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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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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崩

後漢顯德六年的一個春日,護聖都指揮使趙弘殷家聘娶長媳,府邸大門洞開以迎賀喜之客,是日親友盈門,禮車絡繹不絕,喧騰吵鬧地連到了夜中也未見半點消匿的跡象。

明月高懸,新房之內紅燭高照,新婦周家女被幾名女侍和喜婆伴著,既羞且喜地等待著。

新郎官趙匡胤這時正在前廳被軍房的一眾同袍們簇擁著灌酒,已飲了數壺依然興致不減,舉杯再喝時仰面突然瞥見了枝頭月色,暗道“不好”。

“唉喲”,趙匡胤突然捂著肚子,滿眼痛楚地朝兄弟們擺手:“疼煞我了,唉喲,這是怎麽了?諸位見諒,待我失陪去方便。”說完,未及他人反應,便已舉臂推開人群,朝後院遁去。

石守信、慕容延釗等人在背後喚他數聲,趙匡胤只做不聞,心急火燎地一路快步,直到內院的垂花門前方堪堪止步。略整一整衣冠,便馬不停歇地跨過了院門,來到緊閉的新房前,舉手敲了兩下,帶了本尊都未察覺的柔情道:“娥皇,是我”。

雕花門一下子洞開來,原本一直陪著周娥皇的喜婆一身玫紅花哨,笑容滿面地墩身請安道,“郎君來了,老身祝你們百年好合,永結同心;早生貴子,兒女繞膝。”

“好好好”趙匡胤臉上除了喜氣便是被烈酒熏出的紅潮,連說了三個好還不過癮,指著喜婆對門外的小廝吩咐,“賞這老人家一錠銀子”。

甫時銀貴,這下可把喜婆樂的找不著北了,“哎喲,那老身就拜謝郎君了!”一邊趕忙奉上喜秤,“趙郎君,請給新婦掀蓋頭吧。”

這成親新婦以錦帕覆面之風初興不久,沿襲的原是唐代的卻扇之禮。

從他進門以來,喜床上坐著的新娘一直是安安靜靜的,一聲也未出過,只看得到喜帕下端秀的腦袋微微低著,讓瞧著的人都能感覺出她此刻心底的羞澀。

止是這樣望著他的新娘,趙匡胤便已癡了。

他一步步走到她的身邊,坐下,拿起喜秤撩起了紅蓋頭。

燭光下,盛妝的娥皇在閃爍的光影中擡起了臉,唇角上揚,朝他輕輕一笑。

那笑容實在太過明媚,還沾染著初為人婦令人心空的嬌羞,趙匡胤像是被從未想過的美好景象震撼了一般,久久地都說不出話來,臉上的笑容像極了這個季節收不住的椿芽,咧開的嘴角已經扯到耳垂邊了!

連身側伺候的丫鬟們都看得忍俊不禁:姑爺怎麽笑的如此開心?

“娥皇,對不起,讓你久等了。”他牽過妻子柔軟的指尖,握在掌心裏。

周娥皇一抹紅霞飛腮,羞澀地搖了搖首。

志得意滿地飲完合衾酒後,趙匡胤一揮袍袖,對伺候的人道:“你們辛苦了。都早點回去歇著吧。”

“是是,郎君與娘子也早些安置吧,老身告退。”喜婆一臉喜氣地領走了婢女,將房門一關,留下這對小夫妻獨自相對。

新房暖室內,東窗渡來夜風幾許,吹散了趙匡胤身上的酒氣。他望著妻子,心頭如地龍燒心般,一把將其帶入自己懷中。“娥皇,我們終於成親了。”他滿足地嘆息道。

“嗯。”她小聲地答,將笑臉藏進了他的胸膛。

她的小手箍在他的腰上,仿若柔弱無骨的觸感蹭著他後腰一帶的肌膚,從甫一進房便生出的躁意此刻竟起了燎原之勢,令他身體的溫度陡然升高了起來。

“趙公子,你怎麽了?”感受到懷裏不同尋常的溫度,娥皇將頭探出來,不解地關心道:“是不是喝多了?不如我要廚房拿些醒酒湯來?”說完便要起身。

“不是。”趙匡胤一把按住她,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娥皇被他手臂的力道一帶,仰著倒在了暖榻上。被趙匡胤近在眼前的灼熱呼吸一燙,芙蓉面剎時通紅欲滴起來,縱然一竅不通,但置身其中已令她直覺地明白剛才是怎麽回事了。

周娥皇怔怔地望進眼前僅有咫尺的眼睛深處,像是被其中的變化定牢了一般。

“娥皇,我們安置吧。”趙匡胤的唇在她潔白溫軟的額頭上流連而過。

還沒等得及得到妻子的答覆,卻在這時從屋外傳來了惱人的喊聲:“匡胤,嫂夫人在哪呢?別藏起來讓我們瞧瞧啊!”

