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降災
關燈
小
中
大
002降災
3.
傍晚時分，刮了一陣強風，路邊的野花野草被吹得東倒西歪，天灰蒙蒙的看不見頭，不多時便暴雨如註。
依附在院子墻上的綠色爬山虎依舊郁郁蔥蔥，在這深秋季節，倒透出幾分清冷意味。
那一墻爬山虎前——
“吱呀”一聲，院子的木門被推開了。
偌大雨幕中，女生含著笑意的尾音刻意拉長，由遠及近：“所以現在你能告訴我你叫什麽了嗎？”
撐著傘的男生遲疑了片刻，還是答：“林書白。”
“好！謝謝你今天送我回來。”
桑措彎著眸，唇角止不住向上翹起，認真地說：“我叫桑措！下次見面別忘了我！”
林書白沒有回答。
聲音漸漸遠去。
……
雨聲仍然淅淅瀝瀝，一墻之隔的巷子裏，傷痕累累的少年喘著氣，脫力般靠在墻邊，註視著林書白撐著傘離開，註視著桑措蹦蹦跳跳地關上院子的大門。
覺榷攥緊了手，又松開，手中的黑傘隨即落到了地上，激起點點水花。
無人經過，自然也無人看到，他闔上眼又睜開，眼神裏藏著的盡是覆雜，也不知，究竟是怎樣的暗潮湧動。
不知道在雨中站了多久，直到一通電話打來。
“——欸？阿榷你剛才打我電話有什麽事嗎？”
聽聲音，那頭似乎心情很雀躍，嗓音裏盡是掩蓋不住的笑意。
目睹了剛才那一幕，覺榷自然知道她的好心情從何而來，只是不敢細究。
覺榷忍受著背部傷口被雨沖刷的劇烈疼痛，順著墻壁，終於跪坐在地上。
他幹澀地動了動唇，說，沒事，就是我臨時被老師叫去參加一個物理競賽，這幾天都不回來，住在那邊安排的賓館裏。
“——哦哦，那很棒呀。這幾天都要下雨，你記得好好照顧自己，競賽名次不重要，我相信你。還有！註意安全。”
覺榷“嗯”了聲，淡淡道：“掛了。”
電話終於掛斷。
他垂下手，手機滾落在地上，明明撕扯到傷口，他卻神色不變，手臂上極深的掐痕昭示著手臂主人剛才經歷了多難耐的疼痛。
天知道他強裝出來的鎮定有多難。
細膩如桑措，共同生活了那麽久，他只要稍稍露出那麽一點端倪，她都必然會察覺到。
其實，電話剛接通的一瞬，覺榷想說，桑措姐，你別害怕，以後他們不會再欺負你了。
可那樣，她肯定會擔心自己有沒有受到傷害。
他不能讓她擔心。
只是他撒謊了，他騙了她，不知道鼻子有沒有變長。
一小時前，下起瓢潑大雨，路上人煙稀少，覺榷去了桑措打工的那家網吧，找到了給桑措一巴掌的人。
他還了他一巴掌。
然後換來了無數倍的欺淩。
那個人叫來了一群人，那麽大的雨，冰涼徹骨，那些混混把他拖進一條小巷，拿皮帶抽他，拿煙灰燙他，瘋狂折磨他。
他們的靈魂是扭曲的，他們的生活一團亂糟。
他一開始還會慢慢還手。
後來，那個人說，只要讓他們打夠了，他就不會再去找桑措的麻煩。
恍惚中，覺榷靠墻慢慢地站起來，他面色蒼白，任雨水沖打著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勢。
其實他並不後悔。
至少結果是好的。
只是，會怨恨自己無能。
天色暗沈，烏雲密布。
覺榷淋了很久的雨，久到都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姓甚名誰，緩過來後隨便找了家賓館湊合。
房間很老舊簡陋，墻壁上裂縫重重，他躺在床上給桑措報了平安，才放下心來，昏昏沈沈就睡了過去。夜裏發起高燒，反反覆覆。
夢裏回到了當天下午，少年滿身是傷，有些可怖，他拿了把黑傘，身上全被雨水打濕，跌跌撞撞地從巷子裏出來。
