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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樂美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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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樂美之歌

哥譚的冬天是個兩面三刀的賤人,它對不同人擺出不同的嘴臉:這是富人們炫耀展示皮草大衣的季節,名頭各異的宴會輪流舉辦,大把財富漏不出他們的指縫;消費主義的陷阱是為中產階級準備的,從“黑色星期五”到新年,年終獎金總能找到花出去的時候,但至少他們臉上會有笑容;而我們只希望能撐過這幾個月,每一陣寒風都是呼嘯而過的死亡,饑餓和寒冷時時在奪走生命。

寄宿學校在聖誕節前夕放了假。我從城區回來,一路上節日氣氛遞減至無,但這些慘淡景象延續到我家門口戛然而止,一排漂亮的小彩燈裝點著大門,我在心裏不由得哼起來“鈴兒響叮當”,推門進去後我第一眼就看見角落裏的半棵聖誕樹,幾只顏色鮮艷的襪子掛在枝杈上輕輕晃動。

但我的好心情到此為止了——媽媽瘦了很多,幾件厚衣服也藏不住下面的一堆骨頭,我抱著她鼻子一個勁兒的泛酸。

但傑森從屋裏探出頭來對我做鬼臉,我本來還板著臉,可沒過多久就破了功,與他打鬧著追出門外,他賣弄著蹩腳的英腔調笑我古板的學校,我推了他一把,但耐不住他的模仿是有幾分精髓在其中的,最後我們一起笑得肚子疼。

“我有東西給你。”他拍著口袋賣關子,下一秒就變了神色,“該死的,我居然忘帶了。”

他丟下一句“就在這兒等我”便沿原路跑回,我根本來不及阻止。

而很快我也被其他事情纏住了:我不知道自己的穿著和舉止能造成什麽誤解,這是條再普通不過且樣式保守的黑裙子,我也素顏朝天,完全是一副不想惹事的樣子,但是一個男人放慢車速尾隨我走過兩條街,他最後連掩飾都不再有,直接下車攔住我。

“我不是做這一行的。”我連連後退,戒備地試圖與他保持距離。

“少來了,我知道你是阮的女兒,她花大價錢送你去讀書不就是為了讓你將來能成為高級伴游嗎?現在我提供接觸到上游客戶的機會讓你早早入行,你感謝我還來不及呢,”他咂巴著嘴接近,汗津津的手在我後背上肆意漫游,“你不知道自己的年齡和種族在圈子裏有多受追捧。有我做經紀人,你輕輕松松就能賺到數百萬。你難道忍心看著你那□□老媽為了生計再挨上一刀?”

“你在說什麽?!”即便我知道最後一句話大概率是為了擊潰我的心理防線,可這涉及到媽媽,我緊盯著他等待一個解釋。

“你不知道?一個多月前她接的一個嫖客做到興頭兒上用折疊刀捅在了她腹側,流下來的熱血和一瞬間縮緊的逼,嘖嘖,據他說可是銷魂得很吶。”我如墮冰窖,他猥瑣地搓著手指,像在盤算如何榨取最後的價值,“可惜了她那一身細滑皮肉,不過沒關系,我認識的一些人正喜好殘缺,她對幹脆丟掉一條胳膊或者一條腿怎麽看?我可以做些安排。”

我差點就要彎腰嘔吐,可在這種時候這樣做只會是拖累。我竭力想掙脫他抓著我胳膊的手,恐慌在我“離我遠點”的喊叫聲裏暴露無遺,而他明顯在享受著這將女人逼到絕境的權力。

意識到這點憤怒一時壓過了恐懼,我想踢他的□□,意圖落空後像垃圾一樣被甩到了地上,小臂上一片都是擦傷。沒等我從頭暈目眩中緩過來,小腹上被重重踹的一腳令我像只蝦米一般縮起身體,然後又是一腳,我受到重擊的胃部痙攣了一下,我只來得及拾起腦袋側過身,不過好歹擺脫了被自己嘔吐物嗆死的命運。意識模糊地躺在自己這一灘半消化的午餐旁邊,我說不清順著眼角流下來液體究竟是生理性的眼淚、還是自尊徹底觸底但反彈不得的屈辱導致,我最初還以為是初雪落在我的眼睛裏融化。

