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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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貳
接連幾場雨過後，潛州的天氣越發潮濕。
賀念清離開家不過兩天，那種深入骨髓的孤獨，沁滿全身。
回家的路上，盛羽堂周身散發著寒意，仿佛沒有了她在身邊，他的身體便再也暖不起來了。
不可否認，他是個自私的人，也是個自負的人。
明知道自己做的事是在刀鋒上行走，以一己之力與那些洋人作對，他幾乎沒有勝算。
但還是那句話，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
他在海外見過了先進的工業，並不想自己的祖國也落後於他人。
知道這條路會很難走，但沒想到竟然是如此艱辛。
曾經，他也有過無數次想要放棄的時候，但總是不甘心就這樣放棄，別人能做成的，他覺得他也一定可以。
就連李志飛都曾不止一次地勸過他，“要不就這麽算了吧，你帶著嫂子去國外過逍遙快活的日子吧，何必跟自己較勁呢？”
“你明知道我不是那種會輕易放棄的人，我知道你也不是，念清她也不是，如果我為了自身安穩，放棄眼下的一切，連她都會看不起我。安逸的日子誰不想要，只是現在還不是享受安逸的時候。”
他知道，賀念清是勇敢的，她身上有著一種其他女孩沒有的孤勇和堅定。
就像當年她可以只身去山裏把他找回來一樣，她同樣也可以與他共同面對現在的覆雜局面。
可他卻不能再將她置身於危險之中。
這一次，上刀山下火海，就讓他一個人去好了。
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賀念清一輩子都做那個單純的，無憂無慮的女孩。
只是，他沒想到，到頭來，他們之間竟會是這樣的結局。
她離開才不過兩天的時間，可盛羽堂卻覺得整個人都像是被抽走了精氣神，眼眶烏青，臉色也差了很多。
盛忠一邊開車，一邊從後視鏡裏看著默默出神的他，終於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您要不直接回家去吧，我今天叫廚房燉了湯給你補一補。”
“不，先去看老夫人。”
“您確定要我帶老夫人先走嗎？”
盛忠實在不放心，他不知道盛羽堂為什麽要這樣安排，在他看來，要走也是一家人一起走。
他從小就在盛家長大，差不多是與盛羽堂形影不離的，這樣一走，心裏總覺得不是滋味，好像一個好端端的大家庭，就這樣平白無故地要散了一樣。
“對，不管明天發生什麽事，都按照原計劃，你帶著老夫人離開，去南洋。”
盛羽堂已經安排好了一切，他知道身邊所有人的去處，唯獨不知道自己未來將是身在何處。
他去見了老夫人，如今的盛夫人身體還好，可就是時常精神恍惚，記性也越來越差，都快要認不出人來了。
“媽媽，我來看你了。”
盛夫人正坐在搖椅上打盹兒，聽見有人喚她，緩緩地睜開眼睛，看清了來人，難得清醒地回了句，“是羽堂回來了啊，今天忙不忙，怎麽沒把念清也帶來？”
聽她提及賀念清的名字，盛羽堂心中強壓下去的情緒瞬間翻湧上來。
“媽媽，對不起，我把她給弄丟了。”
“你這孩子，怎麽這樣。”
盛夫人埋怨著，可一轉眼竟又掉了眼淚，“她是不是還在怨我，總是對我不冷不淡的。”
“沒有，媽媽，這一次，是我錯了。”
盛羽堂沒有久留，他轉身離開時，盛夫人的聲音從他身後幽幽傳來。
“羽堂，是媽媽錯了，早知道你認定的事情是一定要去完成的，我就不應該總是橫加幹涉。往後的日子，我不在你身邊了，你自己做事，也要有個分寸，學會保護自己啊。”
“嗯。”
盛羽堂腳步停頓了一下，聲音帶了些許哽咽。
