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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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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壹

三個月後

一場臺風過後,港城的天氣終於有了涼意。

黑色轎車朝城郊駛去,在一處破敗荒涼的墳場前停了下來。

一身黑衣的賀念清從車上下來,手裏捧著一捧白菊花。

她在一處無名墓前站定腳步,黃土隆起的光禿禿的墳頭,前面豎了一塊無字木板。

這是梁信恒的墓,或許誰都不會想到,曾經在大銀幕上光彩照人,迷倒萬千少女的大明星,竟然是這般下場。

兩年前,梁信恒因躲避追殺來到了港城,後來又在這裏拍攝了不少激人奮進的電影。

也因此,他都一直在那張暗殺名單上。

賀念清還清楚的記得,她初到港城時見到這位故人的欣喜之情,可就在上周,他從片場返回家中的路上,被人暗殺,橫屍街頭。

他在港城無親無故,尤其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更加無人敢為他收屍。

是賀念清拜托了祝梓堯,趁著夜色將他葬在了此處,為了讓他不再受到那些人的滋擾,他的墓碑上不能有任何的標記。

今日是他的頭七,一束鮮花,寄托了賀念清的哀思,也代表了她滿心的敬畏。

“大小姐,這裏不能久留,我們還是早點回去吧。”

才站了沒幾分鐘,祝梓堯便上前提醒。

最後深深地鞠了一躬,賀念清轉身離開。

或許,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塊無名的墓碑會漸漸地消失,但總會有人記得,他曾經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抗爭過。

……

城南小學

賀念清上完一節音樂課後,裹了裹身上的外套,準備走出教室,可孩子們似乎對這位新來的賀老師十分感興趣,上課下課都圍著她,連下課了都舍不得讓她走。

“賀老師,你明天還來不來教我們唱歌呀?”

一個小男孩眨著烏黑的大眼睛,問道。

“明天沒有音樂課的,要等到下周了,你們要乖乖的聽楊老師的話,表現好的話,我就再來教你們唱歌。”

說完,賀念清還用手揉了揉男孩的頭。

走出教室,一陣冷風刮過,賀念清系上了風衣的扣子,忽然被身後的聲音叫住。

“小賀老師,沒想到你還蠻受歡迎的嘛。”

“安妮,你又取笑我。”

身後妖嬈的身影轉眼到了近前,正是多年不見的楊安妮。

豐城匆匆一別,兩人都沒想到竟會在港城相見。

那日賀念清留給楊安妮的另一張船票,被楊安妮送給了在碼頭偶遇的一位沒有船票的男生。

兩人一路逃難,相互扶持著來到港城,如今不止組建了家庭,還成立了這所小學。

賀念清最初是想到學校做義工的,沒想到竟然遇到了楊安妮。

楊安妮當時的第一句話就是,“念清,我真的要謝謝你當年的那張船票,給我開啟了新的人生。”

後來賀念清曾經問過楊安妮,“為什麽當時那麽多人都買不到船票,你卻偏偏把票送給了你先生?”

“因為他最與眾不同,許多人逃難都是背著金銀器軟,拖家帶口,只有他一個人是背著小提琴箱,像個寶貝一樣的護著。當時我就覺得他一定是個愛音樂勝過愛自己生命的人,我也是學音樂的,我懂那種感覺,所以決定拉他一把,沒想到這一拉,竟然就是一輩子。”

楊安妮每每講起與她先生相遇的經歷,都覺得這是上天給她最好的安排,讓她在最需要陪伴和扶持的時候,遇到了可以一路同行的人。

“看你能走出陰霾,我真替你高興。”

賀念清在遇到楊安妮的時候,她正準備要結婚。

“念清,你知道嗎,我曾經以為,很多事,很多人,隨著時間的推移,可以淡忘,但是我錯了。我其實忘不了程天賜,我還一直愛著他,不管是曾經,還是以後。可老天爺偏偏讓我遇到了那麽愛我的人,我才來港城的時候,幹的是老本行,在舞廳裏唱歌,有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去的路上被人騷擾,救下我的人,竟然是於少明。原來他就在我那個舞廳隔壁的西餐廳兼職,每天晚上拉小提琴。”