視線裏的這雙腳嫌惡地後退了幾步,“硬骨頭,等她做過一次就好了”,我聽見他這樣對車裏走下來的人評價道。明白自己即將被強行帶走讓我找回些力氣激烈掙紮,但我的後腦勺猛地疼了一下,一個渾身汗臭味兒的人接住了正面向地上倒去的我,接著天旋地轉,我被丟進了後備箱裏,失去意識前我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別傷到她的臉”。

我在廂式運輸車的顛簸中醒來,雙手被銬在一塊掛在內壁的鐵環上,我能感覺到窗戶的輪廓,但是它被蓋了層特殊塗料,裏外對光線和聲音起到雙重屏蔽的作用,這是間移動的囚室。

黑暗中我努力探索著內部構造,不想卻碰到了一具溫熱的身體,驚懼之下我尖叫出聲。將後部空間與駕駛座隔開的一扇小擋板被拉開,一雙惡狠狠的眼睛與幾束光一同出現,對方粗聲吼著“閉嘴”,突如其來的光線本來就刺得我眼皮生疼,這吼叫聲也在我的腦袋裏橫沖直撞地回蕩,哪哪都疼痛難忍。

“嘿,你聽得見我說話嗎?”勉強定了定心神後,我顫聲問車廂裏的另一個人。我猜她也是個被強行帶來的女孩。

“能。我們會沒事的,別擔心。你身上有什麽尖利的東西嗎?”她鎮定的聲音幾乎是立刻就讓我聽從起她的指令來。我想起來前幾天自己的上衣掉了枚扣子,因為缺少工具也並不擅長縫補,我便用帽針從裏面穿過孔洞固定住了,從外面看來毫無端倪,為此我得意了好一陣,而現在它也派上了用場。我以各種扭曲的姿勢嘗試,可算是把它解了下來。

正當我猶豫處於這一片漆黑中要怎樣把帽針這樣的小東西給她,“直接扔過來,我能接住。”她說,然後受到一種純粹到荒謬的信賴的驅使,我真這樣照做了。

好在她對自己在做什麽有譜。幾聲細微的機械撬動,我們很快都可以在車廂裏自由活動了,可就在我們即將打開車廂的後門時,前座的人似乎察覺到了什麽,重新照進車廂的陽光使我們如吸血鬼一般瑟縮且失去還手之力。

狹窄的探視窗只夠打手伸進來一條胳膊,但偏偏讓他得以抓住塔利亞的腳踝。她被向更裏的位置拖去,我只來得及抓住她的手,但也被慣性帶著摔到地上。就在這時,本就有松動跡象的車門終於不敵厲風被吹得大敞四開,我們逃生的出口是如此接近卻也觸不可及。

我的心在胸膛裏漫無目的地晃蕩著,它千錘百孔像塊海綿吸飽了淚水,連帶著我整個人都變成浮囊的一團,嚙咬著心頭的這種感情不在我的理解範圍內,我只知道——我一定要救下她,在所不惜。

“快點,我們都可以逃走,只要、只要……”知道自己無法給出一個逃生方案,我泣不成聲,沒有任何一刻我曾如此無力。

“告訴我你的名字!”她的聲音又尖又緊,說著和眼下情境不相幹的話。我聽出來她用的是訣別的語氣,但我絕不允許——“帶我走!”我對抓住她不放手的那人吼著,“別來煩她!我會殺了你,你聽見沒有,我會把你……”

“嘿,嘿,看著我,沒關系的,我們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她寬慰著我,眼神異常堅定,我知道一切都無可挽回了。

她幫助我逃走,可我對她一無所知,更無以回報,眼下又要眼睜睜看著她被丟下……我的耳膜因為各種聲音鼓震,汗水流進我的眼睛裏,接著和眼淚一起溢出眼眶,但我努力地睜大眼睛,要把她看得仔仔細細,將她的面孔永遠留在心底。

“告訴我你的名字。”她又問的時候我說了,這是我最後能為她做的。

“我記住你了,伊爾德利,”她對我露出一個微弱的笑容,不加保留地摳開我攥住她胳膊的手,我被狠狠推了出去,在高速公路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她的聲音乘著一陣風傳來,“塔利亞,我是塔利亞。”

