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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淪陷區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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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淪陷區小說

一、淪陷區文學概述

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結束了上海孤島文學的時代,納入了淪陷區文學的軌道。在此之前,已有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的東北淪陷區文學,1937年“七·七”事變以後以北平為中心的華北淪陷區文學,統稱為\"淪陷區文學\"。從1937年7月29日北平失守,1938年10月21日廣州被占,1941年12月8日上海淪陷(1937年11月12日中國軍隊撤出上海,但英、美、法等國控制下的上海租界地區尚未淪入日軍之手,上海成為“孤島”),直到抗戰勝利,中國的華北、華東、華南地區曾先後成為日本侵略者的殖民地。淪陷區文學就是這樣特定時期、特定地區的產物。

1、淪陷區小說創作

戰時的國家分裂為三個地區,這種社會背景很深地影響了文學,便形成了國統區的諷刺和追憶小說、淪陷區的洋場通俗先鋒混合型小說、解放區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新型小說,形成各自具有特色的局面。

……

淪陷區的小說因特殊的政治背景、進步青年讀者的大量流失、商業文化更加突出等緣故,通俗性作品得到大量發展的機會是不言而喻的。但同時,現代通俗小說已經有了二十年的生長時間,也就有了二十年與現代非通俗小說對峙和滲透的過程,定型的現實主義小說開始與傳統的市民文學匯合,甚至新感覺派的現代主義流行不久,也被都市的新市民所接受。加上商業社會與農業社會的不同點之一,便是文化流行色的暢行,求新求異推動了文學由先鋒狀態向通俗層面運行的速度,以上海為首的淪陷區都市中,海派作家的小說便並行地呈現出通俗和先鋒的兩面。——《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

2、淪陷區主要小說家

予且(1902-1990),原名潘序祖。30年代中後期走上文壇,40年代成為重要通俗雜志《大眾》的領銜作家,代表作有長篇《女校長》《乳娘曲》和短篇集《七女書》等。擅長將“五四”以來的小說題材、技法、語言通俗化,如心理分析、偵探推理與市民熟悉的閑筆、插筆手法結合;以寫滬上男女婚戀、弄堂生活為主,輕松明快。

徐訏(1908-1980),原名徐傳琮。1931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哲學系。1936年赴法國留學,獲博士學位。抗日戰爭爆發後回到中國,定居於上海。1937年以短篇小說《鬼戀》一舉成名。1943年在重慶發表其早期長篇小說代表作《風蕭蕭》,成為全國暢銷書之首。1950年移居香港。擅長編制奇幻飄渺的傳奇、愛情故事,但又滲透較濃厚的哲理感、象征性和心理分析特點。

蘇青(1914-1982),原名原名馮和議,早年作品曾署名馮和儀。與張愛玲齊名的海派女作家的代表人物。1933年考入國立中央大學外文系,後畢業移居上海。其代表作為1943年開始連載的《結婚十年》,用實錄通俗故事的風格講述一個現代中國女性的人生史。

師陀(1910-1988),原名王長簡,1946年前筆名蘆焚。京派小說家。1936年秋從北平到上海,不久抗日戰爭爆發,遂長期蟄居於“孤島”及淪陷期上海。這一時期寫出重要中篇《無望村的館主》、短篇集《果園城記》、以戰時上海為背景的諷刺長篇《結婚》。由抒情轉向諷刺,但又保留了京派小說一定的詩意、幻景和象征性特點。

蕭紅(1911-1942),1934年在青島完成《生死場》,後到上海,經魯迅與茅盾、胡風、葉紫等結識,曾與蕭軍、葉紫結成“奴隸社”。1936年與蕭軍感情出現裂隙,東渡日本;1937年1月回上海;9月與蕭軍感情好轉,一同撤往武漢,端木蕻良後搬來與他們同住。與東北各地流亡到武漢的舒群、白朗、羅烽、孔羅蓀等青年作家在武漢形成較有影響力的東北作家群。後輾轉山西、陜西、重慶、香港。1940年9月至12月,在《星島日報》副刊《星座》連載《呼蘭河傳》。1942年1月12日,日軍占領香港;1月22日,在香港去世。

梅娘(1920-2013),本名孫嘉瑞,生於海參崴,長於長春。1942年在“讀者最喜愛的女作家”評選活動,梅娘與張愛玲雙雙奪魁,從有“南玲北梅”之譽。1937年往日本留學,1942年歸國,受聘在北平《婦女雜志》任職,先後在《大同報》《中華周報》《民眾報》《中國文藝》等媒體發表小說、散文及翻譯作品,並結集為《蚌》《魚》《蟹》(水族系列小說)出版,在華北淪陷區影響廣泛。其寫作風格“比張愛玲俗,比蘇青雅”(《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從標題便可窺見對人的生存困境的象征性,而行文又貼近一般通俗小說。

