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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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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2)

飄到侯府後院,堪堪碰到韓墨正對陶華說自己戰死的消息。陶華雖在韓墨回來之前已從老侯爺那裏得知此事,只是從近衛那裏親自聽到,仍舊覺得難以置信。那前日哭得早已泛紅的眼睛又不自主的落下淚來,而她在平時是不會這樣的。

韓墨知此事會對陶華打擊很大,但一直不說也不是辦法。可現在見陶華哭得跟個淚人兒一樣,心裏一陣難受,但又不知怎麽安慰。

韓墨手足無措,只能看著陶華哭。他不好做多餘的動作。直到聽見陶華幽幽的一句:“早……早該想到的,那老不死的怎會讓他活著回來呢?”話落。陶華知自己失言,匆忙將韓墨請了出去。

韓墨雖有諸多疑問,可現下情況實在不宜談及此事,便也未問什麽,只當是沒聽見,順著陶華的意思走了。

陶華見韓墨走後,便叫來玉簟,眉頭緊鎖,滿臉憂愁地說:“你說,那老不死的會怎麽處理這件事?”玉簟沒有搭腔,只是看著她無神擺弄著桌上的青瓷杯。

水澤聽陶華的語氣已猜出來這所謂的“老不死”是龍椅上那位,只是他不懂陶華為何會這麽說。雖然他也不喜歡皇上那種皮笑肉不笑的感覺,但陶華應該沒有見過才是,又哪兒來這麽大的怨恨?

“唉,罷了,料你也不敢說,我說吧。我已經做好打算了,老不死的要是敢給護國侯府安一個通敵賣國的罪名,我定會將他為子孫打下來的基業毀了。他不是怕功高蓋主嗎?那我就幫他解決這後顧之憂,免得他整日擔驚受怕,無法安享晚年。這也算是我作為子女的為他孝敬的一點東西了。”陶華的面容在話語間逐漸舒展,臉上逐漸露出令人膽寒的笑。

不得不說,這番話著實讓水澤吃了一驚。他萬沒有想到,陶華竟是皇上的棄女。黑無常的臉上也盡顯詫異,湊到水澤旁邊,悄悄說道:“將軍,您岳丈家的關系有些亂啊。”

“啊,確實。不過,這事兒我也是現在才知道……這下便能解釋華兒為何會同別家小姐不同了。”水澤盯著庭院內的坐著的陶華回答。

其實,水澤三年前便懷疑陶華的身份是否屬實,尤其是救下他後侯夫人對陶華的評價,這與他碰到的完全不同。

水澤被收拾的那天,陶華明明就是一個粗鄙不堪、缺乏教養、行事大大咧咧、心無男女之分的小毛孩。可是在同侯夫人交談時,盡顯修養。“不僅人長得清秀水靈,性情還好,又懂禮儀,也不趁火打劫,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這是侯夫人在水澤養傷期間,除了關心水澤外,說的最多的話。

若說侯夫人這般是為了趕緊讓水澤成家收收心倒也不是沒有可能,但水濂竟也時不時地提起陶華,沒完沒了地誇她。要知道,水濂的眼光十分挑剔,嘴也是出了名的不留情面:不管你是誰,只要他看不慣,就算是皇上他也能給你罵的狗屁不是。正是如此,水澤才意識到陶華的身份絕無表面上那般簡單。

“看來,皇上與穆將軍嫡長女的傳聞是真的咯。”水澤心想。“華兒,你為何不告訴我呢?”

水澤無法形容自己現下的心情。他十分理解陶華的做法,但他不能接受。他一直以為自己獲得了陶華的全部信任,可是,陶華竟然連生母逝世都未告訴他,這讓他情何以堪!

黑無常並不知其中緣由 ,但他看出來水澤心中的無奈,然而,他並不知怎麽安慰他。

“夫人,咱們真的有這個能力嗎?”許久未說話的玉簟在此時弱弱問道。

“怎麽說?”陶華的面容瞬間恢覆正常,像是先前什麽事都不曾發生一樣。

“朝堂上雖有老夫人的勢力,但終究不是您的,況且還都是些肱股之臣,又怎會順著您的意思去毀了這百年基業。老夫人在時或許會好辦些,可如今老夫人已去世多年,還會有幾個人願意聽命於您……您這個黃毛丫頭……”玉簟硬著頭皮把話說完。見陶華神色如舊,暗自松了一口氣。

