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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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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初三,一列綠皮慢車搖搖晃晃從南江出發,和春運期間的擁擠相反,車廂裏乘客寥寥。

蔣誦靠在沈灼肩膀,認真地看窗外快速倒退的景色。

四十幾個小時的車程,當年的他們還年輕,扛著幾包行李,坐的就是這列火車。

沈灼總說自己老了。

每到這個時候,蔣誦都會安慰:“不老,三十二歲正值壯年。”

沈灼嘆了口氣,挺起肩膀,手握拳,放在和座位懸空的後腰上,壓低聲音:“不老的話,怎麽才坐三個小時腰就疼了。”

蔣誦悄悄把後腰的靠枕抽出來遞給他,“你腰疼是別的原因。”

他沒接靠枕,斟酌著和她商量,“要不…咱們別體驗當年的感覺了,車上空座這麽多,找乘務員換軟臥吧,我倒無所謂,主要是怕你累,咱們回去要辦的事還挺多的…”

蔣誦早就在心裏笑開了花,卻故作體諒,“行吧,我們時間也緊,好好休息很重要。”

沈灼聽出畫外音,在車廂連接處停下,拉她去角落咬耳朵。

“我們現在一天三次的頻率,你覺得很累嗎?”

蔣誦環顧四周,確定沒人才說:“確定只有三次?”

“那種小打小鬧不算,我是說正式的。”

“那也不止。”

有乘務員經過,沈灼拉著她往軟臥車廂走,找到換票的車廂,拉開門,四個床鋪都沒有人。

他這才繼續剛才未說完的話題。

“你覺得多?”

蔣誦坐下,笑瞇瞇地說:“不多啊,我畢竟還年輕…”

話音剛落,沈灼一臉受傷地壓過來,手伸進她腋窩裏攪動,咬著後槽牙說:“我就知道,你是不是嫌我老了?”

他力道不重,剛好觸到她癢點,稍微動一下就受不了。

連連求饒:“我沒有,我超愛你。”

這句話穩準擊中沈灼的軟肋。

“真的?”

她小雞啄米:“保真!”

軟臥夠寬,兩人也瘦,反正別的鋪位沒人,他們索性躺在一張床上,沈灼摟著她,嘴裏念著不夠不夠。

蔣誦:“什麽不夠?”

“和你在一起,不夠。”

“日子還長呢。”

沈灼摟緊她,下巴擱在她發頂,鼻間彌漫著專屬她的味道,很香,好像上癮了。

“你初八就要上班,還去下面嗎?”

蔣誦搖頭,想到馮乾對她說的那番話。

“不去,我想回總部。”

“好,我也搬過去。”

其實沈灼早就想過了,就算她想留在鄉下,他也會跟著去,就像最初她叫他哥的時候,什麽都沒想就收拾行囊背井離鄉。

他的身體似乎缺少對家鄉的情愫,對於離開這件事也沒多大的感觸。可此刻,那個被刻意忽略的事實卻浮現在腦海裏。

或許,是他先愛上的。

在她什麽都不懂的時候,他就用行動昭示:我愛你,所以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放棄所有,也包括離開。

意識到的時候,他迫不及待想和她分享,低頭時卻發現,懷裏的人已經睡著了。

躺在他臂彎裏的她的臉,比記憶裏成熟,眉目舒展,鼻梁挺翹,就算熟睡,唇角也是微微彎起。

他看了很久,最後輕輕落在她額頭一個吻。

火車一路北上,穿過潔白的冰雪世界,日落時分,終於到達東林。

吳玉東早就在車站裏等他們,列車晚點十分鐘,當稀稀拉拉的乘客從出站口走出來的時候,他一眼就看到熟悉的臉。

趕緊揮手喊:“灼子!”

