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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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隕落

幽暗無盡的長廊回響著陣陣腳步聲。牢房中的罪犯眼巴巴地看著來人匆匆走過,他們哀求著,祈求這位大官能放了他們。

昔日的他們也曾是一群亡命之徒,是秦國的嚴刑苛法叫他們對活著有了執著,或者更加盼望痛快地死去。

而獄中偏偏有這麽一個人從未受到任何折磨,終日在牢中筆耕不輟。這樣一位沒有遭受過任何皮肉之苦的人,卻比每一位罪犯經受的苦難還要深重。

一片枯葉從那狹小的窗口中擠進來,落在一張寫滿文字的白紙上。那人放下筆,端詳著落葉。一葉知秋,他在這監獄內,足足待了一個季度。整整三個月,他未見秦王一面。

“師兄。”李斯停在韓非的牢房前,等待獄卒將門打開。

韓非擡起專註於手下工作,聞聲,擡起頭向他問好,將桌面略微一收拾。李斯屈膝而坐,微笑著,拿起桌角的一張手稿,僅粗略地看了兩眼,便放下了。

“知道師兄好酒,師弟特意給你帶了壇好酒。”李斯的侍從將一壇酒放在桌子上,李斯說道:“師兄可還喜歡?”

“有勞師弟費心。”韓非的興致並不是很高,想來有失禮數,便問道:“可是這秦國的名釀,柳林酒?”

“正是。”李斯說道,將封布揭開,醇香四溢,這股香味清而不淡、濃而不艷,韓非的確是被驚艷了。

李斯為他倒滿杯,問道:“師兄的著作也快完成了吧。”

“快了,還差一點。”

李斯無奈地搖了搖頭,“我還以為師兄對法情有獨鐘,沒想到這次卻通篇在講道。師兄,大王似乎對以法治國更感興趣。”

“師弟僅匆匆一眼就能看出我在寫道?”韓非笑了笑。

李斯對此饒有興趣,“師兄請講。”

“‘道’是宇宙萬物之‘法’,‘法’為國家政治之‘道’。老子曾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是萬物的本源,也是支配萬物運行的基本規律。道生法,道法自然,刑名法術之學歸本於黃老。‘道’與‘法’卻有相通之處。”

“所以,師兄是想以法釋道?”

“《老子》有言:‘聖人執一,為天下牧。’此‘一’為大道,大道為自然之道、人心之道。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聖人執要,四方來效。此‘要’便是道家所說的‘一’。以法治國平天下,此為一道,而人性本惡為另一道。貪婪邪惡的人性只能用法來約束,君王要善於用法,掌握賞罰大權便是‘一’,便是‘要’。如此,便能驅動天下四方為自己效命,君主一樣可以實現‘無為而治’。”

李斯一挑眉,點了點頭,“師兄的理解的確高明。”

韓非接下來將剩下的部分收了個尾,便對李斯說道:“師弟可下午再來取,待我稍加整理。”

“師兄不必不著急。”李斯說著不著急,但他的表情卻不是這樣的,他此時看起來倒有些憂心忡忡。他招了招手,遣散了所有人,壓低聲音問道:“關於蒼龍七宿,師兄可有了眉目?”

原來這才是此行的目的。韓非整理的手頓了頓,隨後答道:“當然。我已知蒼龍七宿力量所在,以及如何運用。”

李斯大喜過望,“是嗎?”

韓非無奈地笑了笑:“師弟對秦王可真是忠心耿耿。如此重要的秘密,他不親自來見我,倒叫你來詢問進度,說明他對這個秘密背後的力量並不算特別重視。”

“師兄何出此言?若是師兄能研究出這蒼龍七宿的秘密,大王定會親自將你迎出去,對你大肆賞賜,到時候師兄有什麽願望,還怕大王不滿足你嗎?”