“玉簟啊,你雖聰明,但總是晚一步,我若是現在才打算這件事,那我還真不是她穆蒼的女兒。雖說他們都是公認的忠臣,可這集中兵權的事情是誰挑起的?還不是以他們為首的文臣。如果我順勢推他們一把,你覺得他們會不答應?”陶華再次把玩起手中的素瓷杯。

“夫人有準備便好。”玉簟滿臉掩蓋不住地高興,“既然這樣,那夫人不如多教教我,我定跟您好好學。”

陶華臉上微怔,似是自嘲般道:“這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容易把自己算計進去。”見狀,玉簟立即禁聲。

“好了,我也該去準備準備夫君的喪事了。你啊,要是真閑,就跟著我好好學著怎麽管家吧。”陶華起身,披上長袍,無聲走到門外,沒再說一句。

從陶華的背影中,玉簟和水澤看到了那鮮少有的失意落寞。

“抱歉,華兒……”水澤無言註視著陶華寂寥的背影。

黑無常見水澤如此,只生硬安慰道:“您也不必自責,戰場上刀劍無眼,誰也無法預料自己的腦袋在下一刻是否還在自己的項上。”

“多謝您安慰……不過,您是不知道最後一場打得有多難……”水澤的語氣有些憤怒、自責,但更多竟是委屈。他委屈為什麽向朝廷定好的糧草沒有運來、看中的馬匹沒有送來、保證的援兵沒有到來,甚至……還允許監軍直接插手軍內事務,無需向任何人交代。

這一仗打得委實憋屈也確實委屈,還因此吃了幾次虧。或許對朝廷而言僅是小虧,他們並不在意,甚至連表面的慰問都沒有。可朝廷不在意就代表不影響軍隊了嗎?打仗的又不是那些文官,真以為自己都是穆蒼,說兩三句話敵國就撤兵了?那丟的可是實實在在的糧草、馬匹和人命啊!若是不能及時補上,丟的就是這百年江山!這整日精的跟猴似的老狐貍們會不知道?明明心裏跟明鏡似的竟還在那兒打太極,要不是一邊有華兒以死相逼,一邊又有大哥同皇上周旋,恐怕這軍餉根本撥不下來。也正是因為窮,才打得這般迅猛。只有讓敵人來不及反應,才能讓自己的戰場不那麽被動,可偏偏……朝廷這邊一拖再拖。

滿嘴忠信道義,滿心銅臭錢財。

黑無常見水澤勢頭不對,急忙念了好幾遍咒才把他從思緒中扯回來。

“我說將軍啊,您能悠著點嗎?要不是我在這兒,您恐怕當場就成厲鬼了。”黑無常滿臉疲憊,像是剛渡過劫一般。

“有勞大人,下次不會了。”水澤故作輕松,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您還想有下次?!”黑無常滿臉驚恐,心道:“我的乖乖,我還是趁早回閻王殿下那兒吧,這人我可帶不了。”

“開玩笑,大人您別生氣。”水澤陪笑道。說完,黑無常嘆口氣問水澤接下來先回去哪,水澤什麽也沒說,只是坐在庭院內的柳樹旁。黑無常是個通透的,便坐下來陪他。

水澤現在心煩意亂。若果真如陶華所說,皇上現在有集中兵權之意,那是不是朝廷不撥軍餉也是他授意的?如果真是這樣,其他一切無理的事情便都能解釋清楚了。

既然想要集中兵權,那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控制大帥大將們的子嗣數量和質量,讓他們無法傳宗接代,此時收回兵權便是合情合理,順便還能賣給他們一個人情。這說不定也是這些年尚武親王和武將們子嗣稀少的原因之一。可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傻子,總會有那麽幾個精明的。如果陶華的生母真是襄國公嫡長女,那襄國公這一步棋下得是真好。

穆蒼當年,憑一己之力,不費一兵一卒,只用一場短短兩個時辰的談判,烏蠻那即將攻入長簾關的兵馬便撤回了。要知道,那長簾關可是堪稱皇城命脈,更何況,他們當時可是處於劣勢。

這恩,皇上自是記得。若是讓他得知因自己一時疏忽而造成人家好女兒被逐出家門,心裏必然會過意不去,定會讓人好生照顧。而襄國公府只不過是失去了一位無關緊要的嫡長女,換來的卻是皇上的垂憐。