二、徐訏的大眾傳奇寫作

短篇小說《鬼戀》1936年3月秋天,赴法國巴黎大學攻讀哲學時寫成。

01、志怪手法02、象征與浪漫情懷03、覆雜的心理分析

突然在轉角的地方有一個黑影攔住了我的去路,問:“人!請告訴我去斜土路的方向。”

我駭了一跳,楞了。一種無比銳利的眼光射在我的臉上,等我的回答。我一時竟回答不出,待我有餘地將眼光向她細認時,我意識到就是剛才在店裏想買Era的女子。

……

“斜土路,我說的是斜土路。”

月光下,她銀白的牙齒像寶劍般透著寒人的光芒,臉淒白得像雪,沒有一點血色,是淒艷的月色把她染成這樣,還是純黑的打扮把她襯成這樣,我可不得而知了。忽然我註意到她衣服太薄,像是單的,大衣也沒有披,而且絲襪,高跟鞋,那麽難道這臉是凍白的。我想看她的指甲,但她正戴著純白的手套。

“人,你這樣看著我幹什麽?”臉一百二十分莊重,可是有一百三十分的美。

三、張愛玲的上海都市寫作

張愛玲 1920.9.30—1995.9.8

張愛玲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01、臺灣詩人陳克華曾說:“世界上有華人華文的地方,就有人談論張愛玲。”

02、哥倫比亞大學教授、《中國現代小說史》作者夏志清更是說:“凡是中國人都應該讀張愛玲。”

03、臺灣女作家李碧華曾為《張愛玲全集》做後記,說:“她的書,留傳了50年,直到今天,仍然具備‘再來’的魅力。讀者們對她的戀慕並不冤枉,好像愛一個人,沒有愛錯那麽理直氣壯。”

04、臺灣作家白先勇評價:“張愛玲當然是不世出的天才,她的文字風格很有趣,像是繞過了五四時期的文學,直接從《紅樓夢》、《金瓶梅》那一脈下來的,張愛玲的小說語言更純粹,是正宗的中文,她的中國傳統文化造詣其實很深。”

我三歲時能背誦唐詩。我還記得搖搖擺擺地立在一個滿清遺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國恨,2十有八九”,眼看著他的淚珠滾下來。七歲時我寫了第一部小說,一個家庭悲劇。遇到筆劃覆雜的字,我常常跑去問廚子怎樣寫。…… 對於色彩、音符、字眼,我極為敏感。當我彈奏鋼琴時,我想象那八個音符有不同的個性,穿戴了鮮艷的衣帽攜手舞蹈。我學寫文章,愛用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如“珠灰”、“黃昏”、“婉妙”、“splendour”、“melancholy”……

我發現我不會削蘋果,經過艱苦的努力我才學會補襪子。我怕上理發店,怕見客,怕給裁縫試衣裳。許多人嘗試過教我織絨線,可是沒有一個成功。在一間房裏住了兩年,問我電鈴在哪兒我還茫然。我天天乘黃包車上醫院去打針,接連三個月,仍然不認識那條路。總而言之,在現實的社會裏,我等於一個廢物。…… 生活的藝術,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領略。我懂得怎麽看“七月巧雲”,聽蘇格蘭兵吹bagpipe(風笛),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巔的綠葉。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可是我一天也不能克服這種咬嚙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摘自《我的天才夢》,應《西風》雜志征文比賽寫於1940年

氣味也是這樣的。別人不喜歡的有許多氣味我都喜歡,霧的輕微的黴氣,雨打濕的灰塵,蔥,蒜,廉價的香水。像汽油,有人聞見了要頭昏,我卻特意要坐在汽車夫旁邊,或是走到汽車後面,等到開動的時候“布布布”放氣。每年用汽油擦洗衣服,滿房都是清剛明亮的氣息;我母親從來不要我幫忙,因為我故意把手腳放慢了,盡著汽油大量蒸發。

牛奶燒糊了,火柴燒黑了,那焦香我聞見了就覺得餓。油漆的氣味,因為簇嶄新,所以是積極奮發的,仿佛在新房子裏過新年,清冷,幹凈,興旺。火腿鹹肉花生油擱的日子久,變了味,有一種“油呵”氣,那個我也喜歡,使油更油得厲害,爛熟,豐盈,如古時候的“爛米陳倉”。香港打仗的時候我們吃的菜都是用椰子油燒的,有強烈的肥皂味,起初吃不慣要嘔,後來發現肥皂也有一種寒香。戰爭期間沒有牙膏,用洗衣服的粗肥皂擦牙齒我也不介意。——摘自《流言·談音樂》