誰說老夫人糊塗了，她分明是最清醒的那一個，很多時候，她只不過是裝作糊塗，想給他們更多的成全而已。
或許，在知道自己將要去到南洋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盛羽堂是要只身赴險，這一去，可能就再沒有回程。
看著盛羽堂漸漸遠去的背影，盛夫人終於不再強忍淚水。
……
盛羽堂步履匆匆，趕回了家。
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的院子，飄出鋼琴聲的客廳，如今靜得嚇人。
院子裏的梔子花開了，一片綠色的枝葉中間，開出了星星點點的白花，在靜謐的夜裏，散發著迷人的香氣。
這些花花草草都是賀念清種的，她沒事的時候就喜歡侍弄這些花草來打發時間，偶爾工作忙的時候，看看這些花，心情也會好很多。
若是她還在的話，應該會剪一些花苞下來，插進花瓶裏，擺在客廳和書房，這樣，這個家裏就到處都是花香，一下子就有了人氣。
可現在呢，整間屋子一片冷清。
她的拖鞋還擺在玄關處，家裏的傭人還不知道女主人不會再回來了，還是像往常一樣，每天把拖鞋擺好，等待著她回家。
賀念清在他面前永遠都是那麽活潑外放，在他回家時，總是毫不吝惜地獻上一個熱情的擁抱，亦或是準備好一桌美味的菜肴，還有深夜歸家時的那一碗熱湯。
思念和回憶，是一種蝕骨的折磨，身處熟悉的場景，對於盛羽堂來說，是一種痛苦。
他獨自一人上樓，進了房間，那裏還有屬於她的氣息。
晚風從陽臺吹進來，白色的紗簾輕輕飄起來，拂過桌上的電話。
盛羽堂的腦海裏又浮現出她那晚離開時故作堅強，卻又決絕的眼神。
她真的就這麽走了，這兩天連一個電話也沒打來，明天她的船就要起航了。
此時此刻的賀念清又在做什麽呢？
會不會也像他一樣，失落地回憶著他們曾經的點點滴滴？
還是會像兩年前一樣，一身孤勇，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告訴他，我們要一直在一起。
想到這裏，盛羽堂忽然自嘲地笑了笑，他擡頭看向梳妝臺鏡子裏的自己，笑得淒涼。
隨即，他又有些慶幸。
好在這一次她是下定決心先一步離開，不然，他真的沒有辦法護她周全。
盛羽堂知道，不會有人再走進這間屋子了。
他獨自一人下樓，偌大的家裏，只剩下了幾個傭人。
“先生，飯菜都備好了，可以吃飯了。”傭人站在門口，畢恭畢敬地說道。
“好。”盛羽堂應了一聲在餐桌前坐好，孤零零的一個人看著一道又一道菜端上桌。
最後一道湯端上桌，竟是芋頭排骨湯。
盛羽堂默默看在眼裏，心疼莫名酸澀，開口道，“把這湯端下去，我不想喝。”
他忽然又像想起來什麽一樣，覆又說了句，“放下吧。”
那傭人額頭都開始冒汗，心想著，今日是盛忠叮囑廚房的大廚特意按照他的口味做的菜，還燉了湯，沒想到竟然惹得他不高興了。
一碗熱氣騰騰的湯擺在了盛羽堂面前，他拿起調羹，喝了一口，卻忍不住濕了眼眶。
曾經答應她要好好學做這道菜的，可是直到他們分開，他都還沒學會。
他自認為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
與賀念清在一起時，總是來去匆匆，兩人聚少離多，對家裏的關註更是少之又少，連她最愛吃的菜，他都沒有學會。
他們之間說的最多的就是“以後”、“下次”，可現如今他都不知道，他們之間還會不會有以後。
放下湯碗，盛羽堂望向窗外，不久前，也是這樣圓月當空，他和賀念清，還有公司裏的那些同僚們一起歡聚，談笑風生，欣賞著古典音樂，憧憬著美好未來。
現如今明月依舊，可還剩下的人卻已經寥寥無幾。
念清，你現在在哪兒啊？
是否也會在某個時刻，想起我們曾經的過往，要不然，你還是快點忘了我吧。
……
那是盛羽堂最後一次在家裏吃完飯，第二天晚上，他沒來得及回家，準時出現在了化肥廠門口。
他一個人開著車，走在去化肥廠的路上，後面還有一輛黑色的車子，像是甩不掉的陰影一般，這幾天一直跟在他的後面。
