該被卷進這樣的事裏，他不該沾上一點邊。我搶過電話，捂住了蘇璟暄的嘴。他不解地看著我。
“張佑矜！”原來手機聽筒的聲音這麽大。我顧不得吃驚的蘇璟暄了，我必須得說話。
“我……”可我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麽，我沖破了無聲的喉嚨是嘶啞的，發出一個字都覺得疼痛。
“你給我打了87個電話，然後把我又放進黑名單。”他陰沈沈地說，“你還掛我的電話。兩次。”
我也許是在發現虛驚一場時隨手就又把他拉黑了，甚至我自己都沒有發覺。
“你什麽意思？”他質問道。
“對不起。”我的聲音顫抖。我希望蘇璟暄不要聽出異樣，可是我如此失態。
“發生什麽事了？”他問。
“沒事。”我咳了兩聲，想找回自己的聲音，但自己也知道是徒勞。
“沒事你不會打電話。”他說。
“說話。”他說。
“真的沒事，只是誤會，我剛才聯系不上小櫻，她沒事，是我太著急了。”
“是嗎。”他只是簡短地說，可語調裏充滿懷疑。
“是，小櫻沒事，她很好。” 我機械地重覆道，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麽好。
“你以為我把她接走了。”他說。
“我錯了，我反應過度了……”
“我還以為你好了。”他說。
這句話所指向的意義讓我控制不住地提高了聲音：“我好了！我沒問題，小櫻也很安全！”
“是嗎。”電話那一頭不緊不慢地說，“你剛才的行為……”“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我只是太害怕了。可那不是理由，不是我的理由，是他的理由。我毫無根據地害怕，卻又毫無辦法，只能瘋了一樣打他的電話。
“對不起，我只是沒控制好情緒。”我感到冷，我……我能如何解釋我能證明什麽呢？我說什麽能管用呢？他根本都不會在乎。他可以隨意地決定毀掉我的生活，易如反掌，像碾死一只螞蟻一樣。
而我什麽都做不了。我一向仰仗的不過是他的不在乎。我只能祈禱他這次也一樣。
我光是控制自己就已經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根本無法與他對抗。
我只能埋著頭等待風暴過去而已。
我感到絕望和羞恥。
半空中有巨響，雷一樣覆蓋而下，不，那似乎是我的心跳聲。巨大、紊亂、失控的聲響，生命力一點一點流逝耗盡。他不用做什麽，光是他的聲音語調就可以將我擊潰。
我太愚蠢了，竟然忘了自己在茍且偷生。
“小櫻還好嗎。”他說。
我說不出話來。巨大而沈重的絕望令人沈默，我說什麽都沒有用，做什麽都沒有用。
“她是我女兒，我連問一句的資格都沒有嗎？”他說。
“所以除非你懷疑我，否則就不說話？”
“說話！”
“你是在逼我嗎？”他說。
我說不出話。
無論他說什麽，做什麽，我唯一的最好的防禦就是保持沈默，那是我最熟悉的機制，已經深深地烙印在我身上。保持沈默，假裝什麽也沒發生，一切都會完結，早晚一切都會結束，結束就是解脫。
我過於習慣那一套，甚至連五感都能暫時封閉，可是我不能再那樣了啊，我不是還要活下去嗎？我不是還要努力地重新做人嗎？難道我要一直這樣下去嗎？
可我擡不起頭來，我動不了。我回過神時，他已經掛斷了電話。
我僵坐了許久，然後站起身，想到車廂連接處無人的地方去換口氣，蘇璟暄給我讓了路。我沒有註意到他臉上是什麽表情。
我走到車門旁，把額頭抵在車窗上，感到冰冷的寒意一點一點傳遍了全身。窗外夜色太深，霧霾濃重，沒有任何光亮，什麽也看不清。令人絕望的無力和疲憊占領了全身，頭，心臟，血管，四肢百骸無一不痛。我不知道這種痛楚是不是有一個名字，恐懼，恥辱，憎惡，還是別的什麽。我厭惡我自己，恨我自己的一切，我恨自己的愚蠢，恨自己的軟弱和怯懦，同時我又恐懼……我將永遠無法擺脫過去，只要我有一點忘形，就會有提示出現：看看你自己！你是個什麽東西！