張愛玲喜聞氣味,油漆與汽油的氣味她亦喜歡聞聞。她喝濃茶,吃油膩熟爛之物。她極少買東西,飯菜上頭卻從不吝刻,又每天必吃點心,她調養自己象只紅嘴綠鸚哥。有餘錢她買衣料與胭脂花粉。她還是小女孩時就有一篇文字在報上登了出來,得到五元,大人說這是第一次稿費,應當買本字典做紀念,她卻馬上拿這錢去買了口紅。——摘自胡蘭成《今生今世》

延伸閱讀《香水:一個謀殺犯的故事》(1985) [德]帕特裏克·聚斯金德

張愛玲部分作品散文集《流言》收錄1943—1944年間發表的部分散文:

《童言無忌》《自己的文章》《公寓生活記趣》《夜營的喇叭》《必也正名乎》

《燼餘錄》《到底是上海人》《道路以目》《更衣記》《愛》

《談女人》《借銀燈》《走!走到樓上去》《銀宮就學記》《洋人看京戲及其他》

《說胡蘿蔔》《炎櫻語錄》《存稿》《寫什麽》《造人》

《打人》《詩與胡說》《有女同車》《私語》《忘不了的畫》

《雨傘下》《談跳舞》《談畫》《談音樂》

張愛玲部分作品中短篇小說集《傳奇》收錄1943—1944年間發表的部分小說:

《沈香屑·第一爐香》《沈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心經》《花雕》

《年青的時候》《傾城之戀》《金鎖記》《封鎖》《琉璃瓦》

1947年再版時增加五篇:

《紅玫瑰與白玫瑰》《留情》《鴻鸞禧》《桂花蒸·阿小悲秋》《等》

1、《流言·私語》與《今生今世》

我後母也吸鴉片。結了婚不久我們搬家搬一所民初式樣的老洋房裏去,本是自己的產業,我就是在那房子裏生的。房屋裏有我們家的太多的回憶,像重重疊疊覆印的照片,整個的空氣有點模糊。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房屋的青黑的心子裏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個怪異的世界。而在陰陽交界的邊緣,看得見陽光,聽得見電車的鈴與大減價的布店裏一遍又一遍吹打著《蘇三不要哭》,在那陽光裏只有昏睡。

花園裏養著呱呱追人啄人的大白鵝,惟一的樹木是高大的白玉蘭,開著極大的花,像汙穢的白手帕,又像廢紙,拋在那裏,被遺忘了,大白花一年開到頭。後來沒有那樣邋遢喪氣的花。

我逃到母親家,那年夏天我弟弟也跟著來了,帶了一雙報紙包著的籃球鞋,說他不回去了。我母親解釋給他聽她的經濟力量只能負擔一個人的教養費,因此無法收留他。他哭了,我在旁邊也哭了。後來他到底回去了,帶著那雙籃球鞋。

《流言·私語》

我母親是為我犧牲了許多,而且一直在懷疑我是否值得這些犧牲。我也懷疑著。常常我一個人在公寓的屋頂陽臺上轉來轉去,西班牙式的白墻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條與塊。仰臉向著當頭的烈日,我覺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於過度的自誇與自鄙。

這時候,母親的家不覆是柔和的了。

考進大學,但是因為戰事,不能上英國去,改到香港,三年之後又因為戰事,書沒讀完就回到上海來。公寓裏的家還好好的在那裏,雖然我不是那麽絕對地信仰它了,也還是可珍惜的。現在我寄住在舊夢裏,在舊夢裏做著新的夢。

寫到這裏,背上吹的風有點冷了,走去關上玻璃門,陽臺上看見毛毛的黃月亮。

古代的夜裏有更鼓,現在有賣餛飩的梆子,千年來無數人的夢的拍板:“托,托,托,托,”——可愛又可哀的年月呵!初載一九四四年七月《天地》雜志第十期

《今生今世——我的情感歷程》胡蘭成(1906-1981)1959年首版於日本

《今生今世》

愛玲是其人如天,所以她的格物致知我終難及。愛玲的聰明真像水晶心肝玻璃人兒。我以為中國古書上頭我可向她逞能,焉知亦是她強。

我是從愛玲才曉得了漢民族的壯闊無私,活潑喜樂……我從愛玲這裏重新看見了我自己與天地萬物……

(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覺得她什麽都曉得,其實她卻世事經歷得少,但是這個時代的一切自會來與她交涉,好像“花來衫裏,影落池中”。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

胡蘭成與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不喜歡我的了。這次的決心,是我經過一年半長時間考慮的。惟彼時以小吉(劫)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我想過,倘使我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至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只有萎謝了。

2、《傳奇》中的三個中篇

《金鎖記》——可恨之人的可憐之處

文本細讀:第一幕

七巧雖是笑吟吟的,嘴裏發幹,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來。她端起蓋碗來吸了一口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臉一沈,跳起身來,將手裏的扇子向季澤頭上滴溜溜擲過去,季澤向左偏了一偏,那團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湯淋淋漓漓濺了他一身。

