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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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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蔣誦沒用過新手機,她用的都是蔣鴻儒淘汰下來的。

第一部是功能簡單的老式小靈通,只能接打電話發短信,第二部是蔣鴻儒用到卡頓的安卓機,因為玩游戲時太激動,把屏幕敲碎了。

徐麗華把手機給她,感嘆說:“要不是屏幕碎了,他才舍不得給你。”

她回憶過去,總結出這些年來的生活規律。但凡她遇到什麽事了,或者到了某個重要的節點,家裏總會有或大或小的不順遂。

比如,上高中時,她求了很久,終於答應她可以去學校住宿。行李收拾好了,臨上車時,卻聽到她爸幹活時不小心,把腳砸傷的消息。

她只能把行李從出租車後備箱搬下來,繼續睡沙發。

一整個學期,她白天上學,晚上回家後還要做飯幹家務,照顧腳上打了石膏的蔣大呈。

平時在她耳邊嘮叨錢不好賺,日子如何難過,相反的是,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蔣鴻儒卻被呵護得像一株溫室花朵。

中年夫妻不管怎麽困苦,都會在兒子面前噤聲,擺出無所謂的堅強笑臉。

明明因為給他買貴衣服超出開支,要節衣縮食過日子,卻萬般抱歉。仿佛他是個落難的皇子流落到貧困戶,稍沒滿足他的需求就犯了大罪。

放棄上大學也是這樣,從過完年就開始鋪墊,徐麗華天天愁眉不展地嘆氣,絮叨著普通家庭供兩個上學的孩子太不現實。

說來說去還是老皇歷,早年因為生孩子丟了工作,現在只能做一些體力活,賺得都是辛苦錢。

在這個家,錢是稀缺資源,得花到刀刃上。

蔣誦有自知之明,她大概是刀柄,刀鞘,或者刀背。

反正不是刀刃。

當初主動提出不上大學,也有一絲慌不擇路,想逃離這個家庭的原因。只是出去了之後,她才發現,不管是家庭還是社會,都沒有出路。

蔣誦把啃幹凈的排骨擱在桌子上,單人份的排骨土豆,米飯透明晶亮,湯是贈送的,清清的溫水,裏面飄著兩塊薄海帶。

這會兒店裏人不少,因為是高中旁邊的原因,顧客大都是穿校服的學生。他們三三兩兩地坐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吐槽學校食堂或老師。

蔣誦用勺子舀了塊土豆,軟爛的深黃色覆蓋在米飯上,勺背壓了壓,米飯和土豆混在一起,是黏黏糊糊的頂級美味。

她吃得很慢,耳朵支起,註意力都在旁邊桌的女學生身上。

幾個人都穿著淺藍色校服,吃飯的時候也沒脫,只把袖子擼上去,露出一截細細白白,從沒幹過重活的手腕。

說話最多的是個短發女生,她大剌剌地叉著腿,拿著筷子指點江山。

“化學老師超級賤,壓堂也就算了,劃重點可以理解,但他講老婆天天給他端洗腳水算怎麽回事啊。”

對坐的戴眼鏡女生有些無語,“可不,這種事他滿世界嚷嚷什麽。”

旁邊的馬尾女生冷哼一聲,“可能因為他老婆教資沒考過,只能在家帶小孩,他看不起吧。”

說罷,三個女生同時翻了個白眼。

“所以我說什麽來著,生而為女,誓死都要把書讀爛。”

“是,稍一松懈,就得回家給油膩男人端洗腳水了。”

“對了,老師說模擬考是周五吧,幸好還能緩兩天。”

戴眼鏡的女孩擡眼,認真地說:“你以為今天周幾?”

“周二…三?”

“今天周四。”

“我靠!”

“……”

蔣誦慢條斯理地吃著,看似不在意,心底卻也翻滾出不知是羨慕還是嫉妒的情緒,邊聽著,不知不覺把米飯全都吃光了。

耳邊漸漸安靜,她擡頭,隔壁桌的三個女生已經停止話題,正火急火燎地往嘴裏盤飯。

服務員阿姨收好旁邊的桌子,路過她時,看著還剩半鍋的排骨土豆和空空的飯碗,笑著說:“飯管飽的,再來一碗嗎?”