“他其實早就發現我每天深夜才下班,不放心我一個人回家,就每天下班以後在巷子口等著,默默地看著我從巷子裏穿過,進了家門,他再回家。那一晚,他為了救我,手受了傷,靈活度受到了限制,很多高難度的曲子,他都拉不了了。後來,我就在想,這也許就是命運的安排吧,可能老天爺看我太苦了,想要找個人來愛我,疼我。我就這樣把自己嫁出去,好像也沒什麽不好的。”

說完這些的時候,楊安妮手中的香煙已經快要燃盡,煙灰都積了一大截,她的手輕輕一抖,煙灰飄落,散落在地上,不見了蹤影。

賀念清沒辦法感同身受,只是能夠感覺到,她眼底的落寞。

“你這樣做,當真不會後悔嗎?還是已經徹底死心,不再抱有希望?”

楊安妮笑了笑,輕輕搖頭,“都不是,我只是想通了,有很多事情,不是一定就能圓滿的,就像我們都身處這個兵荒馬亂的年代,誰都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我不是心死了,我只是與自己和解了,每當想起他的時候就會告訴自己,不是每一段愛情都會有一個完美的結局,不是每一對相愛的人都可以一起走完一生。曾經的山盟海誓,他做不到,並不是他不想做到,而是我們沒辦法同命運抗爭。”

“對我來說,現在的平淡如水和以前的轟轟烈烈,都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或許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也沒什麽不好的,我們都是肉體凡胎,都有累了倦了的時候,能夠找到一個可以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的人,已經是命運對我最大的恩賜了。我相信,我會幸福的。”

楊安妮這樣講,像是在和自己的內心反覆確定,她不會後悔,她不得不承認,她沒辦法一個人孤獨的走完後半生,有人陪在身邊,或許日子就不會那麽難熬了。

賀念清從回憶中收回思緒,說道,“你走慢些,如今都是有身孕的人了,怎麽還是這般風風火火的。”

“今天又有一批捐贈的物資到了,我要趕緊去門口接著去。”

楊安妮他們的小學才在剛剛起步階段,接收的也大多是逃難過來的孩子們,很多孩子家裏沒有經濟來源,交不出學費,學校現在出於入不敷出階段。

賀念清當時就是看到報紙上刊登的求助信息後,才過來捐贈物資的和做義工的。

“別急,我跟你一起去,你現在可不能累到了,要是吃不消了就跟我講,大不了我再幫你多帶幾節課。”

“是是是,你現在怎麽變得這麽婆婆媽媽的了,再這樣嘮叨下去,我耳朵都快起老繭了。”

兩個人並排朝學校門口走去,身後傳來的是孩子們嬉笑打鬧的聲音,一副難得的和諧畫面。

……

回到家時,已是傍晚時分,賀念清吃過晚飯,坐在空蕩蕩的客廳裏,又再次面對著一個難捱的夜晚。

這三個月的時間對於她來說,好像格外漫長,她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等待,就像以前一樣,等待著盛羽堂出差回來,等待著他每個深夜回家時故意放輕的腳步聲。

但這次卻又不一樣,來到了港城賀念清才真正地知道,戰爭年代,通訊是多麽不便,相隔千萬裏,他們彼此就像處在各自的孤島一般,再也沒有了音訊。

她從未想過,原來想要和一個人保持聯系,竟然是這麽的難。

心裏有許多話沒辦法對別人講,她又怕自己閑下來會胡思亂想,就只能讓自己忙起來。

可白天忙碌熱鬧過後,卻更加凸顯了夜晚的冷清孤寂,今晚,她終於坐在書桌前,拿出紙筆,開始寫信。

羽堂,

近來還好嗎?