沈灼露出笑容,拉著睡眼惺忪的蔣誦往前走,剛出來,就被圓滾的胖子賞了個熊抱。

“哎呦哎呦,盼你回來可不容易。”

吳玉東狠狠拍他背,笑得眼睛都沒了,轉頭看到旁邊站著的蔣誦,先是嘆了口氣,也過去給她一個擁抱。

“啥也不說了,小妹,回來就好。”

沈灼笑著給他一拳,“註意說話的語氣,大過年的,像怎麽著了似的。”

今天大降溫,零下二十多度,蔣誦被冷空氣沖懵了,整個人縮在羽絨服裏,除了傻笑什麽都不知道。

吳玉東瞧見了,也不敘舊了,一手拉著一個往外走,“太冷了,不怪小妹,我都要凍得張不開嘴了。”

黑色奧迪,車裏烘得幹燥溫暖,吳玉東系好安全帶,才後知後覺回頭,露出巨大的笑臉。

“蔣誦,新年快樂!”

蔣誦吸吸鼻子,大聲說:“謝謝,吳玉東,新年快樂!”

***

吳玉東結婚後就分出來單過了,小兩口在市場裏租了個門市,豬肉牛肉全都賣,幾年的功夫,房車全都有了。

一路南行,蔣誦從來不知道,東林竟然這麽大。

吳玉東開著車,把DJ舞曲音量調低,主動和蔣誦說話,“你在的時候就在學區那邊活動,這邊都沒來過吧。”

蔣誦目光不離窗外,道路寬敞,中間栽著四季常青,相比老城的殘舊,這裏好像二線城市的街景。

“沒來過。”

“明天出來溜達溜達,在外面待久了,怎麽連家都不認識了。”

蔣誦笑著說好。

車駛進小區地下車庫,吳玉東從後備箱裏拿出購物袋,低頭往裏看一眼,青白一片素,自己都不好意思。

“大過年的,我自己還是賣肉的,但還是對不住,你弟妹懷老二了,一點葷腥都聞不了,這頓咱們得吃素。”

沈灼和蔣誦當然不在意這些。

“懷老二了?”沈灼接過另一個購物袋,空閑的手給了他一拳,“行啊你小子,嘴挺嚴啊,幾個月了?”

吳玉東笑呵呵按電梯。

“四個多月了。”

說完,不解地撓頭,“也是怪,懷老大的時候一點都不害喜,能吃能睡也能走,啥都不耽誤,這次就不行了,連店都去不了,聞到我衣服上的味都直吐。”

沈灼能想象到那種難受,囑咐他,“那你可得上點心。”

“我都老上心了,祖宗似的供著呢。”

“……”

電梯上行,蔣誦安靜地站在旁邊聽老友閑聊。

很熟悉的場景,當年也是這樣,兩個男人說個不停,她在一旁安安靜靜,只是那時她惶惶不安,人生被黑暗貫穿,甚至連活著的力氣都沒有。

現在回想,幸好有很多這樣的碎片溫馨,一點點凝聚,把她從深淵慢慢托起。

這麽多年過去,同樣的場景,心境早已不同。

吳玉東一張大臉忽地湊過來,“小妹,你評評理,我對她還不好?”

蔣誦楞了下,不知道這兩個人聊到哪,看到沈灼在另一邊沖她搖頭,笑著說:“好,但還得繼續努力,對她更好。”

叮~電梯門開。

門口站著穿孕婦裝的女人,臉上雖沒什麽精神,但還是笑著迎接,“灼哥,過年好。”

吳玉東趕緊拉蔣誦介紹,“這是蔣誦,得叫嫂子。”

女人快速打量她一眼,總覺得這張臉在哪裏見過似的,雖心裏畫魂,但也沒耽誤嘴上叫人,“嫂子過年好。”

蔣誦一眼就認出她就是當年在樓道裏遇到的女人。

一瞬間,湧出無力悵然的情緒,早知道開口問問她,早知道再回去看看,早知道他一定會在那裏,為什麽不信。

但那些都已經過去了。

她拉著沈灼的手,笑著說:“謝謝,過年好!”