不知是誰沒關緊水龍頭，水滴噠噠地敲在水槽裏，讓人心驚，卻也是我唯一能仰賴的鼓點。我數著次數，聽著那聲音漸漸大過了我自己的心跳聲。終於，我積攢夠了力氣離開暫時的依靠。我後退了一步，我的臉映在玻璃上，身後站著蘇璟暄。
蘇璟暄似乎沒看到我嚇了一跳，若無其事地靠在對面的壁板上，看著窗外問：“廖起雲是小櫻的幹爸？”
他的態度就好像只是想要閑聊。
“發什麽楞？”蘇璟暄看著我，笑了笑。
他的笑容太少見了，曇花一現般驚艷，能驅散一切黑暗。
“嗯，”嗓子是啞的，清了又清仍然是啞的，“他聽說岫玉是小櫻的幹媽所以……”我說。
蘇璟暄身上有說不清的清新味道，我不知道是不是一直都有，此刻有，讓人漸漸心安。
“小櫻喜歡他嗎？”他耐心地註視著我，問。
“他們沒見過面。”
“視頻什麽的也沒有過嗎？”
“沒有，廖老師只是開玩笑，他有時很幼稚……”
“她沒見過她爸爸？”
“沒有。”
“怪不得她會誤會我是爸爸。”蘇璟暄又笑了笑。
“對不起！”
“對不起？”他說，“怎麽想都是我賺了。”
蘇璟暄是故意提起小櫻讓我回神的。他不僅比我堅強和鎮定，還比我聰明得多。
我希望我也能像他一樣鎮定自若。
“你很容易被轉移註意力。”他說。
“我沒事了。”我說。
他看著我，慢慢伸手拉過我的手腕握住：“你在發抖，心臟跳得很快。”
“對不起。”
“這並沒有妨礙我。要吃藥嗎？” 蘇璟暄松開手，從褲兜裏掏出一個藥盒倒出兩粒藥片：“只能平緩一下心跳。”
我點點頭，他給了我一顆，另一顆放進自己嘴裏。
我知道蘇璟暄跟我受過差不多的傷，有差不多的病。同病之人間會有莫名其妙的感應，註意到常人根本註意不到的細節，也會被彼此觸動……我的情緒失控可能會影響他。
“你還好嗎？”我有點擔心。
他的臉稍動了動，可能是把藥片在嘴裏換了個位置，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我。如果他現在也焦慮緊張，那他至少掩飾得很好。不，他比往日更蒼白，眼下的烏青很明顯。
“我已經沒事了，今天多謝你。不好意思，把你卷進……對不起！”我語無倫次地說。
“你在說什麽呢。”他笑了笑。
他比我強多了。我想，比我強壯，智慧，勇敢，堅強多了。
“你跟廖起雲有什麽約定？”蘇璟暄問。
他的笑容在臉上延宕的時間遠比我見過的任何一次都長。“啊？”我怔道。
“我都聽見了，”他低頭看著我，“你對我動過心嗎？”
那笑容終於不見了，他專註地看著我。
……我想起他在樓道裏穩穩地端坐，不動如山地說“跟我交往吧。”
想起他在英語教室裏不耐煩地擡起眼皮，說“你沒結婚，也沒有男朋友，要跟我……”
想起他在藝術樓自習室裏，手撐著頭說“你是不是喜歡我了？”……
“嗯？”蘇璟暄輕聲催問。
“沒有過。”我急促地說。
“哦。”他笑了笑。他顯得有些失落……是我誤會了嗎？可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想要隱藏卻藏不住的失望，這使他看起來有些孤單，讓人心疼。
“對不起，是你太好了，我不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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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站到我家打車不到二十分鐘，一路上我急切地盼望著見到小櫻，沒來得及想別的。到家門口才反應過來，這麽晚了，雖然跟爸媽打好了招呼，可畢竟是男同學，又是那麽高冷的蘇璟暄，一會兒會不會尷尬？……他現在應該也不自在吧？
蘇璟暄平靜自若地負手站著，正打量花墻上攀爬的淩霄枯藤。
可能是察覺到我的猶豫，他轉過頭，露出一個詢問的眼神。