盛羽堂知道，他是一定走不掉了。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安於現狀的人，喜歡冒險，離經叛道的事更是沒少做。
但他從沒想過，會在自己人生最低谷的時候，遇到賀念清。
她身上帶了股傲氣，大概是從小就被看管得太嚴的緣故，她的朋友不多，但她卻對自己的人生有著清晰的規劃，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並且努力地靠自己的實力去實現目標。
他也一樣，只不過，他為了實現目標，付出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
其實，這段時間他一直窩在家裏陪賀念清，也是存了私心的。
說白了，他想要逃避，哪怕只是暫時的，哪怕知道這樣和她在一起雲淡風輕的日子，是過一天少一天的。
那他也想把這段時間當作是一場美麗的夢，他只希望這場夢的時間可以久一點，最好永遠都不會醒過來，他也是心甘情願的。
但也僅僅是十幾天而已。
他們好像還沒有這樣形影不離地待在一起這麽長時間。
這段時間，他們無時無刻不在彼此的視線範圍內，哪怕是不說話，只要一個眼神，就知道彼此的心中所想。
這是他之前連做夢都不敢想的生活啊。
他喜歡坐在院子裏，看賀念清侍弄那些花花草草。
偶爾心情好了，她也會親自下廚給他做些小菜或是甜點。
足夠了，這就是他想要的細水長流的生活。
可卻又遠遠不夠，他們還有好多事沒有做，還有好多路沒有走，還有好多話沒說完，還有一輩子沒能一起過。
他還想和她生一個可愛的寶寶，一家三口，會有更多的歡樂。
但現在，這些都是美好的幻影了，他們都只能帶著這些回憶和願景，過完沒有彼此的餘生。
車子迎著夕陽的方向一路向前飛馳，殘陽如血，刺痛了他的眼睛。
好像曾經也是這樣一個黃昏，他開著車子從家裏出來，一路向西，就那麽陰差陽錯地遇到了賀念清。
想到這裏，盛羽堂早已紅了眼眶。
他以為自己可以很灑脫地面對這一些，可真到了生離死別的關頭，他的心裏還是有萬般不舍。
她那麽堅強，那麽勇敢，就算沒有他在身邊，也一定會過得很好的。
盛羽堂不斷地在心裏這樣說服自己。
往後的日子，她會按照以前的計劃，讓自己的人生重新回到正軌，出國讀書，然後擁有屬於自己的事業。
有賀五爺從小對她的影響，想必賀念清以後經商一定能夠很成功，這兩年在潛州所取得的成績就足以證明。
盛羽堂給自己點了一根煙，沒吸上幾口，煙灰卻積了不少，一陣風吹過，煙灰飛起，進了他的眼睛，不知不覺中，眼角流下一滴淚。
車子穩穩地停在了化肥廠門口，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盛羽堂在進門之前，又仔細地環視了一圈，這裏是他和他的朋友同事們曾經一起揮灑汗水的地方，裏面灌註了太多的心血，而今晚，他又要親手將它毀掉。
進入廠房時，中村等人悉數到場，只因他已經答應，將化肥廠的所有權交給大和商會。
就在前天，他與李志飛大吵一架，執意要將化肥廠交予東洋人，並且遣散了所有的員工。他生生將李志飛氣走，這會兒怕是已經坐上飛機，去往南洋了。
這樣一來，他便也放心了。
在轉讓書上簽字的那一刻，盛羽堂拿起筆來，卻又放下。
“盛先生，你該不會是反悔了吧。”吳義同上前一步，催促道。
盛羽堂笑了笑，從口袋裏掏出煙盒，“急什麽，抽根煙不行嗎，再說了，你們這一個個荷槍實彈的，我孤家寡人一個，還能跑了不成？”
他拿出一根煙叼在嘴上，在火柴盒上點燃一根火柴，下一秒，手指彈出，那根帶著橘色火苗的火柴，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落在了墻角的一灘液體上。
就在眾人還未來得及反應之時，熊熊火焰已經燃起。