韓非聞言,卻笑了起來,李斯不明所以,但韓非心中卻甚是苦澀,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出去了。

解開蒼龍七宿的秘密是李斯的一己私欲,絕計不是秦王的命令。這麽重要的事情,李斯身為廷尉,官不至丞相,如何能讓他知道?若真是秦王之命,這秘密背後的力量何其強大,嬴政倒也能坐得住,三個月不曾來見。

他早就知道了,也算是後知後覺。一經發現他便停手了。什麽荒唐的力量?又與他何幹?

“師弟啊,我的願望怕是秦王無法實現。”韓非拿起酒鼎,一飲而盡。

李斯小酌一口鮮釀,聞言,放下酒鼎,“師兄,只要你的願望不算過分,大王都能實現。”

“我韓非胸無大志,就只想守著韓國那一畝三分地,這個要求可算過分?”

李斯看了看他,揚起的嘴角漸漸放下。他不明白就那一畝三分地,韓非有什麽可留戀的。韓國並沒有強大的權力和榮華富貴等著他,更何況這個弱小的國家一定會被秦國滅掉,而且是要作為大秦鐵騎下的第一個亡魂。

“師兄,這個小國有什麽好的,讓你這麽魂牽夢繞?你若是在秦國做官,憑你的聰明才智,一定會得到比司寇還要高的官職,權力金錢,你什麽得不到?又何必要回到那個茍延殘喘的國家呢?”

韓非嗤之一笑,“你不懂。韓國就算再破敗,那也是我的國家。我是那個國家的公子,這就註定了‘國家’二字在我肩上的重量要比平常人要重。”

李斯不屑一顧,他理解韓非的感受,如今看到他們二人身份的懸殊,倒讓他有些慶幸,自己並非王室子弟。

“你是不會明白的。你們將我關在這裏,給予我生的希望,卻還要覆滅我的國家,如此,何不趕緊殺了我,還要讓我在此茍活?”

韓非經受了多大的精神打擊,這三個月,他想著自己能完成《解老》、《喻老》,秦王便能放了他,就算他想覆滅韓國,只要能讓韓非回去,他定會傾盡全力解救韓國。可如此一想,秦王又憑什麽讓他回去呢?他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寫下去,是不是在做無用功。可是現在不能做最壞的打算,萬一嬴政所言非虛呢。所以他繼續寫下去了,一直到今天,嬴政口中的曠世巨著就要竣工了。

李斯站起身,舉起手中的酒鼎,本意想向韓非致敬,可眼中卻全然沒有半點敬意:“那便祝師兄好運。”語畢,一飲而盡。

韓非也為自己斟滿酒,回敬了李斯。

李斯轉頭離開,卻聽韓非說道:“不過,師弟是哪國人來著?讓我想想……是楚國對吧?”

李斯未答覆,目視前方走出了牢房。關於他是哪國人他本身一點都不在乎,他只知道嬴政能給他想要的一切,秦國才是他大展宏圖之地。韓非說的沒錯,他不是公子,的確對國家沒有那麽深的牽絆。為了實現自己的志向,忘掉自己那沒用的祖國又如何?比起做楚國人,他更願意自稱是秦國人。

鐵鏈哢哢作響,它鎖住了牢門,毀掉了自由之道。

三日前,衛莊轉了正,正式成為了韓國的大將軍。紅蓮是真心為他感到高興,除了他平時在宮中見到自己都如視而不見。

昨夜下了一場大雨,大雨傾盆,擾得紅蓮一夜未眠。自從衛莊回來,她每天都會去那冷宮瞧瞧,一瞧就是半天,今天也不例外。

骯臟的泥濘沾臟了紅蓮的鞋子,雨水浸濕了紅蓮的裙角。她站在湖心洲,看著眼前早已倒塌的大樹,心中一陣淒涼。樹上嬌粉的小花衰落,它們鋪撒在水面,風吹過,泛起點點漣漪。

紅蓮嘆了口氣,轉過身,卻看到了不遠處與她相對的衛莊。多麽熟悉的一幕,他們在此樹下結緣,難道也要在這裏結束嗎?

