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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而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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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而改之

眾人靜默,看著曲暮雲的屍身,一時無話。

聞月雖然知道這曲暮雲做了許多壞事,但在春波綠也與她相處過一段日子,那時倒是十分喜歡她,現下只覺得心裏沈甸甸的,不知如何形容,只得轉頭對費春道:“掌櫃的,你說這曲姑娘對唐盟主究竟是愛多一些,還是恨多一些呢?”

費春看著那一人一畫良久,緩緩道:“生也情長,死也情長。恨也難忘,愛亦難忘。你看她調配那香名為雪中春信,便知道那是盼望青雪回春之意,就是她的真心了。”

她又側頭看著身旁之人道:“唐盟主當日真的對你說那是他的護身符麽?”

柳逢舟沈默了片刻,才道:“唐大哥雖然確實將那劍穗編好,但是將那交給我時,卻是分別之時。他告誡我,如若曲暮雲有悔改之意,便告訴她他並不怨恨她,讓她好好活著。若是她仍一心向惡,便要找機會誅殺她,這劍穗或許能助我一臂之力。”

費春點點頭,那劍穗確實是護身符,卻是柳逢舟的,但也成了曲暮雲的催命符。若是唐紀文未死,說不定還有機會導她向善。但若是終究不能,便只能舍小愛而取大愛了,唐紀文既愛曲暮雲,又要費心算計她,這才能避免她為禍江湖,真是費煞思量。此二人緣盡情長,終究是殊途不同歸,可嘆可嘆。

空鑒大師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如今天邊已露出魚肚白,即將天明,不禁憂慮重重:“這位曲施主雖然已死,但怙惡谷圍困之亂還未解。如今我們又都中了那迷藥,內力盡失,若是他們此時攻來,我等可如何是好?”

魏紹鈞道:“大師放心,其實日前我曾收到一封密信,信中出言提醒我怙惡谷近日來犯,讓我加強警戒。因此,今日一戰湛青盟其實並未出動全部戰力,若是天明我等未發信號,便會有人上山來營救。”

魏紹鈞又轉頭去看費春:“想不到費掌櫃就是繡衣樓之主。難怪那日柳逢舟讓我去尋你,原來如此。”

費春道:“此事倒不是在下刻意隱瞞。乃是數年前繡衣樓遭逢重創,我爹也因此失蹤,我不得不隱姓埋名,以免引來禍端。不過我已經著人飛鴿傳書,想必一會就會有人來了。”

又過了一個時辰,一群人步履匆匆,朝青雪閣而來。

為首的是湛青盟的四位堂主,接著便是神兵山莊的大公子晏卿,其後便是其妻溫若和,而他們身側是唐門新任門主唐玉玫及其夫婿陸偃,尾隨而來的則是各門各派的弟子。

溫若和將袋中的解毒丸分與眾人服下,神兵山莊、唐門及湛青盟其餘子弟則扶持眾人以內力療傷,過了一會,眾人的元氣便恢覆了大半。

魏紹鈞運功調息後,已無大礙,便道:“山下的情況如何了?”

浩然堂堂主一拱手,道:“我等按代盟主之令,埋伏在山下,正預備等天明迎戰怙惡谷的群賊,誰知遇到這幾位英雄帶著各自門人前來支援。幸而有陸公子運來的千裏弩百發百中,使得我方士氣大振,又有神兵山莊的兵器利刃,真是事倍功半。如今那為首的幾大惡人已經伏誅,而怙惡谷眾人也已盡數投降,都在山下等候發落。”

眾人聽聞此喜訊,不禁精神大振。

卻聽一人道:“真的是盡數伏誅了麽,恐怕還差一個吧。這位柳先生當真與怙惡谷無半點關系麽?”

說話之人正是華山掌門秦穆陽,只見他一臉冷色,斜睨著不遠處的柳逢舟。

諸人被他提醒,這才想起,曲暮雲此前確實曾說,柳逢舟的真實身份堪疑。這人與唐盟主一同墜崖,而在那時出現在怙惡谷的,若非正派,便只能是怙惡谷之人。但是先前卻從未聽聞江湖正道裏有這樣一號人物。可若他是怙惡谷之人,唐紀文又怎會贈他秋水劍,又授以武功,此舉定是十分信任他,這又該怎麽說?