酸梅湯沿著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遲遲的夜漏 —— 一滴,一滴……,一更,二更 …… 一年,一百年。真長,這寂寂的一剎那。

七巧扶著頭站著倏地掉轉身來上樓去,提著裙子,性情慌忙,跌跌蹌蹌,不住地撞到那陰暗的綠粉墻上,佛青襖子上沾了大塊的單色的灰。

她走到了窗前,揭開了那邊上綴有小絨球的墨綠洋式窗簾,季澤正在弄堂往外走,長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風像一群白鴿子鉆進他的紡綢袴褂裏去,哪兒都鉆到了,飄飄拍著翅子。

拓展:故事時間與敘事時間

A、故事時間:故事中的事件發生所需的實際時間

B、敘事時間:作家用於敘述事件的時間

①A>B:概述(summary)

“首先,我結婚了。這件事對我而言沒有什麽好,也談不上不利。然後,有了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②A ≈ B:場景(scene)

“長臂雯連退三步,斜身急走,眼見風波惡揮刀砍到,當即飛起左足,往他右手手腕上踢去。”

③ A∞,B ≈ 0:省略(ellipsis)

“地球自轉剎車用了四十二年,比聯合政府的計劃長了三年。”

④ A ≈ 0,B∞:停頓(pause)

文本細讀:第二幕

世舫回過頭去,只見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身邊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仆。門外日色昏黃,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人——無緣無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

長安悄悄的走下樓來,玄色花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了一會兒,又上去了,一級一級,走入沒有光的所在。

他穿過磚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著樹,一樹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磁上的冰紋。長安靜靜的跟在他後面送了出來,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淡黃的雛菊。她兩手交握著,臉上顯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過身來道:\"姜小姐……\"她隔得遠遠的站定了,只是垂著頭。

文本細讀:第三幕

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沈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

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小洋枕,湊上臉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就懶得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幹了。

小結:以上三幕雖短,但就像三個關鍵的電影鏡頭,讀後讓人印象深刻。

三幕又有承接關系。第一幕可以看作是曹七巧病態心理最終成型的時刻,從那以後,她徹底變作一個瘋人。第二幕借童世舫的視角,將曹七巧可憎的面目發揮到極致。最後一幕來自小說結尾,以兩個設計精巧的動作(推鐲子和拭淚),將可憎化為可悲,提示我們關註曹七巧病態心理的一步步形成。

傅雷稱《金鎖記》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的確,小說雖短,但覆雜的人性和無奈的悲劇性都盡在其中。

推薦閱讀: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 1944.4.7刊於《萬象雜志》

《傾城之戀》——“自私”的男子和女人

白流蘇在母親床前淒淒涼涼地跪著,聽見了這話,把手裏的繡花鞋幫子緊緊地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針,紮了手也不覺得疼,小聲說:“這屋子裏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的聲音灰暗而輕飄,像斷斷續續的塵灰吊子。她仿佛做夢似的,滿頭滿臉都掛著塵灰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撲,自己以為是枕住了她母親的膝蓋,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道:“媽,媽,你老人家給我做主!”她母親呆著臉,笑嘻嘻地不做聲。

……

她把燒焦的火柴丟在盤子裏。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無論如何,她給了她們一點顏色看看。她們以為她這一輩子已經完了麽?早哩!她微笑著。寶絡心裏一定也在罵她,罵得比四奶奶的話還要難聽。可是她知道寶絡恨雖恨她,同時也對她刮目相看,肅然起敬。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點賤。

範柳原真心喜歡她麽?那倒也不見得。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對女人說慣了謊的。她不能不當心。——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床架子上掛著她脫下來的月白蟬翼紗旗袍。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摟住了長袍的膝部,鄭重地把臉偎在上面。蚊香的綠煙一蓬一蓬浮上來,直熏到她腦子裏去。她的眼睛裏,眼淚閃著光。

……

流蘇低下頭去,微笑道:\"您待我太好了。\"她迅速地盤算了一下,姓姜的那件事是無望了,以後即使有人替她做媒,也不過是和那姓姜的不相上下,也許還不如他。流蘇的父親是一個有名的賭徒,為了賭而傾家蕩產,第一個領著他們往破落戶的路上走。流蘇的手沒有沾過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歡賭的,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註。如果她輸了,她聲名掃地,沒有資格做五個孩子的後母。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家人虎視眈耽的目的物範柳原,出凈她胸中這一口氣。

她漸漸發覺了,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樣。不知道為什麽,他背著人這樣穩重,當眾卻喜歡放肆。她一時摸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怪脾氣,還是他另有作用。

