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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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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肩膀上的傷口已經結痂。

周守中踏過木質地板,空氣中散發著沈木與花香混雜的味道,平和而安定。前段時間在這裏發生的爭執似乎從未存在,窗外春光融融,攀上青瓷瓶中盛放的白色玫瑰。

推開門,房間裏的人聽到動靜,擡頭望過來。

她今天穿著一身淺綠色的長裙,襯著陽光下越顯白皙的臉龐,清新秀美,看起來比窗外新綻的綠芽還要脆弱,惹人憐愛。

從低處擡起眼睛時、略帶好奇的神態,卻恍惚回到從前。

微風如同破閘的洪流,卷席著往昔畫面撲面而來。

很多年以前,周守中也這樣安靜的推開過一扇門,門後面的女孩擡起眼睛,好奇地盯著他,問:

“怎麽是你啊?”

“……”

周守中沒有理她,徑自去書架中尋找他要拿到的東西。

“你最近看到簡淵學長了嗎?”女孩跳起來,背著交握的雙手跟在周守中身後,“他都不來學校了,我每天在這裏等。”

語氣輕快,聽不出一點被冷落的自覺。

“……”

“他是不是很忙啊?”

“……”

“你也不知道嗎?你們不是好朋友嗎?”

“……”

“你要找什麽?”

周守中總算回了句:“他落下一本書,讓我帶過去。”

“哦哦,被我收起來了。”

她從桌子後找出一本厚重的書遞給周守中,“你等下要去學長家裏嗎?”

“……”

事實上,他也住在那裏,周守中點了點頭。

“那你幫我問一下他什麽時候來學校,好不好啊?”

“為什麽不自己問。”

“我問了啊,”她無辜地瞪大眼睛,“他又不回我消息。”

“……”

難道她沒有一點覺得不對勁嗎?

備受冷落的沮喪、期待落空的心灰意冷,這些都不存在於她的腦海裏嗎?

周守中無法理解:“我不能幫你問。”

含章公館比平常更加安靜,在少爺接受治療的期間,除了醫生沒有人可以跟他講話。聽說這是黎楨早年立下的規矩。

周守中住進簡家時,已經成為了心照不宣的鐵律。

他把書放在簡淵的門口,心想,等這一切結束了,他再轉告他這個下午的對話。

可是一等就是許多天。

應星星總是在學校每個角落神出鬼沒,探出腦袋問他:“簡淵學長什麽時候回來啊?”

“……”

周守中仰起頭,看見她不知道怎麽爬到那棵高大的荔枝樹上去,註意到他的視線,還悠閑地晃了晃雙腳。

“你要吃荔枝嗎?我給你摘點。”

“……”周守中說,“摘荔枝違反校規。”

“真的假的?”

“爬樹也是。”

“那怎麽辦啊?”她張開校服外套,裏面兜了一堆新鮮荔枝罪證,“你千萬別說出去。”

周守中:“……”

她轉念一想,很快安心下來,“算了,反正你本來也不會說話。”

周守中:“……”

然後她完全忘記了開始的問題,仔細跟他討論摘荔枝違反校規的不合理之處,她言之鑿鑿“這誰忍得住啊!”

周守中想說,除了你以外的所有人。

但是他們關系還沒有好到這種程度,聽了她滿腦門想法,周守中點點頭當做知道了,轉身就要走。

“誒你等等!”

應星星的聲音從茂盛的枝葉裏傳來。

他轉頭。

“……那個……”她把外套卷成一個球形,“你能幫我接應一下嗎?”

周守中:“……”

“好吧,不行就算了。”

“……”

他也沒有說不行。

但是女生已經擅自決定了他的沈默所代表的含義,自顧自地站起來,隨著她的動作,荔枝樹不安地搖晃著。

“沒關系,我很會爬樹的!”

她信誓旦旦。

隨後一腳踩空,從樹上掉了下來。

周守中震驚:“你!”

不是很會爬樹嗎!