“你瘋了，快找人滅火。”
“這是汽油！”
“還有炸藥！”
地上的引線如同毒蛇的信子一般，泛著紅色的，致命的光。
爆炸聲伴著沖天的火光，瞬間沖破天際。
盛羽堂冷眼看著那些人抱頭鼠竄，逃命無門，直到他的胸口透出一陣溫熱。
爆炸的碎片擊穿了他的胸口，鮮血灑在潔白的墻面上。
盛羽堂擡手看了看腕上那塊百年靈，時間停在了晚上七點，那曾經是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時間。
視線已經開始變得模糊，他喃喃自語道，“念清，怎麽辦啊，我好像回不去了，沒辦法去接你回家了。”
短短幾個字，像是耗盡了他的全部力氣。
念清，對不起，我沒能回來接你，只有下輩子再見了。
盛羽堂還剩下最後一點力氣，他實在講不出那句話，鮮血開始從口中湧出，他耗盡全部體力，直直地栽倒在地。
盛羽堂還記得，自己在留學的時候曾經有文學教授給他們上過一節課，當時的教授就對他們說，人在最後一秒會是什麽樣的，會想些什麽，說些什麽。
他現在才知道，什麽文學作品講的都是騙人的，一秒鐘那麽短，怎麽可能還有思考的時間。
可那一秒，往往是一個人一生中最最重要的時刻，盛羽堂選擇用自己的身體與敵人同歸於盡。
還有許許多多像他一樣的年輕人，把自己的生命交付於死神，為同胞爭取一份生的希望。
他們如一顆顆劃過夜空的流星，年輕而又短暫的一生中，在天空中留下最璀璨的流光。
直到這一刻，盛羽堂才終於相信，或許每個人的命運早已註定。
熊熊的火光中，盛羽堂仿佛看見她的臉，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他的煙頭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火光照亮了她的臉。
念清，請你原諒我這樣做，因為這大概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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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盛羽堂周身散發著寒意，仿佛沒有了她在身邊，他的身體便再也暖不起來了。
不可否認，他是個自私的人，也是個自負的人。
明知道自己做的事是在刀鋒上行走，以一己之力與那些洋人作對，他幾乎沒有勝算。
但還是那句話，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
他在海外見過了先進的工業，並不想自己的祖國也落後於他人。
知道這條路會很難走，但沒想到竟然是如此艱辛。
曾經，他也有過無數次想要放棄的時候，但總是不甘心就這樣放棄，別人能做成的，他覺得他也一定可以。
就連李志飛都曾不止一次地勸過他，“要不就這麽算了吧，你帶著嫂子去國外過逍遙快活的日子吧，何必跟自己較勁呢？”
“你明知道我不是那種會輕易放棄的人，我知道你也不是，念清她也不是，如果我為了自身安穩，放棄眼下的一切，連她都會看不起我。安逸的日子誰不想要，只是現在還不是享受安逸的時候。”
他知道，賀念清是勇敢的，她身上有著一種其他女孩沒有的孤勇和堅定。
就像當年她可以只身去山裏把他找回來一樣，她同樣也可以與他共同面對現在的覆雜局面。
可他卻不能再將她置身於危險之中。
這一次，上刀山下火海，就讓他一個人去好了。
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賀念清一輩子都做那個單純的，無憂無慮的女孩。
只是，他沒想到，到頭來，他們之間竟會是這樣的結局。
她離開才不過兩天的時間，可盛羽堂卻覺得整個人都像是被抽走了精氣神，眼眶烏青，臉色也差了很多。