趙匡胤一楞,認出是慕容延釗的大嗓門,止聽緊接著又有不少腳步聲跨進院門,眾人紛紛跟著附和:“就是就是,趙老弟,那位美若天仙令你一見傾心的弟妹在哪兒呢?”

惱恨地一拍後腦,夫妻倆個四目交睫,苦悶一笑後,趙匡胤離榻四目游走,見著案上一物立刻上前,從棋匣裏撈起一顆妻子陪嫁來的雲子,信手從窗下的縫隙擲出。那小石子砸在青石條地板上的鏗鏘聲,堪堪攔住了那些人近前的步伐。

隨著那枚墨綠雲子落地而來的是他深沈而清亮的笑聲:“今日天晚,趙某要歇息了,便不留諸位兄弟。拙荊改日再見罷。”

一聲未了,又是倆枚暗器擲出,室內的燭光亦被他用內力盡數熄去。

待那些善意的哄笑聲遠去後,止餘暖風清和與一夜襄王神女。從此。人雖亂世,心卻永安。

乾祐三年,這是對趙匡胤來說不同尋常的一年,他追隨的北漢樞密使郭威在舉旗反帝後成功執掌了朝廷的政權。這對於當時只是一名小將的趙匡胤來說,意味度過數個沙場廝殺不知

前途的夜晚之後,心頭的石塊終於卸去,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去見一見闊別時久的妻子。

將手中的軍務交接了,他向自己的主官郭威的外侄指揮使柴榮告了假,便騎上軍中配備的快馬一路揚鞭返家。

雖數日未曾清潔早已塵垢滿身,但馬上的趙匡胤此刻的心情卻無比欣然愉悅,當看到城南康平坊的大楊樹時,更生了迫切。

他鞍韉一緊,從馬上飛身而下,一手牽著愛馬三步並為兩步地朝巷子深處趕去。

趙府的管家聽到如雷一般的敲門聲後趕緊打開側門查看,認出這胡髭深長一身盔甲的軍爺竟是自家大郎君時,唬地趕忙跳起去開正門,一疊聲地道:“郎君,你可回來了!老爺他們這些天擔心地飯都吃不下了!”

趙匡胤將馬交給他,一力朝裏走,嘴上問道:“爹娘可好嗎?少夫人呢,她好嗎?”

“好好,都好。”管家連連點頭,氣喘籲籲地隨著他的大步跟在身後,一邊對他解釋地更詳盡些:“自打郭將軍的消息傳到京城,一家子人都日夜掛念郎君呢,少夫人吩咐府上只許進不許出,所以這些天倒還無妨。止是她又有了身孕,難免操勞了些……”

他還待絮絮叨叨,不料大郎君突然一個收腳立在原處,他險些就撞了上去。

趙匡胤轉身問他:“你剛才說什麽?少夫人有孕了?”臉上猶帶著不敢置信。

“夫君。”熟悉的女聲從不遠處傳來,趙匡胤回頭望去那邊,只見他那身著月牙白湘裙的妻子正向著他快步而來,目光中是藏不住的驚喜。

“娥皇”四目相對的一剎那,趙匡胤笑容盡放,一張塵面仿佛也重回了少年郎的模樣,“你不要走那麽快!”他著急地趕上去,一把接過妻子。

“你有沒有受傷?”周娥皇的眼中透出幾多心焦,手在他的盔甲上查看了幾個來回,口中將一個問題重覆了數次。

“我沒事,沒事……”趙匡胤笑著抓住妻子的手,將它們攏在自己掌心,“娥皇,這次我領兵士們幹翻了廢帝的一個親兵營,我們贏了,贏了!娥皇,你為不為我高興?”

雖知丈夫從不虛言,但聽說郭威做了這樣驚心動魄的事,周娥皇還是有些不敢置信。“夫君,這麽說,你們真的廢了皇帝?”

“當然,似郭將軍那般忠心耿耿愛民如子的大將都想殺,劉承祐那個昏君早就該退位了。這次我跟著柴將軍,也立了不少功,馬上就要晉封了。對了……你懷孕了?”

“是不是真的,娥皇?我要做父親了?”問的時候,趙匡胤的語調又急又快,

周娥皇噗嗤一聲,將他的手擱在自己還未顯懷的腹上,看向他的目光溫柔如水,“嗯,你要當父親了。”

連日來的所有疲憊都被這一件喜事驅散的無影無蹤。

“太好了!”趙匡胤的大掌在妻子的腹間溫柔地流連。周娥皇亦隨著他的視線低下頭,輕聲對那裏面的小□□:“孩子,你爹爹立功了,趕走了壞人,你開不開心啊?”