……

校醫室沒有老師值班,周守中打了通訊錄上的電話,在老師指示下找到鑰匙,打開了藥櫃的鎖,熟門熟路地從裏面拿出消炎鎮痛的藥,又丟給她兩個冰袋。

動作流暢,一氣呵成。

應星星坐在床邊,舉著冰袋發楞,“哇……”

她說,“你好專業啊,經常打架嗎?”

周守中:“……”

“老師為什麽認識你啊?是打不過所以常來嗎?”

“……”

他蹲下來,猶豫片刻,還是伸出手握住她摔傷的腳踝,確認了一下,“沒有骨折,先吃藥吧。”

又從她手裏解救出冰袋,按在紅腫的地方。

“哇哇哇哇哇哇!!”

她尖叫起來,“謀殺我對你有什麽好處!!”

周守中:“……”

從高處掉下來都只是拍了拍衣服碎葉,摸著後腦勺尷尬笑著的家夥,竟然指控區區冰袋涉嫌謀殺。

周守中拿開,“不敷會更痛。”

她糾結了一下,“那你先跟我打聲招呼。”

“……怎麽打?”

“你數123。”

“……”周守中沈默了兩秒,說,“3。”

“哇!!你的1和2呢!!”

兵荒馬亂地處理完傷口,周守中覺得這是他做過最令人心力交瘁的事情。

她坐在床上,懷念她的荔枝,沒有受傷的那只腿還在晃來晃去,“唉,都掉地上了,不知道被誰撿走……”

“……”

“你怎麽不說話啊?”

“別亂動了。”他告誡她。

“你講話怎麽比我爸還正經?”她大為驚奇,“你是學長還是老師啊?”

“……”

“開玩笑啦,”見他又不說話,她有點心虛,“謝謝你送我來醫務室。”

“不用。”

他把藥瓶和繃帶放回原位。

“學長,雖然你話不多,但真是個好人啊。”她想了想,努力描述,“怎麽說呢?給人一種很安心的感覺。”

“……”

“如果你是警察,我會跟你報案的那種。”

“……”

還是別了,周守中默默想,指控冰塊謀殺這種案件沒有人想受理。

第二天.鬼使神差的,周守中路過學校門口的水果店,順手買了一盒荔枝,放在圖書室的桌子上。

就當做是昨天的補償。

他想。

他不知道應星星有沒有發現那盒荔枝,好幾天都沒有看見她的蹤影,明明前段時間在哪都能遇到她。

猶豫著,再次推開圖書室的大門。

桌子對面,女生懨懨地趴著,正用撲克牌搭了一座三層的紙牌塔,最上面的方塊A在她的努力下搖搖欲墜。

“……”

察覺到有人進門,她眼睛一亮。

周守中以為她看見自己會失望,但是她還是非常高興的樣子,“你今天也是來找書的嗎?”

“……”

她已經替他找好了借口,周守中點頭。

“太好了,我來幫你找。”她說,“找到書之後你能不能陪我打撲克?”

“……這違反校規的。”

“你還摘了荔枝呢。”

周守中:“……”那是買的……算了。

他記得她有很多朋友,問,“你很無聊?”不然為什麽一直待在這裏。

“我的腳受傷了嘛!”她伸出一只腳,“這樣出去也太危險了。”

“危險?”

“隨時會被梁辛學姐抓到!”

原來這才是她躲在圖書室的理由。

周守中無語,“……好吧。”

但在學校裏賭博還是不行的,他陪她搭了一個中午的撲克牌塔,一直到午休結束。

她的眼睛亮閃閃的,“你明天還來嗎?”

“……”

這不是他應該回答的問題,周守中想。

於是他什麽都沒有說,轉身合上了圖書室的門。

季節交替之際,烏雲漸漸聚攏,仿佛要從半空中墜落,悶熱潮濕的空氣給人一種冷熱不辯的模糊感。

女生撐著下巴昏昏欲睡,“下課前你有沒有看到梁辛學姐,她今天心情怎麽樣?”

“沒關註。”

周守中站在書架之間,伸手拿了一本攝影集。

“那你找到書沒有?”