到了淺水灣,他攙著她下車,指著汽車道旁郁郁的叢林道:\"你看那種樹,是南邊的特產。英國人叫它\'野火花\'。\"流蘇道:\"是紅的麽?\"柳原道:\"紅!\"黑夜裏,她看不出那紅色,然而她直覺地知道它是紅得不能再紅了,紅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窩在參天大樹上,壁栗剝落燃燒著,一路燒過去;把那紫藍的天也薰紅了。她仰著臉望上去。柳原道:\"廣東人叫它\'影樹\',你看這葉子。\"葉子像鳳尾草,一陣風過,那輕纖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顫動著,耳邊恍惚聽見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鐵馬的叮當。

柳原道:\"我們到那邊去走走。\"流蘇不作聲。他走,她就緩緩的跟了過去。時間橫豎還早,路上散步的人多著呢──沒關系。從淺水灣飯店過去一截子路,空中飛跨著一座橋梁……柳原靠在墻上,流蘇也就靠在墻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墻極高極高,望不見邊。……柳原看著她道:“這堵墻,不知為什麽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麽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墻。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墻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流蘇嗔道:“你自己承認你愛裝假,可別拉扯上我。你幾時捉出我說謊來著?”柳原嗤的笑道:“不錯,你是再天真也沒有的一個人。”流蘇道:“得了,別哄我了!”

柳原道:“……你如果認識從前的我,也許你會原諒現在的我。”……他突然笑了起來道:\"其實我用不著什麽借口呀!我愛玩──我有這個錢,有這個時間,還得去找別的理由?\"他思索了一會,又煩躁起來,向她說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裏這麽說著,心裏早已絕望了,然而他還是固執地,哀懇似的說著:\"我要你懂得我!\"

流蘇願意試試看。在某種範圍內,她什麽都願意。她側過臉去向著他,小聲答應著:\"我懂得,我懂得。\"她安慰著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臉,那嬌脆的輪廓,眉與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緩緩垂下頭去。柳原格格的笑了起來,他換了一副聲調,笑道:“是的,別忘了,你的特長是低頭。……”

這一天,在深夜裏,她已經上了床多時,只是翻來覆去。好容易朦朧了一會,床頭的電話鈴突然朗朗響了起來。她一聽,卻是柳原的聲音,道:“我愛你。”就掛斷了。流蘇心跳得撲通撲通,握住了耳機,發了一回楞,方才輕輕的把它放回原處。誰知才擱上去,又是鈴聲大作。她再度拿起聽筒,柳原在那邊問道:“我忘了問你一聲,你愛我麽?”流蘇咳嗽了一聲再開口,喉嚨還是沙啞的。她低聲道:“你早該知道了。我為什麽上香港來?”柳原嘆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擺著的事實,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蘇,你不愛我。”流蘇忙道:“怎見得我不?”柳原不語,良久方道:“詩經上有一首詩——”流蘇忙道:“我不懂這些。”柳原不耐煩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不用我講了!我念給你聽:‘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釋得對不對。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麽小,多麽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蘇沈思了半晌,不由得惱了起來道:\"你幹脆說不結婚,不就完了,還得繞著大彎子,什麽做不了主?連我這樣守舊的人家,也還說‘初嫁從親,再嫁從身’哩!你這樣無拘無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誰替你做主?\"柳原冷冷的道:\"你不愛我,你有什麽辦法,你做得了主麽?\"流蘇道:\"你若真愛我的話,你還顧得了這些?\"柳原道:\"我不至於那麽糊塗,我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對於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許你不在乎。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流蘇不等他說完,拍的一聲把耳機摜下了,臉氣得通紅。他敢這樣侮辱她,他敢!她坐在床上,炎熱的黑暗包著她像葡萄紫的絨毯子。一身的汗,癢癢的,頸上與背脊上的頭發梢也刺惱得難受,她把兩只手按在腮頰上,手心卻是冰冷的。

鈴又響了起來,她不去接電話,讓它響去。“的鈴鈴……的鈴鈴……”聲浪分外的震耳,在寂靜的房間裏,在寂靜的旅舍裏,在寂靜的淺水灣。流蘇突然覺悟了,她不能吵醒了整個的淺水灣飯店。第一,徐太太就在隔壁。她戰戰兢兢拿起聽筒來,擱在褥單上。可是四周太靜了,雖是離了這麽遠,她也聽得見柳原的聲音在那裏心平氣和地說:“流蘇,你的窗子裏看得見月亮麽?”流蘇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哽咽起來。淚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銀色的,有著綠的光棱。柳原道:“我這邊,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擋住了一半。也許是玫瑰,也許不是。”他不再說話了,可是電話始終沒掛上。許久許久,流蘇疑心他可是盹著了,然而那邊終於撲禿一聲,輕輕掛斷了。流蘇用顫抖的手從褥單上拿起她的聽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次再打來,但是他沒有。這都是一個夢——越想越像夢。

