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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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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剛過完年,飛機上乘客不多,透過方塊小窗向下俯瞰,廣袤的黑土地上覆蓋著大片純白。

機艙廣播正播報即將到達目的地,溫柔的女聲正在提醒旅客放下小桌板,蔣誦晃了幾下僵硬的脖子,戀戀不舍地把視線從窗外挪回機艙。

這是她人生第一次坐飛機。

從小到大沒離開過出生地,對北方完全沒有概念,印象還停留在春晚的搞笑小品和口音,陌生得仿佛地球的另一端。

不過下飛機拿行李這段路,她走在人群邊緣,耳邊縈繞著清晰的普通話,這才恍然這裏其實和別的地方沒有區別。

就是氣溫冷了點。

室內還好,自動門外的空氣簡直像夾了針,她的棉襖很薄,剛出去就懵住,身體還沒來得及適應這種氣候,直接僵在原地。

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突然竄到她旁邊,像在說快板:“來~東林,小石沿河,老妹兒你上哪?”

蔣誦呵出白霧,打了個噤才說:“東林。”

男人伸手,嗓門響亮中帶著熟絡,“東林20,上車就走,行李給我。”

蔣誦對這種突然地靠近很不適,下意識握緊行李箱,卻又馬上松開,利落地把行李推給他,平靜地看著他布滿橫肉的臉。

“你車在哪?”

男人輕松拎起行李箱,另一只手指了指右側的半地下停車場,黑色衣袖隨動作吊起,露出手腕粗糙的黑色紋身。

蔣誦垂眼,默默跟在他身後。

車是出租車,車體噴著橙色的條紋,車頂滾動著LED廣告,正播放東林某男科醫院的全套體檢促銷活動。

車窗半開,車後座坐著一對年輕情侶,看著是大學生的年紀。

男孩一只胳膊摟著女友,看她開車門,手指輕彈,火光順著車窗飛出去,拋物線般落在大理石地面上,火光在地上彈跳了幾下。

司機把行李放在後備廂,用發黃的旅游鞋尖踩滅煙頭,依舊是大嗓門,“哥們,煙頭別亂扔,有監控。”他揚手指墻上的禁煙標牌。

男孩揚了揚手,表示知道了,他女友卻有些不忿,趁司機還沒上車說了一句,“管得著嗎,不扔外面扔他車裏啊。”

蔣誦始終沈默,正值傍晚,蕭瑟的北風吹著光禿禿的樹幹,視線所及是單調沈悶的工業氣息,沒有一點亮堂的色彩。

只有遠方一輪橙色落日,沈重悲涼地落進地平線。

到市區時天已經黑透,司機直接把她送到租住的小區樓下,蔣誦拉著行李箱,卻沒進小區,過馬路,徑直走進一家醬骨頭館。

“脊骨一份,米飯二兩。”

她坐在靠近門口的座位,打量室內。

一家老店,室內幹凈簡潔,沒有多餘的裝修。墻壁是暖白色,桌椅是厚重的實木,上面擺著醬油醋和辣椒油和紙巾盒,她抽出一張紙巾,壓在光滑的桌面上擦了一遍。

後廚的半簾掀起,露出老板娘方正的臉。

沖她喊:“在這吃還是打包?”

“在這吃。”

“好嘞,二丫你把那個鋼盆遞我……”廚房離前廳很近,能清楚地聽到轟鳴的噪音,噪音摻雜著濃郁的肉香,一波又一波。

蔣誦在飛機上吃了飯,還喝了飲料,胃裏不餓,所以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急不可耐地等肉上來,單純是因為饞。

這個在她過去十九年人生裏羞於啟齒的字,現在的她可以沒有一點心理負擔地說出來。

她好饞,饞各種肉,饞二十幾一杯的奶茶,饞路過無數次也不敢進去的餐廳,饞所有她想吃卻買不起的零食。

她做夢都想無所顧忌地大吃一頓。

可當菜上來時,她還是屈服多年形成的身體記憶,用筷子夾起盆底的碎肉,在濃郁的湯汁裏滾了一圈,放進嘴裏。

小心仔細地把拇指蓋大小的肉擱在牙齒上,反覆擠壓,細細品味,直到沒什麽嚼頭了,才快速咽下。

老板娘端來一壺茶,順手在旁邊的桌上拿了個杯子,邊走邊倒,蔣誦擡頭,她剛好把滿杯的茶水放到她面前。

“丫頭,我家菜碼大,你一個人能吃完嗎?”

蔣誦放下筷子,認真地看著她抹多了粉有些假白的臉,“我能吃完。”

老板娘笑得更深了,眼角堆出扇貝殼似的紋路,“吃不完也沒事,下頓熱一熱更入味。”

她似乎很少在桌邊逗留,說的話也像是隨意抖摟出來,沒想要得到回覆,待蔣誦聽到這句話時,只看到紮進廚房半簾後的寬厚背影。

算了。

她夾了一塊最大的肉骨頭,咬下一塊,肉鹹淡適中,軟爛脫骨,淳樸的肉香夾雜著獨有的香料味,堆在鋼盆裏冒著熱氣。

都是她的。

還是小孩子時,徐麗華就冷冷地告誡她:吃飯的時候有點眼色,這菜可不是給你一個人吃的。

徐麗華是她媽。

她時刻牢記在心,所以桌上的菜上來,她都會乖乖地等別人先吃;幹了一天累活的爸爸坐在主位,每到吃飯時都先重重地嘆一口氣,把這一天的疲憊均勻地分給家人後,才卸掉包袱般拿起筷子。