這內裏乾坤,撲朔迷離,若非親身經歷,恐怕無法可解。

於是,柳逢舟站起身來,他此前被曲暮雲威脅,幾次被她所傷,雖然有些狼狽,但好在此時已無大礙,只是面色有些蒼白。他先朝著諸位武林泰鬥,江湖正道門人躬身作禮,這才朗聲道:“秦掌門猜的不錯,在下確實出身怙惡谷。”

此話一出,滿場嘩然,有人已經手按兵刃,目露殺意。

柳逢舟自然將這些變化盡收眼底,但他前半生確實生活在怙惡谷,這乃是不爭的事實,君子坦蕩,這也是他必須面對的。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說下去:“我乃是怙惡谷主鐘不疚所收養的弟子,十七歲前都在谷中長大。因我師傅修習的寂玉大法會加速人的衰老後再行返老還童,因此師傅便常常讓我代勞,去為他宣布命令,以防有惡人趁他體力不支之時,不服統帥暗算於他。因而眾人皆知怙惡谷谷主常年攜帶面具,卻不知那面具下卻有兩個人。”

“但是師傅為人疑心很重,並不曾將谷中實權交予我,只是吩咐我盡心練功,以輔佐他。我自小熱愛武學一道,也感念師傅的養育之恩,便對他一向聽從。但是在一次任務中,我卻偶遇了唐盟主,他武功高強,洞察敏銳,一眼便發現了我並非師傅。也因感念我入惡未深,便希望我棄惡從善。而且唐盟主曾經有一幼弟夭折,他見我與他有幾分相像,便憐我身世悲苦,認我作了弟弟,從此悉心教導我,授我以禮,傳我武藝。”

“但是,我因心中不忍背棄師傅,便還是時常回到怙惡谷去看望他老人家。卻沒想到撞破了師傅的陰謀,原來寂玉大法最終是要尋找一個年輕的肉/體,將此人煉為爐鼎,這才是真正的返老還童。我這才知從前種種,不過是師傅意欲稱霸武林計劃中的一環。”

他雖然只用了寥寥數語,但是這其中的震驚哀痛卻可想而知。養育之恩雖然大過天,但是那鐘不疚卻實在可惡,對一小小孩童便存了這般歹毒的心思,聽聞之人不禁駭然。

“我一時不察,卻被師傅發現了,他將我囚禁了起來。也正是那時,師傅功力大增,決定大舉進犯武林。唐大哥便答應與他應戰,也是想趁機救出我。”

“誰知道那日唐大哥卻功力大減,最終和我二人之力,才堪堪與我師傅打了個平手。只是最後墜崖之際,我和唐大哥被崖邊一棵旁逸斜出的大樹攔腰擋了下墜之勢,這才沒有立即死去。而師傅卻沒有這樣的運氣了。”

眾人心道,原來那場大戰的真相是如此,而這二人若不是上天垂憐,恐怕早已葬身崖底了。

柳逢舟搖頭一嘆,道:“我和唐大哥雖然未死,但是也和死了差不多。師傅一掌擊中了我的心脈,而唐大哥則因身中黃粱一夢,陷入了昏迷。就在我以為必死無疑之時,天意卻讓我們遇見了一位老人。”

“這老者醫術奇絕,他施針後,居然讓我和唐大哥醒轉過來。但是對救我二人性命,他卻並無把握。只因唐大哥身內的黃粱一夢之毒已入五臟六腑,無法可解。而我那時心脈近斷,也無法可續。”

眾人聽到那老者出現,尚以為他二人或有生機,卻沒想到仍是死局。

“但這老者可謂藝高人膽大,又見我二人親如兄弟,便問了我二人一個問題,是要一同死,還是要換一個人活著?”

“這老人說唐大哥雖身中奇毒,但是臟器卻還是完好,若是為我二人行換心之術,或許還可以活一個。只是這活著也不知道能活多久,全因黃粱一夢之毒已入五臟,這心臟中自然也有殘毒,只是相較於馬上死去而言,可以換得多活幾年罷了。”

眾人初聽這換心之術簡直是匪夷所思,心臟離開本體,居然還能活蹦亂跳的,更別說再換入另一人的胸腔之內。唯有溫若和聽到這裏,面露恍然之色。

柳逢舟說到此處,眼中卻緩緩積聚淚意,語速也不禁緩慢了下來:“我那時覺得人生無望,並無生意,但是唐大哥卻主張一試,他說兩個人一起死,是個虧本買賣,不如活一個。於是,我便這樣活了下來。”他拉開胸襟,果然見一條極長的疤痕穿胸而過,想來便是那老者的換心之術的證據。