他們的算盤打得是真響,這比買賣也是真劃算。

但那穆蒼是誰?她可是當年叱咤風雲的皇城才女:論學識,她不比那些大學士差;論權謀,她甚至比皇上還要略勝一籌。這樣的人又怎會甘心當一枚棋子任人擺布?若真是如此,那定是為自己留盡了後路。而陶華顯然是她留得最成功的一條。

穆蒼當年未了的仇,陶華可以為她了;當年未報的恩,陶華可以為她報。

這陶老爺恐是當年唯一一個在穆蒼出事後仍舊追求她的人。所以皇上便把照顧穆蒼的事交給他,而他也願意當這個冤大頭。記得陶華曾經說過,她爹待她們極好。每每那嫡夫人誣賴穆蒼時,他總會偏袒她;不管那嫡夫人再怎麽發瘋,再怎麽威脅他,他都毫不猶豫地相信華兒她們。但穆蒼是個傲氣的,豈會讓一個男人一直護著自己。故自己用當年攢下的錢財,在城郊置辦了一座莊子,帶著陶華在那生活。至於當年緣何被打,陶華並未提及。

陷害、集權、自保、制衡……這裏面牽扯的東西太多了。

“嘖,頭疼。”水澤擡眼一看,夕陽已快落山。一陣愈來愈近的腳步聲從庭院外傳來。

水澤起身從拱門外看去,見陶華身後跟著同自己結下梁子的三皇子,看起來其樂融融。

“這是怎麽回事?”水澤心想,“這混小子找華兒幹嘛?”

“三皇子,這畢竟是命婦的院子,您進來……恐怕不太好吧?”陶華說話時連看都沒看三皇子一眼,眼睛竟盯著水澤站立的地方。

“只要是夫人請來的人,想來也不會有人說什麽。”三皇子賊兮兮地笑著。

“那三皇子,請吧。”陶華的臉上故意露出尷尬。三皇子像是沒瞧見,徑直走到庭院中的石桌旁,悠哉坐下,如同主人般地吩咐院內丫鬟倒茶。那丫鬟本不情願,但看到陶華示意,便忍著性子按照三皇子的吩咐來。

三皇子淺嘗一口,便笑道:“茶是好茶,就是端茶的人脾氣不怎麽樣。水夫人,知您心善,不願狠罰,但敢對我拿大,這就說不過去了吧。”

陶華沒有立刻答話,盯著三皇子看了一會兒,沈著臉回道:“三皇子未免管的太寬,既然來到護國侯府,自然要守府裏的規矩——”說到這,陶華突然笑了,“當然,您若不習慣,大可回您府裏,什麽謠言我替您背就行,不必感謝我。”

聞言,三皇子大笑。“啊呦,不是我說你,你該不會真對那小子動情了吧?以你是我朝三公主的身份想要什麽男人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兒,非要愛上一個死掉的。”

“三弟,慎言,他現在是你姐夫。你心裏要是還有我這個皇姐,就給我放尊重點。還有,你給我管著你自己點兒,別老去找大哥的麻煩。”這些天,陶華臉上難得對外人露出情緒。三皇子暗自松一口氣。

這幾日,三皇子從外面打探侯府的消息,聽到最多的便是二夫人一聽到二公子戰隕的消息,除了哭就是看著天空不言語。

“好好好,我答應你。對了,姐,我已經打聽到了,父皇興許會在明天下旨……你,有什麽打算?”三皇子滿臉正色,略帶憂容。

“能有什麽打算,自然是遵旨……先別說我了,奪嫡的事情都安排好了?”陶華指了指墻外皇宮的屋檐一角。

“放心吧,早已安排妥當,就差太子自己上鉤了。”三皇子滿臉放松,似乎只是在同陶華談論城內笑談一般。

陶華思忖一會兒,方開口道:“一切小心為上,我聽聞皇上近日極其在意太子身邊人的動向,你可要把你那些尾巴給我藏嚴實了。”

三皇子沒有吱聲,飲下杯中的涼茶,鄭重道:“弟弟謹聽皇姐教誨。”說完,三皇子起身,竟向陶華行了一個標標準準的弟子禮,沒再多說一言,便走了。

其實,陶華說的沒錯,三皇子的那些小尾巴可不只那些在東宮中的人,更多則是之前那些陳年舊事。一旦被人翻出來,一切功虧一簣。若不是三皇子不算蠢笨,事前特意來找陶華一趟,只怕會因輕敵輸得一塌糊塗。

