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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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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蔣誦的弟弟叫蔣鴻儒。

上學後她才知道那句名詩: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早在他還沒出生的時候,甚至早到蔣誦還沒出生,這個名字就已經存在。年輕的夫妻眼巴巴望地等著肚子裏的孩子出世,為國王獻上皇冠似的,把這個名字傳下去。

沒想到,會是女孩。

那時風口正嚴,總能聽到誰家罰款了,或者強制被拉去做絕育,剛出生的蔣誦只在媽媽身邊養到百天,就被送去鄉下。

好在,事情按照期冀的方向發展。在她三歲的時候,弟弟出生,那個沈甸甸的名字終於有了主人。

在鄉下長到她上小學的年紀,才不得不回到城市。在蔣誦的童年記憶裏,除了漫天揚塵灰撲撲的土路,其餘大部分時間都在帶小孩,連寫作業都要等弟弟睡著後才擠出時間。

可太晚了,累了一天的爸媽要休息。

她只能奮筆疾書,在皺皺的作業本草草完成老師的布置,字寫得不規範,老師的電話終於打到徐麗華那裏。

家裏的氣氛永遠是低沈的,中年女人一身疲憊,說話也是撒氣似的,“連字都寫不好,還浪費錢念書幹嘛?”

她蹲在小凳子旁寫字,手緊緊攥著鉛筆頭,一筆一畫地,把工整的字寫在田字格裏。

簡陋的廚房回蕩著切菜的鐺鐺聲,她忍著眼淚,像吊在懸崖上的初生小羊,聲音抖著:“我…我能寫好。”

……

鼻尖縈繞著一股難以言說的,腐敗的,久無人居的黴味。蔣誦從灰暗的夢境驚醒。

空氣幹燥,鼻下一片溫熱,隨手抹了一把,在昏暗的室內看不清,只覺得指縫微癢,有液體緩慢地順著皮膚紋路往下流。

摸著墻去廁所,剛把水龍頭打開,胃裏就一陣翻湧。

她狼狽地跪在馬桶邊,嘔出晚上吃的一整盆脊骨,涕淚俱下,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在腹腔裏攪動,松開,反覆。

鼻血還在流。

馬桶老舊發黃,一股惡心的味道,蔣誦沒動,自虐般地把下巴擱在白瓷邊沿上,就著這股勁,又吐了兩次。

胃裏空了,眼前冒金星,昏厥感一陣一陣地湧來。

她想,要是能這麽悄無聲息地死了也挺好。

可惜,在人類歷史裏,因為流鼻血而死的概率很小。腿都沒有知覺了,精神卻逐漸清醒,鼻血凝固在人中兩側,繃緊唇邊的皮膚。

她爬起來洗了把臉,沒擦,就那麽濕著走出洗手間。

窗外漆黑,北方的小城像一艘巨船,無聲沈沒在寂靜的深夜,她搭了件外套,光腳走去陽臺。

困意消散,她坐在窗的邊沿發呆,視線被一個暗淡的光亮吸引。

土黃色的圓光,忽明忽暗,在小區的主幹道上搖搖晃晃,像個喝多了的醉漢。

光越來越近,停在樓下,她這才發現是一輛面包車。車燈只有一個在亮,車門拉開,下來一個黑影,大力地把車門關上,似乎沒關嚴,那人又補了一腳。

銀色的車頂在混沌的夜色裏晃了晃,她聽到一句擲地有聲的臟話。

“草的。”

*****

東林雖然是偏遠的縣城,但該有的一樣不少。

蜜雪冰城,茶百道,肯德基,全都在繁華的主街上,就是時間太早,都還沒開門,街道兩邊營業的只有早餐店和超市。

蔣誦坐在小籠包店裏。

小籠包一屜八個,她要了兩屜,又要了一碗小米粥,用白瓷的勺子,半勺半勺地往嘴裏送。

她準備去超市,買點生活用品。

出租屋裏的東西散發著陳舊破敗的黴味,昨晚睡的被褥也是,被邊泛黃,不用靠近就能聞到一股年代久遠的煙油味。

天剛亮,她就卷起床上的鋪蓋,連帶著枕頭全扔了。

她租的地方位置略偏,離商圈有些遠,好在東林不大,走路過去的話也用不了多少時間。吃完早飯,步行過去,到的時候超市剛開門,隨手拉了個購物車當第一位顧客。

超市很大,兩層樓,樓下是生鮮和食品區,樓上則是生活用品。她推車上樓,在床品區選了淺黃色碎花四件套,純棉睡衣,拖鞋,棉襪,最後停在內衣區。

她發育算早,小學四年級胸部就開始發育,六年級時,初潮降臨,這些陌生的身體變化讓她措手不及。

蔣誦從來沒在這方面產生過溫情幻想。

到初三了,才擁有人生中第一個內衣,還是堂姐穿舊的。她到現在還記得那件內衣的樣子:黑色,上面圍了一圈蕾絲,裏面是厚海綿,掛扣壞了一個,穿上之後能清楚地看到整件內衣的輪廓。

她胸不大,穿上之後平地起山,單薄的身板,看著很突兀。

她不喜歡,隨手扔在沙發角。

很小的一件事罷了,連她都沒想過會在這樣的事上挨罵,徐麗華下班回家,一眼就看到床上的蕾絲內衣,想都沒想,劈頭蓋臉地找她算賬。

“這破玩意能不能藏好,擺這勾引誰呢?”