蔣誦眼神一亮,把飯碗遞過去,“那就麻煩你了。”

飯送到的時候,那三個女生已經走了。

這會兒店裏不忙,服務員阿姨端著托盤,和米飯送來的還有一碗海帶湯。

“多吃點,你們學習太累腦子了。”

蔣誦楞了一下,看著碗裏冒尖的米飯還有滿滿的海帶湯,心底忽然湧出一股難言的悲傷,這句話她曾無數次渴望過。

高中那三年,不管學習到多晚,都是餓著肚子睡覺的。

她眼眶微紅,雖然胃裏已經飽了,卻不想浪費這份好意的關心,把飯倒扣進鍋裏,用勺子攪拌,一口接一口地吃進肚子裏。

來到這以後,幾乎每頓飯都吃撐,賺的那些錢,都在病態般地補償過去十幾年的匱乏。

……

小店緊挨著高中,這會大概是課間休息,外面學生不多,稀稀拉拉地在操場上遛彎散步。

冬天還沒過去,校內靠著圍欄栽著常青樹,在一個個攢起的雪堆上長出翠綠,讓沈在寒意的小城顯得生機勃勃。

不過,最具生機的,是那些穿著校服,一張張青春洋溢的臉。

蔣誦站在操場外,看到剛才店裏隔壁桌的三個女生。她們倚在單杠邊,一個拿書,故作嚴厲地板著臉,剩下兩個在磕磕巴巴默背。

真好。

暮色蒼茫,黃昏的氣溫有些冷,身後是一條小巷,少有車經過,卻在她悄悄抹眼淚時,身後傳來漏電似的車笛聲。

沈灼腦袋探出車窗,沖她背影喊:“餵,對門,回家不?”

蔣誦把眼淚擦幹,回頭,還是那輛破車,還是那件黑棉襖,人倒是和往常不一樣,頭發剃了,變成毛寸,光禿禿的。

看著像剛從裏面放出來的。

他又喊一嗓子:“上車,稍著你。”

態度熱情親切,還真像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居哥哥。

蔣誦坐進副駕駛,車窗大開,寒風直吹面門,她摸索著找門裏側的開關,沈灼一腳油門,告訴她:“窗戶壞了,關不上。”

她後悔上車了。

可惜車早已駛進車流,她攏了下棉襖,縮在座椅邊躲風吹。沈灼放慢車速,在下一個路口轉彎,確實和周奶奶說的一樣嘴碎,一直單口輸出。

“妹妹,等會兒你問問你爸媽唄,房子他們租的,指定有聯系方式。”

“等哥把錢要到了,分你三百,行不。”

“唉,對了,你咋在學校外面站著,逃課了?”

蔣誦終於忍不住,直起上身,臉色不知是被風吹的還是凍的,蒼白裏隱隱透著青,手也著急地扒著車窗邊緣。

“停車!”

沈灼莫名其妙,現在的小孩脾氣怎麽捉摸不透,不說話也就算了,聽到不愛聽的是真不給面子。

他放慢車速,看著窗外的小區門口,皺眉說:“這馬上都到家了。”

“停…”蔣誦捂著嘴,眼睛通紅,“我想吐。”

……

路邊的垃圾桶旁,蔣誦弓著腰,涕淚俱下,剛吃的那些還來不及消化就原路返回。她手把著垃圾桶邊緣,胃裏一波一波地湧動,每一次湧動都帶來失控。

直到吐到沒有東西可吐,只剩幹嘔,才滿臉淚痕地直起身。

沈灼皺著臉把礦泉水蓋子擰開,瞥了一眼垃圾桶,把水遞給她,挺無語地說:“你這是吃自助去了吧,怎麽能把自己撐吐了。”

蔣誦沒說話,喝了口礦泉水,仰頭漱口,低頭吐出去。

自從來到這,已經是第四次吐了,吃太少的痛苦她了解,現在,吃太多的難受也體會到了,可卻病態似的,控制不了自己。

她拿著水往小區裏走,沈灼去開車,追上她後,隔著車門和她說話。

“你暈車啊?”

