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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死那只羅賓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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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死那只羅賓鳥

時隔三年,我又見到了傑森·陶德。

僅用不愉快來形容最後一次見面是很委婉的,和整個重逢一般爛的汽車旅館裏,我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最好別再讓我見著你”,他也很硬氣,把外套往肩上一甩,砸上門步子很重地遠去,整個房間都在他震天響的摩托車引擎聲裏顫抖,我自然而然地認為這是種示威,用平生最大的聲音隔著窗戶對他喊“滾蛋(Go fuck yourself)”,同時把床頭燈砸碎在墻上表明自己也不是善茬兒,百葉窗在他走了很久後還在晃蕩個不停。

而倒回到他奪門而出之前,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們沒什麽可談的了”。很慘烈,是吧,但我們當時都年輕氣盛,事情還可能變得更糟呢。記憶美化了過往,他的死亡也徹底消磨掉了我的脾氣。

畢竟,你要怎樣和死人爭論是非?尤其當你愧對他太多時。

葬禮上對傑森面容的匆匆一瞥,之後的這幾年裏我總喜歡自我虐待似的去想底下有多少施虐造成的傷,好像這樣我就可以替他分擔死前的疼痛。而現在,他現在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收拾一新。除了肢體有些不協調,他和我印象裏的沒什麽兩樣,看上去就像跳上臺時光機是直接從自己的葬禮過來的。

噢,葬禮,在我也迎來無盡的長眠之前,我到底要親手安葬多少人?

我想著這到底是個惡劣的玩笑,還是我的大腦對這個過分勞累的周二做出了反抗、令我產生幻覺,或者是正在對付的哪個團夥掘出了我的過去、決定使些下三濫的手段打亂我的陣腳。我內心的一部分尖叫著想要相信他是死而覆生了,可是上帝啊,他甚至不能同時眨眼*。

“傑森?”我輕聲叫他,卻也不確定該期待他有什麽反應。

他發出含糊的咕嚕聲,舉止依然遲鈍,像臺壞掉的、不斷發出白噪音的機器,我的眼淚湧了出來,完全是靠著一腔憤怒支撐著才站穩了腳跟。垂在身側的手指在抽搐,我把它們縮進掌心握緊,也把自己一塊塊拼湊起來。

我親眼看著他下葬,在埋葬他之前也埋葬了另一個人,我們的過往應當已經被徹底封存,我不會接受任何人把他變成這幅模樣羞辱他,也不會容忍自己被這般嘲弄。更何況——約定就是約定,我準備好兌現了。

用藏在身後的餐刀劃開他的喉嚨之前,他的臉上終於有了表情,那是一種類同當初聽到我說出之後近十年都將我們聯系在一起的那句話的困惑,我幾乎以為他是真真切切回來了。但是刀刃揮過,沒有傷口也沒有血,他如同一團濃霧散去,我收不住勁兒和利器一同咣當落地,撐在冰冷的地磚上。許多往事和情緒如傾盆大雨澆在我身上,但我知道自己做出的選擇沒錯。

只不過是又一個平平無奇的工作日。

“韋恩的資金到賬了嗎?”說出這句話我便感覺胃袋一緊,結合昨晚的經歷更覺又是一次背叛,這個姓氏奪走了我的男孩,但過去三年裏我與它緊密相連。能稍作安慰的是,至少我在借此為他人求索正義。

我目前是這家無償提供法律咨詢和社會援助的非營利性機構負責人,它掛在韋恩企業名下,由布魯斯·韋恩個人出資讚助。公益組織的性質意味著我們提供的薪金在市場上不具備吸引力,好在和大學的合作項目總能帶來實習生,哪怕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不會留下來,至少保證了不會有人手短缺。

“校招和志願者項目都發出去通知了嗎?記得多加幾張辦公桌。”

全部得到肯定回答後,我整理一下手頭的事,終於可以放心享受午間休息。

我和一個新轉正的女孩一起吃午飯,鑒於我們的正式員工兩只手就數得過來,我既為她的加入由衷高興又出於朋友的身份為她感到擔憂:哈維·丹特的事情發生後更沒人願意做為弱者辯護的律師了,這是有很充足的原因在其中的。