“當然開心了。我們的孩子一定聰慧非凡。”

趙匡胤忍不住朗聲笑道,“孩子,等你出生,爹一定會打造太平盛世給你的,保證讓你平安健康的長大!”

但那句豪言壯語說出沒多久,家中加官進爵的喜悅氣氛便被一場喪事驅趕地悄影無蹤,原因是趙匡胤的父親趙弘殷去世了。

戎馬半生的老人家,在妻兒長孫的陪伴下,最後欣慰地看了一眼人世,隨後撒手人寰。

趙弘殷在軍中待了一輩子,舊交極多,往生後連續三日趙府皆車馬盈門,吊喪之人接踵而至,這些都需要身為長子的趙匡胤操持。

出殯後的當天夜裏,他們並未從趙家的祖墳山趕回開封,而是歇在山上的寺廟,一家人權做守墳之數。

疲累了多日,家中無論主子還是仆婦

皆早早歇下,整座後院廂房一片水寂,除了遠處窪塘的夜蛙還在咕嚕叫喚,便是涼風繞樹的呼嘯悲戚。

趙匡胤來到院子中央,都散去後,天地寂同。對岸的青峰,便是老父的落墳處啊。

回神時,不知不覺已滿臉都是淚。

他擦去那些悲痛,打算回房,轉身的剎那卻見手中抱著一件外衣的妻子正候在廊下,不知已在那兒等了他多少時光。她的眼圈微微泛著紅,腮上尚有淚水。

周娥皇見他看過來,趕緊側臉抹去潮意,露出一個笑容。

“天涼,加件衣服,別著涼了。”她來到趙匡胤的面前,將披風圍著他的寬闊肩頭系好,柔聲囑咐。

她低低的嗓音像是夜風在趙匡胤的耳際拂過,他傾身看著妻子在自己胸前的舉動,突然一把攬過她,擁入懷中。

倆個人緊緊地靠在一起,雙鬢相貼,胸膛間的心跳平穩有力,這是一個溫情的擁抱,無關情愛。

他沒有解釋,她也沒開口,但他知她懂他,這便足夠。

將近二更天了,周娥皇哄睡了兒子後,舍不得走,就在榻邊欣賞兒子的睡顏,一邊等著丈夫從公房回來。

終於等到熟悉的腳步聲邁過了內院大門,周娥皇將兒子房門帶上,含笑看著晚歸的趙匡胤,迎上去。

“騏膺睡了嗎?”趙匡胤低下嗓音,輕聲問道。

見妻子頷首,便說“我去瞧瞧他。”

輕手輕腳來到沈睡的長子床前,凝視著他稚嫩的面孔,不知怎的,趙匡胤矛盾紛亂了一整天的心便不自覺定了下來。

回到正廳,桌上已擺放了一副碗筷,幾樣熱氣騰騰的碗碟正冒著香氣。

他的妻子遞給他一個笑容,“去盥手,用些宵食吧。”

“你用過了嗎?”坐下後,趙匡胤拿起碗筷開始大快朵頤。

“嗯。”周娥皇在他身邊幫他布菜,看著丈夫吃得如此之香,忍不住唇角揚起。

不到一刻鐘的功夫,一桌子菜全被掃進了趙匡胤的飽腹中。他讓侍候的人退下,對娥皇道出在自己心裏藏了一天不能決斷的難題:“今日一直在外與趙普他們商議。他們都認為此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可我……唉。”他深深嘆了口氣。

望著妻子的眼睛,他索性將自己的真心話闔盤托出:“這位小皇帝以及太後的確不堪大任。可太祖與世宗皇帝於我有大恩,多年的君臣相得。若我真走了這一步,將來我又有何面目去見世宗他們呢?”

握住妻子放在桌案上的素手,指腹摩挲過那片潔白瑩潤,他擡起頭:“可是娥皇,假如他們真的容不下我,我死倒是無妨,可我還有你,還有孩子?趙氏族人也必將受我連累。我……真的難下決心啊。”

他所說的話,令周娥皇既心疼於他的疑慮,也憂心於未知的前路,當下只能將另一只手也覆在了倆人交握的手上。

“韓通等人果真要對你不利?難道不能向太後稟明實情,讓此事有個轉圜之地嗎?”

