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絕渡逢舟

關燈
絕渡逢舟

此言一出,原先喧鬧吵嚷的人群,瞬時安靜下來,再無一人再說話。

柳逢舟向前走了幾步,正走到青松道長面前,躬身拱手作禮:“前輩賜教,晚輩自然恭敬領受,並無異議。只是在下此前一直為春波綠所雇傭,還有些未盡之言,不得不交代清楚,方能安心。還請前輩給我一炷香的時間敘話。”

青松道長聞言微微頷首,是悉隨尊便的意思。

在場之人都註目看著柳逢舟,心道在此生死之際,還能有什麽話如此重要,莫不是要哀求這神通廣大的繡衣樓主救他一命?還是他要趁著這一炷香的功夫,從這青雪閣逃跑?

但既然青松道長已經出言應允,其餘人就算心裏擔心,倒也不便出言阻攔。

於是,柳逢舟便在眾目睽睽下,從從容容走到費春身邊,拉過她,兩人相偕往這青雪閣的頂樓走去。

此時正值清晨,日出東方,金光普照,萬物剛剛從黑夜裏蘇醒,人間也漸漸恢覆喧嚷,帶著別有的煙火生氣。

柳逢舟看著這燦爛暖陽,不禁閉上眼睛細細感受,讚嘆道:“萬物造化,真是神奇。無論前一夜多麽漆黑漫長,暗淡無光,到了早晨,太陽總會如常升起,讓人充滿希望。”

但費春憂心忡忡,半點心思也無法分與欣賞這高閣美景。一炷香的時間實在太短,要如何救他才好,若是請晏卿和唐玉玫幫忙,有神兵山莊和唐門的人手,再加上繡衣樓的舊部,或許還有機會一搏。但是往後要如何安頓,若是要躲避中原武林的勢力,便只有南疆和西域可以定居,但那裏氣候惡劣,又有蛇毒瘴氣,他的身體承受得住麽.......

她這邊廂只恨自己沒有多長一個腦子,總怕漏掉什麽細節,思慮不夠周詳,卻聽柳逢舟緩緩道:“我房中的枕頭下有一個灰色包袱,裏面有三十兩銀子,是我省吃儉用存了許久的,都留給你。算算日子,院前的那塊菜地裏,再過幾天,蘿蔔便要熟了,記得讓聞月帶著大家一起拔出來。家裏若是吃不完,可以拿去菜市賣給劉大媽,她大約會看我從前幫她搬過幾次大白菜的份上,給你算個好價錢。”

費春睜大眼睛,轉頭看他:“這便是你要跟我交代的重要之事?你知不知道還有一炷香,你就要死了!”

柳逢舟上下點了點頭,目光溫柔,莞爾一笑:“我自然知道,只是你若也曾經歷過一遭生死,這第二次恐怕也會變得熟練些。”

“其實,我早在數年前便該死了,如今已經偷得這許多日子,實在是賺夠本了。而且那時候在谷底,我什麽也沒有,如今卻有了許多牽掛的事,當然要都交代清楚才能安心。”他想了想,才又記起剛剛說到了哪裏,繼續道,“還有要記得每月初三一早就要去文墨軒,去晚了你最喜歡的宣紙便沒有了。清風書齋的墨倒是充足的,但是要記得還價,那老板有些欺生,別被坑了銀子。到時候花光了老本,又要被沛然逼著去接單。”

他絮絮叨叨說著這些尋常瑣事,仿佛只是要出趟遠門,不日便會回來。但是費春卻沒辦法如此淡然,她心底仿佛有一股抑制不住的焦躁,總覺得有什麽要來不及了,不禁出聲打斷他:”別說了,你難道就沒有其他可說的?“

柳逢舟看她有些惱,不禁微微一笑:”想不到聞名江湖的繡衣樓主,無所不能的紅鸞星官,原來生起氣來是這個模樣,我恐怕是天下第一個見到的人,真是三生有幸。”他歪著頭思索了片刻,似乎真的在想還有什麽要說的,“對了,既然你問起來,我倒是真的想起來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費春道:“什麽?”是不是要問她怎麽逃出去,怎麽活下去,還是要怎麽解他體內餘毒?她腦子裏瞬間閃過許多問題,但是卻覺得哪一個此時都沒有答案。繡衣樓號稱能解天下人之惑,但是偏偏對眼前之人,她卻不知要如何答他。

卻聽柳逢舟悠悠然道:“費春大約不是你的本名吧,那日我瞧見你丟出去的印章上,有一個晉字。”

費春萬萬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一時有些呆楞。

柳逢舟見她不答,便晃了晃她的手臂,催促道:“嗯?說啊,不會最後一個問題,你還要誆我吧。”

費春這時候哪裏還有心思玩笑,只得扶額嘆息道:“費春雖然是化名,但卻是取自我的本名。我姓晉,名妃春。”

柳逢舟又細問了這名字的筆畫,在口中重覆念了幾遍,這才心滿意足了。

費春看他珍而重之的樣子,雖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但也忍不住問道:“那你呢,從前叫什麽,柳逢舟這名字又是誰給你起的?”