交談中我得知她是家中獨女,父母都有穩定的工作,沒什麽比得知她出身於中產階級家庭更值得慶幸了——或許是一腔熱血驅使她選擇這份工作,但有家裏托底她總不至於為食物和住所犯愁。我嘗過這滋味兒,它一點也不好受,體面活著這最基本的生存底線有時候也觸不可及。我只是很欣慰她在富足的環境裏長大但依然懷有同理心。

“我有事要坦白,因為伊爾德利這個名字我一直以為您是個身材高大的北歐女人。”她掩住嘴輕咳了一下,“您可能沒註意到,但我還是要為最初見到您本人時的失態道歉。”

“只要你別用越南河粉這套來試探我,我們之間就沒事。”我安撫她,開了個“只要看上去是亞裔就被自動認為是越南人”的玩笑,“我知道你也好奇我為什麽會有‘鄧恩’這姓氏,它是被生造出來的,為了讓我聽上去更‘白’,能讓一些人不會輕易招惹我。”

大概是我把種族歧視這東西說得太直白,她錯愕地睜大了眼睛,但接著興致勃□□來,“也請告訴我‘伊爾德利’的由來吧,好奇心要折磨死我了。”

我本來還在笑著,聽見這句話不由得遲疑起來,“呃,我不確定……這是那種幾杯酒下肚才適合說起來的故事。”

“拜托了,我都把自己的經歷完完全全告訴您了。”她嗔道,抓住我的胳膊輕輕搖晃著撒嬌,好像是我從未有過的妹妹,沒一會兒我就敗下陣來。

“好吧,但我要警告你,這故事多少有些令人不安,”她忙不疊地點頭,有前車之鑒我又追加一句,“你也要保證聽完了不會露出那種令人牙疼的‘噢你這個小可憐’的表情。”

“我保證。”她豎起三根手指,我只希望這聖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的宗教隱意不會冒犯到故事裏的主人公。

她的表情很真誠,於是我理一理思緒開始講起:“我母親懷著我的時候與貧民窟裏的另一家人交好,他們是有挪威血統的愛爾蘭人,為人熱情和善,只信仰自己的雙手,追根溯源其先輩是在□□時逃來美洲大陸的,幾番周折後在哥譚這座港口城市安了家。丈夫在妻子懷孕後變成了家裏的主要經濟來源,他是碼頭工人,偶爾也接些賣力氣的散活兒。伊爾德利這個名字是那家的祖母為女主人腹中的孩子準備的,有火和希望的意思——在我的想象裏,她是個坐在壁爐邊的搖椅上、手上忙著做針線活的老婦人,她面團似的胖乎乎臉盤上有大大的笑容,溫暖的火光裏她就反覆念叨著這個韻律十足的名字,對小生命的到來寄予無限期待,她也有好多好多故事,童謠裏哄孫輩睡覺的老祖母就是以她為原型,她的故事和她一起在時光的長河裏一起永垂不朽——可她沒能撐過冬天,那個孩子出生後沒幾天便也夭折了,只有悲痛欲絕的他們被留在世上。”

“這之後男主人找到了其他寄托,以酒精開始、毒品作結,某一天他在搜刮家中財物時與產後依然虛弱的妻子起了沖突,等到我母親去探望時她不知道在地上已經躺了多久。在人生最後的時間裏她和媽媽交換了孩子的名字,本該歸我的‘海蒂’寫在了那個小不點的墓碑上,祝願她來生無憂無慮,我則被期許延續下來家族的堅韌不拔。這個名字經手了三個了不起的女性,我可以很驕傲地說,我至今沒有辜負它。就是這樣一個故事,現在,你想不想來一杯佐餐葡萄酒搭配著消化?”

我知道自己可以好好用上一杯烈酒,在過往裏浸過一遭還能全須全尾出來是太高的期望,即便發生在久遠的過去也無法減輕活人的痛苦。如果能夠成為“海蒂”,誰會願意當“伊爾德利”?你以為迎上去撞個頭破血流的人全都是自願?錯了,他們是別無選擇。苦難並非因為將我塑造成今日的我就是有價值的。從過往汲取力量前行和陷入自怨自艾的漩渦只有一線之隔,有多少人能堅持做前者?