盛忠一邊開車，一邊從後視鏡裏看著默默出神的他，終於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您要不直接回家去吧，我今天叫廚房燉了湯給你補一補。”
“不，先去看老夫人。”
“您確定要我帶老夫人先走嗎？”
盛忠實在不放心，他不知道盛羽堂為什麽要這樣安排，在他看來，要走也是一家人一起走。
他從小就在盛家長大，差不多是與盛羽堂形影不離的，這樣一走，心裏總覺得不是滋味，好像一個好端端的大家庭，就這樣平白無故地要散了一樣。
“對，不管明天發生什麽事，都按照原計劃，你帶著老夫人離開，去南洋。”
盛羽堂已經安排好了一切，他知道身邊所有人的去處，唯獨不知道自己未來將是身在何處。
他去見了老夫人，如今的盛夫人身體還好，可就是時常精神恍惚，記性也越來越差，都快要認不出人來了。
“媽媽，我來看你了。”
盛夫人正坐在搖椅上打盹兒，聽見有人喚她，緩緩地睜開眼睛，看清了來人，難得清醒地回了句，“是羽堂回來了啊，今天忙不忙，怎麽沒把念清也帶來？”
聽她提及賀念清的名字，盛羽堂心中強壓下去的情緒瞬間翻湧上來。
“媽媽，對不起，我把她給弄丟了。”
“你這孩子，怎麽這樣。”
盛夫人埋怨著，可一轉眼竟又掉了眼淚，“她是不是還在怨我，總是對我不冷不淡的。”
“沒有，媽媽，這一次，是我錯了。”
盛羽堂沒有久留，他轉身離開時，盛夫人的聲音從他身後幽幽傳來。
“羽堂，是媽媽錯了，早知道你認定的事情是一定要去完成的，我就不應該總是橫加幹涉。往後的日子，我不在你身邊了，你自己做事，也要有個分寸，學會保護自己啊。”
“嗯。”
盛羽堂腳步停頓了一下，聲音帶了些許哽咽。
誰說老夫人糊塗了，她分明是最清醒的那一個，很多時候，她只不過是裝作糊塗，想給他們更多的成全而已。
或許，在知道自己將要去到南洋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盛羽堂是要只身赴險，這一去，可能就再沒有回程。
看著盛羽堂漸漸遠去的背影，盛夫人終於不再強忍淚水。
……
盛羽堂步履匆匆，趕回了家。
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的院子，飄出鋼琴聲的客廳，如今靜得嚇人。
院子裏的梔子花開了，一片綠色的枝葉中間，開出了星星點點的白花，在靜謐的夜裏，散發著迷人的香氣。
這些花花草草都是賀念清種的，她沒事的時候就喜歡侍弄這些花草來打發時間，偶爾工作忙的時候，看看這些花，心情也會好很多。
若是她還在的話，應該會剪一些花苞下來，插進花瓶裏，擺在客廳和書房，這樣，這個家裏就到處都是花香，一下子就有了人氣。
可現在呢，整間屋子一片冷清。
她的拖鞋還擺在玄關處，家裏的傭人還不知道女主人不會再回來了，還是像往常一樣，每天把拖鞋擺好，等待著她回家。
賀念清在他面前永遠都是那麽活潑外放，在他回家時，總是毫不吝惜地獻上一個熱情的擁抱，亦或是準備好一桌美味的菜肴，還有深夜歸家時的那一碗熱湯。
思念和回憶，是一種蝕骨的折磨，身處熟悉的場景，對於盛羽堂來說，是一種痛苦。
他獨自一人上樓，進了房間，那裏還有屬於她的氣息。
晚風從陽臺吹進來，白色的紗簾輕輕飄起來，拂過桌上的電話。
盛羽堂的腦海裏又浮現出她那晚離開時故作堅強，卻又決絕的眼神。
她真的就這麽走了，這兩天連一個電話也沒打來，明天她的船就要起航了。
此時此刻的賀念清又在做什麽呢？
會不會也像他一樣，失落地回憶著他們曾經的點點滴滴？
還是會像兩年前一樣，一身孤勇，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告訴他，我們要一直在一起。
想到這裏，盛羽堂忽然自嘲地笑了笑，他擡頭看向梳妝臺鏡子裏的自己，笑得淒涼。
隨即，他又有些慶幸。
