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關燈
小
中
大
玖
萬壽節後，皇帝的宿疾發作得突如其來，一連數日，貴妃都親在紫宸殿侍奉，沒有召見過李寧。
這日，李寧正在窗戶下就著日光與晴姑姑查勘針腳，忽然記起後日便是母親生忌，正要吩咐阿彤，卻見後者恰好捧著一堆東西跨過院門，老遠便對李寧喊道，“主子，夫人讓我把皇上的賞賜帶回來了。”
晴姑姑掀起軟氈，李寧起身見阿彤抱進來的是一個鍍金扁扣匣盒，打開來看，卻見裏面竟然都是祭奠所用的物什。
“這是……”晴姑姑不明所以地望著阿彤，以為後者能給個解釋，誰知她亦是丈二摸不著頭腦的樣子，只說，“皇上旨意裏就賞賜了這些，還特意指明是給縣君的，其他什麽也沒說了。夫人也很疑惑呢。”
聽了之後，李寧靜靜關上了匣子，望著窗外出了一回神。
“明日去和廚房要些江米來。”
紫宸殿是皇帝在中朝的寢宮，平素處理政務皆是於此，君王勤政，一年有泰半的光景在此度過。
李寧也是第一次踏足這裏。
“臣女請陛下聖安。”
原本正批閱奏章的皇帝立刻擱下毫管，上前扶起她，“不用了，來來，快起來。”
皇帝的神色明顯能看出大病初愈，身形亦清減了不少，止是眸光依然矍鑠如常。
“今日是娥皇的生辰，朕知道你會祭拜母親，所以把你叫過來。朕給她準備了一些祭品，但可惜不知道她喜歡吃什麽。你告訴朕，朕馬上讓人做出來。”
“母親喜吃江米蒸制的梅花糕，除此之外，也沒什麽特別衷愛的了。”
“好，好……”皇帝似乎頗為高興，連聲吩咐宮人。又轉身對李寧道，“你跟朕來”。
這座宮殿有主殿與兩座配殿，李寧跟隨皇帝來到東側殿的一座閣間。皇帝不喜人服侍，所以平日起居所用的宮人並不多，但這一座暖閣靜悄悄未見人影，委實安靜地過分了。
有煌煌的光線從門紙後透出，皇帝推門而入，狹小室內兩行五指粗細的紅燭灼痛了李寧的眼。她擡頭，神色怔怔地看著那副肖像。
畫中少女有著她熟悉的眉目與神韻，未經歲月添附的明朗無憂卻令她十分陌生。
她不由地擡腳，喃喃出語，“阿娘……”
手指緩緩觸向畫中人藕荷色的衣裙，劃過耳際月鐺的銀絲流線，落在那一抹俏麗的弧線上。
“朕第一次見到娥皇的時候，她十五歲，喜歡著粉色，所以後來朕請人畫了一幅她的肖像陪伴朕。”
皇帝走到她身邊，“上次晉王的事，讓你受委屈了。朕替他向你道歉。”
李寧沒有則聲，皇帝的視線在明燭投射下十分通透，似乎包含了一絲明悟。
“朕曾說過，想要替娥皇好好照顧你，但朕知道，你在大宋並不快樂。
阿寧，你怨恨朕是嗎？”
李寧垂下頭，“陛下無需為晉王致歉，臣女無怨言。”
皇帝拿起一支大燭，托住燭臺將裏面快溢滿了的蠟淚倒了一些出來。
他做這些的時候神色十分專心，說話的語氣也相當平和
“易子相食的慘狀你沒有見過吧？朕不止見過，還不止一次。過往的那些藩鎮擁兵割據，每奪下一城便命手下洗劫百姓，奸殺淫擄，餓殍伏河。
每次看到這些，朕就想起小時候夫子講過的大唐盛世，那時候的老百姓過得才是人的日子。”
有蠟滴落在皇帝的手背，他沒有呼痛，仍將手中燃燒的紅燭放回原處
“這片土地上流著的都是華夏的血脈，可我們一天到晚都在和骨肉殘殺爭鬥，朕少時便立誓要終止這樣的亂象，唯有將九州重新合在一起，百姓才能不再受戰累所苦。而要達到天下統一的目標便止能依靠戰爭和武力。”
皇帝擡起頭，“你有怨氣，朕不怪你。可是為了統一華夏，就算被再多人唾罵，朕也絕不後悔。”
李寧冷冷道，“我的母親曾為江南國後，您認為，她會怎麽想？”