魏紹鈞和徐鶴曉這才明白,在這柳逢舟身上那一種隱隱而在的熟悉感從何而來,在這個年輕人的胸腔中跳動的原來正是唐紀文的心臟,而這人也是唐紀文生命的延續。他二人心中感懷,不禁一同望向那殘畫,只覺眼底酸澀,沈郁難當。

柳逢舟道出了此生最大的秘密,不覺放下了心中重擔,他緩了緩氣息,合上衣服,坦然目視前方,道:“雖然得唐盟主的活命之恩,猶如重活一世,我銘感五內,對大哥之教導亦不敢忘。但是過往之錯,雖有愧悔,已不可改。如今,便聽憑各位發落,逢舟絕不反抗,亦不會心存怨恨。”他說完,便是一副柔而順之,引頸就戮的模樣。

此番真相讓人先驚後嘆,而後唏噓,既是感嘆唐紀文的磊落大義,又讓人憐惜柳逢舟之命途坎坷,而這二人的性命居然是如此糾纏而生,難分難解,但其中的兄弟之情,朋友之義卻又讓人無法不為之動容。

“人恒過然後能改,乃大幸也。”空鑒大師雙手合十,道,”得饒人處且饒人。這位柳兄弟既然並未再與怙惡谷同流合汙,老衲覺得便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吧。”

晏卿也道:“在下初到此處,本不該多言,但是昔日在下內人曾被怙惡谷惡人所劫,這位柳兄弟也曾出手相助,我也相信他並不是壞人。”

這武林中受過溫若和救治的人何等之多,救了溫若和便是救了他們的救命恩人,再加上神兵山莊在武林中的地位,此話便頗有分量。

魏紹鈞收回目光,轉而也看著柳逢舟,他此刻卻仿佛見到了唐紀文,若是他還在,此時定然會救人,便道:“往事縱已逝,來者猶可追。我相信紀文的眼光,他的弟弟日後定會做個頂天立地之人。”

秦穆陽卻顯然並不這樣想,他負手搖頭,道:“魏大俠此話差矣,若是所有人犯了錯誤,都可以如此輕飄飄說一句已經悔過,便可萬事勾銷,那天理公義何存?”

人群中立刻便有人大聲響應:“秦掌門所言甚是,怙惡谷作惡多端,怎能如此輕饒!”

費春心下著急,人群已有聚攏之勢,前頭的幾人滿臉的躍躍欲試,仿佛只等有人松口他們就會一擁而上,將柳逢舟剝皮拆骨。

她不由高聲道:“諸位可不要忘記,柳逢舟剛剛解了曲暮雲為禍之亂,這也可算大功一件,是否可作功過相抵呢?”

一人反駁道:“這柳逢舟是你家仆,你們同進同出,你自然為他辯解,但是怙惡谷殘害人命卻是不爭的事實。”

費春點點頭:“兄臺說的很對,正是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報應不爽。只是請問各位,你們是否今生至此,從未錯殺一個好人,或做出終身抱憾的決定?”

她環顧四周,目光所及之處,無數人悄悄低下了頭,誰敢說自己一生之中從無犯錯?

“若當真命喪如此無暇無缺之人,他今日也不虧負。”說到此處,她眉目一凜,隱含淩厲之色,“只是,若有人渾水摸魚,意圖不軌,也莫怪繡衣樓出手,請各位前輩做個見證。”

這話其實若是掰開了揉碎了來說,算不上立得住,若是真有作惡之人,只要心懷正義便可誅殺。可柳逢舟已改過自新,且先有空鑒大師和魏紹鈞的表態,費春便只能就此一賭,賭的便是無人敢先下手,但是饒是如此,她還是忍不住攥緊手心,切切註意人群的反應。

良久,費春以為這方法終於奏效之時,卻聽一人沈聲道——

“那便讓他受我一掌吧。”

這人說著往前踏了一步,一身灰衣道袍,長須及胸,一派仙風道骨,正是武當青松道長。

青松道長,是武林中最為稱道的前輩高人,他寬宏豁達,又為人正直,一生助人無數。因此他這樣說,並無人反駁,連費春也沒法找出這位前輩的錯處。

他這一掌,確實夠格。

他這一掌,也確實無人可擋。

但是青松道長已經有一甲子的功力,在他的掌下,焉能生還?

此話無異於是判了柳逢舟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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