“太後身旁的太監已被收買,我在娘娘心中已非可信之人,現在再說什麽也不如韓通管用了。”趙匡胤搖頭,“太後那邊,走不通的。”

聽他這樣一說,周娥皇既惋惜又惆悵,同時亦明白了丈夫只剩下唯一一條路可以選。

“我去沏壺茶。”胸口微微做燒,周娥皇起身走到緊閉的窗下,取下炭架上的鐵壺,將白瓷盞註了滿滿一杯。

緊握住茶盞,仰面飲盡。隨著溫水入腹,那種緊張與不安突然消散了許多。

深吸了口氣,放下杯子,她仍舊回到案前,說道:“夫君,每每你與袍澤兄弟在家中暢聊時政,我常聽你們說起當今紛爭之勢,群雄逐鹿,周國雖強,卻並未穩守江山,周遭虎狼環視,只待一有機會便蜂撲而上。”

她再執壺倒了杯溫茶予趙匡胤,“而當今庚僅垂髫,母後亦非呂武,依夫君來看,及到聖人弱冠親政之時,大周能安然無恙否?”

趙匡胤肅容立身,負手於廳間踱步,“難。”他道了一個字。

他看著周娥皇道,“當今國朝處世,以征伐為唯一之手段,然因天子年幼,及到成年太後必不放心交戰事予兵權於眾將,若事端啟,定以修好退讓為長策。若我朝不能擴充版圖,則一旦敵人養兵蓄銳,萬事完備之時則必進我朝。屆時我軍將老卒怠,如何克之?”

是啊,趙匡胤突然立住腳,猛的回頭看向娥皇:“世宗皇帝素來將統一天下視為平生唯一之宏願,如若小皇帝不能實現,我……”

他遽然上前,握住娥皇的手,壓低聲音道:“我卻可以繼承他的遺志。一統天下,博施濟民,小皇帝我同樣會善待,你相信我,我會的。”

“我當然相信。”周娥皇不假思索地說,一如當年肯定他的雄心與能力時。

“既然你已決定,不妨就照自己的想法。”

“不必擔心家裏,我會幫你守好的。”她貼緊丈夫的胸膛,將手環繞過他的後背,給予他身為妻子的承諾。

“我不擔心,我有你。”

大周朝在更換主人的那一晚,原本風聲鶴唳愁雲慘霧的宮廷,因著新皇室的入住而消散不少。趙匡胤在聽完殿前都虞侯的稟告後,雖知母親等一幹女眷已由明德門安全入遷大內,但對在兵變中受到驚嚇的老母仍舊放心不下,於是千頭萬緒中,仍乘了皇帝的禦輦往永安宮去了。

“幸好娘止是在山上受了些風寒。”見杜氏未有大礙,趙匡胤安慰其餘女眷幾句後,便執著周娥皇的手從永安宮告退。

周娥皇的貼身侍女晴兒見主子要離開,趕忙指揮人將來不及安放的箱籠跟著擡上。

這時原大周內廷掌管後妃起居的尚儀領著一眾宮人前來請旨。

先以大禮參拜倆聖人後,蘇尚儀伏地叩問:“奴婢請娘娘令旨,今後娘娘椒房,以何宮殿為稱?”

周娥皇轉頭問丈夫:“你看呢?”

趙匡胤出言:“娘娘為朕正妻,自然出行同止,將娘娘的妝奩擡到紫宸殿就行了。”

紫宸殿是帝王在內朝的寢殿,依古訓,帝後應該分殿而居,縱使歷代並不禁皇後入紫宸,但這與趙匡胤話語中的合殿同居的意思卻有著天差地別的距離。因此當下裏,蘇尚儀怔了好一刻才回過神,想要勸說,卻又不知如何遣詞才好,畢竟新皇剛以武力登基,名聲在外……

可尚儀既然久在宮廷,自然比一般人更拘於禮節,當下既不能讚同又害怕惹惱了他。因此止是在地上諾諾:“陛下,止怕這……”

周娥皇見這宮人一臉惶恐,心下不忍,伸手將她從青石磚上扶了起來,溫言道:“便按陛下的吩咐罷。若有什麽話,明日到永安宮回稟便是。”

那尚儀帶著宮人們逃不疊地領命而去。侍候的禦林軍又請趙匡胤與周娥皇上輦,也被新皇揮退。

在宮人的目不斜視中,他與妻子十指相攜,繞著宮苑的深墻而行——縱然案頭上還擺著不少的政務軍情等著自己回去處理,但趁著在路上,他想與妻子好好說會話。

趙匡胤望著前方的禦街,道:“這冬夜涼得很,但我心裏不知為何,只覺得燙得厲害。”

感覺到她的纖指在掌心游走,她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是因為千裏江山將夫君的心都填滿了。”

“是。”趙匡胤聽她如此說,讚同了一聲,語氣先是快慰,隨即卻轉為了感慨:“可也正因為江山遼闊,我在想,我能夠治理好這個國家嗎?我可以給天下受戰亂之苦的百姓一個未來嗎?”