“哦，這是老小區，一樓的住戶都自己擴建個小院子，所以我們平常都走這邊。”他不顯尷尬，我也放松許多，伸手從柵欄空隙裏摸到院門的插銷，說：“請進吧。”
我在他身後關好矮門，見他在打量角落裏的木板小屋。那是我爸給小櫻蓋的玩具屋，有點像大一些的狗屋，把本就不大的院子顯得更狹窄了。院裏還堆著不少大件的雜物，小櫻的木馬滑板車什麽的，顯得很淩亂。自建的簡易門廊上燈泡有些閃爍，年久失修的防盜窗後面亮著溫暖的黃色燈光。
也許有人會覺得簡陋，可這無比熟悉踏實的環境一下子安撫了我的心，讓我有些激動地大聲道：“爸媽我們回來了！”
室內有影影綽綽的人影，小櫻尖叫道“媽媽回來了！”然後在屋門打開的一瞬間飛了出來。
爸爸媽媽也出現在門口，這一刻，我心裏的石頭終於重重地落了地。
我蹲下身張開雙臂等著小櫻沖過來，她卻只跑了幾步就停住了。
“爸爸？”她歪頭看著蘇璟暄，脆生生地問，“是爸爸嗎？”
我一楞，滿臉笑容的爸媽也一楞，一向冷靜的蘇璟暄也一楞。
“小櫻，這是媽媽的同學，你叫哥哥！”我趕緊抱起小櫻說。
小櫻沒叫，看著我。蘇璟暄也歪頭看著我，好像有什麽疑問。
“這孩子！”媽媽笑著責備道，“什麽輩分！小櫻，你要叫叔叔！來，璟暄是吧？別介意，快進屋！”
蘇璟暄禮貌地點頭，邁步進屋。小櫻盯著他的背影，小聲問我：“他不是爸爸嗎？”
“不是啊，小櫻，還記得嗎，爸爸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工作了，要過好多年好多年，等小櫻長大了才能回來。”我親親她的小臉，哄道。
小櫻仍然望著門口，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沒有說話。
“……但是爸爸很想你，還給你寄了禮物，這次媽媽忘帶回來了，下次媽媽回家帶給你，好不好？”我說。
小櫻並不在乎禮物，我早就知道，可是我也不知道還有什麽辦法撫慰她的失望。都是我的錯，我令她……
“快進來呀！”已經進門的媽媽又探出身子來叫我們，“悄悄話也進屋說，外面多冷！”
蘇璟暄的身影出現在她身後，朝我們走過來：“有什麽悄悄話不讓我聽？”
小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連忙說：“對不起啊，小櫻誤會了，你這麽年輕，我也忘了該叫叔叔了。”
蘇璟暄看看我，對小櫻張開手：“叔叔抱？”
我吃了一驚，高冷的蘇璟暄不像是會抱小孩的人，而且小櫻從不讓陌生人抱。
“你會抱孩子嗎！開玩笑，快進屋吧！”我趕緊說。
小櫻摟著我的脖子，小胳膊松了松。我看看她的小臉，分明是有些心動。咦，蘇璟暄這麽有小孩子緣嗎？
不過小櫻終究沒有說什麽，蘇璟暄於是摸了摸她的頭，笑了笑，自己先進屋了。
小櫻疑惑地盯著他的背影。
“這個叔叔很久以前就看過小櫻的照片，很喜歡你，所以才想要抱抱你。”我小聲解釋道。
小櫻點點頭，露出一個乖巧的笑臉。
爸媽可能知道我給人家惹了不少麻煩，都比往常還要更客氣和熱情。爸爸代我向蘇璟暄道謝，媽媽忙著將準備好的飯菜端上桌，蘇璟暄筆直地坐在沙發上跟爸爸說話，小櫻在客廳和廚房之間跑來跑去都想加入。
“媽，讓你們忙活又等這麽晚，對不起。”我跟媽媽說。他們帶小櫻去醫院已經夠折騰了，我不應該回來，為了自己安心讓他們不得休息。
“亂客氣。”媽媽在做湯，白了我一眼，“就是一會兒又要走，真不能等明早再走嗎？”
“明天還有班會，我沒請假。”我說。
“哦，那只能回去了，沒事，過幾天就放假了。不過你路上多少睡一會兒，不然身體太累，免疫力就低下，又該生病了。”媽叮囑道，“藥都別忘了吃。”
我點點頭。
餐桌上小櫻正陪在蘇璟暄旁邊，用勺子給他舀了一大勺菜：“叔叔，你再多吃點肉肉，吃肉才能長大個！”
媽媽笑著說：“璟暄，別見怪，我們家小櫻就是喜歡家裏來客人，自己吃過飯也要陪著。”