——他要給桑措去送傘。
看到桑措，他剛欲向前，又想起自己現在實在不宜見她，於是準備找個人幫忙帶給她。
還未找到可以幫忙的人，覺榷便看見因沒傘而發愁的桑措眼睛一亮，眉眼生動起來。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是一個陌生的男生，他正撐著一把透明的傘路過。
不知哪來的勇氣，桑措叫住林書白，小心翼翼地問他能不能共撐一把傘。
出乎意料的是，他答應了她的請求。
不經大腦思考，覺榷沖到了他們面前，又倒退幾步，抿著唇固執地站在了一旁，看著桑措，仿若在問你要選誰，大有得不到回答不罷休的意思。
可桑措瞥了覺榷一眼，沒有理他，跟著另一個人走了。
隔著雨幕，少年問她為什麽不跟他走，桑措則反問，自己為什麽要跟他走。
回答讓少年眼紅。
“——我想跟誰走是我的選擇，我喜歡他，而你只是我的弟弟。“
只是弟弟。
只是弟弟嗎。
覺榷清楚的知道這是夢，可他仍然深陷其中，被困在夢魘中，不可抽身。
現實中，覺榷並沒有阻止桑措跟林書白共撐一把傘，他甚至都沒有讓他們察覺到自己的存在。
他只是默默拖著傷痕累累的身子，跟在兩人身後，看桑措費盡心思地逗林書白開口說話，又一遍一遍地撥打桑措的電話。
很顯然，風聲雨聲都太大了，她聽不見手機的來電鈴聲。
夢中的畫面再次轉換，覺榷夢到了好多斷斷續續的以前發生過的事情。
零零散散的記憶，沒有主題，只是無一例外的是，夢裏都有她。
……
桑措冒著大雨，背著他去醫院看病；
桑措吃飯時總偷偷把自己碗裏的肉分給他；
桑措騎自行車，他在後座，翻山越嶺只為去念書；
桑措為了不讓他羨慕別的小朋友，堅持一個月不吃早餐只為給他買拼圖；
顧惜去世的那天，還是幼童的他和桑措站在門口；
………
這一覺睡到下午兩點。
覺榷昨晚迷迷糊糊吃了退燒藥，又蓋著被子悶了一身汗，燒已經退得差不多了。
學校那早就請好了假，桑措那邊，他得參加完“競賽”再回去，所以還有很長的時間。
太陽落山前覺榷去了一趟山上的寺廟。
依稀記得桑措這幾天說她水逆，諸事不順。
少年閉上眼，虔誠地跪坐在蒲團上，為她拜了又拜，臉上是少見的柔和，睜眼時眼裏閃著微弱希冀的光。
——佛祖啊，望她在以後的日子裏，萬事順意，平平安安。
下山前他買了一串白玉菩提的佛珠。
聽聞它象征著逢兇化吉，趕走邪氣，可保平安，長期佩戴可轉運。
可這樣的珠子很難得，寺廟中的僧人說它是留給虔誠的有緣人的，若一定要這串，需得日日到這寺廟跪拜，連續不間斷的199天，一天都不能缺席。
下山途中，覺榷盯著手中的那串佛珠失笑，搖了搖頭，心想自己真是瘋了，居然開始相信這種東西。
兩日後，一中校門口。
恰逢周末，雖是陰雨天氣，可來接孩子的家長仍數不勝數，絡繹不絕，在校園門口排起一條長龍。
細雨綿綿，覺榷尋了處人少的地方，也就是在那棵老槐樹下，手裏拿了杯奶茶，靜靜等待著。
少年眉目如畫，即使面色冷淡，也引得不少人紛紛側目，蠢蠢欲動。
更有甚者膽大，看了一陣便徑直朝那棵槐樹的方向走去，懷有的心思不言而喻。
男生穿著簡單的黑色衛衣，皮膚白皙，襯得人越發淡漠，見有人走近，他無意識動了動指尖，而後不動聲色地拉開了距離。
來的那個女生笑嘻嘻的，也不害臊，直截了當地問能不能留個聯系方式。
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
覺榷也直截了當地拒絕，嗓音清冽，“不了。”