他替她定下了原先的房間。這天晚上,她回到房裏來的時候,已經兩點鐘了。在浴室裏晚妝,熄了燈出來,方才記起了,她房裏的電燈開關裝置在床頭,只得摸著黑過來,一腳踩在地板上的一只皮鞋上,差一點栽了一交,正怪自己疏忽,沒把鞋子收好,床上忽然有人笑道:\"別嚇著了!是我的鞋。\"流蘇停了一會,問道:\"你來做什麽?\"柳原道:\"我一直想從你的窗戶裏看月亮。這邊屋裏比那邊看得清楚些。\"……那晚上的電話的確是他打來的──不是夢!他愛她。這毒辣的人,他愛她,然而他待她也不過如此!她不由得心寒,撥轉身走到梳妝臺前。十一月尾的纖月,僅僅是一鉤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柳原已經光著腳走到她後面,一只手擱在她頭上,把她的臉倒扳了過來,吻她的嘴。發網滑下地去了。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們兩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為在幻想中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從前他們有過許多機會──適當的環境,適當的情調;他也想到過,她也顧慮到那可能性。然而兩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盤打得太仔細了,始終不肯冒失。現在這忽然成了真的,兩人都糊塗了。

流蘇擁被坐著,聽著那悲涼的風。她確實知道淺水灣附近,灰磚砌的那一面墻,一定還屹然站在那裏。風停了下來,像三條灰色的龍,蟠在墻頭,月光中閃著銀鱗。她仿佛做夢似的,又來到墻根下,迎面來了柳原。她終於遇見了柳原。……在這動蕩的世界裏,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裏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裏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這一對平凡的夫妻。

……

傳奇裏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小結:張愛玲在《傾城之戀》中展示了高超的“旁觀者式”寫作。白流蘇和範柳原“鬥法”般的戀愛過程,以及臨近結尾處的“自私”一說,使得自小說問世以來,就不斷有讀者爭論一個問題:白流蘇和範柳原是否有真正的愛情?

什麽是真正的愛情?張愛玲拒絕回答這個問題。她只是漫不經心地為讀者展示出愛情中種種微妙的不堪,真實並且深刻。借用溫儒敏教授的評價:“張愛玲既世俗又具有強烈的貴族趣味,她能正視人生的一切欲望,寫盡塵世男女的悲歡離合,又不動聲色地消解情感神話;對靈肉生活的細致書寫以及對女性生命入微的感受,這一切自然容易引起共鳴。”

《茉莉香片》—— 一段香港“傳奇”

我給您沏的這一壺茉莉香片,也許是太苦了一點。我將要說給您聽的一段香港傳奇,恐怕也是一樣的苦——香港是一個華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您先倒上一杯茶——當心燙!您尖著嘴輕輕吹著它。在茶煙繚繞中,您可以看見香港的公共汽車順著柏油出道徐徐地馳下山來。開車的身後站了一個人,抱著一大捆杜鵑花。人倚在窗口,那枝枝丫丫的杜鵑花便伸到後面的一個玻璃窗外,紅成一片。後面那一個座位上坐著聶傳慶,一個二十上下的男孩子。

請您尋出家傳的黴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沈香屑,聽我說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您這一爐沈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在故事的開端,葛薇龍,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站在半山裏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園裏遠遠望過去。  《沈香屑·第一爐香》

但是無論如何,請你點上你的香,少少地撮上一些沈香屑;因為克荔門婷的故事是比較短的。起先,我們看見羅傑安白登在開汽車。也許那是個晴天,也許是陰的;對於羅傑,那是個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到處是光與音樂……  《沈香屑·第二爐香》

拓展:關於小說的小說:元小說

1、馬原:我就是那個叫馬原的漢子,我寫小說。我喜歡天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麽點聳人聽聞。——《虛構》

2、莫言:我們回過頭來接著講小車和褲子的問題。另外這一段好像很長了,為了讓你們閱讀方便,我們就分個段吧。——《我的七叔》

她低下頭去,只管把絨線背心往下扯,扯下來又縮上去了。她微笑說道:\"前天我告訴你的關於德荃寫給我的那封信,請你忘掉它罷。只當我沒有說過。\"傳慶道:\"為什麽?\"丹朱道:\"為什麽?……那是很明顯的。我不該把這種事告訴人。我太孩子氣了,肚子裏擱不住兩句話!\"傳慶把身子往前探著,兩肘支在膝蓋上,只是笑。丹朱也跟著他向前俯著一點,鄭重的問道:\"傳慶,你沒有誤會我的意思罷?我告訴你那些話,決不是誇耀。我──我不能不跟人談談,因為有些話悶在心裏太難受了……像德荃,我拒絕了他,就失去了他那樣的一個朋友。我愛和他做朋友,我愛和許多人做朋友。至於其他的問題,我們年紀太小了,根本談不到。可是……可是他們一個個的都那麽認真。\"

