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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聯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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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聯詩

——舅母姓楊。

魏雲卿臉色凝重, 直直凝視著蕭昱,暖風揚起幾片落花,徘徊在帝後之間。

蕭昱神色微動,恍然回神, 方覺失言, 宋世子遺孀為秘書監楊肇之妹,怎會姓顧?

他立刻歉然一笑, 改口敷衍道:“這都十幾年了, 那時我年紀還小, 大約是我記錯了。”

“陛下嚇了我一跳。”魏雲卿松了口氣,嗔怪道:“君無戲言的, 陛下這一口誤不要緊,可是差點兒給我家弟弟換了個娘。”

蕭昱淺笑, 幫她拾去發髻上的落花。

蕭景笑著打圓場道:“陛下平日並不太關註世家聯姻之事,難免記錯,倒是白白驚嚇了皇嫂一場。”

世家就這麽幾個大姓, 來來往往都多少有些瓜葛, 天子又不是整日研究這些氏族志,一時記串倒也正常, 魏雲卿也未做多想。

蕭昱又與宋胤閑聊了幾句,問問他近來讀些什麽書, 宋胤都一一作答。

蕭昱對魏雲卿道:“此子秀出,當不減其父。”

魏雲卿一笑,便讓宋胤還去宋瑾兄弟處了。

蕭昱又指著蕭澄, 問魏雲卿道:“還認得出嗎?你的表兄廣平王蕭澄。”

魏雲卿微一頷首, 面不改色道:“多年不見,差點認不出殿下。”

“皇後與幼年也是大不一樣了。”蕭澄頷首道。

蕭昱不動聲色地看著二人的神色, 倒真若不熟識一般,不過他本也無需試探,畢竟魏雲卿入宮後,很懂得分寸,她的過去如何,他本不必在乎。

“今日未見姑姑,不知姑姑近來可好?”魏雲卿禮貌問訊。

“多謝皇後垂問,母親一切安好。”蕭澄頷首道。

魏雲卿輕輕點點頭,便避開視線,不再與蕭澄言語。

這時,梁時來請蕭昱道:“秀士林的秀才們,等著向陛下敬酒。”

蕭昱點頭,挽起魏雲卿的手,“皇後與朕一道同去,禮賢下士。”

魏雲卿含笑點頭,與天子同往。

蕭澄遙望著帝後攜手,並肩往秀士林方向而去。

女子笑的那般明艷動人,看向天子的目光閃爍著熠熠光彩,他想,如果魏雲卿沒有入宮,她或許也會這般對著自己笑。

*

秀士如松,經霜不敗。

故而秀士林中遍植松柏,列松如翠,眾士子於林間高談闊論。

魏國世家為了彼此制衡,以免某個家族長期占據某個臺省,形成勢力,故而官場調動頻繁。

所以,即便是家世顯赫的子弟,被舉秀才、察孝廉後,也不是立刻能安排上職位,都要等吏部的空缺,短則數月,多則幾年都有。

士族尚人物,世家子弟想要謀個好去處,一來靠家世,二來靠名聲。

天子宴,便是待價而沽的士子們,博取美名,自我展示的最佳機會。

魏國官分清濁,高門世家的子弟多擔任清閑顯貴的清官,而寒門子弟多擔任一些繁忙操勞的濁官。

而中書省與秘書省便是初入仕的世家子弟,爭先求去的清貴顯要之處,故而秘書監楊肇,無異於是眾士子殷勤結交的對象。

楊肇身邊早已圍了一群年輕士子,他敷衍著,在林中穿梭,只想盡快找到自家妹子。

說起宋逸與楊小妹結緣,還要從當年楊小妹去西山普光寺拜佛說起。那時楊小妹尚年少,活潑好動,游賞龍泉時,失足落水,被路過的宋逸所救,只因當時楊小妹年紀尚小,眾人亦未多想。

可不想幾年後家裏準備給小妹議婚之時,楊小妹卻突然對家人道:“為女子,當遠男子,可宋郎曾於水中救起我。”

楊家眾人這才想起多年前這樁往事,楊小妹也是個貞烈性子,自認已與宋逸有了肌膚之親,斷無再嫁他人之理,楊氏才不得不尋上宋逸,欲將小妹許配。

哪知宋逸拒絕了婚事,楊小妹氣急,竟扮作兒郎跟著楊肇入了華林園,非要自己跟宋逸說。

楊肇遍尋不到,急的是焦頭爛額,生怕小妹做出什麽折辱自己的事情。

*

翠松如列,輕風習習。

松樹下,青年一身白衣,身姿如松筆挺,氣質冷肅。

女郎一身男裝打扮,含羞帶怯地訴說著,“若是因為令尊之故,我願意等郎君。”

宋逸神色平淡,與女子保持著距離,四下張望著楊肇的蹤影。

她願意等,他卻承不起她如此盛情,他回絕道:“宋逸心意已決,姑娘莫在我身上空耗了。”

“為何?當初你救了我,難道不該為我負責?”