女生不死心，又問了幾遍，可每次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她暗道果然帥哥都是高冷的，嘆了口氣，只好作罷。
她眼中高冷的覺榷，在下一刻，在看到桑措的笑容後，完完全全收起了帶著刺的棱角。看起來平靜淡定，微微發紅的耳根卻出賣了他。
少年眉眼微垂著，顯得特別乖。
桑措很早就註意到這邊的動靜了，女生在求聯系方式的時候，她也沒有要阻攔的意思，只在人群外偷偷向覺榷眨了眨眼，偏偏嬌媚而不自知。
一波又一波的人流出了校門，看熱鬧的人再無暇顧及他，槐樹下重新恢覆到冷冷清清的狀態，只剩他和她。
“嘖嘖嘖，時至今日，阿榷你不知傷了多少小姑娘的心，這就是所謂‘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吧，還不知最後你這朵花會花落誰家。”
桑措自然而然地接過他手裏的奶茶，還是溫熱的。她一如既往地說著玩笑話，語氣輕快活潑，話語中感嘆居多。
覺榷垂下眼，遮住了眼底的情緒，輕輕地說：
“我就陪著你，哪也不去。”
桑措笑了下，不置可否。她沒看到少年眼裏的固執，自然沒把這句話當回事。
只當是孩童的無心之言。
可，在之後漫長的歲月裏，不論時光如何變遷，他始終遵守諾言，從不曾變過，在很久以後，少年人的承諾也成了真。
——他從不食言。
4.
公交站臺處。
女生撐著下巴，懶懶散散的模樣。一身白色長裙，無意識地鼓著腮，目光聚在空中那些細小的光斑之間，像是在發呆。
夕陽的光芒與桑措的臉融在了一起。那一瞬間，很美。
覺榷看到這一幕，又抿著唇移開了視線。
“想看日落嗎？”
桑措本無聊至極，冷不丁聽到這句話，“啊？”了一聲，擡眼看向他，眉眼是藏不住的訝異。
看見她的表情，覺榷懊惱了片刻，不自然地別開視線，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也隨之消失，他小聲說：
“……沒聽到算了。”
少年倏的垂下眼簾，睫毛如鴉羽一般，微微顫抖著，聲音很平靜，神情中有後悔，摻雜著淡淡的失落，還以為自己的情緒隱藏得很好。
這小孩兒太可愛了！
“噗”的一聲，桑措忍不住笑了。
“我聽到了！”她憋笑著看向覺榷，視線坦坦蕩蕩，沒有半分不自然。
覺榷：“……哦。”
安靜了一分鐘，覺榷動了動手指。一擡頭，便對上一道眼巴巴盯著自己的視線，那雙眼睛仿佛在問“然後呢”。
“……”
有點不好意思。他不自然地輕咳了一聲，言簡意賅：“等公交。”
“等哪輛呀？”
“‘199’號。”
等了許久，才等來一輛“199”的公交車。
空氣燥熱難耐，桑措鼻翼間有細密的汗珠，見等的車終於來了，她欣喜起來，一下子扯過覺榷的手，催促道：“快上車啦。”
公交車緩緩開動，而覺榷站在車上，低頭看著猝不及防被桑措抓過的那只手腕，一時間有些發怔。
桑措早就投完了幣，尋了中間一排的位置坐，看他還楞著，皺了一下眉，擔憂地發問：“你今天怎麽了？一直都魂不守舍的。”
手腕的餘溫徹底消失，覺榷回過神，平覆著躁動難安的心跳。
“沒事。”
就是有點激動。
拉手了。
四舍五入就是牽手。
坐下後才發現，公交車上靜悄悄的，沒有什麽聲響，加上他們兩個，一共只有五個人，且先前來的那三個人都在看手機。
連續上了幾天夜班，桑措很累，恰好困倦感襲來，她閉上眼，頭靠在窗玻璃上，在小憩。
模模糊糊中，她感到自己的腦袋被人小心翼翼地撐起來，放到了一個軟乎乎的地方，舒服得很。
覺榷垂眼，盯著桑措的睡顏，不由自主的，唇邊掛起淡淡的一抹笑，轉瞬即逝。
