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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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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獅【下】

書生發現,他侍奉的那位太子殿下似乎變了,前幾日還信誓旦旦說要率兵打仗,這會兒就把此“誓”拋之腦後;他最近似乎迷上了古籍,整天泡在藏經闊,常連飯都顧不得吃。他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請回宮閑聊也就罷了,居然還改頭換面,偷偷溜出宮去走街串巷問東問西,儼然一劇親民的作派。懾於他未來皇帝的身份,書生沒有告狀,當然主要還是吳鞏這兩天忙得腳不沾地,沒工夫過問太子的情況。

六日己過,吳鞏終於湊足糧食,明兒一早即可偷送出界,面上安穩不少。恰聽聞有支自南方來的舞獅班子駐紮在皇城內,忙派人去請。

舞獅表演被定在午後,宮裏小道消息向來傳得快,吳道自書生口中得知了班子還是廣慈寺的那支。他沈默了,書生從這沈默裏讀出一絲不尋常。

“你最後替我做件事吧。”

兩人如影隨形多年,書生哪會不明自他的心思,當即應下:“好。”

直到表演開始,他們再沒碰面,吳道知道,他此生應是見不到那個愛笑的少年了。

臘月艷陽貴如金,十裏逢一,舞獅班子頂著冬日暖陽出現在一眾上品官員的視野,鑼鼓喧天隨之。皇帝吳鞏瞇眼和坐在自己略低一級的長子評述:“排頭那個不錯。”

吳道微笑著接話:“父皇說得是。”他早先就註意到李釋了,走在隊伍最前的大紅獅頭,該是他。他沒露臉,他太耀眼。舉繡球的仍是多年前那位,吳道都記得。此時的獅隊已由早先的一紅一黃兩大發展成擁有四紅四黃的大型獅群,領頭的花獅子金瞳頻眨,赤色鬢毛隨風飄揚,扮獅頭的步伐沈穩有力,在獅尾的和他配合默契。這頭花獅子或躍過層層障礙,或踩著其他舞獅攀至最高點,在獅隊中出盡風頭,贏得掌聲無數——這可比他們在潮州的時候輝煌太多了。

演出臨近尾聲,大獅搖頭晃腦往禦前湊,警惕的侍衛持槍攔下,花獅子慢悠悠後退幾小步,突然屈膝跪下,一雙醒目的金色獅瞳炯炯有神。吳鞏龍顏大悅,激動地站起想下階去近距離觀貧皮毛勝楓的奇物。

然而,他沒走幾步遠,一柄淬毒的匕首以出其不意的角度直插腰腹,老皇帝不敢相信:“孩兒,你……”話沒說完,屍首仰面倒下,死不瞑目,滾落幾級長階——吳道用的是見血封喉。

空氣一剎那靜得可怕,歡聲笑語、敲鑼打鼓仿佛都不存在。禁衛們舉著長搶對準吳道,卻遲遲不肯率先突刺眼前這個膽大妄為的青年人。國不可一日無主,皇帝駕崩,吳周王朝僅有一位皇子,他們不敢拿自己的前程賭,又不能完全無動於衷。

身陷囫圇的吳道倒比他們平靜多了,自頭獅左頰即將飛射的鐵鏢以內眼幾乎看不清的速度消失後,他便一直靜靜地站著,好像這樣站了很久。

事實上,周遭僅僅靜了半分鐘,之後大家回過神來,像一枚火藥丟入,人群亂成一鍋粥,場面一度失控。

李釋於狂風大浪中放下威風凜凜的獅首,三年來他變了狠多,又似乎什麽都沒變過。他沖高高在上的吳道一挑眉,表情裏傳達出許多東西。

吳道並不理會。

他面前的一條條舞獅卸掉偽裝,借人手持大刀劈砍四周的禁衛。混亂中不知誰吹響號角,更多的人從遠處殺向茍延殘喘的大周,而禁衛們競嚇得抱頭逃竄、潰不成軍。

吳道被兩個反叛的禁衛活捉,發帶沒束緊,青絲亂飛,跌跌撞撞押送到李釋身前,膝蓋受擊狠狠地跪地。他仰頭癡傻地看著那人冷峻的臉,隨及被意料之中的一巴等扇暈。

綿延十三年的王朝頃刻覆滅,被世人遺忘的大唐重新煥發勃勃生機。

翌日黃昏,令人陶醉的晚霞鋪滿整個天空,一個不該存在的人披著黑鬥篷,手持新帝的手諭探監。

他走的不快,最終停在一個背對他的人身後。

“太子殿下。”來者喉結滾動,好不容易才說出話。那人轉身,清秀的臉上沒有太多意外:“別叫我這個,我早已不是太子了。”

書生淚眼朦朧:“那人確實是李護的遺孤,十三年前,空遠因著一點舊情,用自己的娃把這孩子替走……空遠什麽都知道,我們去的那天晚,他坐化了。李……約摸就足那時候知道自己身世的。”吳鞏為謀反,十三年前勾結匈奴,裏應外合,給李護扣上一頂私通外敵的帽子,李護傷病中無力與他抗爭,早早退場。吳鞏在皇宮進行了一場慘無人道的大屠殺,除幸運躲過一劫的李釋,李唐王朝其他人無一存活。

這些情況吳道已經了解得八九不離十,書生還要跟他確認一遍:“……對不起,我家中還有個年過古稀的老父,對不起……我們交獲了情報……沒牽連您……”

書生說不下去了,吳道在看他。

書生知道他渴望什麽,反正本就打算告訴他的:“他手段非常,改朝換代楞是沒走漏一點風聲,還撬出糧車的位置打伏擊戰,於今朝大敗匈奴精銳共計兩千零二十二人。”他說得輕描淡寫,真正的戰場一定是瞬息萬變的。

繃緊的肩膀慢慢放松,他又轉身面對空洞洞的墻,像一頭孤獨的小獸。而落得個不忠不孝之名,是他自己選擇的路,他真正走出了自己的道。

吳道自盡於那日夜裏,太元初年一個普通冬日,彼時詔獄外一校紅梅開得熱烈,傾吐芬芳,一如往昔數不清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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