蘇璟暄點了點頭，他單手端碗的樣子簡直有點文靜。
“臨時準備的飯菜不知道你合不合口，湊合吃吧！”
“阿姨，已經很豐盛了，您別忙了。”跟長輩說話的時候，蘇璟暄還是挺有禮貌的。
“難為你這孩子了，我們佑矜就是想得太多，有點一驚一乍的。”媽媽也在小櫻旁邊坐下，她正使勁夠湯勺，媽媽以為她想喝，幫她盛了一碗，沒想到，小櫻捧著碗吹了好幾下，然後推給蘇璟暄：“叔叔喝湯！”
跟小孩說話的時候，蘇璟暄也挺有耐心的：“好，謝謝小櫻。”
小櫻和蘇璟暄迅速地熟絡起來，吃飯時不停給他夾菜，吃完也圍著他團團轉，把自己的玩具和圖畫書拿給他看，興奮勁兒不僅不像個生病的小孩兒，甚至比精神頭最好的時候都還要好。蘇璟暄雖然一點也不親切，可是很一本正經地應付著小櫻，樣子也挺可愛的。
怎麽我身邊的人都這麽小小的呢？還是應該讓小櫻叫他哥哥。嗯，岫玉應該做小櫻姐姐，他們仨挺像三兄妹的……哎，我想什麽呢？
“抱歉，反而讓你沒法休息。”我一邊給小櫻刷牙一邊說，小櫻不願離開蘇璟暄，於是我給她洗漱的時候，蘇璟暄也不得不陪著。
“你不是也一直忙著嗎。”洗手間狹小，蘇璟暄靠在門上，淡淡地說。
“我是應該的呀，而且我回來看到了家人，你卻是白白陪我一趟。”我說，在這個燈光下，蘇璟暄的臉色比往日更蒼白，他一定是太累了。
“也不是白跑，”蘇璟暄說，彎下腰對剛擦完小臉的小櫻說：“叔叔抱，好不好？”
這次小櫻毫不猶豫地對他伸出了雙手。
“叔叔，你可以給我講個故事嗎？”小櫻摟著蘇璟暄的脖子，頭貼在他身上，眼皮已經在打架了。
我有些無奈，蘇璟暄卻毫無猶豫地說：“好啊。”
我把小櫻安頓好，蘇璟暄拿了一本書坐在床頭的扶手椅上輕輕讀起來。小櫻在故事聲中逐漸平靜下來的小臉可愛極了，我覺得自己的心裏被幸福感填得滿滿的，像故事裏的雲朵面包一樣松軟輕盈得能飛起來。
“謝謝小雲朵，雲朵面包真好吃。”蘇璟暄讀完了故事。
小櫻卻又睜開了眼睛。
“小櫻？”我實在沒想到她居然還沒睡著。
“媽媽，明天早上你們就不在了對吧？”小櫻卻只是懂事地說，“我會想你們的。”
我趕緊親了小櫻一下。
“叔叔也親小櫻一下好嗎？”小櫻甜甜地問。
蘇璟暄也親了她一下，俯著身說：“我也會想你的。”
“你還會來看我嗎？”
“會的。”
“拉鉤？”
蘇璟暄和小櫻拉鉤，小櫻終於滿意地閉上眼睛，很快就陷入夢鄉。
跟爸爸媽媽道別，打車回火車站，取票，上車，終於在有些空蕩的車廂裏坐下，疲憊感一下子湧上來。已經是深夜了，連續一個月沒日沒夜地覆習，高強度的考試，然後又這樣千裏奔襲……
“你經常坐火車嗎？”我不知如何感謝，沒話找話地說，蘇璟暄對訂票什麽的很在行，可是我轉過頭，看到他靠著座椅閉著眼睛，一向漂亮得奪目的孩子，臉上有些疲憊不堪的樣子。
他睡著了嗎？我看著他的側臉，他的睫毛隨著呼吸輕輕翕動，眼瞼覆蓋下的眼珠不時轉動一下。他好像睡得不好，我心裏冒出這樣一個念頭，可是他的睡顏看起來分明又沒有什麽異常。
小桌板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我嚇了一跳，趕緊拿起來，生怕吵醒了蘇璟暄。我以為是爸爸媽媽不放心，屏幕上卻是個陌生的手機號。
蘇璟暄被吵醒了，皺著眉看著我。
“對不起！”我趕緊按下接通：“餵，你好？”
對面沒有說話，我又餵了兩聲也沒有反應，於是準備掛斷電話。
“張佑矜。”在我掛斷前一秒，已經拿遠的手機聽筒傳來聲音。
我仍下意識地掛斷了電話，然後遲鈍地反應過來，我犯了大錯，我遺漏了最可怕的事情。
“怎麽了？”蘇璟暄可能察覺了什麽，問。
我下午給他打了電話，打了許多，然後我沒有再把他再放進黑名單裏。不，這不是那個應該放在黑名單裏的號碼，所以……
我一時想不清楚發生了什麽，電話就又響了起來。
我竟然如此愚蠢，我沒搞清楚狀況就打了他的電話，現在他找回來了！
“騷擾電話？要掛掉嗎？”蘇璟暄問。