咫尺之處突然傳來身側人的笑聲,他一轉頭便看見周娥皇正莞爾的面龐,看著他時眼波顧盼,“天不怕地不怕的趙公子,居然也有不自信的一天啊?”

妻子的打趣倒令趙匡胤也跟著笑了出來。無論何時,妻子的笑顏總能令趙匡胤柔腸百結,而她那種古靈精怪的語氣,又不禁讓趙匡胤想起了她未嫁時的樣子。

倆人的腳步在禦道上緩緩前行,只聽周娥皇道:“妾身知道,你是因為關心百姓才會擔憂,你擔心將來的施政對他們所帶來的影響。可歷代君王執政的能力都並非天生,總是從無到有,得從經驗中歷練而來。而你”,她停下腳步,望著趙匡胤的目光璀璨而情深,“比他們大部分人更多了一個長處。”

除了身登九五所帶來的激動以外,他的心在不知不覺中還被另一種溫暖攝住。

“是什麽?告訴我。”

“是你仁民愛物的胸懷。”

倆人駐足的影子被月光投在宮垣上,交疊相依,在一片靜默的溫馨中,周娥皇又出聲言道:“不過我也擔心呢,以後真的得自稱‘小童’嗎?聽上去仿佛是個孩子似的。”

這話惹的趙匡胤哈哈大笑,大手往妻子的鼻尖一刮,“些許小事,你若不喜歡改了便是,想怎麽稱呼都隨便。”

這些陳規套俗,在他看來,確實不足一提。他同樣對妻子道:“往後私底下我也不稱朕。你說說,這孤家寡人的自稱有什麽意思。”

光陰荏苒,其時距離那件震驚中原的陳橋兵變已過去三年,數個春秋,一千多日夜,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足夠趙匡胤安定新朝的內政,剿滅李昀、李重進的反叛,並且北面稱王於兩之內,令荊湖、吳越、南唐等朝紛紛向其稱臣,仰其鼻息。

又是一年秋意與北風交替之時,這日,與妻兒在紫宸殿一齊下新到的寧羊涮鍋子,撤去殘席後,皇長子領著才滿二歲的趙流光向父母告退。

娥皇叮囑過照顧的宮人後,便仍舊到內室禦書房,坐在批閱奏章的丈夫身旁,縫補一件箭囊上的龍須。

他的貼身之物除了袞冕以外,無一不出自她手。擅琵琶、攻歌舞的她,天生的心思靈巧,從小亦習得出色不讓他人的女工。

覆著高麗紙的明燈下,她今晚的精神卻有些難以集中,思緒總是飄到下午永安宮杜太後交代她的那番話上。

“娥皇?娥皇?”本來神游天外卻陡然發覺趙匡胤在喚她。

“你怎麽了?”遞來的目光裏都是關心之意。

周後露出來一個笑容,“我沒事。”

但趙匡胤看著她,微微皺眉,“沒事,那怎麽整晚都心神不寧的?”

“我只是在想過幾日長公主的婚儀罷了。”

趙匡胤最小的妹妹馬上要出嫁了,禮部呈上來的典禮繁覆又冗長,確實頗為費神。

可是縱然趙匡胤並非細心於瑣事之人,夫妻多年,也覺察出妻子說出口的是言不由衷之借口。

但他止是點點頭:先等處理完國家大事再說罷。

批覆完一天的政務時,月早已過了中天,這三年來,趙匡胤幾乎每日都要敲過二更的中鼓後方歇下,這日也不能例外。

待宮人退去殿外,周娥皇身著中衣,手握一頭墨緞青絲鉆進了被窩。趙匡胤給她掖了掖被角,想起來,“發生了什麽事情,讓你不好告訴我。”

周娥皇原本側躺著正對他,聽他問了以後,沈默了好一陣,方道,“左不過還是那件事。”

而趙匡胤一聽便明白了過來。即位以來,自己一直只有皇後,宮裏不僅沒有妃嬪,連個女禦的影子都瞧不見。因此母親數次將娥皇叫去語重心長地分析利弊,也勸過自己幾回。

他膝下還止有一子一女,如今不僅是太後催促,且連著朝中幾乎所有的文武大臣都上過折子,奏請選妃、充裕後宮,以為皇家開枝散葉。

“母後又和你提了?”雖是問句,語氣卻斷定。

“母後也是擔心國祚。夫君,娥皇沒有關系,若是這樣對國家有利,不如就應允了她老人家吧。”