身側的嗚咽聲將我從恍神中拉回來,席琳看上去快要哭出來了,我頓時手忙腳亂。

“我知道您的大致生平,也讀過您接手的所有案子,但我從沒想過——”她又抽噎了一下,我膽戰心驚地看著她顫個不停的眼睫毛,好在她最後沒讓眼淚掉下來。

“好了好了,我不是有意給你下馬威的,你知道吧?讓正式員工在第一天就爆哭傳出去可不是什麽好名聲,饒了我吧,我的好姑娘,這會使律所招人雪上加霜,最後還是我遭殃。”我實在是沒有半點哄人的天賦,但也不得不傾身輕柔地擁抱她。當別人為你的經歷感同身受時,感謝對方展現出的姿態是種禮節,但當我拍著她的背時,我其實被無聊灌滿。就用憤世嫉俗來評價我吧,但被從未經歷過類似事的人寄予旺盛的同情令我渾身都不自在。

“那麽我猜,鼓舞您走上這條路的就是社會責任感?為了讓更多像您一樣的孩子不必經歷這些事情?”數張紙巾擦拭後,她的鼻子紅了起來,我沒忍住點了點她的鼻頭,惹得她不好意思起來,但總歸是破涕為笑。

“噢不,歸根到底是為了贖罪。”說這話時我正把一片菜葉和面包丁叉在一起送進嘴裏,附帶著露齒一笑,於是席琳順理成章以為我又在開玩笑,跟著笑過幾聲後便也集中於消滅自己的咖喱便當。我的喉管幾乎難以招架羽衣甘藍的粗糲纖維——健康食品的通性,難吃、昂貴,但為了長久的好處你得學會忍受——我還是把它吞了下去,就像我咽下自己種下的苦果。剝去粉飾的機靈話探進玩笑的內裏,我清楚這就是真正的原因。

我在認識傑森之前先認識的他母親。

我不會畏懼承認結交希拉·海伍德的目的並不單純——完全是出於趨利避害。住在犯罪巷周邊還有什麽能比認識一個醫生更安心的?我懷疑她也看穿了這意圖只是沒有點破,孩童稚嫩的外表是我天然的防護服,更何況我腦袋子靈活、有禮貌,不錯的長相也是我的加分項,這樣一個小女孩她自然不忍心徹底拒之門外。

流感一年一度襲擊貧民窟的時候,我給她送去一個自制蘋果派,也第一次見到了傑森。她似乎忙著出診,簡短迅速地為我們互通姓名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留我和他面面相覷。

“你真的才九歲?”我有些意外,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比自己年齡小但和自己個頭兒齊平的男孩。

“出生證明上是這樣寫的,我實際上十二歲了。”他說。

“噢,那我還是比你大,我十三歲。”我們接著都沈默下來。

“我該走了,”最後我先熬不住空氣裏的尷尬,跳下椅子撣撣裙子,“在外面待太長時間我媽媽該擔心了。嘗嘗我帶來的派,加了很多果醬和黃油,很香的。”

受這句話的啟發,他忙不疊地接口,“謝謝,你之前帶來的食物都很好吃……我送你回去?”

我的心停止跳動了一秒鐘,不多不少,剛好夠我想出托詞:“不用了,我家離這裏很近。”

傑森的表情讓我意識到他清楚我拒絕的真正原因。這回泛上我心頭的是麻木,我感覺自己好渺小,像一顆慢慢沈到池塘底的鵝卵石。他察覺到不對勁想牽我放垂在身側的手,可憐憫是我現在最不需要的,更何況出自境地不比我好的人,他在身後喊我的名字,但我不管不顧地跑遠了。

我在家門口和一個男人撞上,我試圖側身躲避,但你是逃不過將矛頭對準你的人的,他舔著嘴唇蹲下來,臭氣熏天的呼吸和一口黃牙相得益彰,“你叫什麽名字,小姑娘?”

“伊爾德利,先生。”我討厭他油膩膩的腔調,但順從回答是唯一能讓我安然無恙脫身的選項。他狎睨地捏捏我的臉,目光不加遮攔地下移,很快又黏回到我臉上。我明白當男人用這種眼神看女人時他想要什麽,可我只是個小女孩。我不敢再想下去,指甲深深地嵌進肉裏。

媽媽聽見門外的響動跌跌撞撞地沖過來,她顧不得尚未系好的衣帶,一把將我摟進懷裏,“不聽話的孩子,快跟先生說再見。”