時間過得真快,我來港城差不多有兩個月的時間了。

三年前的今天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日子,我一直都沒忘,很可惜,這樣的日子沒辦法與你一起度過,我心裏有很多話都想對你說,卻不知你什麽時候才能聽到。

從潛州出發,一路向南,輪船、火車、汽車,幾乎所有的交通工具都用上了,用了快一個月的時間,我才終於到了目的地。

其實我原本打算是去歐洲的,最後還是決定留在港城,不為別的,只想著這樣可以離你近一點,我們也可以早點團聚。

這一路上多虧了表哥提前安排好一切,雖然舟車勞頓,辛苦異常,但總算是平安到達。

這裏暫時遠離戰亂,一片祥和,但城裏從北邊逃難過來的人也很多,我的情況已經算很好的了,有屋住,有衣穿,有飯吃。每次看到那些流落街頭的老弱婦孺,我都想去資助一把,怎奈如今漂泊在外,能力有限,也只能盡一份綿薄之力。

前段時間我還遇到了楊安妮,她如今過得很好,已經從過去的陰影中走了出來,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先生創辦了一所小學,還有了身孕,今年過年前應該就能看到寶寶出生了。

還有梁信恒,他終究還是沒能逃脫那些人殘忍的追殺,就這樣橫屍街頭。想必你得知這個消息後,一定會很難過吧。

我在這裏一切都好,唯獨少了你,現在我才知道,你一直都在把生活中最好的一面展現在我的面前,把所有的黑暗和骯臟都擋在自己身後。

這一路,我看到了太多人間慘劇,也更加渴望未來會到來的新生活。

如今唯盼戰爭早日結束,我們能夠團聚。

盼你歸來的  念清

賀念清輕輕將信紙疊整齊,放進信封裏,然後放在了抽屜的最底層。

明知道這是一封不能寄出的信,可她卻還是忍不住寫了。

太多的思念無處傾訴,只能寫在紙上,默默地封存起來。

剛剛收好書信,門外便傳來一陣敲門聲。

“太太,祝先生來了,說有急事找你。”

門外傳來了傭人張媽的聲音。

“好,我知道了,你讓他在客廳等一下,我馬上下來。”

賀念清鎖好抽屜,收拾好心情,走出了房間。

當初她要離開潛州的時候,祝梓堯也拖家帶口一路跟著她,也多虧了他的照應,賀念清才能夠順利來到港城。

如今祝梓堯一家就住在隔壁,兩家的房子都不大,但好在住的近,做什麽都能相互照應。

“都這麽晚了,是出什麽事了嗎?你怎麽不進來說話?”

賀念清見祝梓堯站在門口卻沒進來,不禁問道。

“大小姐,你看是誰來了?”

祝梓堯說話間一個閃身,原來他身後還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表哥?”

那人雖然帶著帽子遮住了半張臉,但她還是能從輪廓辨認出來。

賀念清不可置信地追問道,“真的是你嗎,表哥?”

徐兆源摘下帽子,上前一步,“念清,是我。”

“表哥……”

賀念清已經顧不得許多,撲到他懷裏,哭了起來。

所有的思念和委屈,都在此刻化作淚水,在親人面前釋放出來。

“好了,不哭了。”

徐兆源輕拍著賀念清的後背,安慰道。

此刻的他,看見這一幕,不禁也是鼻尖發酸。

想想接下來要告訴她的那個消息,徐兆源內心無比糾結。

賀念清哭了一會兒,終於安靜下來,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問道,“對了,表哥,你怎麽來了,這一路上還順利嗎?”

“我爸爸呢?他還好嗎?”