皇帝眸光深深，“朕曾經答應娥皇，如果李煜能夠做個稱職的國君，朕就不伐江南。可他沒能做到。”
恍惚之間，那些被父親錯殺的忠臣良將的面孔一一回放在李寧的腦海中，她想起幼時每次見到都會偷偷塞給她一把零嘴的韓熙載，咬緊了下唇。“陛下天縱英明，又豈會因某個人而放棄壯志雄心呢？”
視線從畫中的少女落於她頭頂，“朕無需騙你。多年前朕曾三次南下想見娥皇一面，她當時以國後的身份向我懇求……”
君王喟嘆著，“她是朕牽掛了一輩子的人，朕如何拒絕得了？”
李寧沈默了，過了一會兒方悠悠問道，“陛下到我南唐就不怕意外發生嗎？”
“朕只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黑舄停在畫像面前，帝王的側影投於青瓷地磚上，在火光中隱約搖擺。
他並沒有避忌李寧的身份
“那一次，朕原本想要帶她走，無論去哪。但娥皇她不願意。”
皇帝目光中流露出瞬間的沈痛，苦澀地道，“她對你父親，用情很深，以至於無論如何都不願離他而去。”
皇帝在她心裏，一直是威嚴的君王和難以應付的對手，即使身為敵人他令她欽佩，但她心裏更多的卻是因國破家亡的怨恨與警惕。可此時此刻，她突然清楚地意識到，這止是一個挽不回逝去摯愛的可憐之人罷了。
有種叫做憐憫的情緒緩慢蔓過胸口。
“我年幼時，常聽母親彈奏一曲琵琶，現在仍有印象。”李寧緩緩地說道，“因為那不是母親的喜好，除此之外母親也再沒彈奏過相似的曲調。後來我才知道，那是首仿江北之風的戰歌，雖然曲子借鑒了唐人的《破陣曲》，可卻是她親手所創的。
她從沒在父親面前奏過這支曲子。陛下，您知道那意味著什麽嗎？”
皇帝的心情很久之後才平覆下來，他極慢地點頭。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萬壽節後，皇帝的宿疾發作得突如其來，一連數日，貴妃都親在紫宸殿侍奉，沒有召見過李寧。
這日，李寧正在窗戶下就著日光與晴姑姑查勘針腳，忽然記起後日便是母親生忌，正要吩咐阿彤，卻見後者恰好捧著一堆東西跨過院門，老遠便對李寧喊道，“主子，夫人讓我把皇上的賞賜帶回來了。”
晴姑姑掀起軟氈，李寧起身見阿彤抱進來的是一個鍍金扁扣匣盒，打開來看，卻見裏面竟然都是祭奠所用的物什。
“這是……”晴姑姑不明所以地望著阿彤，以為後者能給個解釋，誰知她亦是丈二摸不著頭腦的樣子，只說，“皇上旨意裏就賞賜了這些，還特意指明是給縣君的，其他什麽也沒說了。夫人也很疑惑呢。”
聽了之後，李寧靜靜關上了匣子，望著窗外出了一回神。
“明日去和廚房要些江米來。”
紫宸殿是皇帝在中朝的寢宮，平素處理政務皆是於此，君王勤政，一年有泰半的光景在此度過。
李寧也是第一次踏足這裏。
“臣女請陛下聖安。”
原本正批閱奏章的皇帝立刻擱下毫管，上前扶起她，“不用了，來來，快起來。”
皇帝的神色明顯能看出大病初愈，身形亦清減了不少，止是眸光依然矍鑠如常。
“今日是娥皇的生辰，朕知道你會祭拜母親，所以把你叫過來。朕給她準備了一些祭品，但可惜不知道她喜歡吃什麽。你告訴朕，朕馬上讓人做出來。”
“母親喜吃江米蒸制的梅花糕，除此之外，也沒什麽特別衷愛的了。”
“好，好……”皇帝似乎頗為高興，連聲吩咐宮人。又轉身對李寧道，“你跟朕來”。
這座宮殿有主殿與兩座配殿，李寧跟隨皇帝來到東側殿的一座閣間。皇帝不喜人服侍，所以平日起居所用的宮人並不多，但這一座暖閣靜悄悄未見人影，委實安靜地過分了。