“你啊。”趙匡胤嘆息道,“以後這樣的話,你聽著就算,不要往心裏去。我會和母後說的,她年紀大了,你還要多擔待些。”

他平日都睡在外頭,這樣若是有朝會,便不必打擾妻子安睡。此時長臂在帳鉤上一劃,鵝黃色的暖帳便將外頭的月光也擋住了。“你只需要記住我說過的話便是,‘此生我絕不負你’,其餘的都交給我。”

那是他們相遇時許下的終身,縱然十幾年過去,他依然記憶如新,不改初衷。

娥皇從不相信九五至尊能專一於一人,可她信他。

躺在這個無論春夏或是秋冬都溫暖如陽的懷抱裏,她低低地應了他一句:“嗯”。

大宋乾德三年,當王全斌等伐蜀將領班師回朝時,正趕上汴京陰雨連連的節氣,整座宋宮的雕梁畫棟被籠罩在一片夏霧蒙蒙之中,恰如這批故土久別的將軍們此時的心境。

但回京等待他們的,卻並非夾道歡迎的慰勞之聲,而是君主隱忍待發的雷霆之怒。

王全斌、崔彥進等人昨日便已收到由皇帝近身內侍所傳的聖諭,令其一進城便立刻入宮,不得遲誤。

幾人從內侍那兒打探出,官家對這次蜀中他們違命所行的屠殺之舉恐怕不會善罷甘休,極有可能一回去便是下獄待罪之身,因此從洛陽及至汴京的路程,騎在鞍上的眾將皆惴惴難安,也不在意城外沒有前來相迎的同僚了,滿臉的愁雲慘霧直到來到紫宸殿鳳臺龍樓前的闕門。

王全斌等人都早已卸去甲胄,才剛一路走來,也不用內侍們打傘,一個個冒雨而至,現下裏仿若一眾落湯雞一般。這也是他們的心眼:官家素來對知錯能改之人頗為寬宥,自己若能表現的後悔莫及,說不定官家心一軟就會這麽算了。

還有……“這位公公,皇後娘娘現在裏面嗎?”平日裏,他們這些血火中來去的軍中猛將縱使入了宮也不屑搭理這些閹宦,但今日卻也主動招呼起來。

“好叫大人知曉,娘娘不在。”小黃門知道他們要倒大黴了,心裏縱然幸災樂禍,面上仍是恭恭敬敬地客氣著。

“糟糕。”王全斌一拳打在掌上,暗道不好:皇後不在,官家的怒火恐怕誰都擋不下來!

“大人,官家宣你們進去。”紫宸殿總管大監現身了,示意他們入殿。

“罪臣向陛下請罪,吾皇……”

跪在最前的王全斌肩膀一陣劇痛,未完成的請安語戛然而止,回過神時,皇帝已一腳將其踢到了大殿的角落一隅。

“知罪還犯!王全斌,你們心裏到底有沒有百姓!有沒有朕!”

趙匡胤氣勢兇狠地咆哮著,玄冕上的十二層琉珠將其面容附上了一層寒霜似的陰影。

“還有你,崔彥進,縱容部下屠城的是你吧!你真是好大的膽子啊,敢把朕臨行前囑咐的話全都忘到了腦後去!你說,朕要你這樣濫殺無辜的驕兵悍將有何用?”

“有何用!”趙匡胤氣得渾身發顫,一手抓著崔彥進的衣領,指著他罵道。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一群身長八尺的漢子皆伏地顫栗不已,叩頭請罪之聲猶如海哮。

總管大監見勢不對,恐趙匡胤怒火傷身,忙對一個小黃門耳語了一番,後者點點頭,待人不註意時躥身出了紫宸殿,匆匆忙忙朝永安宮的方向趕去。

此時的永安宮靜悄悄的,杜太後正歇午覺,周後則在花房裏帶著七歲大的公主拾弄著花木。那小黃門給永安宮的禦林軍驗看了身份後,被人帶到花房外面,不一會兒便被周後召進去。

“你過來,是官家那邊出了什麽事嗎?”他進來時周後正拿著銀剪修著一截錯開長的芍藥。

“回娘娘的話,陛下在殿中召見王全斌等位將軍,大怒之下還動了手。”

聽到這樣嚴重,周娥皇不禁嘆了口氣,放下剪子,接過一旁晴兒呈上的手帕擦著手道:“也難怪他生氣,蜀中這次鬧得……他王全斌等人真是不把蜀中百姓當人看。”

“是。止是奴婢們擔心這樣會有損陛下的龍體。”