三皇子走後,玉簟急忙將三皇子用過的茶杯收下,營造出陶華獨酌的假象。

“夫人,能成嗎?”玉簟憂心忡忡,她很怕三皇子未聽陶華的勸言而連累了陶華自己。

“我只有五成把握。太子雖在治國方面一竅不通,可宅心仁厚,受人尊敬,備受百姓愛戴,只要勤加引導,便是一世仁君。但太子壞就壞在‘仁’上,太子就是心太好了,任何事情都不會下死手。斬草不除根,禍患無窮。相比之下,反倒是臭名昭著的三皇子更適合坐上那個位置,並且更能坐穩當,不怕摔下來。畢竟…壞人只要露出一點好便會受人誇讚,好人出一點差錯變會受人唾棄。”陶華的眼裏透出了她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明凈,似乎一眼便能看透一切,讓世間萬物無可遁形。

玉簟未作聲,默默看著陶華。她與水澤都懂,最後一句是在為穆蒼抱不平。皇帝終究沒給穆蒼一個名分。

而黑無常不明前因後果,聽完陶華這番話,只覺得這一家人都是些什麽神仙:陶華聰慧狠厲,水澤機敏善戰,玉簟通透忠誠……怎麽好東西都到他家了呢?

忽然間,一陣涼風拂過柳梢,玉簟催促陶華回屋歇息。水澤則看著陶華走入寢屋。那一瞬間,水澤覺得陶華蒼老了許多,也釋然了許多。

“將軍,不去追嗎?”黑無常小心問道。

水澤沒有看黑無常,只是淡淡說道:“追上去又有什麽用呢?我已經死了啊!”水澤低下頭,無奈地要了幾下。

此時,夕陽歸家,留下幾點零星星光,點綴著沈沈夜幕。

水澤背對著陶華坐著,不知該怎麽面對她:死後的茫然、知道秘密後的震驚、不被愛人信任的苦澀、未能護好家人的愧疚……一切一切,都湧上來了。

黑無常也不知如何是好,陪著水澤靜靜坐著,一言不發。二人就這麽盯著夜空看了一夜,靜靜等著第二日的到來。

翌日晌午,水澤才從刺眼的陽光中醒來。

“原來,鬼也需要休息啊。”水澤心想。“不過,怎麽不見黑無常大人。難不成回冥界了?”水澤喃喃自語。

忽然,水澤看見水濂緩快步走來,紅腫著眼眶,眼裏布滿了血絲,身子也比水澤出征前單薄了許多……可以說,水濂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之前那意氣風發的模樣,到如今竟被這猝不及防的事情打得粉碎。

見水濂如此,水澤心中只剩心疼。

水濂沒有看向水澤矗立的地方,徑直走向陶華寢室,似有什麽急事。這時,恰巧碰到玉簟從屋中走出,水濂竟如見了救命稻草一般奔了過去,一點也不在乎昔日的禮儀。

“玉姑娘,弟妹呢?”水濂滿臉著急,虛汗滿額。

玉簟先是一楞,但瞬間反應過來事情緊迫,便讓水濂先坐在院中陰涼處緩緩,再談事情。

“大公子,不知有何要緊事情,竟惹得您這般著急。”玉簟邊準備茶水邊說。

水濂不顧自身不適,急忙說道:“宮中來信,皇上今晚便要下旨,要弟妹去華陰縣當縣令——”一言未完,水濂便咳了起來,玉簟忙將溫水遞上,水濂卻擺手拒絕。“我就想問問,弟妹身體還好,腹中胎兒可還健康,能否經得住這舟車勞頓?若不能,待聖旨下來,我便上書一封,求皇上寬限些幾年。”

說完,玉簟正欲開口,陶華的聲音便從庭院外傳來,只聽:“大哥放心,華兒身子甚好,無需多慮。別說到華陰,就是到淺陽也無甚大事。”

水澤知,這只是安慰大哥的說辭。

水濂凝重的神情終於舒展了,這才將玉簟準備的水飲下。

“弟妹身子無事便好。”水濂懸著的心終於落到地上了。

“大哥若是無其他事情,還請去多歇息會兒吧。現下,家中只有您是能在外頂住事兒的,可千萬不能出事,一切都要以您的身子為主,斷不可如這幾日這般操勞無度。”