隔了一會,她又問道:\"傳慶,你嫌煩麽?\"傳慶搖搖頭。丹朱道:\"我不知為什麽,這些話我對誰也不說,除了你。\"傳慶道:\"我也不懂為什麽。\"丹朱道:\"我想是因為……因為我把你當作一個女孩子看待。\"傳慶酸酸的笑了一聲道:\"是嗎?你的女朋友也多得很,怎麽單揀中了我呢?\"丹朱道:\"因為只有你能夠守秘密。\"傳慶倒抽了一口冷氣道:\"是的,因為我沒有朋友,沒有人可告訴。\"丹朱忙道:\"你又誤會了我的意思!\"

關於碧落的嫁後生涯,傳慶可不敢揣想。她不是籠子裏的鳥。籠子裏的鳥,開了籠,還是會飛出來的。她是繡在屏風上的鳥——悒郁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裏的一只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黴了,給蟲駐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

她死了,她完了,可是還有傳慶呢?憑什麽傳慶要受這個罪?碧落嫁到聶家來,至少是清醒的犧牲。傳慶生在聶家,可是一點選擇的權利也沒有。屏風上又添了一只鳥,打死他也不能飛下屏風去。

那寬大的灰色綢袍,那松垂的衣褶,在言子夜身上,更加顯出了身材的秀拔。傳慶不由地幻想著: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長得像言子夜麽?十有八九是像的,因為他是男孩子,和丹朱不同。

傳慶想著,在他的血管中,或許會流著這個人的血。呵,如果……如果該是什麽樣的果子呢?該是淡青色的晶瑩多汁的果子,像荔枝而沒有核,甜裏面帶著點辛酸。如果……如果他母親當初略微任性、自私一點,和言子夜訣別的最後一分鐘,在情感的支配下,她或者會改變了初衷,向他說:\"從前我的一切:都是爹媽做的主。現在你……你替我做主罷!你說怎樣就怎樣。\"如果她不是那麽瞻前顧後──顧後!她果真顧到了未來麽?她替她未來的子女設想過麽?她害了她的孩子!

譬如說,他母親和言子夜結了婚,他們的同居生活也許並不是悠久的無瑕的快樂。……那麽,這一切對於他們的孩子有不良的影響麽?不,只有好!小小的憂愁與困難可以養成嚴肅的人生觀。傳慶相信,如果他是子夜和碧落的孩子,他比起現在的丹朱,一定較為深沈,有思想。

告訴丹朱?告訴言子夜,他還記得馮碧落嗎?記也許記得,可是他是見多識廣的男子,一生的戀愛並不止這一次,而碧落只愛過他一個人……從前的女人,一點點小事便放在心上,輾轉,輾轉,輾轉思想著,在黃昏的窗前,在雨夜,在慘淡的黎明。呵,從前的人……

他恨她,可是他是一個無能的人,光是恨,有什麽用?如果她愛他的話,他就有支配她的權力,可以對於她施行種種纖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報覆的希望。

他顫聲問道:\"丹朱,你有點兒喜歡我麽?……一點兒?\"

她真不怕冷。□□著的手臂從鬥篷裏伸出來,擱在闌幹上。他雙手握住了它,傴下頭去,想把臉頰偎在她的手臂上,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在半空中停住了,眼淚紛紛地落下來。他伏在闌幹上,枕著手臂──他自己的。

她有點兒愛他麽?他不要報覆,只要一點愛——尤其是言家的人的愛。既然言家和他沒有血統關系,那麽,就是婚姻關系也行。無論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點聯系。

丹朱把飛舞的鬥篷拉了下來,緊緊地箍在身上,笑道:“不止一點兒。我不喜歡你,怎麽願意和你做朋友呢?”傳慶站直了身子,咽了一口氣道:“朋友!我並不要你做我的朋友。”丹朱道:“可是你需要朋友。”傳慶道:“單是朋友不夠。我要父親跟母親。”丹朱愕然望著他。他緊緊抓住了鐵欄桿,仿佛那就是她的手,熱烈地說道:“丹朱,如果你同別人相愛著,對於他,你不過是一個愛人。可是對於我,你不單是一個愛人,你是一個創造者,一個父親,母親,一個新的環境,新的天地。你是過去與未來。你是神。”

她沒有想到傳慶竟會愛上了她。當然,那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四周一個親近的人都沒有,惟有她屢屢向他表示好感。她引誘了他(雖然那並不是她的本心),而又不能給予他滿足。近來他顯然是有一件事使他痛苦著。就是為了她麽?那麽,歸根究底,一切的煩惱還是由她而起?她竭力的想幫助他,反而害了他!她不能讓他這樣瘋瘋癲癲走開了,若是闖下點什麽禍,她一輩子也不能饒恕她自己。