“莊……大人,難得你還記得這個地方。”紅蓮又欣喜又失落。

“我從出生之日起就在這座冷宮裏,忘不了的。”他的語氣太過平靜,紅蓮聽不出一點感情。

“這是你帶我來這裏時,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衛莊未言語。紅蓮轉頭撫摸著大樹折斷之處。這些年,它是紅蓮唯一的精神寄托,她總是盼望著,能在轉身之際就能看到衛莊,像今天一樣,可是希望總是會落空。

“昨夜的風雨好大,連這棵樹都……”

“樹是我斬斷的。”衛莊冷不疊地一句,打破了紅蓮所有的幻想。

紅蓮不可置信,她滿懷期待地看著衛莊,可是衛莊接下來的話,讓她徹底陷入了絕望。

“這個地方我不會再來,我會命人拆了它。”

衛莊又一次離她遠去,紅蓮凝視著他的背影,他卻毫不留戀,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冷宮。

紅蓮萬萬沒想到,她最懷念的地方卻是他最痛恨的。也是,三人合抱才能圍繞一圈的大樹都能被斬斷,還有什麽是不能斷的呢?

夜裏,空曠的行宮內,只有一人對鏡而坐,她在等她的丈夫回來。此時她看到了鏡子上的映像,身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你怎麽來了?”焱妃低頭擺弄著頭釵,並不想理會來人。

“韓非推演出了蒼龍七宿的秘密?”月神說道。

“哦?你怎麽知道?”焱妃明知故問,月神可以預知未來,天下幾乎沒有她看不到的事情。

“哼,東君焱妃,你還真當自己是燕太子妃了?別忘了你的任務。”月神嘲諷道。

焱妃冷笑一聲,緩緩站起身,“你還知道我是東君焱妃,你又是憑什麽用這副嘴臉命令我?”

月神絲毫不怯,上前與她對峙:“東皇大人已經知曉你的所作所為,你還不打算將功補過嗎?”

“我答應過丹,不會再殺人了,不然如何能取得他的信任,解開蒼龍七宿的秘密?”

“你明白你的任務就好,殺個人而已,我這次就代勞了。”月神施展法術,剛剛焱妃梳妝的鏡子上竟出現了韓非的映像。

焱妃看著昔日意氣風發的公子,如今卻淪為階下囚,心中不免唏噓。

“這個屬於陰陽家的秘密只能由陰陽家的子弟解開。他們不懂陰陽之道,如何能明白它的強大奇妙之處。蒼龍七宿的力量只能屬於東皇大人。”

焱妃斜睨了她一眼,嘲諷道:“原來你這個嬴政最信任的陰陽家大巫,也並非忠於他。”

“我看你還是想想,日後該怎麽跟東皇大人交代吧。”

漸漸的,月神消失在焱妃視線中。轉眼間,她竟出現在牢獄內。

月神看著早已入眠的韓非,這個將陰陽家獨有的秘密所染指的囚徒。無半句廢話,她立刻施展法術,催動了韓非身上的六魂恐咒。

韓非的右臂出現異端,此時他緊皺眉頭似乎夢到了什麽不好的東西。虛汗慢慢爬上他的額頭,他渾身發燙,疼痛難耐。

韓非緩緩睜開眼,掙紮著掀起右衣袖,看到了胳膊上可怖的紅紫色條紋。他擡起頭,看到了牢外那位輕紗蔽眼、身著素衣的神秘女子,韓非見過她,秦國兩大護國法師之一。

月神見他已醒,加大了內力運轉的力度。韓非此時如同身處火坑,生不如死。

他早就預料到了,自己會有這麽一天。他不反抗,他抗不過命,他只是遺憾。倒下的那一刻,眼神半睜著,看向月神的方向。他看著蒼龍七宿的手稿在月神面前一焚而盡,轉眼間她便消失不見。

今夜,一代英才就此隕落,抱憾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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