有煌煌的光線從門紙後透出，皇帝推門而入，狹小室內兩行五指粗細的紅燭灼痛了李寧的眼。她擡頭，神色怔怔地看著那副肖像。
畫中少女有著她熟悉的眉目與神韻，未經歲月添附的明朗無憂卻令她十分陌生。
她不由地擡腳，喃喃出語，“阿娘……”
手指緩緩觸向畫中人藕荷色的衣裙，劃過耳際月鐺的銀絲流線，落在那一抹俏麗的弧線上。
“朕第一次見到娥皇的時候，她十五歲，喜歡著粉色，所以後來朕請人畫了一幅她的肖像陪伴朕。”
皇帝走到她身邊，“上次晉王的事，讓你受委屈了。朕替他向你道歉。”
李寧沒有則聲，皇帝的視線在明燭投射下十分通透，似乎包含了一絲明悟。
“朕曾說過，想要替娥皇好好照顧你，但朕知道，你在大宋並不快樂。
阿寧，你怨恨朕是嗎？”
李寧垂下頭，“陛下無需為晉王致歉，臣女無怨言。”
皇帝拿起一支大燭，托住燭臺將裏面快溢滿了的蠟淚倒了一些出來。
他做這些的時候神色十分專心，說話的語氣也相當平和
“易子相食的慘狀你沒有見過吧？朕不止見過，還不止一次。過往的那些藩鎮擁兵割據，每奪下一城便命手下洗劫百姓，奸殺淫擄，餓殍伏河。
每次看到這些，朕就想起小時候夫子講過的大唐盛世，那時候的老百姓過得才是人的日子。”
有蠟滴落在皇帝的手背，他沒有呼痛，仍將手中燃燒的紅燭放回原處
“這片土地上流著的都是華夏的血脈，可我們一天到晚都在和骨肉殘殺爭鬥，朕少時便立誓要終止這樣的亂象，唯有將九州重新合在一起，百姓才能不再受戰累所苦。而要達到天下統一的目標便止能依靠戰爭和武力。”
皇帝擡起頭，“你有怨氣，朕不怪你。可是為了統一華夏，就算被再多人唾罵，朕也絕不後悔。”
李寧冷冷道，“我的母親曾為江南國後，您認為，她會怎麽想？”
皇帝眸光深深，“朕曾經答應娥皇，如果李煜能夠做個稱職的國君，朕就不伐江南。可他沒能做到。”
恍惚之間，那些被父親錯殺的忠臣良將的面孔一一回放在李寧的腦海中，她想起幼時每次見到都會偷偷塞給她一把零嘴的韓熙載，咬緊了下唇。“陛下天縱英明，又豈會因某個人而放棄壯志雄心呢？”
視線從畫中的少女落於她頭頂，“朕無需騙你。多年前朕曾三次南下想見娥皇一面，她當時以國後的身份向我懇求……”
君王喟嘆著，“她是朕牽掛了一輩子的人，朕如何拒絕得了？”
李寧沈默了，過了一會兒方悠悠問道，“陛下到我南唐就不怕意外發生嗎？”
“朕只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黑舄停在畫像面前，帝王的側影投於青瓷地磚上，在火光中隱約搖擺。
他並沒有避忌李寧的身份
“那一次，朕原本想要帶她走，無論去哪。但娥皇她不願意。”
皇帝目光中流露出瞬間的沈痛，苦澀地道，“她對你父親，用情很深，以至於無論如何都不願離他而去。”
皇帝在她心裏，一直是威嚴的君王和難以應付的對手，即使身為敵人他令她欽佩，但她心裏更多的卻是因國破家亡的怨恨與警惕。可此時此刻，她突然清楚地意識到，這止是一個挽不回逝去摯愛的可憐之人罷了。
有種叫做憐憫的情緒緩慢蔓過胸口。
“我年幼時，常聽母親彈奏一曲琵琶，現在仍有印象。”李寧緩緩地說道，“因為那不是母親的喜好，除此之外母親也再沒彈奏過相似的曲調。後來我才知道，那是首仿江北之風的戰歌，雖然曲子借鑒了唐人的《破陣曲》，可卻是她親手所創的。
她從沒在父親面前奏過這支曲子。陛下，您知道那意味著什麽嗎？”
皇帝的心情很久之後才平覆下來，他極慢地點頭。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