我渾身酸痛地醒來,世界在我的視野裏搖晃,坐起身後又像被擱在天平的一端來回傾斜,這是被強行從夢中扯出來的後遺癥。

那褪黑素的效果未免也太好了,我當時甚至還在想事情,但也不知不覺滑進了夢裏。床頭的電子鐘滴滴響了兩聲,報時八點。日光將整個房間照得亮堂堂的,白日裏似乎所有事物都無處遁形,但現實中和這相去甚遠。

我將被子一點點拉過來,直到完全包住自己,與此同時陷入同樣雪白到刺骨的回憶裏。

我被托舉到水面之上,但有些人被永遠留在過去。

這一場噩夢歷久彌新。那天我從高速公路一步步走到了哥譚警局,忘記了還有央求路人幫忙報警這個選項,或者是因為我不敢再相信任何人。我的腳踝腫得老高,直到敷上一個好心警察遞過來的冰袋、痛感歇斯底裏地在腦袋裏亂竄時,我才知道這扭傷到底有多嚴重。可我連□□的氣力也不剩下。

傑森最先來到我身邊,我無力對他的慌亂道歉和天塌似的舉止作出回應,只捏著他塞到我手裏的那支焦糖蘋果精神恍惚地做完了筆錄,直到被聞訊趕來的媽媽抱住才迸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哭喊。之後的每一個晚上,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塔利亞,她淡漠的神情表明悉知等待自己的是什麽。而我辜負了她。我拖累了她。

回來後我斷斷續續發了兩個星期的低燒,我的身體在為我分攤自責,低溫慢煮把我的腦子攪成一鍋粥。有幾個夜晚我從睡夢中驚醒,看著睡在我身邊的媽媽再度被愧疚撕扯著心。從我記事起便只有我們兩人相伴度日,但我在餐桌上見過署名“克萊恩醫生”的支票,也知道自己能在考文垂的學校就讀是有人推力,克萊恩醫生吝嗇情感付出、選擇用錢和資源擺平事情,而我先是靠著母親的乳汁、又吸著她的血長到十五歲。我想我和他一樣自私,這是寫在一脈相承的DNA裏的。負面情緒多了竟也起到助眠的作用,濃稠的黑暗將我拖入睡夢。

每一天在家休養的日子都大同小異,但我清晰記得那個晴日,我對我們其實是什麽樣的人有了新的認知。

那天我靠在堆起的枕頭上望著窗外發呆,摩挲著平裝本《莎樂美》開裂的書脊,這源於我糟糕的閱讀習慣:懶得專程引入一枚書簽的存在,我總是讀到哪兒停下便直接倒扣著一擱。我聽見門外的腳步聲,傑森抽空來看我的頻率之高,很好猜到是認為自己貿然與我分開的決定要為我之後的遭遇負大部分責任。我等著他進來看到後痛心疾首譴責我這樣對待書籍,很可以用上一場不把我當作瓷娃娃對待的談話。我們會打鬧起來,暫時忘卻籠在頭上的陰霾。

但他垂著頭在我的房間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即便面上顯現出一個笑容也很明顯底下藏掖著什麽。

從我剛認識傑森起,我就知道他身上有一種以戰止戰的特質,意思是他不會忌憚使用暴力、甚至會積攢力量將自己挨上的拳頭加倍償還,或許這就是貧民窟裏長大、見過人性最醜爛一面的孩子的通性,畢竟我也將莎樂美奉為偶像,對這一人物的理解是“哪怕自己失去生命也要獲得掌控死亡的力量”。

“我不想瞞著你,伊爾德利……”他吞吞吐吐,幾番躊躇後下定決心般把我從床上薅了下來。我隨著他跑出幾條街,任我怎麽追問他都堅持我親眼看到會更好。

他想的沒錯。沒有語言可以形容我看到的這一幕。

最開始我以為泡在積水裏的是服裝店廢棄的假人模特,那些扭曲僵硬的肢體在我的理解裏只會是人造產物,但我緊接著註意到那些撐開皮膚的青紫傷痕,她們衣不蔽體,蒙上一層白翳的空洞眼睛像沾灰的玻璃珠。她們的死亡是如此朦朧。當我意識到這些曾是與我無異的活生生的女孩時,我出奇地鎮定,沒有胃反酸或者呼吸到血腥味兒,我只從心底感覺到一種絕不適宜的釋然,它像葡萄藤一樣長得飛快,攀附著我的喉管爬上來、像一勺粘稠的櫻桃糖漿壓在我舌頭上。我沈默著抓緊了傑森的手,第一次深刻認識到死亡可以是種解脫。