“不妨,就讓他將心裏的氣都出了。”周後柔聲說道。自打王師在邊境對待歸化遠人的惡行傳到趙匡胤的禦案上,她知道,他胸口一直堵著一口氣,既震怒於抗命屬下的燒殺搶掠,亦存有對那塊土地上數萬黎民的愧疚。這種情緒令他連著幾日都食不知味寢不能安。

雖早已身登九五,但真到了怒火中燒言語無法緩解的事情上,趙匡胤久在軍中的習慣反而更能快刀斬亂麻。

總之不能憋著。

“待官家將事情處理完,你把大皇子帶過去,讓他說一說今日操練射弋師傅誇獎的話。”

長子趙琪膺虛歲已有十三,自開館以來,無論文武都很有天資,東宮的師傅們常常對其讚不絕口,亦是趙周二人的驕傲。

“娘娘,這花還剪嗎?”晴兒捧了盞熱茶上來問道。周娥皇手擱在自己已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攬著公主趙流光輕聲道,“你爹爹又發脾氣了,流光想個法子,咱們待會兒怎麽哄他開心呢?”

趙流光大眼睛骨碌轉了一圈,踮起腳在阿娘耳邊咬著耳朵:“我待會親爹爹一口,保證他就不生氣了。”

這邊廂娥皇又逗著女兒玩了一回,算著時辰差不多了便牽著女兒的手,倆人乘後輦回紫宸殿。進了後殿,便聽見趙匡胤父子對答的聲音,手中牽的趙流光早已飛撲跑向內室,嘴中喚著“爹爹,爹爹”,就將禦案後的趙匡胤抱個滿懷。

待攀上龍椅後,果真在趙匡胤臉上“吧唧”了一口,將娥皇看得樂不可支。

趙匡胤對女兒的親近也是一臉享受,摟她在懷裏,哄道,“阿寶今天都幹了什麽啊,和爹爹說說。”

阿寶是趙流光的乳名,她正在換牙的年紀,但樁樁件件都一二三四地說得極有條理,止是門牙漏風的咿咿呀呀可愛至極,將一家人都逗得哈哈大笑,連著屋內伺候的宮人也不為人察地抿嘴偷笑。

趙匡胤哄完女兒後,放下她,“去坐在你娘旁邊,看爹爹考阿兄好不好?”

轉身對兒子言道:“繼續說,我軍在蜀中之為,你還有什麽看法?”

長身玉立的少年思索了片刻,“兒子拙見,此次領兵之將軍紀不嚴、縱容部下,爹重責其過自然理所應為。但除此外,或許還有其他原因。”

“哦?你說說。”趙匡胤來了興趣。

“不說五代以來,便說強漢盛唐時期,雖三軍勇守國,將領慣善戰,但以仁心善待天下萬姓者、能對百姓秋毫無犯者仍十分罕見。可知驕兵悍將非我朝獨有,實是華夏不可斷之風。”

“哦?你竟覺得這事不能根絕。”趙匡胤的面上看不出喜怒,周後卻一聽他聲調便知他心中不虞,不過趙琪膺看上去卻不為所動,“爹,依兒子看來,只要兵將一日只奉君王,殘害百姓之事便不會杜絕。因為君王的安危既然是他們行兵打仗的最緊要目的,那麽百姓是否安樂也就沒那麽重要了。”

他頓了頓,然後道“唯一的辦法是從底層士兵起,於軍中樹立起保衛天下眾生的信念,要讓這種信念與守衛朝廷和君王一樣的堅定,那麽,華夏的今後便可能再不會出現如蜀地一般的亂政,那句賊過如梳兵過如篦的童謠也再也不會現世。”

“說得好。”聽了長子的一番話,趙匡胤有些欣慰,起身走到他面前,在他肩膀上狠狠拍了一下,“不愧我兒。說得不錯。”

又轉頭笑道,“娥皇,你聽聽兒子的分析,這小子確實長進不少。”

周娥皇抿唇,“果真是兩父子,百姓長百姓短的,真是和你當年一模一樣。”

本朝立國的二十七年,是風雲變幻的二十七年,也是趙匡胤與諸臣工鼎意革新、嘔心瀝血的無數個日日夜夜。在重新將中原合並為一後,漢家人終於再次舉起了馬鞭揮向塞外的戎族。就在三年前,宋國終於擊潰北漢與契丹,重新奪回了被兒皇帝石敬瑭丟掉的燕雲十六州,從此,國朝鼎盛之勢已成定局,中華終於再次迎來了萬夷來朝、征服遠人的局面。