水濂聽完,面露震驚,匆忙道謝後便聽陶華的話回屋歇息了。

水澤心中明白水濂為何道謝。水濂自小身體病弱,需得仔細看護才能沒有什麽大病在身。而水澤便不同了,跟水濂完全相反,身強體壯,還極具練武天賦。於是,幾乎家中所有人都將水澤當作下一任侯爺來看待,而水濂只是在旁輔佐他的人罷了,在下人眼中,他的地位根本就沒法同水澤相比。再者,老侯爺與老夫人都要時不時地提醒水澤雖身為弟弟但也要保護好哥哥等諸如此類的話,這便讓水濂更認為自己比不上水澤。不過,好在水澤總能發現他人的長處,整日都在誇水濂的字比他好、策論寫得比他強、學東西也比他學得快等等,這讓二人相處得十分融洽,不似其他家那般相看兩生厭。可即便如此,家中從未有人真正依賴過水濂,仍舊是有什麽事都找水澤。如今,陶華這一句“家中只有您是能在外頂住事兒的”讓水濂體會到被他人依賴、信任、肯定的感覺,自是要道謝。

“謝謝你華兒。”水澤對著陶華微笑著。

“將軍!”水澤一聽,便知是黑無常回來了。

黑無常才剛在水澤身邊站定,水澤便問道:“大人,可是冥界出了什麽事?”黑無常略顯驚訝,緩了幾口氣,才說道:“將軍放心,事情已經處理好了,再陪您一年不成問題。”黑無常一臉嬉笑。水澤見其如此,臉上笑容依舊,沒再多問。

之後水澤便同黑無常一起看著全府的人為水澤操辦喪事。水澤的眼睛自始至終都未離開過陶華,當然,除了老侯爺、老夫人和水濂在時。

時間不緊不慢地走著,忽地到了下旨的時候。

太陽西斜,照滿整個侯府。陶華跪在人群中央,聽那太監宣旨。水澤以為這幾日陶華已經放下了,可看到現在才知,不是放下了,是忙得不得不忘掉。現在,閑下來還有人提醒著,心中的悲傷自是噴湧而出,一發不可收拾。然而,陶華沒哭,水澤也很理解:陶華跟穆蒼一樣,不願讓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聖旨宣完後,人群嗚咽著散去,老侯爺和水濂也因身體不適回房歇息了,空曠的前院只剩老夫人、陶華和玉簟。

“大人,能讓我跟著華兒嗎?”水澤轉頭看向黑無常。“可以。”黑無常點頭應道。

此後,玉簟加緊收拾東西,陶華也向老夫婦述清緣由,將府中事務同水濂和老夫人說清,便奉旨上任了。

由於皇城距華陰有著不短的距離,即便是快馬加鞭也需半月左右,更遑論是有著身孕的陶華了。光是在路上的時間就花費了兩三個月。

下車後,陶華在皇帝安排好的定國侯府中不分晝夜地將縣內事務熟悉,處理上一任縣令留下的事件。水澤在黑無常的陪伴下目睹了陶華在縣中站穩腳的全過程,對陶華的一再忍讓也表示讚同。

日子就這樣又快又慢地過著,不久便到了陶華分娩的日子。

那晚,穩婆進進出出,忙前忙後,可就是聽不見陶華的喊聲。水澤的手握成拳,內心緊張萬分。他怕陶華沒挺過去,便來陪他了。他不想讓他的華兒這麽快就入土,他要他的華兒長命百歲。

水澤生硬地轉過頭,不容辯駁地看著黑無常,輕聲道:“大人,能用殘魂為生人續命嗎?”這句話若是換作幾個月前的黑無常聽了,自是要哆嗦一番,但現在早已習以為常,於是見怪不怪道:“可以,但將軍永遠無法入輪回。”

“我不要輪回,我要她長命百歲,永世無憂。”此時,黑無常才真正感覺到人的情感,擁有跨越三界的力量。

“好,若她出事了,我答應你。”

雖然準備萬全,但好在沒有用上。聽見孩子那一聲強有力的喊聲,水澤緊攥著的手終於展開了。穩婆也在府內大聲道喜,玉簟一邊抱著小家夥,一邊幫襯穩婆安頓陶華。

“小東西,你可真是不孝順啊。”水澤心道,黑無常則是笑著說出來了。聞言,水澤楞楞地看著黑無常,隨後便大笑起來,見狀,黑無常也笑了。

往後的日子裏,水澤目睹了陶華審理張夫人的全過程,雖覺處置不當,但可以理解陶華想要給張夫人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而那些收錢打死人的人呢,真沒必要留著,禍害了華陰縣三年之久,該消停了。