哥譚似乎對死者有一種病態的迷戀,是的,我在說哥譚這座城市。她們在一個結霜的午後被發現,仿佛被置於一尊特意打造的冰棺中以供觀瞻;而現在圍觀的人群多了,銀幣大小的太陽也就鉆開了雲層,暖融融的陽光將我們的影子拉長,它蔓延直到將她們完全籠罩,定下一種蓋棺定論的基調。這些女孩終於還是被命運追上了。

塔利亞不在其中,但我想她某天就會在城市的某個角落冒出來。

拉響的警笛由遠及近,芥黃色的警戒線被拉起來了,也該是時候了。一片混亂中我看見了那天給我冰袋的警察,他按在腰間的槍托上,臉上有很深的哀慟和不加掩蓋的憤怒。他掃過人群,視線在看到我時候停頓了一下,我知道自己被認出來了,但他對我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就在我想要擠過去詢問警方是否有頭緒誰要對此負責時。

走之前我聽見他的同僚叫他“戈登”。

路燈接連亮起,橘黃色的一小團光卻在濃重夜色的比對下顯得無比孤獨,我沒忍住打了個哆嗦,傑森揭開一邊的大衣把我包進去,於是我們走路的姿勢很像企鵝了,但這樣很溫暖,我們都假裝沒感覺到礙事,繼續慢慢向家的方向走去。我把脖子縮緊領子裏,是一副好像覺得冷的模樣,但其實是擔心自己忍不住擡頭看他——如果我們的視線撞在一起又該怎麽辦?但我們的手最後牽到一起。

他手指上的幾處繭磨得我的掌心熱起來,我感覺自己坐在一叢火旁邊,傑森握住我的手拉到他的心口,現在騰起的火苗如絲帶一般在我手下溫順地湧動了。我的額上出了點汗,這是退燒的跡象。他將我的頭發向後攏去,頭幾乎是放在我的肩膀上了,我被更完全地環住。禮尚往來,我偏過頭親了親他的下巴,他的喉嚨裏發出愜意的呼嚕聲。

不需要有任何交流,一個眼神我們就能領會對方的意思。我願意一直這樣走下去,但在一間救濟屋前,他帶著我停下了。望著裏面一片漆黑的玻璃,他輪廓分明的面孔也被陰影籠罩,我有預感他接下來要說的不會是我想聽到的。

“你知道,黑市上的器官貨源大半來自我們這裏,老約翰喝了‘好心人’給的一杯啤酒,再醒來就被割去了一個腎,他前幾天死於傷口感染,在這之前很是痛苦地掙紮了幾日。”他的聲音平靜,但是握住我的手收緊了,我的嗓子也緊得厲害,忐忑等待他的後文,這種事情被提起總是有寓意包含在其中的。

“我需要你對我保證,伊爾德利,如果有一天我再也沒法有尊嚴地活下去,你會做徹底了結我痛苦的人。”

“你的意思是?”

“殺了我。”他的語氣平常得像在說“今天天氣真好”。我悲哀地發現這個約定是多麽有誘惑力,尤其在今天下午之後。

得體的死亡居然也是一種奢侈,這個事實像屋檐下的一柱冰淩擊穿我的心,我們都知道真正的怪獸永遠不會消失。猛然襲上心頭的恐慌使我本能抓住能企及的東西,傑森被我用力拉了下來,在他不明所以的目光裏我踮起腳用自己的嘴唇碾壓他的,唇齒的磕碰甚至讓我嘗到點鐵銹味兒,這初吻與美好絲毫不挨邊,但相當有紀念意味,它告訴我們愛情和死亡挨得有多近。

然後我深深看進他的眼睛裏,也將自己的靈魂剖析開來:“我發誓。而它反過來也成立,如果未來我落入這般境地,我也希望能死在你手上。”

七年後的現在,我履行約定已經殺過他兩次,但如果再來一次,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再下得去手。

