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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入冬季。

每天出早戲的時候,路面上都結了一層冰白的霜。

北方的十一月底已經很冷。

天一冷,人也變得懶怠。

王子華每天一到片場,都要按照慣例歇斯底裏地吼一聲“這逼天氣”,然後認命地開始架設備,一直忙到收工,再對著寒冬冷夜來上一句國罵,最後裹緊棉衣回到酒店。

第二天仍舊照常。

只是天氣變得越來越冷。

拍攝已經進行到後半部分,按照先前預排的速度來說,已經算是相當快了。

這還是在女主角中途臨時換人的情況下,能完成這樣的程度實屬不可思議。

大家雖然嘴上沒說,可都知道時漫這個導演不容易。

導演是一個團隊的核心,比起演員的演技如何,有時影片最後呈現的效果更取決於導演本人。

這也是為什麽時漫的上一部電影明明沒有啟用特別有名氣的演員卻仍然能在一眾頂流縱橫的商業片戰場上殺出一條血路。

她從來都不刻意追求影片的商業化,卻總是能在商業與文藝之間找到一個很好的平衡點。

對現在的電影市場來說,她既是一股清流,也很好地符合了當下市場的需求。

如果她當初不解約,現在應該是寧卡影視公司力推的新人導演。

年輕,踏實肯幹,而且業務能力過硬。

這樣的條件放在任何一家影視公司都是香餑餑。

“OK,停。”時漫對著對講機一聲令下,“大家都辛苦了,這場戲拍得不錯,謝謝大家。”

對講機的公共頻道傳來王子華大大咧咧的聲音:“導演,今天到此為止了吧?”

時漫笑了笑,用商量的語氣說:“王老師,天還早,你看要不咱們再往後拍一場吧。”

她語氣溫柔,一點兒也不強硬,倒讓王子華不好意思拒絕,只能是拖長了音調表示輕微的抗議:“額……嗯……”

對講機裏多了一道聲音,大笑兩聲:“王攝,不是吧,這就虛了?你不行啊!”

隨後全場一片哄笑。

“去你媽的,說誰虛啊,老子行著呢!”王子華大聲反駁。

他們在公共頻道裏相互埋汰對方,整個劇組聽得清清楚楚,片場裏每個角落回蕩著笑聲。

時漫坐在監視器前,一邊回看畫面一邊聽他們打嘴炮,倒也挺歡樂。

結束一天的拍攝,大都累得不想說話,時漫和剪輯師確認完粗剪之後從剪輯室裏出來,看見許京言在等她。

她腳步輕快地上前兩步,走到許京言面前,嘴角笑意明顯。

“你在等我啊。”

還沒等許京言說話,他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是啊,在等你。”

隨後,趙欣雨跳出來。

時漫一楞:“怎麽是你啊?”

趙欣雨扁著嘴:“你好像很不樂意見到我啊,你這個見色忘義的女人!”

這話引起許京言的註意,時漫怕趙欣雨說漏嘴,急忙上前捂住她的嘴,笑裏藏刀似的說:“怎麽會呢,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最想見到你了。但是你不是說要跟孫毅回去了嗎,怎麽又想起來找我?”

趙欣雨被她捂著嘴說不出話來,一個勁兒地嗚嗚咽咽,時漫好賴才把手放下來,讓她說話。

“你說話小心點兒啊。”時漫帶著威脅的口氣。

“知道,知道,”趙欣雨喘口氣,白了時漫一眼,“我跟孫毅決定在這兒多待幾天。”

“什麽?”

趙欣雨不大滿意地說:“我跟他都多久沒一起旅游了,剛好趁這次的機會,最後給他一個表現的機會,要是他再惹我生氣,我回去就跟他離婚!”

時漫:“……”

“不是,時漫,你這表情什麽意思,好像特別不想要我留在這裏啊?!”

時漫沒否認。

這不是很顯而易見的嗎?

“我知道了,你覺得我在這礙你好事是吧?”趙欣雨賊兮兮地笑。

“……”時漫皮笑肉不笑,“你好像很有自知之明。”

趙欣雨忽然感慨道:“時漫啊時漫,你這不談戀愛不要緊,一談起來就是個戀愛腦啊,真是錯看你了,以前居然還以為你是個只會搞事業的機器人。”

“戀愛腦不要說別人是戀愛腦好吧,是誰大學還沒畢業就嚷嚷著要結婚的,是誰說沒有孫毅活不下去的……”

“靠,我那不是……”

……

倆人就這麽絆了一會嘴,許京言在旁邊看著,不自覺輕笑,覺得她們這樣還挺有趣。

趙欣雨不經意間瞥了許京言一眼,看見他那溫柔得簡直不像話的目光全放在自己老婆身上,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好了,我要說的就這麽多,現在有個問題問你。”趙欣雨一邊搓自己手臂一邊說。

“什麽問題?”

“要不要跟我和孫毅一起去吃飯?”

“你請客?”