好在這一次她是下定決心先一步離開，不然，他真的沒有辦法護她周全。
盛羽堂知道，不會有人再走進這間屋子了。
他獨自一人下樓，偌大的家裏，只剩下了幾個傭人。
“先生，飯菜都備好了，可以吃飯了。”傭人站在門口，畢恭畢敬地說道。
“好。”盛羽堂應了一聲在餐桌前坐好，孤零零的一個人看著一道又一道菜端上桌。
最後一道湯端上桌，竟是芋頭排骨湯。
盛羽堂默默看在眼裏，心疼莫名酸澀，開口道，“把這湯端下去，我不想喝。”
他忽然又像想起來什麽一樣，覆又說了句，“放下吧。”
那傭人額頭都開始冒汗，心想著，今日是盛忠叮囑廚房的大廚特意按照他的口味做的菜，還燉了湯，沒想到竟然惹得他不高興了。
一碗熱氣騰騰的湯擺在了盛羽堂面前，他拿起調羹，喝了一口，卻忍不住濕了眼眶。
曾經答應她要好好學做這道菜的，可是直到他們分開，他都還沒學會。
他自認為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
與賀念清在一起時，總是來去匆匆，兩人聚少離多，對家裏的關註更是少之又少，連她最愛吃的菜，他都沒有學會。
他們之間說的最多的就是“以後”、“下次”，可現如今他都不知道，他們之間還會不會有以後。
放下湯碗，盛羽堂望向窗外，不久前，也是這樣圓月當空，他和賀念清，還有公司裏的那些同僚們一起歡聚，談笑風生，欣賞著古典音樂，憧憬著美好未來。
現如今明月依舊，可還剩下的人卻已經寥寥無幾。
念清，你現在在哪兒啊？
是否也會在某個時刻，想起我們曾經的過往，要不然，你還是快點忘了我吧。
……
那是盛羽堂最後一次在家裏吃完飯，第二天晚上，他沒來得及回家，準時出現在了化肥廠門口。
他一個人開著車，走在去化肥廠的路上，後面還有一輛黑色的車子，像是甩不掉的陰影一般，這幾天一直跟在他的後面。
盛羽堂知道，他是一定走不掉了。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安於現狀的人，喜歡冒險，離經叛道的事更是沒少做。
但他從沒想過，會在自己人生最低谷的時候，遇到賀念清。
她身上帶了股傲氣，大概是從小就被看管得太嚴的緣故，她的朋友不多，但她卻對自己的人生有著清晰的規劃，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並且努力地靠自己的實力去實現目標。
他也一樣，只不過，他為了實現目標，付出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
其實，這段時間他一直窩在家裏陪賀念清，也是存了私心的。
說白了，他想要逃避，哪怕只是暫時的，哪怕知道這樣和她在一起雲淡風輕的日子，是過一天少一天的。
那他也想把這段時間當作是一場美麗的夢，他只希望這場夢的時間可以久一點，最好永遠都不會醒過來，他也是心甘情願的。
但也僅僅是十幾天而已。
他們好像還沒有這樣形影不離地待在一起這麽長時間。
這段時間，他們無時無刻不在彼此的視線範圍內，哪怕是不說話，只要一個眼神，就知道彼此的心中所想。
這是他之前連做夢都不敢想的生活啊。
他喜歡坐在院子裏，看賀念清侍弄那些花花草草。
偶爾心情好了，她也會親自下廚給他做些小菜或是甜點。
足夠了，這就是他想要的細水長流的生活。
可卻又遠遠不夠，他們還有好多事沒有做，還有好多路沒有走，還有好多話沒說完，還有一輩子沒能一起過。
他還想和她生一個可愛的寶寶，一家三口，會有更多的歡樂。
但現在，這些都是美好的幻影了，他們都只能帶著這些回憶和願景，過完沒有彼此的餘生。
車子迎著夕陽的方向一路向前飛馳，殘陽如血，刺痛了他的眼睛。
好像曾經也是這樣一個黃昏，他開著車子從家裏出來，一路向西，就那麽陰差陽錯地遇到了賀念清。
想到這裏，盛羽堂早已紅了眼眶。
他以為自己可以很灑脫地面對這一些，可真到了生離死別的關頭，他的心裏還是有萬般不舍。