可只活在擔憂中,我是成為不了現在的自己的。這不是我的作風。

最後將傑森的面容在心裏描畫一遍後,我下床,梳洗,出門,投入新一天的工作。

幾天後我成為了一起集體訴訟案的代表律師。某個公關大佬被揭露出來在組織、強迫女性□□,背後有哪些資本支撐這一行徑尚在調查中,我懷疑他是個替罪羊、是被推出來以保全更有權勢的其他人,但各種證據都板上釘釘了他是主謀,我能做的只有盡可能多地為受害者索要賠償。

時間過得飛快,我埋首在雪崩一般嘩啦啦湧來的文件裏,突然意識到小巷之後我再沒見過傑森,而這已經是一個多月前的事。我並不迷信,但我選擇將這看作是傑森對我的贈禮,他的靈魂徹底安息了。

如果事情就是這樣簡單地了結倒好了。

登上哥譚警局的天臺時,戈登正背對著我站在邊緣位置,他的肩膀上好像頂著一場暴風雨,是那種你更希望站在門欄上凝視而非置身其中的雨,轉身後他露出的笑容則像沙漠裏轉涼的一個夜晚,如此的煥然一新和有所保障,你就是知道自己可以依靠他。

我對他揚了揚有甜甜圈店標識的紙袋,他很給面子地迎過來,扒開袋子找到自己喜歡的口味。等待今晚會面的另一位主角的期間,我們一起用過量的糖分補上忙忘了的晚餐。蝙蝠燈的支架在頂樓的狂風裏吱呀個不停,昏暗的雲層是投影的幕布,輪廓不清但醒目異常的蝙蝠標志就壓在整座城市的上方——試著找找比這更有效的下飯伴侶?

我、戈登、蝙蝠俠是個黃金三角組合——我自認為的——不受約束的蝙蝠俠搜集罪證交給警察局裏的戈登,於是代表正義的權力機構得以提起訴訟,如果受害者還需要額外的法律援助,戈登就把我引薦給他們。這不是能擺在明面上的合作關系,但過去的兩年裏很是行得通,雖然沒有確切數據支撐,但我相信我們提高了哥譚整體的罪案處理效率。

在我吮著手指上的糖汁時,蝙蝠俠從我們身後走了出來,他的披風獵獵作響,和他本人的沈默正相配。

“你遲到了。來一個嗎?”他把我遞過去的袋子推了回來,回一句“路上有事耽誤了”,我聳聳肩,“好吧,這是你的損失。有什麽新消息可以共享嗎?比如被這位公關脅迫的女孩就只是他交代的那些嗎?”

“這不再是問題了。”我第一次見到蝙蝠俠這般心神不寧,他說的東西也引起了我的全部註意力,“我今晚和一個自稱紅頭罩的人第一次打上了交道,他弄到了完整名單把所有女孩都救出來了。”

“看樣子我們又有的可忙了——但這不是好事嗎?”

“現場很難看,他下手太狠了。”他搖了搖頭,看樣子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城裏還出現了一個叫做美杜莎的義警。”

“我有所耳聞,她做事也越過線了?”我隨口問道,他的目光卻在我身上盤桓了很久。

我不知道我和蝙蝠俠之間到底出了什麽問題,但之後的談話裏他在刻意地把我排除在外。我看向戈登,他也毫無頭緒,給了我一個困惑的眼神。

又一次被阻斷詢問的企圖時,我回過味來了,接著氣極反笑:“我們之前的合作一直很順利,我已經證明了自己是個值得信賴的盟友,不是嗎?讓我擺明了說吧:我吃不消從頭再來一遍,蝙蝠,別忘了信任這東西是相互的,你對我這般遮遮掩掩,反過來我就要無條件聽從你的指令?”

“我不知道,我也在思考要怎樣繼續信任你。”

我楞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你懷疑我是美杜莎?”

“她和紅頭罩幾乎是一前一後出現在哥譚的。”

我瞇起眼睛,“所以紅頭罩是我認識的人?而你覺得沒有必要告訴我?”

戈登咳嗽了一聲,當起和事佬來:“現在的氣氛有些劍拔弩張了,這沒必要,畢竟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不如都退一步——”

“先收起來你這一套,戈登,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我轉過頭對他做了個休止的動作,再看回對面時蝙蝠俠卻已經沒影了,我簡直想鼓掌,“我還在想該怎麽說,但是他直接用行動表示出來了。我需要你的誠實和專業意見,戈登——蝙蝠俠是不是太隨心所欲了一點?”