桑措醒來時，車上只剩了自己和身邊安靜看書的少年。自己的腦袋還靠在他的肩上。
她眨了眨眼，覺得奇怪。
她記得入睡前，自己明明是靠在車窗玻璃上睡的，怎麽換了一個方向。
很快又想開。
或許是自己睡相太差勁，睡夢中不小心靠過去的吧。
肩上的溫熱離開，察覺到動靜，覺榷將書翻了一頁，才掀起眼皮，說：“還有兩站就到了。”
被枕得發麻的肩膀有點難受。
桑措忽然睜大眼。
距離驀然拉近。
“你在看什麽書啊？”她問。
真的太近了。覺榷的心跳倏的加快，喉結不自然地滾了滾，若無其事地把封面給桑措展示。
“《小王子》？”她輕聲念。
桑措笑：“我最喜歡這本書了。”
覺榷：“嗯。”
他當然知道。
就是因為知道，才帶的這本。
他帶她來的地方是一片海。
剛坐下，覺榷便捧了一束花給桑措，不知從哪弄來的，是白色的滿天星，很好聞，也很好看。
桑措笑著道了聲謝。
忽然，覺榷用冰涼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氣息撲面而來：“先閉眼。”
桑措乖乖照做。
不知過了多久。
“——睜眼。”
桑措擡頭，被眼前的景象震懾得說不出來話來。
太陽一點點墜下地平線，映襯著橘紅色的雲彩，發出耀眼的光芒，海鷗盤旋，殘陽如血，紅霞滿天。
世間萬物都被橘紅色晚霞盡染。
落日黃昏曉，清風襯晚霞。
唯恐打擾到這壯觀的一幕，桑措放低了聲音問旁邊的人：“這裏是哪裏？”
少年輕聲答道：“離海。”
“離別的離。”
“這裏很美。”察覺到他的情緒有些低落，桑措笑了一下，說：“我們來許個願吧！”
語畢，也沒等他回答，竟真的閉上了眼睛。
覺榷無奈地垂下頭，片刻又擡起眼，目光掃了桑措一下，然後認真學著她的模樣，閉眼。
剎那間，一行字在心中浮現。
——我對著日落許願，許願我能一直在你身邊。
時間過得很快，他們準備回去的時候，天已經徹底暗了下來。
看著空蕩蕩的公交站臺，桑措頗有些手足無措，疑惑發問：“還有公交車麽？”
“沒了。”
桑措傻眼了：“那怎麽辦？”
對方長腿一伸，氣定神閑地回答：“走路。”
“……”
一個小時的路程……
桑措洩了氣，突然覺得覺榷一點也不可愛了。
路上桑措摔了一跤，不小心崴到了自己的腳。
她試著動了一下，卻發現站不起來了。
這就很苦惱。
覺榷一言不發，氣惱她不小心而板著臉，在桑措面前蹲下，示意讓她趴上去。
要讓一個比自己小四歲的人背……真是丟人丟大發了。
桑措抗拒了兩秒，看了下覺榷冷若冰霜的臉，又看了下自己已經微微紅腫的腳，還是默默趴了上去。
路燈指引著方向。兩分鐘後，桑措感到不可思議，覺榷竟然真的能背著自己走，而且還很穩。
沈默了幾秒，不知想到了什麽，桑措“咯咯”笑得不停，笑得眼睛都迷成了一條縫，臉頰發熱，同樣震得覺榷的心跳頻率直線加快。
“你笑什麽？”他終於忍不住問。
“覺、榷，腳瘸。”
“……”
說完，她又笑得喘不過氣來。
下一秒，覺榷也偷偷牽起了嘴角。
桑措再次睡著了。
周圍的環境很寂靜，只剩樹林獨有的沙沙聲。
還有彼此的呼吸聲。
同樣的頻率，同樣的心跳。
地上交纏在一起的影子顯得他們密不可分。
一個半小時的路程，覺榷背著桑措走，卻不覺疲憊。反之，他的嘴角，翹了一整晚。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這條路永遠不要有盡頭。
希望我們能，一直走下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3.