她那麽堅強，那麽勇敢，就算沒有他在身邊，也一定會過得很好的。
盛羽堂不斷地在心裏這樣說服自己。
往後的日子，她會按照以前的計劃，讓自己的人生重新回到正軌，出國讀書，然後擁有屬於自己的事業。
有賀五爺從小對她的影響，想必賀念清以後經商一定能夠很成功，這兩年在潛州所取得的成績就足以證明。
盛羽堂給自己點了一根煙，沒吸上幾口，煙灰卻積了不少，一陣風吹過，煙灰飛起，進了他的眼睛，不知不覺中，眼角流下一滴淚。
車子穩穩地停在了化肥廠門口，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盛羽堂在進門之前，又仔細地環視了一圈，這裏是他和他的朋友同事們曾經一起揮灑汗水的地方，裏面灌註了太多的心血，而今晚，他又要親手將它毀掉。
進入廠房時，中村等人悉數到場，只因他已經答應，將化肥廠的所有權交給大和商會。
就在前天，他與李志飛大吵一架，執意要將化肥廠交予東洋人，並且遣散了所有的員工。他生生將李志飛氣走，這會兒怕是已經坐上飛機，去往南洋了。
這樣一來，他便也放心了。
在轉讓書上簽字的那一刻，盛羽堂拿起筆來，卻又放下。
“盛先生，你該不會是反悔了吧。”吳義同上前一步，催促道。
盛羽堂笑了笑，從口袋裏掏出煙盒，“急什麽，抽根煙不行嗎，再說了，你們這一個個荷槍實彈的，我孤家寡人一個，還能跑了不成？”
他拿出一根煙叼在嘴上，在火柴盒上點燃一根火柴，下一秒，手指彈出，那根帶著橘色火苗的火柴，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落在了墻角的一灘液體上。
就在眾人還未來得及反應之時，熊熊火焰已經燃起。
“你瘋了，快找人滅火。”
“這是汽油！”
“還有炸藥！”
地上的引線如同毒蛇的信子一般，泛著紅色的，致命的光。
爆炸聲伴著沖天的火光，瞬間沖破天際。
盛羽堂冷眼看著那些人抱頭鼠竄，逃命無門，直到他的胸口透出一陣溫熱。
爆炸的碎片擊穿了他的胸口，鮮血灑在潔白的墻面上。
盛羽堂擡手看了看腕上那塊百年靈，時間停在了晚上七點，那曾經是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時間。
視線已經開始變得模糊，他喃喃自語道，“念清，怎麽辦啊，我好像回不去了，沒辦法去接你回家了。”
短短幾個字，像是耗盡了他的全部力氣。
念清，對不起，我沒能回來接你，只有下輩子再見了。
盛羽堂還剩下最後一點力氣，他實在講不出那句話，鮮血開始從口中湧出，他耗盡全部體力，直直地栽倒在地。
盛羽堂還記得，自己在留學的時候曾經有文學教授給他們上過一節課，當時的教授就對他們說，人在最後一秒會是什麽樣的，會想些什麽，說些什麽。
他現在才知道，什麽文學作品講的都是騙人的，一秒鐘那麽短，怎麽可能還有思考的時間。
可那一秒，往往是一個人一生中最最重要的時刻，盛羽堂選擇用自己的身體與敵人同歸於盡。
還有許許多多像他一樣的年輕人，把自己的生命交付於死神，為同胞爭取一份生的希望。
他們如一顆顆劃過夜空的流星，年輕而又短暫的一生中，在天空中留下最璀璨的流光。
直到這一刻，盛羽堂才終於相信，或許每個人的命運早已註定。
熊熊的火光中，盛羽堂仿佛看見她的臉，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他的煙頭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火光照亮了她的臉。
念清，請你原諒我這樣做，因為這大概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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