“當然。”

“這麽好?”時漫思忖,“但我可不想去當你和孫毅的電燈泡。”

“沒關系,你倆一起去。”趙欣雨說,“倆電燈泡就不算電燈泡了。”

時漫一怔:“我們倆?”

“是啊,你們倆不是都官宣了嗎?不用再避嫌了吧。”

“不是這個原因啊……”

“那就這麽說定了,我先回去收拾一下,一會兒微信發你餐廳地址,待會見。”

臨走前,趙欣雨湊上去和時漫說了句悄悄話,然後轉身消失不見。

她走以後,時漫右手扶上脖子,低頭嘆了口氣。

“不想去?”許京言問。

“倒也不是……”時漫有些為難地解釋道,“最近太忙了,我怕劇組這邊臨時有事。”

“那就別去了,我請你吃晚飯,就我們兩個人,好嗎?”

時漫擺擺手:“算了,還是去吧,都答應她了。”

“嗯,聽你的,”許京言問,“對了,剛才她跟你說了什麽?”

“嗯……”時漫支支吾吾地,臉隱隱地紅了,挪到許京言身邊,拽了下他的衣角,手不自覺放到脖子上,低頭小聲地說,“她剛才跟我說,脖子上有草莓……”

*

時漫和許京言按時來到餐廳,等了大約一個小時後趙欣雨和孫毅手牽手姍姍來遲。

“不好意思,我們來晚了,等很久了吧。”孫毅先道歉,沖時漫和許京言分別點了下頭,然後替趙欣雨拉開椅子。

趙欣雨坐下來:“不是故意的,路上堵車了。”

“少來,”時漫無情拆穿,“從酒店到這兒一共才幾步路,腿堵路上了?”

“哎呀,不就是收拾得慢了點嘛,”趙欣雨開始耍無賴,“不要這麽認真。”

時漫冷哼,把菜單給趙欣雨:“你看看還有什麽要點的沒有?”

趙欣雨看了眼已經上桌的,把服務員喊過來又點了兩個菜。

飯吃到一半,時漫果然被劇組那邊叫走,說是之前剪的片子出了點問題,讓她過去看看。

時漫只得放下手頭上的所有事情趕過去,臨走前她問許京言要不要一起走,許京言竟說自己還沒吃飽。

“啊?”時漫似乎有些意外,可也不好多說什麽,看了眼趙欣雨和孫毅,又看向許京言,“那你再吃一會兒,我就先走了。”

許京言起身:“我送你出去。”

“不用,你在這待著吧,我自己走。”說完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看起來是挺著急的。

時漫走後,趙欣雨神秘兮兮地盯著許京言,問:“說吧,你是不是有什麽事兒?”

“嗯。”許京言承認得很幹脆。

趙欣雨放下筷子,一副了然:“我就知道,你故意留下來肯定是有事情,而且還要瞞著時漫,到底是什麽事兒?”

許京言頓了頓,似乎在思考措辭,然後說:“你之前說過,她爸爸的事情……”

趙欣雨臉色一僵,臉上笑意消散,頓時不自然起來:“你怎麽突然想起來說這個啊?”

許京言沒有說話。

“不會是……”趙欣雨擰起眉心,以一種極為難以置信地口吻猜測道,“她爸爸來找過她?”

許京言沒有否認。

沒有否認就是默認。

“嘶……”趙欣雨倒吸了口涼氣,臉色逐漸陰沈下去,“我就隨口一說,怎麽還真是這樣啊……”

“怎麽了?”孫毅見她這樣不免擔憂。

她擡頭看了眼孫毅,像是想起什麽,“你還記得不得咱們大學那會兒時漫住院的事情?”

孫毅試著回憶,不太肯定地說:“好像記得一點,挺嚴重的吧,當時你說時漫差點休學。”

“對,就是那次,”趙欣雨說,“我們一直是室友,但是關系沒現在這麽好。以前我一直覺得是她性格有些孤僻,雖然很善良但是不是個好相處的人,經過那件事情才知道她有情感障礙,是小時候受過很大的情感刺激,而且她的情感刺激……”

“跟她爸爸的事情有關?”許京言的臉色也不太好。

“嗯,”趙欣雨點點頭,“印象裏時漫一直對她的家庭避而不談,檔案上也是單親家庭,還是學生那會兒每一次劇本作業她都不會寫父親這種角色,我猜到她可能和她爸爸有矛盾。但是後來某一天她爸爸來學校找她,她一開始不太想見,後來不知道怎麽的改變心意去見了,見完回來之後就病了,病得很嚴重,在醫院裏待了很久……”

趙欣雨一直不願意回憶起這件事情,一直以來也都小心翼翼地避免在時漫面前提及父親這類角色。時漫想藏起來,她就幫她一起藏,因為對時漫而言,藏起來遠比露出來要好得多。

可那畢竟是飲鴆止渴。

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我見過她爸爸一面,不是個窮兇極惡的大壞蛋,但是也絕對算不上是一個好人。”趙欣雨的眼裏閃著淚光,有些憤憤,“年輕的時候就沒疼過時漫,後來時漫十幾歲的時候,他又跟一個女人跑了,拋棄妻女,怎麽不算是個人渣。他憑什麽回來找時漫,他憑什麽認為被他傷害得遍體鱗傷的人會原諒他?!”