我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來。溫暖明亮的車廂不知怎麽變成了黑暗的冰窖，夢魘烏雲盤旋傾軋下來。
蘇璟暄的聲音也變得聽不清了，我看到他伸手拿過手機點了拒絕的紅點。
不，他不允許別人拒絕，這只會激怒他……電話在蘇璟暄手裏又響了。
蘇璟暄點了接聽的按鈕。
“張佑矜，你是不是有點過分了！”蘇璟暄耳邊的手機裏傳來陰沈易怒的聲音。
不，蘇璟暄不該被卷進這樣的事裏，他不該沾上一點邊。我搶過電話，捂住了蘇璟暄的嘴。他不解地看著我。
“張佑矜！”原來手機聽筒的聲音這麽大。我顧不得吃驚的蘇璟暄了，我必須得說話。
“我……”可我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麽，我沖破了無聲的喉嚨是嘶啞的，發出一個字都覺得疼痛。
“你給我打了87個電話，然後把我又放進黑名單。”他陰沈沈地說，“你還掛我的電話。兩次。”
我也許是在發現虛驚一場時隨手就又把他拉黑了，甚至我自己都沒有發覺。
“你什麽意思？”他質問道。
“對不起。”我的聲音顫抖。我希望蘇璟暄不要聽出異樣，可是我如此失態。
“發生什麽事了？”他問。
“沒事。”我咳了兩聲，想找回自己的聲音，但自己也知道是徒勞。
“沒事你不會打電話。”他說。
“說話。”他說。
“真的沒事，只是誤會，我剛才聯系不上小櫻，她沒事，是我太著急了。”
“是嗎。”他只是簡短地說，可語調裏充滿懷疑。
“是，小櫻沒事，她很好。” 我機械地重覆道，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麽好。
“你以為我把她接走了。”他說。
“我錯了，我反應過度了……”
“我還以為你好了。”他說。
這句話所指向的意義讓我控制不住地提高了聲音：“我好了！我沒問題，小櫻也很安全！”
“是嗎。”電話那一頭不緊不慢地說，“你剛才的行為……”“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我只是太害怕了。可那不是理由，不是我的理由，是他的理由。我毫無根據地害怕，卻又毫無辦法，只能瘋了一樣打他的電話。
“對不起，我只是沒控制好情緒。”我感到冷，我……我能如何解釋我能證明什麽呢？我說什麽能管用呢？他根本都不會在乎。他可以隨意地決定毀掉我的生活，易如反掌，像碾死一只螞蟻一樣。
而我什麽都做不了。我一向仰仗的不過是他的不在乎。我只能祈禱他這次也一樣。
我光是控制自己就已經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根本無法與他對抗。
我只能埋著頭等待風暴過去而已。
我感到絕望和羞恥。
半空中有巨響，雷一樣覆蓋而下，不，那似乎是我的心跳聲。巨大、紊亂、失控的聲響，生命力一點一點流逝耗盡。他不用做什麽，光是他的聲音語調就可以將我擊潰。
我太愚蠢了，竟然忘了自己在茍且偷生。
“小櫻還好嗎。”他說。
我說不出話來。巨大而沈重的絕望令人沈默，我說什麽都沒有用，做什麽都沒有用。
“她是我女兒，我連問一句的資格都沒有嗎？”他說。
“所以除非你懷疑我，否則就不說話？”
“說話！”
“你是在逼我嗎？”他說。
我說不出話。
無論他說什麽，做什麽，我唯一的最好的防禦就是保持沈默，那是我最熟悉的機制，已經深深地烙印在我身上。保持沈默，假裝什麽也沒發生，一切都會完結，早晚一切都會結束，結束就是解脫。
我過於習慣那一套，甚至連五感都能暫時封閉，可是我不能再那樣了啊，我不是還要活下去嗎？我不是還要努力地重新做人嗎？難道我要一直這樣下去嗎？
可我擡不起頭來，我動不了。我回過神時，他已經掛斷了電話。
我僵坐了許久，然後站起身，想到車廂連接處無人的地方去換口氣，蘇璟暄給我讓了路。我沒有註意到他臉上是什麽表情。