宋逸面不改色,“昔時姑娘年歲尚小,又是關乎人命,才有所冒犯,可姑娘今日之請,實違宋逸本願,請姑娘莫再勉強了。”

“你嫌我糾纏你?”楊小妹瞬間紅了眼,“你看看這秀士林中,有多少士子等著巴結我哥哥,你若娶了我,未來的仕途便是一片坦蕩,你們宋氏門第雖高,可我楊氏也不是寒門。”

“非我嫌棄姑娘家世。”宋逸謙虛道:“我家境清寒,身無功名,是我配不上姑娘,秀士林中人才濟濟,請姑娘另覓賢士吧。”

“你!”楊小妹仿若受到極大的羞辱,難以置信道:“你罵我人盡可夫?!”

宋逸蹙眉,實不知她怎會如此聯想。

“我既認定了你,又豈會再覓他人?難道在郎君眼中我便是這般水性楊花嗎?”

宋逸無言以對。

二人對峙之際,楊肇終於氣喘籲籲找了過來,一把拉過小妹勸道:“小妹,別鬧了,跟我回去。”

“大哥,你別管我。”楊小妹嗚嗚哭了起來。

眼看帝後大駕將至秀士林,楊肇恐這鬧劇驚動了天子,只能捂上妹妹的嘴,對宋逸微歉意的一頷首,“今日是家妹魯莽,宋郎見諒。”

宋逸頷首,不以為意。

楊肇不顧小妹又哭又鬧,連拉帶拖的把人強行帶走了。

宋逸目送著又拖又拽遠去的兄妹二人,臉上沒有情緒,準備離去。

有士子遠遠看到這一幕,鄙夷議論著——

“那不是宋逸麽?他也來天子宴了?”

“裝的是挺清高,隱居西山不交游,不還是出席天子宴,巴結楊秘監。”

“博美名不就是為了博仕途?宋氏的人,哪兒有那麽清高?”

“皇後可是他們宋氏的外甥女,歸根結底還不是靠女人裙帶爬上去。

“噓,別胡說……”

………

議論之聲窸窸窣窣,宋逸置若罔聞。

他擡步,想離開這是非地。

轉身間,一抹流粉金紗裙,翩然入眼。

*

曲水花榭邊,李允震驚地看著從容而來的帝後,嘴巴裏能塞下一個雞蛋。

是他!

上元夜和自己撞了滿懷的公子,竟是天子!

李允一時無措。

眾士子作揖向帝後行禮,陳左衛家的公子陳廣低聲調侃李允道:“李兄,皇後來了,你們小時候不是一起騎過羊嗎?”

李允汗毛一緊,驚起一背冷汗,尷尬不已,“陳兄,莫要取笑。”

陳廣憋著笑,和眾人一般低頭行禮。

天子示意眾人不必多禮,攜魏雲卿隨意入席而坐。

“哪位是尚書令李嗣源的公子?”蕭昱環視著眾人,問道。

魏雲卿微微疑惑,李尚書就是她家的鄰居,可她沒聽說過李尚書有兒子。

李允一驚,立刻上前,回道:“微臣在。”

竟然真有一個兒子站了出來!

魏雲卿看著李允,心中訝異,李尚書幾時有了這麽大一個兒子?

蕭昱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會兒,笑道:“朕是不是曾經在哪兒見過你?”

李允惶恐道:“蒲柳民身,不曾見過天顏。”

蕭昱一笑,人雖看著羞澀木訥,卻也算懂規矩,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沒有將上元夜他們微服相撞之事說出來。

“聽太師說,已給你派了秘書郎之職。”蕭昱詢問道:“秘書多任文學之士,想來你書應該讀的不錯?”

“才學鄙陋,承蒙朝廷不棄。”李允惶恐道:“秘閣收錄天下藏書,出任此職,亦是因為私心想看秘閣珍品藏書。”

“你有向學之心,也屬難得。”蕭昱淡淡一笑,“李令君養了個好兒子。”

李允垂眸,勉強一笑。

他雖是李嗣源名義上的兒子,實際上二人並非親父子,李嗣源本是他的伯父,他是被過繼給李嗣源為子。

只因李嗣源夫婦無子,李允才得以被立為世子,恩若親生,以父子相稱。

蕭昱與秀士們交談時,魏雲卿的目光,一直有意無意的在眾秀士中搜尋,想要尋找那一道白衣身影。

宋逸立於人海,松竹繁盛,擋住了他的身影。

他似乎也感受了皇後探尋的視線,擡起頭,往帝後方向望去。

隔著重重人海,喧喧人聲,他們的目光,平靜地交匯在了一起。

魏雲卿看著他,他依然是那副平靜無波的表情,從容不迫的姿態。

他站的那般靠後,無半分想在天子面前展現的意思,就那樣,把自己隱入塵埃之中。

她就這樣看著他,而後在士子們一片興致盎揚的談笑聲中,默默收回了視線。

他一直都是這般沈默寡言。

魏雲卿想,宋逸從來不知道如何表現自己。

他不該被淹沒在庸庸士子之間。

魏雲卿轉頭,看著與秀士們相談甚歡的天子,笑著對他道:“今日在場的,都是天下一時才俊,俱為雅人,又逢上巳雅宴,怎能不做些雅事呢?”