戈登抿起嘴,帶出的每一條皺紋都寫著無奈,像是覺得我這般尋求認同很是在鬧小孩脾氣,但他還是點了點頭。

“謝謝!這就是我的意思。”我揮舞著雙手感嘆,之後卻更多感到索然無味,“……那我猜今晚就是這樣了?”

雛菊的花瓣有些蔫巴了,我撥弄一下旁邊的滿天星,讓它幫忙藏起這束花的瑕疵。

潮濕的空氣裏有一種肅穆的味道,我想象濃霧在郊狼的皮毛上結成露水,想象自己像它們抖落水珠一般抖落眼下繁雜的所思所想。我其實可以轉身離開的,就像沒人在乎穿行在森林裏的一條小溪是否改變流向,也沒人會知道我的退縮,但最終我深吸了一口氣,踏進了墓園。

我將花放在媽媽的墓前,蹭掉了鞋底的泥又撫平衣擺的褶皺,可我不知道要說些什麽,正不知所措時,有人站到了我身邊,是新冒出來的那個義警。於是那份對蝙蝠俠的煩惱調轉了矛頭,我吐出一口濁氣,不能更厭煩轉過身。

“有何貴幹,近來名頭正盛的紅頭罩?”我清清嗓子,驚訝於他的身形如此高大。

“你超乎尋常地鎮定。”他回道。我好奇他是特意給頭罩上留了發聲的位置嗎。

“我不害怕你,因為我知道你的行動模式。”我將身體的重心換到另一只腳上,更加放松,“你只對作惡的人下手,我也期待你一直如此。”

“作為一個律師,你讚同私刑?”

“作為普通人,我只能借助普世化的工具,也就是法律,來維護我認為的正義。但是只限於你我之間——我奉行同態覆仇理念。”我看向他,“謝謝。”

“為了什麽道謝?”

“不重要,這不多的感謝已經被另一件事抵消了——因為你的出現,蝙蝠俠對我產生了懷疑,你能理解這種無處排遣的郁悶吧?”我抱起胸,因為事情脫離掌控而煩躁,這感覺如乳牙脫落般令人不安,“而且似乎你是某個我認識的人,介意解釋一下嗎?”

“我會告訴你的,但這還不是時候。並且——去他媽的蝙蝠俠。”他宣告道,我驚訝地望了他一眼,可這紅色的金屬頭罩隔絕了我們可能的視線交流。也許他正從底下默不作聲地打量我,我想著,不由自主挺了挺胸。

“這是誰?”他指著那塊空白的墓碑問,莫名顯得焦躁不安。他的聲音也有些古怪,像是後知後覺打開了變聲器,我沒費心去想。

“噢,那底下什麽都沒有。”我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感覺到肋骨和它包裹著的器官全被揉成一團,“但也可以說,我的孩子安眠在這裏,與我的母親一起。你是除我之外第一個知道的人,你該感到榮幸。”

我竭力用輕松的口吻說出,但我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滴落,仿佛有一部分的我被潑灑到松軟的土壤上,它們落地生根,很快就長成一片繁密的花草,窸窸窣窣的聲音像苦夏在開拓領地,天際線逐漸明晰,遠處歸港的貨輪正在鳴第二聲汽笛。

從雲裏擠出來的日光與濃霧攪合著,於是我們陷在橙黃色的模糊裏,我感覺臉上的絨毛被風拂動,好像有誰軟軟的手在觸碰我的面龐。

我在失去後才知道它曾經存在過。我喜歡去想它是個女孩,因為亞裔強大的基因,它會長得很像我,有黑色的頭發和些微上挑的眼睛。我開始理解“骨血”的含義,知道為何我母親會選擇將我生下來,這母女之間的聯系是多麽神聖又堅不可摧。我沒有給它名字,這不代表我對它的愛少一絲一毫,只因為我認為總有一天它會回到我的懷抱,無論以哪種形式。

橫貫在我們中間的沈默像種鏡面反射造物,它在一個個光潔的墓碑上躍遷,直到被他的聲音擊碎。

“什麽?”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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