而就在半年前,年逾六旬的趙匡胤讓位於春秋正茂的長子趙琪膺,自稱太上皇,不再臨朝攝政。

三月三,上巳節,江北滁州。

“夫人,還是奴婢去吧,今天風大著呢。”

穿著日常比甲,臉上生著淡淡幾顆雀斑的女子還待再勸,眼前著直領對襟柳黃夾衣的婦人已跨過門檻,笑道,“不打緊。燕子,你再把我看得這般緊,明兒我可得去信給流光,讓她把你給換咯。”

知主子不過是說著玩笑話,因此燕子也笑回道:“好主子,若是奴婢沒伺候好您,小主子一樣要讓奴婢吃掛落,您明日便寫,奴婢啊,也就長痛不如短痛了。”

晴兒早已嫁人成家,自有含飴弄孫之樂,燕子是流光小時候的大宮女,素來穩重又風趣,女兒因為不能在他們身旁,便將最信任的宮女派到滁州來照顧他們的飲食起居。有她陪伴,娥皇便如女兒一直在身邊一般。

當初他們初至滁州,趙匡胤便擇了毗水而建的一處宅院,他每日常喜歡到湖邊散步,偶爾還練練長棍,力雖不敵當年,其勢猶存,在這居住了一月,倒吸引了不少附近的血氣青年前來討教。他也不排斥當一回夫子,人家要交他的束脩都被他退了回去,只一心一意地指導他們身法招式。

娥皇也常給他們送些點心果脯之類。

不過今日出門卻不是為了那些嗷嗷待哺的少年,上巳節一至,滁州人皆在湖上修禊滌邪,趙匡胤先一步出了門,囑她稍晚也去看看。

她見風大,便兜著條軟毛披風在懷中,順便讓他添些衣物。

滁州湖畔距離她家不過一街之隔,待到了那兒,偌大一脈碧羅,人頭攢動,費了好大的氣力才望見自家杵在水邊瞧熱鬧的老頭。

趙匡胤白發蒼茫,這些年因受著早年傷病的折磨,他老去的很快。但即便如此,北面稱王了二十多年,浸入骨血裏的那份天子之威縱使被刻意收斂,依然在不知不覺中讓人有所感應,止從他坐的那塊石璣周圍一丈無一閑人便能窺見一斑了。

聽到妻子的腳步聲,他沒回頭,止是將身旁的半邊石面拂凈。

周娥皇給他披上披風後,坐在他身側,看滁州湖上,暖風熏的游人醉。

正在水畔修禊的男女青年踏歌而行,數只北歸的大雁正在湖中央啜水休息,也被他們驚擾,紛紛撲棱撲棱重歸了天穹。碧水蒼天,遠處亭中,一行正欲赴京大比的舉人臨水賦詞,不時有貶議國事之語傳到這邊,趙匡胤與周娥皇也不以為意。

待在陽光下著實看了好一陣,曬得後背都暖意濃濃時,周娥皇將今早收到的信箋遞給丈夫,“下個月是你的壽辰,兒子來信請你回去呢。”

趙匡胤將信展開,聞言,便哼了哼:“老讓我們回去,不回。要見就他自己來。”

周娥皇一聽這話,忍不住笑道,“真是越老越孩子氣了。你也得讓他有空啊。”

一目十行地看過了信,趙匡胤收入袖中便不再管它,拉過娥皇的手,指著水畔道,“還記得這個地方嗎,你我當初在這裏相識的,可惜當年那個酒館倒是不在了。”

“你說什麽呢?”周娥皇怔了怔,不由笑道,“你我當初是在汴京相識,怎麽成滁州了?”

“汴京?”趙匡胤一楞,心頭陡然閃過些什麽。

“你瞧你”,她站起身子,也抽回了手。“快到晌午了,我回去和他們交代下做幾個你愛吃的菜。”

“娥皇……”趙匡胤擡起手,卻止從拂過眼前的纏枝蝶紋袖口一滑而過。

周娥皇側身轉過石璣,行向過來的那段羊腸小道。趙匡胤看到她衣襟的邊緣被風卷起,陽光浮起的無數細塵隨著她的腳步漸起漸落。

錦鞋踩在石子粒上的聲音慢慢也微弱了,再也聽不見了,連著她的背影一起,緩緩地,終成為了天邊無限之處的一方光亮。

開寶十一年九月,宋帝趙匡胤舊疾覆發,在昏厥數日後,帶著尚未收覆燕雲的遺憾,溘然病逝。

宋太/祖駕崩後,留有遺旨:由長子趙德昭繼位大統,並放歸諸嬪禦,允其自由擇居。其中,自然也包括那位蜀地來的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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