“……”

他把攝影集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不明白她為什麽指名要看這本書。

“因為我想當旅游攝影師。”她眨了眨眼睛,“我以後想去很多很多地方,看更高的山、更遠的海,這份職業最適合我了!”

周守中:“……”

她嘆了口氣,“要是能認識更多有趣的人就好了。”

周守中:“……”

她前段時間剛剛在某項音樂賽事中贏過梁辛,一時間風頭無兩,如果後者知道她的夢想如此偏離自身特長,應該會比拿到亞軍更加生氣。

對此,她的解釋理直氣壯:

“那是個業餘比賽,可能評委也比較業餘吧。”

周守中:“……”

怎麽定義面前這個女孩呢。

她好像意識不到別人投射在她身上的嫉妒與期盼,也意識不到簡淵因為她正在失控,在深邃的漩渦中獨善其身。

那一年,天文學家在茫茫宇宙中發現一顆粉紅色褐矮星,它在距離地球57億光年外燃燒,持續幾億年才會冷卻下來。

它的存在奇妙而真實,突破了人們對天文學的常規認知,沒有任何可以解釋的原理。

所有人都在誇它是一顆奇跡又美麗的星球。

年少的周守中掩上報紙時,卻不合時宜地想到,57億光年,那可真是個遙遠的數字。

或許人類終其一生都無法抵達。

“你呢?”

猝不及防間,手中的報紙被人扯了一角,女孩坐著,微微仰起好奇的神色,“你以後的夢想是當警察嗎?”

“……”周守中也不懂她的偏見從何而來,“不是。”

“那是什麽啊?”

他抽出報紙,放回報刊架上。

周守中從小被送到簡家,在黎楨和簡懷遠的照顧下長大,所有人都告訴他要懂得知恩圖報,他的未來,應該是由兩位長輩安排、符合他們期望的。

所以他按部就班地跟在簡淵身後,很少計劃以後的事情。

但並不是沒有想過。

如果……如果簡淵不再需要他的監督,他或許可以……

報刊架在離她最遠的角落,隔著一段空蕩蕩的距離,說不清什麽緣由,周守中生平第一次說出深埋在內心的答案。

“……醫生。”

“醫生?為什麽啊?”她意外的瞪大眼睛。

“家裏……尊重的長輩常年生病,如果當醫生,應該可以幫上忙。”

“可是也太不適合你了。”

周守中:“……”

想了想,女孩又點頭肯定道,“不過你應該能做得很好。”

周守中側頭看了她一眼,沈默中透出懷疑,仿佛在說你又在滿嘴跑火車。

“因為我的腳現在已經不痛啦,”她踢了兩下空氣,向他證明,“你處理的真的很好,以後一定可以當個不收紅包的好醫生。”

周守中:“……”

他不知道自己在她心裏到底是什麽形象。

腳傷痊愈後,應星星終於不用蹲在圖書室躲著梁辛,又開始在學校裏到處出沒,周守中可以在很多地方看見她活潑的身影。

再推開圖書室的門,室內好像剎那間空曠下來。

烏雲下的天色呈現一種黯淡的深藍,像流動的漿,湮沒了多餘色彩。陽光已經失蹤多日,不遠處教學樓窗格裏投落出一個又一個的燈影,在昏暗中微茫朦朧。

周守中走近桌子,雜亂的風將誰刻意放下的三顆荔枝吹得東倒西歪,滾到一起。

窗外是陰沈的天與散不去的霧。

他拿起其中一顆。

風吹皺了樓下張貼的社團招新廣告,野貓越過樹叢準確降落到校園投餵點,一群學生嬉鬧著奔跑過操場,傳來玩笑的聲音。

風雨欲來之前的氣氛,反而總是很輕松。

**

“我不記得了。”

穿著綠色衣裙的她,在柳樹深深淺淺的樹影裏回眸,語氣很輕,輕得像是馬上就會碎掉。

“很奇怪,在我印象中,那年一直是晴天。”

周守中坐在她身側,望向窗外,並不覺得意外。

十六歲的她擁有整個世界,踮起腳尖穿過陽光與燦爛的笑容,步伐輕快,想要去世界上任何一個遠方,所以不知不覺,忽視了太多在她身後追逐的人和事。

偶爾某些時刻,周守中也會想:如果他那時沒有保持沈默,而是攔下她,直白地告知簡淵的偏執,之後發生的事情會不會不一樣?