勾引這兩個字出自親媽的嘴裏,在大多數家庭裏都是罕見,但蔣誦習慣了,從弟弟上初中開始,她就是那個別有用心的角色。

沒有內衣是她的罪,只要家裏的命根子視線落在她身上打量,那就是她不懷好意地勾引未來國家棟梁。

有時候她也覺得好笑,任正常人看都匪夷所思的事,在她家每天都在發生。

導購小姐註意到她在內衣區駐足,笑著過來,手裏拿著最新款向她推薦。

“小妹妹喜歡什麽樣的內衣?現在流行的輕薄無鋼圈的,穿著特別舒服。”

蔣誦目光落在導購手裏拿著的樣品,白色少女款,上面點綴粉色櫻桃圖案,海綿很薄,肩帶細窄,連接處縫著小巧精致的蝴蝶結。

好漂亮。

她沒有猶豫,很快選好自己的尺碼,一起買了兩件。

東西買得多,她打車回出租屋。

鋪床單,套被罩,枕套,順便擦了地。房子不大,沒什麽家具擺設,收拾起來很輕松。全都幹完之後,有些餓了,可惜房子沒接燃氣,也沒有煤氣罐,廚房就是擺設。

她不急著去吃飯,坐在剛鋪好的床上,拉出行李箱打開,從夾縫掏出窄窄的錢包。

一沓紅色鈔票,有一些厚度,實際經過租房和坐飛機,已經少了一半。這是她媽計劃給弟弟的補課錢。

而她,是人生第一次叛逆,攜款潛逃。

很奇怪,明明是她辛苦賺來的錢,卻不歸她支配。深夜時,總會想起徐麗華規劃這筆錢的神態和口吻。竟然那麽理所當然。

大年初三那天,陳欣欣約她出去,才半年不見,兩人都變了很多。

陳欣欣是她高中同學,住在一個小區,從小一起長大,就算相隔百裏,兩人也沒斷了聯系。和蔣誦相反,陳欣欣早在暑假的時候,父母就定好給她覆讀的規劃。

臨走之前,陳欣欣去車站送她,愁腸滿腹地說:“真羨慕你能出去賺錢,多自由啊,咱倆要是能換就好了。”

現在,在濕冷的公園石路上,瘦了一大圈的陳欣欣裹在黑色大衣裏,頭發亂糟糟地紮在腦後,神情木然。

太陽很大,照在身上暖融融的,陳欣欣從兜裏掏出一盒煙,在蔣誦詫異的表情下掏出一根,熟練地點燃,深吸了一口。

煙霧從鼻腔散出,她不在意昔日好友不解的眼神,手指夾著煙看向遠方。

“蔣誦,說真的,你覺得你活著有意思嗎?”

這是從未聽過的詰問,對蔣誦來說卻一點都不陌生,很多委屈的時刻,這句話在心裏反覆響起。

最近一次是前天,大年三十,得知自己辛苦賺的錢要拿回家裏,補貼各處漏風的豁口,她也一瞬間血氣上湧,在心裏的模擬演練室裏,她抄起板凳,把家裏所有能砸的東西都砸碎。

現實卻是,她解下圍裙,掛好,躊躇半晌,嚅嚅地說:“我還是想覆讀。”

可惜這句話被窗外忽然響起的鞭炮聲蓋住,也可能假裝沒聽到,客廳裏的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地看春晚,似乎忘記旁邊還站著女兒。

她對這樣刻意的遺忘不陌生,十九歲的年紀,很難用哄小孩的話騙自己了。

這個世界,沒人愛她。

甚至說愛都是奢侈,連最基本的尊重都沒有。

陳欣欣抽掉半支煙,才把目光從遠方拉回,表情是有些不解的同病相憐,“聽我媽說,你打算覆讀?”

“嗯。”

陳欣欣本身成績就不好,奈何她父母都是小學老師,對她要求嚴格,加之交際圈都是教育界人士,打聽個遍,也沒聽說誰家孩子去念大專的。

覆讀之後,壓力翻倍,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就連今天出來,也是好說歹說求了半天,才給了一個半小時。

現在,時間已經過半。

徐麗華曾經是小學老師,和陳欣欣的媽關系一直不錯。

“你媽不會同意的,她和我媽說了。”

蔣誦雖然大年三十那天碰了壁,其實心底還殘留著一絲希望,或許是提出的時機不對呢,哪有大年三十說這個的。

本想初五之後再商量,沒想到在陳欣欣這得到明確答覆。

“我媽怎麽說的?”

陳欣欣扔掉煙頭,把手塞進大衣兜裏,冷笑著說:“大人理由就那幾個,你家是沒錢,我家是死要面子。”

蔣誦垂眼,低頭看用紅磚鋪成的小徑。沒錢這個理由獨獨針對她,對弟弟倒是沒這個說法,他穿著一身名牌,零花錢沒斷過,補課也找名師一對一。

“我自己能掙,不用家裏錢也能上。”

這句話換來一聲哼笑,陳欣欣此刻就像看淡世間的老者,連敷衍都懶得。

“你的錢不是自己的錢,你要是這麽說,你媽得跟你明算賬,你吃的飯,穿的衣,住的房,不都是錢麽。”

太陽高懸,風卻穿透起球的毛衣,在皮膚上刮起層層戰栗。蔣誦想反駁,卻找不出一句有力的證詞,左思右想後,發現陳欣欣說得沒錯。

“你想上學上不了,我想出去出不去,”陳欣欣吸吸鼻子,眼底漾出水氣,卻笑著看她:“所以我才問,你活的有意思嗎?”

蔣誦直視她的眼睛,心跳不自覺地加快。

“沒意思怎麽了?”

陳欣欣忽然拉住她的手,眼底瞬間迸出的瘋狂。

“蔣誦,我們一起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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