和她相反的是,弟弟從沒有她這種顧慮。

他戴著一副近視眼鏡,平時讓他幹活時會裝瞎,但在飯桌上一下子就夾走盤子裏賣相最好的那一塊:魚的中段,豬的精排,埋在深處的雞腿。

每當這個時候,徐麗華都會表達不滿,或是皺眉,或是瞪眼,然後輕飄飄地罵一句:“饞鬼,吃飯這麽沒樣子。”

小時候的蔣誦會竊喜,彎著唇角,大家閨秀般在盤子邊緣夾起一塊浸滿湯汁的蔥花,抿進嘴裏。

菜在擺上桌子時就已經註定吃法,一家四口嚴格地實行等級分工,男女分組,爸爸和弟弟負責盡情吃,媽媽和她負責看眼色收尾。

小時候的她並沒有覺得這有什麽不妥,慢慢長大後,才感覺到這種從小就習慣的事是多麽不可理喻。

和她爸那種疲憊嘆氣對應的,就是她媽這種理所當然奉獻的模樣,他們像兩臺人工造雪機,雪花又一片不落地撒到她身上。

夏天她高考結束,成績還算不錯。中年男人吸著煙,坐在缺了腿的方凳上嘆氣,幹枯皸裂的手抱著頭,仿佛遇到人生最大的難題。

徐麗華則把半顆白菜扔到菜板上剁碎,燉了一大鍋;晚上,一家人圍坐在狹窄的簡易桌邊,壓抑的氣氛籠罩,籠罩著一盆清湯寡水的白菜湯。

蔣誦放下筷子,“大學我不上,我知道家裏的情況。”

蔣大程眼神閃了一下,習慣性地嘆了口氣,徐麗華眉頭舒開,端著盆往碗裏倒湯,湯到碗沿,沒過米飯,褪色的木筷在攪動,毫無規律的。

“行,你自己可想明白了,隔壁三叔認識電子廠的人,過幾天把你安排進去。”

事情就這樣定了,不會有轉機,蔣誦沒什麽情緒,對這種不需要想就能知道的結局懶得費心。

好在飯桌上的壓抑散去了,她沈默著端起飯碗,從盆底夾出一塊白菜幫。

街燈亮起,蔣誦吃完一整份脊骨。

胃裏沈甸甸的,連呼吸也帶著肉香,十九年來,她很少有這種從內到外的充盈感。

她拉著行李,踩在凍得結實的汙色冰面上,一步三滑地往租的房子走。

六樓,一室一廳,房東定居在別的城市,人沒回來,只在電話裏告訴她鑰匙在門口的地墊下;蔣誦不敢彎腰,生怕吃進去的肉從嗓子眼裏滑出來,緩緩蹲下摸索。

樓房老舊,租金便宜,三千塊半年。

環境是和價錢相襯的破爛,墻皮翹起,頭頂吊著最小瓦的燈泡,發出古墓般幽暗的光。

鑰匙在地墊的角落,有一些生銹,她手已經凍僵,頗費力氣地擰開門。

北方還在供暖期,室內幹燥的熱意,和室外的寒冷呈兩極。她摸著門邊的墻壁,按照記憶裏的房子實景圖確定開關的位置,啪地按亮。

和同城租房裏的照片一樣,空蕩蕩的房子,左邊是臥室,右邊是開放式廚房,廚房對門是洗手間,沒有客廳。

有沒有客廳無所謂,她只想要寬敞的陽臺。

陽臺和臥室連著,室內擺著一張單人床,旁邊是淺白色的櫃子,灰藍色的窗簾後,是三面臨窗的陽臺。

蔣誦慢慢走過去,頂樓視野好,窗外是被夜色籠罩的北方小城,小區入住率不高,目之所及黑梭梭一片,沒有燈光的窗口占大多數。

租之前,她曾問房東,為什麽租金這麽便宜。房東是個臟話是口頭語的中年男人,聽她這麽問忍不住笑出來。

“這破地方都他媽沒人了,有能耐的誰在這呆。”

人似乎都是這樣,在一個地方待得厭倦,看不到出路,索性背起行囊,去別人逃離的地方重新開始。

不過,她不是。

她想結束。

高考後那個暑假,她去了電子廠,身上套著悶熱的防塵服,坐在流水線旁的塑料凳上,撕掉配件的舊標,再黏上新標,如此重覆,上萬次。

仿佛在吃旋轉小火鍋,她是一頭只能看到機器滾動的驢,單調到發瘋,卻必須重覆。

倒班,計件,沒有休息時間,吃飯和去洗手間都有規定時間。就這樣從盛夏到隆冬,搓磨了大半年,徹底從高中生變成幹瘦廠妹。

真讓人受不了。

過年了,終於能回家。揣著賺的錢,想了一整夜,總覺得還不晚,拿自己賺的錢覆讀一年,上了大學也可以勤工儉學,不會給家裏添麻煩。

實在是,不想幹這種活了。

她知道這是個重大決定,決定她後半生怎麽過的轉折,在心裏反覆模擬,怎麽開口,怎麽說,萬一家裏不同意怎麽能讓他們轉變態度。

試探是在吃完年夜飯以後。

她收拾好廚房,用圍裙擦著手,狀做隨意地說出斟酌上百次的話。

“媽,我想覆讀。”

中年女人嗑著瓜子,全神貫註地盯著電視裏的春節聯歡晚會,連眼睛都沒擡。

“你學習不好,覆讀有什麽用,你弟這都上高一了,你把錢拿出來給他找個一對一,這才是要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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