***

民政局上班第一天,他們去領了結婚證。

紅彤彤的兩個小本,雙人照片下印著鋼印的戳,沈灼看了又看,拍了很多照片,把重要信息打碼,稍顯做作地發了個朋友圈。

沒有文案,只有兩顆心。

發完,見蔣誦還在認真地和吳玉東的胖兒子搭積木,故作自然地湊過去,小聲說:“你沒發個朋友圈啊?”

蔣誦擡頭,一臉迷茫,“我發了啊。”

他微笑,“你發什麽了?”

蔣誦點開手機,給他展示。

發自十分鐘前,配圖是豪華藍色積木城堡,配了三張圖,文案:小朋友超級棒,未來建築小天才!

沈灼咬牙,“我說的不是這個。”

按理說他這個年齡應該不屑發朋友圈秀恩愛的,但這可不一樣,這可是領證了,別的都能忍住,這個可忍不了。

算了,“手機給我。”

蔣誦直接遞給他,也不問要幹什麽,繼續和圓滾滾的小胖孩拼積木。

沈灼悠閑地靠在她肩膀,手指在表情欄裏找紅心。

同一時間,首都古樸老宅裏,會客廳進行著豪華家宴,席面擺了八米長,袁微照例坐在桌子末尾。

男人聊事業,聊政治,女人聊大牌,護膚,哪個話題都插不進去,她無聊地在桌下玩手機。

刷了一會兒朋友圈,過年時的朋友圈裏也無聊,無非吃喝玩樂,再曬一桌寒酸的年夜飯,退出時突然看到熟悉的頭像顯示紅點,趕緊點進去刷新。

倏地站起,碰倒了空的紅酒杯。

聲音吸引幾道打量的目光,她趕緊坐下。

好荒謬,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竟然結婚了,他們怎麽認識的?

飯後是舞會,馮乾喝到微醺,聽了袁微喋喋不休的吐槽之後,得意地給出答案:“我介紹的。”

袁微如遭雷擊,說話也語無倫次,“我們的事,你跟著摻和什麽啊?”

馮乾莫名其妙,“這話說的,跟你有什麽關系。”

“怎麽和我沒關系了?”袁微提著裙擺坐到他旁邊,氣得要冒煙了,但礙於周圍人太多,努力維持文靜形象。

“沈灼竟然為了躲我,隨便找了個人結婚。”

這話馮乾可不愛聽,怎麽能是隨便找個人,蔣誦各方面都沒比她差到哪去,實在要說的話,也只有原生家庭不好。

“怎麽就隨便了,非得跟你結才行啊?大過年的發什麽神經。”

真是杠上開花,袁微說話聲音都變了調,“他們又不配!”

“怎麽不配?”

空閑這幾天,馮乾安排好蔣誦覆職的事,也反思了之前自己處理事情的方法,確實太過嚴苛,也藏了很多偏袒老總女兒的私心。

天平歪了太久,會讓年輕人覺得,歪了才是對的。

不能再這樣了。

“人家郎才女貌,一見鐘情。”

袁微咬牙,“我才不信!”

……

冬日午後,陽光正好。

沙發上,並排放著一黑一白兩臺手機,其中一個在震動。

吳玉東趿拉著鞋過去,懷裏還抱著大胖小子,兩顆一樣的腦袋一起低頭,看到來電人的名字——袁微。

他嘖了一聲,“出去怎麽不帶手機呢。”

沈灼的電話他不好幫忙接,以前倒行了,窮小子一個,認識的人他也認識,接了還能扯一會兒。

現在呢,萬一打電話的是什麽老總,或者商業合作,他啥也不懂,阿巴阿巴幾句話,生意再吹了,那可得不償失。

幹脆地轉身離開,結果另一臺白色的也震動,來電顯示名字,竟然一樣,也是袁微。

他嘖嘖:“這倆人什麽毛病,都不帶手機。”