“其實……”他斟酌片刻,還是開口,“他那個時候……過得也很辛苦。”

應星星好像沒有聽到。

醫生說她現在已經建立起一套相對完善的自我防禦機制,不知緣由的,周守中始終在她的安全區內,而談話中的“他”顯然被摒棄在外。

這也是周守中出現在這裏的理由。

除了蕓香以外,他是現在唯二的,應星星會聽他講話、也有所回應的人。

“他以前不是那樣的。”周守中似乎陷入回憶,“在認識的很長時間裏,他沒有做過任何出格的事情,只是待人有些疏離。”

他想起一件小事。

“小時候,我的弟弟妹妹見到他……”

在這個危險的話題中,應星星總算接了一句話,她問,“你還有弟弟和妹妹?”

“……”

周守中微微怔住,“是。”

“他們也跟你一樣不愛說話嗎?”她好像想到三個悶葫蘆排排坐的畫面,忍不住笑了。

“……沒有,弟弟性格跳脫,前段時間吵著要去爬珠穆朗瑪峰。妹妹還在念書,成績很好,是全家的驕傲。”

“這樣啊。”她若有所思,點點頭,“你妹妹也想當醫生嗎?”

“……”

“當年,是我害得你不能當醫生嗎?”

“……”

時光抽絲剝繭,真相盡頭,褪去色彩的故事露出隱藏在暗流湧動下的細微線索。

也有些回望過去的時刻,不可避免地想,如果她沒有出現,一切是否都能夠遵循正軌,在預想過的道路中暢通無阻。

“不。”

周守中堅定地否決。

與之相反的,是向來嚴肅的人難得放低了聲音,“……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到了她該吃藥休息的時間,周守中走出房間,輕輕掩上房門。

走廊墻壁的向日葵畫下,倚著一道熟悉人影,低垂著腦袋,看不清神色,只能看見他指尖轉著一支白色玫瑰,荊棘劃傷指腹,顯出細密的傷口。

周守中不知道簡淵在這裏聽了多久,又有什麽感受。

他踏過簡淵投落在地上的暗影,一瞬間覺得世事無常。

他的雇主對房間裏面的女孩有著病態的占有欲,整整十年裏,任何藥物與治療都無法稍作動搖,沒想到竟然也有不得不妥協的一天。

十年前周守中置身事外,得知簡淵策劃車禍,又親眼看見他被關進療養院,他想,哪怕只有一點點作用,都要盡可能讓他們彼此遠離。

所以他瞞下了她曾經每天在圖書室等待的信息。

隱匿了她滿懷期待問的每一個問題。

他以為,這樣做可以讓故事無疾而終。

但是時間流逝,故事周而覆始,他被簡淵派去監視她的一舉一動,在黑暗的角落裏,成為一雙潛伏的眼睛。

這一次,周守中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

如果十年前的悲劇,他的沈默也在其中推波助瀾,那麽十年後,他想在力所能及的範圍裏,讓她擁有窺見真相的權利。

應星星曾經問他為什麽要幫助她。

她大概永遠不會明白緣由。

在這個故事裏,對於應星星來說,他只不過是一個說過幾句話、轉眼就忘記的同校生。

但對周守中來說,她是他長久註視的命運。

無數個夜深人靜的空曠風聲裏,飛蛾撲簌撞向路燈的微茫細影下,由遠及近的嬉鬧幻覺聲從耳邊掠過……記憶中所有的碎片,劈頭蓋臉的砸來,落下命運深處傳來的詰問:

——如果當年他說得更多一些,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守中,守中。

不要讓先生和夫人失望。

父親當年摸著他的肩膀,將他送入含章公館,仿佛從名字開始,就刻下了他一生的詛咒——

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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