“礙事的蠢婊子。”一擊響亮的耳光,媽媽的懷抱像只繃緊的弓,之後男人毫不客氣的推搡更是讓我們變成了不倒翁玩具,反覆提醒著在世間找到一片立身之處對我們這種人來說是多麽艱難。媽媽胡亂去捂我的眼睛和耳朵,方才的責備和眼下的把我捏痛都出自保護,而這成效顯著,我的眼前只有她身上的這件不斷晃動的外袍。恍惚間我覺得自己就像玩捉迷藏時躲在窗簾後的貴族小姐,可這在城堡裏只配用作窗簾料子的塔夫綢幾經裁剪變成了媽媽擁有的最好一件衣服。幻想與現實間的界線就是如此薄弱。

屋外有人大喊“條子來了”,我沒空去想這聲音為何耳熟,男人把即將落荒而逃的憋屈發洩在媽媽身上,只合在極度憎惡時——譬如將屍體填進焚化爐——使出的力氣令我們一起很重地摔到地上。

躺在泛潮的地板上,我想著假如這是雨後的草坪該多好,如果我們處於這般境地只是因為要進行一次夏日野餐該多好。

他的腳步聲一從屋子裏消失媽媽便將我拉起來,她在我的臉上急切地摸來摸去,像個溺水的人試圖摸到一片浮木,最後我不得不抓住她的手阻止這全由恐懼驅使的無謂舉措:“我就在這兒,媽媽,我哪裏都不會去。”

“對不起。”她搶在我之前道歉,眼淚一滴滴落到我的頸側的凹陷處。

“我沒事。”我靠在她肩上,攥著她的拇指,我很平靜,也很堅定,“我愛你,媽媽。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我們總會過上比現在好的生活。”

她只是將我更緊地抱住。

我在門外找到了傑森。

黃昏時的天際線被吸飽亮色的雲朵點綴,河對面的高樓大廈被夕陽映得金碧輝煌,說不定某個有落地窗的大辦公室裏正有人居高臨下欣賞著這座城市,想著繁華將罪惡襯得不值一提,只因為他從未經歷過後者。但無論貧窮與富有,我們共享同一片天空。

無論貧窮與富有,我默念著這句話,反應過來這也是婚誓中的一句話,可夫妻反目成仇在這裏不是稀罕事,貧窮可以解釋通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

“你聽見了多少?”他一言不發,我點了點頭,“所以基本是全部。”

“我有壞消息給你,我母親離開哥譚不會再回來了。是的,她選擇不帶我走。”作為一個被拋棄的十二歲小孩,他出奇平靜,但我很快意識到他是在用滿不在乎來隱藏心底翻滾的恐慌,後者乘著他並不到位的諷刺一股腦地湧出來,“真可惜你費盡心思討好她所花的力氣全白費了。”

他積蓄起眼淚的綠眼睛像雨後水位上漲的池塘,也是這時我意識到我可以擁有的、比野餐幻想更真實的東西就在眼前。

“蘋果派好吃嗎?”我問他。

他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於是我繼續道,“那就進來和我們一起吃飯。敢挑三揀四我就一拳砸在你肚子上讓你吐個幹凈。”

身後遲遲沒有跟過來的腳步聲,我不耐煩地回頭,他隔著段距離看著我,呆呆地問“為什麽”。

“我對海伍德醫生的投資打了水漂。所以現在我要從你身上討要回來。這很難理解嗎?”我不管這語氣像不像在忽悠,只繼續說下去打亂他的陣腳,“你是我的了。我自然要管你的死活。”

也許是因為我聽上去太理所當然、自成一番邏輯,也許是因為發生了太多事情、他沒法再去細想,但那一天的最後他坐到了我們的餐桌邊上。舊習難改,於是直到我和媽媽的這間公寓廢棄,無論何時餐桌上都有他的一個位置。

那晚我夢見了漲潮的大海,層層疊疊的海浪互相拍打出珍珠般細碎的浮末,一次又一次湧到我和傑森的腳下,也給沙灘鑲了層茸茸的銀邊。月光使得我的每一寸肌膚都在閃閃發亮,我從沒感覺這麽好過。我是我母親的女兒,大自然也眷顧著我,我從未被忘記,我價值萬貫。傑森拉起我的右手珍重舉到唇邊,這藍色的夜晚仿佛一層紗將我們裹挾,青金石碾碎做成的顏料在他眼中湧動,我跳動著的心臟像一聲接一聲的號角,它是迷霧中的向導,它讓我知道我真正的心之所向。