這位應該是他們的共同朋友,刷到朋友圈,特意打電話道喜的。他探身,準備幫忙接一下,手指還沒碰到沙發,就聽身後門響。

一臉蒼白的女人捂著嘴從臥室出來,一搭眼他就知道怎麽回事。

趕緊把兒子放在爬爬墊上,抖著一身肉跑過去,“哎喲我的祖宗,家裏也沒啥味啊,咋也要吐呢。”

另一邊,還不會說話的小孩拿著手機,誤觸了接聽鍵,聽到電話裏傳出刺耳的女聲,歪著腦袋,眼裏露出迷茫。

嘴裏咕噥咕噥,似乎想和她對話,結果只鼓出一個大泡,噗地一聲,破了。

***

年還沒過完,小城生活節奏慢,大多店鋪都還沒開門。

街道空空,殘留著鞭炮破碎的紅色碎片,蔣誦穿著雪地靴,羽絨服,臉縮在帽子裏,說話時呵出一股白霧。

“周奶奶不在家,我年前回來那次也鎖著門。”

沈灼牽著她的手,兩人距離一樓花園還很遠,也能看出那裏無人居住。

“去年春天摔了腿,只能搬去兒子家住,人多,有個照應。”

蔣誦嘆氣,“年齡大了,確實不適合獨居,尤其這邊,冬天下雪都是冰,地也滑,一不小心就…”她沒繼續說。

沈灼摟緊她的腰,“沒事兒,不嚴重,是兒女不放心她自己住。”

“我知道。”

“所以啊…”

沈灼開了話頭,卻沒有下文,因為突然想到以前在一起的時候,每次說到這種話題她就轉移,或者敷衍答應。

還沒認真溝通過,他怕重蹈覆轍,也怕她難過。

蔣誦慢慢往前走,走到荒蕪的花園柵欄邊,看著厚厚一層積雪,突然說:“以後,我想生個女兒。”

沈灼拉著她的手,力道慢慢加重,眼底的笑意藏不住。

“好,我會努力!”

和新城區相比,老城區依舊是記憶裏的樣子,擡頭看,門對門的六樓都貼著出售,看紙的成色,已經很久了。

熟悉的地方依然在,他們牽著手走出小區,經過學校,一直往東,那座橋是老朋友,依然矗立在風口。

北風凜冽,蔣誦突然想起自己當年做的傻事,不止當年,長大後也做了很多傻事。

兩人也是第一次,說起空白的那段日子。

“你以為我和他們和好了?”

沈灼點頭,“我猜的,不過沒生氣,覺得那樣也挺好,畢竟血濃於水。”

蔣誦慢慢往橋上走,“沒生氣?。”

他嘆氣,“好吧,生氣了,百分之二十。”

蔣誦低頭,她心裏還藏著一句話沒說,“對不起啊沈灼,以後我什麽事都會對你說。”

沈灼輕笑,把她下巴的圍巾往上提,認真地說:“好,那我問你,當初打電話時我說想見你,你為什麽要我等,到底什麽事拖住了你?”

蔣誦半張臉藏在圍巾裏,幾個呼吸,眉毛和睫毛就染上白霜,她眼神閃了閃,生硬地轉移話題。

“我記得這邊有棵杏樹,那邊沒有風,特別暖和,花也是最先開。”

沈灼無奈,欺身過來,捏住她臉頰,“不想說是吧?”

她理由充分:“不是啊,我說以後什麽都對你說,你問的是以前的事,我們過現在,過以後,以前的事就不提了。”

“耍賴。”

“才沒有,是你會錯意。”

風大,兩人在橋上依偎,沈灼瞇眼,看到背風崗那邊白茫茫一片,有棵枯瘦的杏樹,靜靜在站那裏。

他問懷裏的人,“想過去看看嗎?”

蔣誦靠在他胸膛,過了很久,才點頭。

“想,我想去看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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