柳逢舟聽她問起這個,眼睛便亮了亮,露出了十分高興的模樣:“我從前的名字不怎麽好聽,就不說了,而現在的名字乃是大哥給我取的。正是取自柳暗花明,絕渡逢舟之意。”

費春心道,這名字大約寄托了唐紀文對義弟的期許,希望他回歸正路,有一番光明的未來,用字又文雅上口,由衷讚嘆道:“唐盟主考慮入微,這確實是個好名字,也很適合你。”

柳逢舟算了算時間,大約只剩了半柱香,心中不免微微有些遺憾,剛剛應該請青松道長給他半個時辰的。只得收斂了神情,說起了另一件他記掛了許久的事:“你曾經問我若是有一日,到了生死和所愛沖突之際,我會如何抉擇。那日,我答的不好,今日重新答你。”

費春想起那日園中兩人同觀飛蛾撲火之景,不禁心中嘆息,凝神靜聽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我一生至此,得到過諸多,也失去過不少,卻從未對什麽有執念。”柳逢舟眸色閃動,看了看自己的手,輕輕張合,仿佛握住了什麽,又仿佛放開了什麽。

這一雙手舞過最快的劍,握過至上的權柄,然而這些並非他所求,縱然從指尖流過,他也從未試過握緊。

“原來那些撲火之飛蛾,並非不想避火求生,那些情網所縛之人,也並非不願慧劍斬情,而是不能。”他凝視著眼前之人,眸中繾綣萬千,往昔彈指過,但卻皆在眼前,恐怕即使是轉生輪回,也無法忘記。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只因這執念本就是從心中萌發,每逢心思深入一些,這執念便植根愈深。如此相依相存,便談不上割舍。”他溫柔一笑,這一笑中有自嘲,也有欣慰,“原來此心一動,並無由人。故而,那抉擇權從來都不在我手中,而在你。”

他說完剖白之言,便緊張地低頭看費春的反應,卻見她一反常態地低著頭,不禁心中擔憂:“你呢,你如何想?”

費春仍是低著頭,聲音悶悶的,問道:“但是,你還是答應要接青松道長一掌?”

柳逢舟不知她為何有此一問,楞楞應了聲是。

費春立刻擡眸怒視他:“那你還要問我如何想,你沒頭沒腦說了這許多話,卻執意赴死,還要問我如何想麽?”

柳逢舟第一次被她這樣大罵,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因面前人已是眼皮泛紅,滿眼淚光。

他只得輕輕將這色厲內荏,滿心為他擔憂的人,抱入懷裏,輕聲細語地安撫。

費春靠在他肩頭,心裏甜酸苦辣,幾味浮沈,居然覺得此刻乃是一生最為幸福,也是最為痛苦之時,她不由得喃喃道:“我們逃吧,我帶你走,現在就走。”

柳逢舟心下苦笑,柔聲嘆息:“天下之大,心卻不安,哪裏能有歸宿呢?江湖中的血債,是一定要用血才洗的清的。”

他拉開費春環抱自己的手,面對面瞧著她,見她還是一副淚眼朦朧可憐可愛的模樣,忍不住用袖子輕輕給她擦眼淚,沒成想這布衣粗糙,沒擦幾下,便留下了數道紅痕,只好住了手。

他存心想逗她開懷,也知道她最愛看自己微笑,便著意露出溫柔淺笑的模樣,道:“你也不必悲觀,我尚有大哥的內力護體,或許上天垂憐,接那一掌也不一定會死,只是要養上三五七載,便又可以活蹦亂跳了,到那時再陪你去給人做媒好不好?”

費春哪裏不知道他是在找話寬慰自己,青松道長的功力怎能小覷,而那黃粱一夢之毒又不知何時會發作,要全身而退談何容易?

但是,她還是笑著道:“那你我擊掌為誓,男子漢大丈夫,不可食言而肥。”

柳逢舟也笑著道:“好,一言為定!”

兩人目光相對,三擊掌完,已不覺熱淚盈眶。只因他們二人都知道,等下了樓,一切便不可預知。只是為了安慰彼此,縱有滿懷別緒,誰也不願拆穿這真相罷了。

樓下,眾人肅立,嚴陣以待。

青松道長與柳逢舟分庭而立,一個冷靜持重,一個神色自若,並不像是要以命相賭,反倒像是和藹的長輩和恭敬小輩的談天切磋。

青松道長朗聲道:“小柳兄弟,便請你好好站著,受貧道一掌。”

柳逢舟點了點頭,長身而立,並不作任何防禦之態。

費春看著這一幕,不禁視線模糊,忍不住背過身,不敢再看。

......

不知過了多久,背後的哄亂終於漸漸散去。

這青雪閣再次變得寂靜無聲。

青松道長緩步走到她身邊,沈聲道:“如今,世上便再沒有他這個人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