他的自私,他的無禮,他的不近人情處,她都原宥了他,因為他愛她。連這樣一個怪僻的人也愛著她——那滿足了她的虛榮心。丹朱是一個善女人,但是她終是一個女人。

他已經走得很遠了,然而她畢竟追上了他,一路喊著:\"傳慶!你等一等,等一等!\"傳慶只做不聽見。她追到了他的身邊,一時又覺得千頭萬緒,無從說起。她一面喘著氣,一面道:\"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傳慶從牙齒縫裏迸出幾句話來道:\"告訴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沒有我。有了我,就沒有你,懂不懂?\"

小結:《茉莉香片》中或許有張愛玲那個可憐的弟弟的影子。

小說最引人註目的地方在於對聶傳慶心理的把握。聶傳慶認識到自己和母親都是封建舊式家庭的悲劇,但他隨即產生的想法和行為卻堪稱離奇——他嫉妒言丹朱,想到如果自己是言子夜和馮碧落的兒子,一定會比丹朱更為深沈、有思想……當他在課堂上回答不出問題時,想的是言子夜夫人的孩子在看著馮碧落的孩子出醜……他想取代言丹朱,通過與她“相戀”的方式,讓自己和丹朱的生命融合在一起,作為對過去悲劇的一種彌補。在遭到丹朱欲拒還迎的推辭後,他將丹朱一頓痛打。

小說圍繞一正一側兩個主要人物展開,情節簡單富有張力,對人性的挖掘力度與角度實屬罕見。

張愛玲的虛無與荒涼

她在人堆裏擠著,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頭上是紫黝黝的藍天,天盡頭是紫黝黝的冬天的海,但是海灣裏有這麽一個地方,有的是密密層層的人,密密層層的燈,密密層層的耀眼的貨品——藍瓷雙耳小花瓶;一卷一卷的蔥綠堆金絲絨;玻璃紙袋,裝著“吧島蝦片”;琥珀色的熱帶產的榴蓮糕;拖著大紅穗子的佛珠,鵝黃的香袋;烏銀小十字架;寶塔頂的大涼帽;然而在這燈與人與貨之外,有那淒清的天與海——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

……車過了灣仔,花炮劈裏啪啦炸裂的爆響漸漸低下去了,街頭的紅綠燈,一個趕一個,在車前的玻璃裏一溜就黯然滅去。汽車駛入一帶黑沈沈的街衢。喬琪沒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見,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煙夾子和打火機來,煙卷兒銜在嘴裏,點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凜冽的寒夜裏,他的嘴上仿佛開了一朵橙紅色的花,花立時謝了,又是寒冷與黑暗……  ——摘自《沈香屑·第一爐香》

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裏有這惘惘的威脅。——摘自《傳奇再版序》

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驚心動魄。就可惜我們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店鋪的櫥窗裏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與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

——摘自《燼餘錄》

張愛玲——在文學史之外《秧歌》、《赤地之戀》、《惘然記》、《小團圓》

“月亮高高地在頭上。長圓形的月亮,白而冷,像一顆新剝出的蓮子。那黝暗的天空,沒有顏色,也沒有雲,空空洞洞四面罩上來,荒涼到極點。”——摘自《秧歌》

“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摘自《金鎖記》

1952-1978年,大陸關於張愛玲的評論沒有再出現。

1961年,夏志清英文著作《中國現代小說史》出版,為其耶魯博士學位畢業論文。

1979年,該書繁體中譯本首次出版。

1981年,上海《文匯月刊》刊出張葆莘的評論文章《張愛玲傳奇》,是大陸報刊多年來首次重新出現張愛玲的名字。

1984年,黃修已首次將張愛玲寫入《中國現代文學簡史》。

對於普通人的錯誤弱點,張愛玲有極大的容忍。她從不拉起清教徒的長臉來責人偽善,她的同情心是無所不包的。她深深知道人總是人,一切虛張聲勢的姿態總歸無用。她所記錄下來的小人物,不可避免地做些有失高貴的事情;這些小故事讀來叫人悲哀,不由得使人對道德問題加以思索。張愛玲是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可是同時又是一個活潑的諷刺作家,記錄近代中國都市生活的一個忠實而又寬厚的歷史家。她同簡·奧斯汀一樣,態度誠摯,可是又能冷眼旁觀;隨意嘲弄,都成妙文。——摘自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

我深信張愛玲是當代最重要的作家,也是五四以來最優秀的作家……在意象的運用上,在人生觀察透徹和深刻方面,實在都不能與張愛玲相比。

遍觀五四以來的中國文壇,實在不容易找到第二個作家,在女性和男性心理方面,下過如此這般功夫。

我想張愛玲很像一只蟬,薄薄的紗翼雖然脆弱,身體的纖維質素卻很堅實,潛伏的力量也大,而且,一飛便藏到柳蔭深處。如今是“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的時候。——摘自水晶《蟬——夜訪張愛玲》

水晶(1935)原名楊沂。美國加州伯克萊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洛杉磯加州州立大學外文系教授。

張愛玲迷和研究專家。著有《蟬——夜訪張愛玲》《張愛玲的小說藝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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