“唉,這蠢皇帝當年是怎麽想的?怎麽就把張雲一家留下來了?直接掉到別處不就沒這麽多破事兒了嘛!也讓他閨女少受點兒委屈。”黑無常笑罵道。

“大人,人家好歹是帝王,您直接說人家蠢不太好吧?”水澤的聲音透出笑聲,但嘴竟比往常抿地更緊些。

“這有什麽的?到時候死了還是我和小白接。”黑無常聳聳肩,一臉不在意,“再說了,天高皇帝遠,我又是只鬼,他哪裏管得著?”

“是,他管不著。”

不過,陶華雖這邊消停了,冥界那邊又有了動靜,黑無常開始左右為難。水澤見黑無常面露難色,便知冥界的事情不像上次那般能輕易解決。於是對黑無常說:“大人,閻王殿下曾對我說過,您能將魂魄拘束在其所在之地,與其最為重要之人同存同消,可是真的?”

“……是。”黑無常知道水澤要幹什麽了。

“那您現在便念咒吧。”水澤笑勸道。

“好。”黑無常忍著哭腔,為水澤念了咒。“罷了,這樣也能改善陶華的命格,總歸沒有白散。”黑無常自我安慰著。

事後,黑無常沒有回頭,化作一縷輕煙,不見了。水澤則拘在這府中,長伴陶華。

在接下來的二十一年裏,水澤聽到了三皇子在皇帝駕崩後奪嫡成功的消息,見證了水謙從奶娃娃到建功立業、成為頂天立地的好男兒的飛速成長,目睹了陶華從撫養尚連到放手、從隱忍張夫人的狂妄行徑到移交至大理寺處理的全過程。他一邊感嘆陶華不懼世間苦難,一邊……也感覺到陶華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在陶華將走的前一天,水澤吃力移步到陶華寢室中。此時室內無人,陶華似在自言自語。水澤趴在床邊,聽見:“尚小子啊,真希望能看你最後一眼啊,還有韓源那小兔崽子——”陶華的聲音顫巍巍的,沒有之前那般有力。“還有謙兒,還有夫君,我真的、真的好想再見見你們啊!”

水澤壓抑在內的情感終是壓不住了。他伏在陶華床邊,任魂魄變淺。他生前都沒這般痛心過。

這一次,他哭得很放肆:沒有形象可以顧忌、沒有責任可以擔當,他可以痛快地將情緒宣洩。

不知是水澤哭得太過放肆,還是陶華時日將近,她竟能隱約看出水澤的輪廓。陶華艱難支起身子,喃喃道:“夫君,是你來接我了嗎……別哭啊,華兒馬上就陪你了,難道不該高興嗎?”說著說著,陶華笑著落下淚珠。她緩了緩神,剛想伸手去拍拍水澤那哭抖的肩膀,卻不巧,碰倒了桌上的茶盞。

此時,正逢玉簟從廚房趕來,聽見茶盞打碎的聲響,立即放下餐盒,推門進入屋中,看陶華是否受傷。見陶華無事,玉簟便收拾了茶盞的碎片。期間,陶華眼前一晃,水澤便不見了。

“玉簟,我剛剛,好像看到夫君了。”陶華眼中空洞無神,沒有絲毫生氣。

聞言,玉簟手中的動作微頓,眼眶再次紅了起來。她沒多說什麽,只是點一下頭,告訴陶華,她知道了。

翌日傍晚,水澤的魂魄在如血的夕陽下漸漸消散。在水澤徹底魂飛魄散之時,陶華走了。

水澤沒有見到陶華走前念叨的人,一個也沒有。

在未完全消散前,水澤並未在陶華身旁,而是倚在府中長了二十一年的桃樹旁。

他怕了。他怕見到陶華後,他舍不得離開。

“這樹長得真好,花開得也正爛漫。”水澤擡頭望著,感覺樹很高,怎麽也望不到樹頂。

“謙兒,你還真是不孝啊。”

水澤與自己當時戰死一樣,笑著消失了。

那一刻,水澤沒有遇到陶華,陶華也未碰到水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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