聞言,另外兩人的臉色也沈了下去。

許京言默不作聲,放在腿上的手卻默默收緊。

趙欣雨擡起頭來:“你是在哪看見他的?時漫有沒有見過他?”

“沒有。”許京言輕輕搖頭,似乎在思考,“我不會再讓他見到她。”

剪輯室。

幾個人圍坐在電腦前看粗剪的片子,過完一遍之後,沒有人說話,陷入莫名的安靜。

末了還是時漫先開口:“我覺得確實是有點問題,人物邏輯上不太對,改一下吧。”

負責粗剪的剪輯師丁鑫吸了口煙,歪了歪已經僵硬的脖子,說:“那就改改順序,總不能真的重拍吧。”

“嗯,我看行。”時漫說。

丁鑫吐出一口煙氣,把煙頭掐碎,重新埋頭到電腦前面。

“辛苦你了,丁老師。”時漫說。

“不辛苦,”丁鑫倒是坦然,“掙得不就是這個錢麽。”

一旁的孔靖早就熬不住了,伸了個懶腰,自告奮勇要去給大家買夜宵。

沒過一會兒他就提了兩手夜宵回來,看見時漫蹲坐在剪輯室外面。

“漫姐,在外面幹嘛啊?”

“出來透會氣,”時漫說,“我在那盯著影響丁鑫的效率。”

“吃宵夜不?”孔靖問。

“好,正好餓了。”時漫伸手過去拿孔靖手裏的夜宵。

孔靖把手倒出來,將一份夜宵塞給時漫:“這份是給你的。”

時漫疑惑:“不都一樣?”

孔靖笑笑:“不一樣,你這份有家的味道。”

說完,他進了剪輯室給其他人分夜宵。

時漫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打開包裝袋,看見裏面是一份帶湯的餛飩。

和之前吃的不太一樣,這份餛飩是裝在非一次性塑料飯盒裏的。

她沒多想,只見孔靖端著手裏的飯也出來了,在她旁邊坐下。

孔靖手裏的是炸雞漢堡。

“真不健康。”時漫忍不住說。

“就這點樂趣了,”孔靖聳聳肩,咬了一大口,嘴裏塞得滿滿當當,“漫姐,你怎麽不吃?”

他好像十分期待著她吃下去。

時漫覺得他今天有點古怪,瞥了他一眼,隨即往嘴裏塞下了一個大餛飩。

咀嚼了幾下,她忽然頓住,神色微變。

一股已經生銹的遙遠味道重新刺入腦海當中。

掀起經久的過去。

鮮肉和蝦仁突然變成苦澀的味道,堵塞了每一個能透氣的穴口。

她木然地盯著剩下的餛飩,強逼著自己生生地吞下了嘴裏的食物。

每一次的咀嚼和吞咽都猶如釘子劃破皮膚。

生疼,撕裂。

孔靖以為自己看錯了:“怎麽了,漫姐,不好吃?”

時漫轉過頭,圓潤的眸子裏頓時猩紅點點,語氣很厲:“這是哪來的?”

“額……”孔靖支支吾吾的,清了清嗓子,“就……漫姐,到底怎麽了?”

時漫一字一頓:“我在問你,這是在哪來的?”

孔靖有點慌張,說了實話:“是……別人給的,他說這是你最愛吃的餛飩,拜托我把這個帶給你,我還以為你們認識……”

“果然……”時漫冷冷地笑。

這味道還是和以前一樣。

時漫起身,拎著飯盒走到垃圾桶旁邊,連湯帶水,全扔了。

孔靖站起來,突然有點兒害怕:“漫姐,你這是怎麽了?”

然而時漫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沒怎麽。”

隨後回到剪輯室。

有些冷漠。

夜晚下起雨。

雨勢不小,天氣預報顯示可能要持續一整晚。

許京言給時漫發消息、打電話,她都沒有回,於是決定去她房間找她。

他站在時漫的房門前,擡手敲了敲。

沒有動靜。

過了一會兒,又敲了幾下。

還是沒動靜。

隔壁房間傳來開門聲。

副導演俞澄在房間裏往外探了個頭。

和許京言對視上,心震了下。

“……”俞澄尷尬地站在門口,退也不是,出也不是,揮了一下手,吐出一個幹巴巴的“嗨”。

“你杵在門口那兒幹嘛呢,跟誰說話?”裏面又探了個腦袋出來,是孔靖,見是許京言,也從嘴裏擠出了個幹癟的“嗨”。

許京言臉上向來沒什麽表情,但還算有禮貌,問:“見過時導嗎?”

“漫姐?!”孔靖一楞,“還沒回來嗎?她不是早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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