徐兆源拉著她的手在沙發上坐下,“念清,有件事情,你要聽我講,不要太激動。”

“是不是爸爸他,出事了?”賀念清見狀,心裏已經有了預感。

他為東洋人做事,必定不會有好下場,這點賀念清比誰都清楚。

可他畢竟也是她的爸爸,她的親人,賀念清之前心裏還存著一絲念想,是不是哪一天爸爸可以幡然醒悟,重回正途,看來是沒有機會了吧。

“五爺他,已經不在了。”

徐兆源的聲音很輕,但此刻的客廳裏一片寂靜,他的聲音仿佛在空中飄蕩了很久,最終才傳到賀念清的耳朵裏,飄渺的,而又那麽不真切。

“什麽時候的事,他是怎麽沒的?”賀念清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顫抖著問道。

“是上個月初五,五爺去刺殺了大和商會的會長,與他同歸於盡了。”

“他去刺殺了?”賀念清一時難以接受,事實竟然發生了反轉。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你們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難道從一開始,爸爸就是瞞著她的?

“是,念清,對不起,是五爺,他怕會連累到你,所以一直讓我瞞著你的。”

“其實,你應該是最了解五爺的為人的,他雖然早年發家用的用的手段並不光彩,但他在大是大非面前是絕對不會走錯一步的。其實還在你待在寧城的時候,大和商會的人就經常用各種機會和五爺見面,勸說他與東洋人合作,後來五爺索性辭去了會長職務,去了永城躲風頭,但那些人怎麽肯善罷甘休,特別是豐城淪陷以後,他們一路追到永城去勸五爺出來繼續做豐城商會的會長,實則是為東洋人服務。五爺一直以各種理由推脫,那些人見勸說不成便起了殺心,趁五爺外出之時要刺殺他。後來多虧了游擊隊的同志們出手相救,五爺才撿回一條命,同時他也將計就計,表面上屈服於大和商會,願意為他們服務,實則是要配合游擊隊裏應外合,在一次酒會上幹掉大和商會那幫人。”

徐兆源頓了頓,看著一臉震驚的賀念清,繼續說道,“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不管到任何時候,你都要記住,這世上沒有人會比五爺更愛你,他怕東洋人會用你的人身安全來做威脅,所以一直也沒有主動想要你再和他見面,他甚至還在慶幸,曾經最危險的時候,你是不在他身邊的。我想,五爺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去接近那幫人的,他自知逃不過這一劫,左右都是死,他寧願自己死得其所,死的有意義些。他怕連累到你,所以才登報與你斷絕關系,同時也不讓我再和你聯系。在酒會那天,他還刻意把我支走,等我聽到消息趕到的時候,五爺他已經倒下了……”

“我想沖過去保護他,但是硬是被手底下的兄弟們給拖走了。他們都跟我說,五爺中了那麽多槍,我就是再沖過去也是無謂的犧牲。”

“對不起,念清,是我沒有保護好五爺。我曾經答應你的,我沒有做到。”

徐兆源兩只手捂住臉,再次陷入了痛苦之中。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竟然不相信自己的父親,還曾不止一次地埋怨他,是他讓我落得今天有家不能回的局面。可我卻沒想到,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或許他決定與我斷絕關系的那一刻,心裏比我還要痛千倍百倍……”賀念清任淚水決堤般從眼眶湧出。

“念清,現在把一切都說開了就好了,別太傷心了,五爺在天上,也不想看到你這麽傷心難過的。”

徐兆源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安撫道,“想哭就哭出來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往後要好好地活下去,別讓五爺失望。”

“可我現在沒有家,沒有羽堂,也沒了爸爸,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你要我怎麽活……”

曾經的她驕縱任性,是因為她知道有父親寵著,闖禍了有父親給她兜底。

可她卻偏偏天生叛逆,喜歡處處與父親作對,兩年前那一別,她還記得父親的叮囑,本以為只是短暫分別,本以為父親還會像以前一樣原諒她的任性。但世事難料,最終父女倆天各一方,直到現在天人永隔。

賀念清不停地搖頭,用手抹去臉上的淚水,她不願相信父親已不在人世的消息,急火攻心,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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