傍晚時分，刮了一陣強風，路邊的野花野草被吹得東倒西歪，天灰蒙蒙的看不見頭，不多時便暴雨如註。
依附在院子墻上的綠色爬山虎依舊郁郁蔥蔥，在這深秋季節，倒透出幾分清冷意味。
那一墻爬山虎前——
“吱呀”一聲，院子的木門被推開了。
偌大雨幕中，女生含著笑意的尾音刻意拉長，由遠及近：“所以現在你能告訴我你叫什麽了嗎？”
撐著傘的男生遲疑了片刻，還是答：“林書白。”
“好！謝謝你今天送我回來。”
桑措彎著眸，唇角止不住向上翹起，認真地說：“我叫桑措！下次見面別忘了我！”
林書白沒有回答。
聲音漸漸遠去。
……
雨聲仍然淅淅瀝瀝，一墻之隔的巷子裏，傷痕累累的少年喘著氣，脫力般靠在墻邊，註視著林書白撐著傘離開，註視著桑措蹦蹦跳跳地關上院子的大門。
覺榷攥緊了手，又松開，手中的黑傘隨即落到了地上，激起點點水花。
無人經過，自然也無人看到，他闔上眼又睜開，眼神裏藏著的盡是覆雜，也不知，究竟是怎樣的暗潮湧動。
不知道在雨中站了多久，直到一通電話打來。
“——欸？阿榷你剛才打我電話有什麽事嗎？”
聽聲音，那頭似乎心情很雀躍，嗓音裏盡是掩蓋不住的笑意。
目睹了剛才那一幕，覺榷自然知道她的好心情從何而來，只是不敢細究。
覺榷忍受著背部傷口被雨沖刷的劇烈疼痛，順著墻壁，終於跪坐在地上。
他幹澀地動了動唇，說，沒事，就是我臨時被老師叫去參加一個物理競賽，這幾天都不回來，住在那邊安排的賓館裏。
“——哦哦，那很棒呀。這幾天都要下雨，你記得好好照顧自己，競賽名次不重要，我相信你。還有！註意安全。”
覺榷“嗯”了聲，淡淡道：“掛了。”
電話終於掛斷。
他垂下手，手機滾落在地上，明明撕扯到傷口，他卻神色不變，手臂上極深的掐痕昭示著手臂主人剛才經歷了多難耐的疼痛。
天知道他強裝出來的鎮定有多難。
細膩如桑措，共同生活了那麽久，他只要稍稍露出那麽一點端倪，她都必然會察覺到。
其實，電話剛接通的一瞬，覺榷想說，桑措姐，你別害怕，以後他們不會再欺負你了。
可那樣，她肯定會擔心自己有沒有受到傷害。
他不能讓她擔心。
只是他撒謊了，他騙了她，不知道鼻子有沒有變長。
一小時前，下起瓢潑大雨，路上人煙稀少，覺榷去了桑措打工的那家網吧，找到了給桑措一巴掌的人。
他還了他一巴掌。
然後換來了無數倍的欺淩。
那個人叫來了一群人，那麽大的雨，冰涼徹骨，那些混混把他拖進一條小巷，拿皮帶抽他，拿煙灰燙他，瘋狂折磨他。
他們的靈魂是扭曲的，他們的生活一團亂糟。
他一開始還會慢慢還手。
後來，那個人說，只要讓他們打夠了，他就不會再去找桑措的麻煩。
恍惚中，覺榷靠墻慢慢地站起來，他面色蒼白，任雨水沖打著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勢。
其實他並不後悔。
至少結果是好的。
只是，會怨恨自己無能。
天色暗沈，烏雲密布。
覺榷淋了很久的雨，久到都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姓甚名誰，緩過來後隨便找了家賓館湊合。
房間很老舊簡陋，墻壁上裂縫重重，他躺在床上給桑措報了平安，才放下心來，昏昏沈沈就睡了過去。夜裏發起高燒，反反覆覆。
夢裏回到了當天下午，少年滿身是傷，有些可怖，他拿了把黑傘，身上全被雨水打濕，跌跌撞撞地從巷子裏出來。
——他要給桑措去送傘。
看到桑措，他剛欲向前，又想起自己現在實在不宜見她，於是準備找個人幫忙帶給她。