我走到車門旁，把額頭抵在車窗上，感到冰冷的寒意一點一點傳遍了全身。窗外夜色太深，霧霾濃重，沒有任何光亮，什麽也看不清。令人絕望的無力和疲憊占領了全身，頭，心臟，血管，四肢百骸無一不痛。我不知道這種痛楚是不是有一個名字，恐懼，恥辱，憎惡，還是別的什麽。我厭惡我自己，恨我自己的一切，我恨自己的愚蠢，恨自己的軟弱和怯懦，同時我又恐懼……我將永遠無法擺脫過去，只要我有一點忘形，就會有提示出現：看看你自己！你是個什麽東西！
不知是誰沒關緊水龍頭，水滴噠噠地敲在水槽裏，讓人心驚，卻也是我唯一能仰賴的鼓點。我數著次數，聽著那聲音漸漸大過了我自己的心跳聲。終於，我積攢夠了力氣離開暫時的依靠。我後退了一步，我的臉映在玻璃上，身後站著蘇璟暄。
蘇璟暄似乎沒看到我嚇了一跳，若無其事地靠在對面的壁板上，看著窗外問：“廖起雲是小櫻的幹爸？”
他的態度就好像只是想要閑聊。
“發什麽楞？”蘇璟暄看著我，笑了笑。
他的笑容太少見了，曇花一現般驚艷，能驅散一切黑暗。
“嗯，”嗓子是啞的，清了又清仍然是啞的，“他聽說岫玉是小櫻的幹媽所以……”我說。
蘇璟暄身上有說不清的清新味道，我不知道是不是一直都有，此刻有，讓人漸漸心安。
“小櫻喜歡他嗎？”他耐心地註視著我，問。
“他們沒見過面。”
“視頻什麽的也沒有過嗎？”
“沒有，廖老師只是開玩笑，他有時很幼稚……”
“她沒見過她爸爸？”
“沒有。”
“怪不得她會誤會我是爸爸。”蘇璟暄又笑了笑。
“對不起！”
“對不起？”他說，“怎麽想都是我賺了。”
蘇璟暄是故意提起小櫻讓我回神的。他不僅比我堅強和鎮定，還比我聰明得多。
我希望我也能像他一樣鎮定自若。
“你很容易被轉移註意力。”他說。
“我沒事了。”我說。
他看著我，慢慢伸手拉過我的手腕握住：“你在發抖，心臟跳得很快。”
“對不起。”
“這並沒有妨礙我。要吃藥嗎？” 蘇璟暄松開手，從褲兜裏掏出一個藥盒倒出兩粒藥片：“只能平緩一下心跳。”
我點點頭，他給了我一顆，另一顆放進自己嘴裏。
我知道蘇璟暄跟我受過差不多的傷，有差不多的病。同病之人間會有莫名其妙的感應，註意到常人根本註意不到的細節，也會被彼此觸動……我的情緒失控可能會影響他。
“你還好嗎？”我有點擔心。
他的臉稍動了動，可能是把藥片在嘴裏換了個位置，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我。如果他現在也焦慮緊張，那他至少掩飾得很好。不，他比往日更蒼白，眼下的烏青很明顯。
“我已經沒事了，今天多謝你。不好意思，把你卷進……對不起！”我語無倫次地說。
“你在說什麽呢。”他笑了笑。
他比我強多了。我想，比我強壯，智慧，勇敢，堅強多了。
“你跟廖起雲有什麽約定？”蘇璟暄問。
他的笑容在臉上延宕的時間遠比我見過的任何一次都長。“啊？”我怔道。
“我都聽見了，”他低頭看著我，“你對我動過心嗎？”
那笑容終於不見了，他專註地看著我。
……我想起他在樓道裏穩穩地端坐，不動如山地說“跟我交往吧。”
想起他在英語教室裏不耐煩地擡起眼皮，說“你沒結婚，也沒有男朋友，要跟我……”
想起他在藝術樓自習室裏，手撐著頭說“你是不是喜歡我了？”……
“嗯？”蘇璟暄輕聲催問。
“沒有過。”我急促地說。
“哦。”他笑了笑。他顯得有些失落……是我誤會了嗎？可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想要隱藏卻藏不住的失望，這使他看起來有些孤單，讓人心疼。
“對不起，是你太好了，我不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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