我們交握起手抵在彼此的胸膛上,頭頂著頭在海風裏久久站立。一種陌生的情感無論如何都沈沈墜在我的小腹裏——多年後回想這場夢,我會意識到這是對傑森萌發□□的起始,但現在,我只能將主導權交給潛意識——我小心翼翼地擡眼,幾粒沙子和青色的胡茬一起粘在他的嘴唇以上,我本來只是在摩挲他的指節,不知怎麽就演變成了描畫他的唇形,我盯著他上下滑動的喉結看入了迷……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看見自己身下的一灘血,好像有一枚徹底成熟的果子破裂在床上,這紅色的汁液以我的腿間為中心暈染開來,最邊緣處幹涸發暗的顏色像舊世界的遺跡。試著挪了挪身體,我感覺到腿心的濕潤和腹腔隱隱的絞痛,接著我意識到自己來了初潮。

我為手上的一宗案件泡了半個下午加半個晚上的檔案室,試圖找到可援引的先例為當事人減緩刑罰。一個遭遇入室搶劫時采用過激手段——法律定義上的——以自保的單親母親,她被指控過失殺人,你會驚訝於只在哥譚這一處就能找到多少相似的案例,好處是幾天後的聽證會我勝券在握。

晚上八點,我整理好需要帶回家看的文件,關了電閘走過用作集體辦公室的大平房,鱗次櫛比的辦公桌顯得我好像一個穿行在墓地裏的守夜人,然後在出來後的小巷裏,我真的見到了鬼魂——傑森·陶德又出現在我面前。

掛在天幕上的森冷圓月將光輝分享給這條小巷裏的所有斑斑水坑,放眼望去到處都亮如水銀,我仿佛被困在鏡室之中,如果說他是我某一位面的記憶在現實中的投射,那麽或許“我“也只是自我的一片重影,沒什麽東西的真假是確定的。

傑森和我曾一同活在這荒誕的世界上,因為對彼此的意義我們的存在不再分文不值,那麽或許是我的註視使得他重獲生命,浪漫的說法是現代版的皮格馬利翁與雕塑少女,可這本質上就是一種權力性投射認同。

我低下頭,看見他的腳下沒有影子。

“伊爾德利。”他無限溫存地叫我的名字。

“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有多喜歡在晚上扒著窗戶往外看嗎,所有電視臺的節目都比不上貧民窟夜晚的怪胎秀。”他不明就裏地望著我,怪胎秀也正在我眼前上演,我扣下了扳機。

他的身形不出所料再次呈霧態散去,彈殼落到地面上的聲音在我耳邊回響,猝不及防地,我失去了站住的力氣。從主日學校出來後,沒了神職兼教職人員對晨禱的嚴格要求和免費午餐的誘惑,我再沒這麽端正地雙膝跪地過,但修女所講述的因果報應在我身上應驗,我不得不重新審視自身的罪孽。

汙水浸透了我的絲襪,我的雙膝仿佛被賣力生長的苔蘚覆滿,它竭力要讓我和地面連成一片,於是我會永久地傾倒在此處,後人將以此為戒。特洛伊的海倫也曾經這樣跪倒在墨涅拉俄斯腳下乞求原諒,可她只是被用作戰爭的借口,她沒什麽值得懺悔的。

我和她不一樣。布魯斯·韋恩曾經將兩個選擇擺在我面前,我清楚傑森的死亡有蹊蹺,但是為了讓自己好過我拋棄了他,現在換他重返人間對我糾纏不休。這是扯平。

“我聽見槍聲。發生了什麽,鄧恩?”我的盟友總是在夜色裏來無影、去無蹤,我懷疑自己永遠不會習慣這點。

“知道你一直留意著我可是讓我松了口氣,蝙蝠。”我拒絕了他伸過來的手,自己撐著地面爬了起來,“我看錯了,以為陰影裏藏著個人。”

當我咽下兩片褪黑素躺在床上時,空氣載著我繁冗的思緒變得有如冥府之重,崎嶇不平的天花板像油畫的塗層,這些詭譎的色彩屈尊在臥室裏舉辦一場光影游戲。在大腦給我造出稀奇古怪的夢之前,我自己先想起來一段混亂的記憶作為開胃菜——既然說到罪孽,那麽我就列出個名單好好回憶一下虧欠了哪些人吧。

那年我十五歲,從一場劫難中死裏逃生,欠下了人生的第一份死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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