還未找到可以幫忙的人，覺榷便看見因沒傘而發愁的桑措眼睛一亮，眉眼生動起來。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是一個陌生的男生，他正撐著一把透明的傘路過。
不知哪來的勇氣，桑措叫住林書白，小心翼翼地問他能不能共撐一把傘。
出乎意料的是，他答應了她的請求。
不經大腦思考，覺榷沖到了他們面前，又倒退幾步，抿著唇固執地站在了一旁，看著桑措，仿若在問你要選誰，大有得不到回答不罷休的意思。
可桑措瞥了覺榷一眼，沒有理他，跟著另一個人走了。
隔著雨幕，少年問她為什麽不跟他走，桑措則反問，自己為什麽要跟他走。
回答讓少年眼紅。
“——我想跟誰走是我的選擇，我喜歡他，而你只是我的弟弟。“
只是弟弟。
只是弟弟嗎。
覺榷清楚的知道這是夢，可他仍然深陷其中，被困在夢魘中，不可抽身。
現實中，覺榷並沒有阻止桑措跟林書白共撐一把傘，他甚至都沒有讓他們察覺到自己的存在。
他只是默默拖著傷痕累累的身子，跟在兩人身後，看桑措費盡心思地逗林書白開口說話，又一遍一遍地撥打桑措的電話。
很顯然，風聲雨聲都太大了，她聽不見手機的來電鈴聲。
夢中的畫面再次轉換，覺榷夢到了好多斷斷續續的以前發生過的事情。
零零散散的記憶，沒有主題，只是無一例外的是，夢裏都有她。
……
桑措冒著大雨，背著他去醫院看病；
桑措吃飯時總偷偷把自己碗裏的肉分給他；
桑措騎自行車，他在後座，翻山越嶺只為去念書；
桑措為了不讓他羨慕別的小朋友，堅持一個月不吃早餐只為給他買拼圖；
顧惜去世的那天，還是幼童的他和桑措站在門口；
………
這一覺睡到下午兩點。
覺榷昨晚迷迷糊糊吃了退燒藥，又蓋著被子悶了一身汗，燒已經退得差不多了。
學校那早就請好了假，桑措那邊，他得參加完“競賽”再回去，所以還有很長的時間。
太陽落山前覺榷去了一趟山上的寺廟。
依稀記得桑措這幾天說她水逆，諸事不順。
少年閉上眼，虔誠地跪坐在蒲團上，為她拜了又拜，臉上是少見的柔和，睜眼時眼裏閃著微弱希冀的光。
——佛祖啊，望她在以後的日子裏，萬事順意，平平安安。
下山前他買了一串白玉菩提的佛珠。
聽聞它象征著逢兇化吉，趕走邪氣，可保平安，長期佩戴可轉運。
可這樣的珠子很難得，寺廟中的僧人說它是留給虔誠的有緣人的，若一定要這串，需得日日到這寺廟跪拜，連續不間斷的199天，一天都不能缺席。
下山途中，覺榷盯著手中的那串佛珠失笑，搖了搖頭，心想自己真是瘋了，居然開始相信這種東西。
兩日後，一中校門口。
恰逢周末，雖是陰雨天氣，可來接孩子的家長仍數不勝數，絡繹不絕，在校園門口排起一條長龍。
細雨綿綿，覺榷尋了處人少的地方，也就是在那棵老槐樹下，手裏拿了杯奶茶，靜靜等待著。
少年眉目如畫，即使面色冷淡，也引得不少人紛紛側目，蠢蠢欲動。
更有甚者膽大，看了一陣便徑直朝那棵槐樹的方向走去，懷有的心思不言而喻。
男生穿著簡單的黑色衛衣，皮膚白皙，襯得人越發淡漠，見有人走近，他無意識動了動指尖，而後不動聲色地拉開了距離。
來的那個女生笑嘻嘻的，也不害臊，直截了當地問能不能留個聯系方式。
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
覺榷也直截了當地拒絕，嗓音清冽，“不了。”
女生不死心，又問了幾遍，可每次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她暗道果然帥哥都是高冷的，嘆了口氣，只好作罷。