蔣誦點頭。

“害,你不早說,這事兒怪我,剛在路口小秀了下漂移大回旋…”

蔣誦沒聽他嘮叨,吐完後,胃裏空了,感覺輕松多了。轉頭看到又添新傷的車門,無視男人喋喋不休地自誇車技,徑直往前走。

小區裏空曠,車位多,車少,他把車隨便停在路邊,小跑著追過來。

追到的時候,剛好走到周奶奶花園。

小土狗在門鬥裏汪汪叫,蔣誦擡頭,剛好和向外看的周奶奶對上視線。

勉強提起笑容,乖乖地叫:“周奶奶好。”

沈灼在旁邊站著,斜眼打量露出笑模樣的女孩。不明白,這一路不管他怎麽活躍氣氛,她臉都臭得要死,怎麽一看到老太太,就笑得跟開了花似的。

周奶奶開門,視線落在沈灼身上時嘴角一耷拉,看向蔣誦時馬上彎起來,單沖她一個人招手。

“進屋啊,吃飯沒呢?”

蔣誦笑著說:“吃過了。”

沈灼不尷不尬的,看著把他當空氣的兩人表演客套話,隨即雙手插兜,對周奶奶說:“我倆還沒吃。”

蔣誦下意識反駁,“我吃過了。”

沈灼掀她老底,“剛不是都吐出去了。”

……

周奶奶還真做了,本就打算找樓上的小姑娘下來吃,就差上去找了。吃飯是單想找她,沒承想還捎帶個沈灼。

她進廚房搟面,看了眼門口逗狗的沈灼,喊他過來幫忙看鍋。

只是家常便飯,年前腌的酸菜好了,她剁了一棵,去市場新絞的豬肉餡,和在一起烙餡餅。旁邊的煮鍋裏是皮蛋瘦肉粥,開了,沫子咕嚕嚕地頂起鍋蓋。

沈灼把蓋子掀開,瞅了一眼翻在浪頂的皮蛋塊,撇了撇嘴,“就吃這啊?”

周奶奶把餅鍋裏熟的餡餅夾出來,放在鋼盆裏,手不停,把新搟好的餅放進鍋裏,蓋上蓋子。

要不是手上都是面,大巴掌早就拍沈灼腦門上了。

“不吃滾蛋,又不是給你吃的。”

沈灼嘿嘿笑,也沒生氣,等粥平靜了,把鍋蓋蓋好,沒骨頭似的倚在門邊。

他看了眼安靜坐在沙發的蔣誦,又看著眼前忙活做飯的老人,小聲說:“這個妹妹不愛說話,但是能吃,你得烙兩盆。”

周奶奶的手頓住,也探身看了眼蔣誦,一個字都不信,“瞎扯,能吃還這麽瘦。”

是啊,實在太瘦了。

以沈灼這幾年的買肉經驗,她這個身高,這副身板,八十沒多幾斤,那腿細的,和羊腿似的。

周奶奶手裏忙活著,嘴裏又開始嘮叨。

“你怎麽這會兒還在外面閑晃,不管店了啊?”

“生意好,賣沒了。”

沈灼的燒烤店是自己家的老平房,沒有房租壓力,成天晚開早關的,一點沒有做生意的樣子。

主要是,對他來說,掙錢沒什麽用,吃喝玩樂夠了就行,也不打算結婚。不過,這話要是讓周奶奶聽到了,肯定又是一頓爆錘。

“早就告訴你別胡混,前幾天和老張婆子聊天,她有個侄女還單著,問我有沒有好小夥,我這邊剛提你名字,人家馬上掛臉,直接說算了算了。”

周奶奶越說越生氣,指著他鼻子罵,“我都替你臊得慌,你說你,沒對象也就算了,名聲還搞這麽臭…”

不等她嘮叨完,沈灼一閃身進屋了。

擺桌,拿碗,把粥端上去,廚房的餅還剩最後一鍋。沈灼盛好粥,放在旁邊晾著,隨手遞她勺子,熟絡地說:“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蔣誦。”

他仔細回憶腦海裏年代久遠的生字表,可惜,那裏一片空白。

“哪個誦啊?”

蔣誦直視他,“誦,朗誦的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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