蕭昱莞爾一笑,道:“那皇後覺得當作何雅事?”

魏雲卿眼珠一轉,提議道:“秀士以才見選,既是如此,陛下就來考考眾秀士們的才學如何?”

皇後此言一出,引來眾人一片附和。

這都是今年最年輕、最優秀的秀才,他們滿腹詩書,誰都不遑多讓,早就躍躍欲試。

秀士林,俱是天子門生,他們都想在天子面前表現,以博前程。

見士子們興致高昂,蕭昱笑問她,“皇後想怎麽考?”

魏雲卿想了想,道:“上巳暮春日,《論語》有言,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既要歌詠,不若陛下出個題,眾人聯詩如何?”

“朕亦有此意。”蕭昱點點頭,“今日既是上巳,曲水流觴宴,那便酒觴至誰處,誰來做詩。”

眾士子紛紛附和,欲在這天子宴上大展文采。

蕭昱挽著魏雲卿的手,含笑道:“那便有勞皇後再為朕想個題目。”

魏雲卿也沒有謙讓推辭,看了看秀士林的景色後,對蕭昱提議道:“我見這一片松林長的好,眾秀士也都是松柏一般亭亭勁直的朝廷棟梁之材,不若就以“松”為題如何?”

蕭昱點點頭,表示讚同,“此題甚好。”

眾人於流水邊坐定,宮人們將一盞一盞流觴放入水中。

魏雲卿看著隨波逐流的酒觴,請蕭昱道:“陛下先來開個頭吧。”

蕭昱看著松林,微微思索一番後,起頭道:“悟彼斯幹詠。”

吟罷,撈起曲水中的流觴一飲而盡。

魏雲卿思索著,酒觴飄了過來,她撈起後,續著蕭昱的詩道:“解此維翰材。”

酒觴繼續漂流,至陳廣處,他對道:“凜冬猶勁直。”

李允接道:“經霜翠不改。”

酒觴一圈一圈漂流,士子們一句一句聯上,詩句越聯越多,內監們也是手不停筆記錄著。

“試問蒼松意。”

“遺世孤標在。”

“松柏本堅貞。”

“為送好木來。”

酒觴漂了一輪,再至蕭昱跟前時,他便換了韻腳,“立根千仞上,獨高豈畏風?”

“霜催雪迫緊。”

“四時常端正。”

“桃李何堪羨?”

“蒼翠傲雪中。”

………

魏雲卿臉上笑意盈盈,艷艷生光,流觴一來,她便立刻續道:“性本塵外士。”

吟罷,便故做無意地將流觴往水中一推,酒觴隨波逐流,橫沖直撞,一連過了數人才終於靜止。

酒觴最終停在了白衣青年面前,士子們的目光都看向了宋逸。

宋逸不卑不亢,從容撈起酒觴,語調一如既往的淡然平靜——

“難與眾木同。”

眾人怔了一下。

魏雲卿詫異地看著宋逸。

蕭昱聞詩,擡眸凝視宋逸,臉上看不出情緒。

內監將欲把酒觴再流轉時,蕭昱制止道:“此句甚好,就以此句做結尾吧。”

魏雲卿微微訝異地看著蕭昱。

以宋逸的詩做結尾,這可是天大的恩寵,也太給宋逸面子了!

蕭昱看著宋逸,意味深長道:“好一個‘性本塵外士,難與眾木同’。”

“陛下以此句結尾甚妙。”李允感慨道:“宋郎有君子之風。”

此番聯詩,眾人都頗為盡興,天子與公卿士子們在宴上的聯詩,亦被收錄成冊,封存秘閣,傳為一時美談。

*

日漸西斜,夕陽迷醉。

蕭昱挽著魏雲卿的手,先行登輦離開了華林園,眾公卿揖手相送。

華輦中,蕭昱低聲問魏雲卿,“那個‘難與眾木同’的,是不是就是你的堂舅宋逸?”

魏雲卿故作驚訝道:“陛下認出來了?”

蕭昱不以為意地一笑,“你既有意把他引到我跟前,我豈能不如卿卿之意?不然,何須用他的詩作尾?”

魏雲卿抱著他的胳膊軟語撒嬌,“都說了不氣我上元夜之事了,今天陛下也見到了他,我沒騙人。”

蕭昱半擁著她,寵溺地笑著。

她心中磊落,才能坦然將宋逸引至自己跟前,他知道,她不過是當宋逸是長輩親人,而對他的遭遇心存憐憫,才想為他博個前程。

將宋逸引到他跟前,跟帶宋胤來給他請安的目的沒有什麽兩樣。

宋逸遠遠看著高輿華輦中暗自親昵的帝後,夕陽給他們身上籠罩了一層令人不敢直視的光芒。

在天子身邊,她是那般璀璨耀眼,明艷動人。

只有天子,才能給她無上的寵愛。

只有天子,才能給她最好的呵護。

只有天子,才配得上她。

天子,是真的很寵愛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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