她眼中高冷的覺榷，在下一刻，在看到桑措的笑容後，完完全全收起了帶著刺的棱角。看起來平靜淡定，微微發紅的耳根卻出賣了他。
少年眉眼微垂著，顯得特別乖。
桑措很早就註意到這邊的動靜了，女生在求聯系方式的時候，她也沒有要阻攔的意思，只在人群外偷偷向覺榷眨了眨眼，偏偏嬌媚而不自知。
一波又一波的人流出了校門，看熱鬧的人再無暇顧及他，槐樹下重新恢覆到冷冷清清的狀態，只剩他和她。
“嘖嘖嘖，時至今日，阿榷你不知傷了多少小姑娘的心，這就是所謂‘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吧，還不知最後你這朵花會花落誰家。”
桑措自然而然地接過他手裏的奶茶，還是溫熱的。她一如既往地說著玩笑話，語氣輕快活潑，話語中感嘆居多。
覺榷垂下眼，遮住了眼底的情緒，輕輕地說：
“我就陪著你，哪也不去。”
桑措笑了下，不置可否。她沒看到少年眼裏的固執，自然沒把這句話當回事。
只當是孩童的無心之言。
可，在之後漫長的歲月裏，不論時光如何變遷，他始終遵守諾言，從不曾變過，在很久以後，少年人的承諾也成了真。
——他從不食言。
4.
公交站臺處。
女生撐著下巴，懶懶散散的模樣。一身白色長裙，無意識地鼓著腮，目光聚在空中那些細小的光斑之間，像是在發呆。
夕陽的光芒與桑措的臉融在了一起。那一瞬間，很美。
覺榷看到這一幕，又抿著唇移開了視線。
“想看日落嗎？”
桑措本無聊至極，冷不丁聽到這句話，“啊？”了一聲，擡眼看向他，眉眼是藏不住的訝異。
看見她的表情，覺榷懊惱了片刻，不自然地別開視線，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也隨之消失，他小聲說：
“……沒聽到算了。”
少年倏的垂下眼簾，睫毛如鴉羽一般，微微顫抖著，聲音很平靜，神情中有後悔，摻雜著淡淡的失落，還以為自己的情緒隱藏得很好。
這小孩兒太可愛了！
“噗”的一聲，桑措忍不住笑了。
“我聽到了！”她憋笑著看向覺榷，視線坦坦蕩蕩，沒有半分不自然。
覺榷：“……哦。”
安靜了一分鐘，覺榷動了動手指。一擡頭，便對上一道眼巴巴盯著自己的視線，那雙眼睛仿佛在問“然後呢”。
“……”
有點不好意思。他不自然地輕咳了一聲，言簡意賅：“等公交。”
“等哪輛呀？”
“‘199’號。”
等了許久，才等來一輛“199”的公交車。
空氣燥熱難耐，桑措鼻翼間有細密的汗珠，見等的車終於來了，她欣喜起來，一下子扯過覺榷的手，催促道：“快上車啦。”
公交車緩緩開動，而覺榷站在車上，低頭看著猝不及防被桑措抓過的那只手腕，一時間有些發怔。
桑措早就投完了幣，尋了中間一排的位置坐，看他還楞著，皺了一下眉，擔憂地發問：“你今天怎麽了？一直都魂不守舍的。”
手腕的餘溫徹底消失，覺榷回過神，平覆著躁動難安的心跳。
“沒事。”
就是有點激動。
拉手了。
四舍五入就是牽手。
坐下後才發現，公交車上靜悄悄的，沒有什麽聲響，加上他們兩個，一共只有五個人，且先前來的那三個人都在看手機。
連續上了幾天夜班，桑措很累，恰好困倦感襲來，她閉上眼，頭靠在窗玻璃上，在小憩。
模模糊糊中，她感到自己的腦袋被人小心翼翼地撐起來，放到了一個軟乎乎的地方，舒服得很。
覺榷垂眼，盯著桑措的睡顏，不由自主的，唇邊掛起淡淡的一抹笑，轉瞬即逝。
桑措醒來時，車上只剩了自己和身邊安靜看書的少年。自己的腦袋還靠在他的肩上。
她眨了眨眼，覺得奇怪。
她記得入睡前，自己明明是靠在車窗玻璃上睡的，怎麽換了一個方向。
很快又想開。
或許是自己睡相太差勁，睡夢中不小心靠過去的吧。
肩上的溫熱離開，察覺到動靜，覺榷將書翻了一頁，才掀起眼皮，說：“還有兩站就到了。”
被枕得發麻的肩膀有點難受。
桑措忽然睜大眼。
距離驀然拉近。
“你在看什麽書啊？”她問。
真的太近了。覺榷的心跳倏的加快，喉結不自然地滾了滾，若無其事地把封面給桑措展示。
“《小王子》？”她輕聲念。
桑措笑：“我最喜歡這本書了。”
覺榷：“嗯。”
他當然知道。
就是因為知道，才帶的這本。
他帶她來的地方是一片海。
剛坐下，覺榷便捧了一束花給桑措，不知從哪弄來的，是白色的滿天星，很好聞，也很好看。
桑措笑著道了聲謝。
忽然，覺榷用冰涼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氣息撲面而來：“先閉眼。”
桑措乖乖照做。
不知過了多久。
“——睜眼。”
桑措擡頭，被眼前的景象震懾得說不出來話來。
太陽一點點墜下地平線，映襯著橘紅色的雲彩，發出耀眼的光芒，海鷗盤旋，殘陽如血，紅霞滿天。
世間萬物都被橘紅色晚霞盡染。
落日黃昏曉，清風襯晚霞。
唯恐打擾到這壯觀的一幕，桑措放低了聲音問旁邊的人：“這裏是哪裏？”
少年輕聲答道：“離海。”
“離別的離。”
“這裏很美。”察覺到他的情緒有些低落，桑措笑了一下，說：“我們來許個願吧！”
語畢，也沒等他回答，竟真的閉上了眼睛。
覺榷無奈地垂下頭，片刻又擡起眼，目光掃了桑措一下，然後認真學著她的模樣，閉眼。
剎那間，一行字在心中浮現。
——我對著日落許願，許願我能一直在你身邊。
時間過得很快，他們準備回去的時候，天已經徹底暗了下來。
看著空蕩蕩的公交站臺，桑措頗有些手足無措，疑惑發問：“還有公交車麽？”
“沒了。”
桑措傻眼了：“那怎麽辦？”
對方長腿一伸，氣定神閑地回答：“走路。”
“……”
一個小時的路程……
桑措洩了氣，突然覺得覺榷一點也不可愛了。
路上桑措摔了一跤，不小心崴到了自己的腳。
她試著動了一下，卻發現站不起來了。
這就很苦惱。
覺榷一言不發，氣惱她不小心而板著臉，在桑措面前蹲下，示意讓她趴上去。
要讓一個比自己小四歲的人背……真是丟人丟大發了。
桑措抗拒了兩秒，看了下覺榷冷若冰霜的臉，又看了下自己已經微微紅腫的腳，還是默默趴了上去。
路燈指引著方向。兩分鐘後，桑措感到不可思議，覺榷竟然真的能背著自己走，而且還很穩。
沈默了幾秒，不知想到了什麽，桑措“咯咯”笑得不停，笑得眼睛都迷成了一條縫，臉頰發熱，同樣震得覺榷的心跳頻率直線加快。
“你笑什麽？”他終於忍不住問。
“覺、榷，腳瘸。”
“……”
說完，她又笑得喘不過氣來。
下一秒，覺榷也偷偷牽起了嘴角。
桑措再次睡著了。
周圍的環境很寂靜，只剩樹林獨有的沙沙聲。
還有彼此的呼吸聲。
同樣的頻率，同樣的心跳。
地上交纏在一起的影子顯得他們密不可分。
一個半小時的路程，覺榷背著桑措走，卻不覺疲憊。反之，他的嘴角，翹了一整晚。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這條路永遠不要有盡頭。
希望我們能，一直走下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